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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第四回 蓬萊院閉天台女

作者:占戈



    輓詩

    ——李煜

    艷質如芳樹,浮危道路同。

    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

    穠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

    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

    黃山古稱黟山,相傳為黃帝乘龍飛昇之處,乃得名。故三十六峰中,煉丹、浮丘、軒轅等數峰,皆以仙為名。山中風景秀麗,以奇松、怪石、雲海、溫泉為山中「四絕」。

    李玉等一干人一路游去,儘是怡人山水,此番暢遊黃山,更覺心醉神馳。

    這日,四人登嶺望雲海,秋高氣爽,登臨高處但見滿目雲煙,雪浪金波翻滾於旭日之下,氣勢極為恢宏。

    梅淡如深吸一口氣,笑道:「我們本是被劫上來的,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卻不料沾五莊主的大光,成了座上貴賓。」

    李玉道:「難怪人小口氣卻不小。不過,這個莊主未免也太年輕了。」

    北宮千帆橫了他們一眼,攜著周曉娥依舊談笑。

    周曉娥道:「昨夜從嘉……表弟便說,我們在托義幫一住幾天,也不知道會不會誤了去山莊的行程?」

    「離洞宮山不過數百里,幾日便到,我都不急,你怕什麼?難不成是怕離家太久,回家會受罰麼,書獃子?」北宮千帆含笑看著李玉。

    周曉娥笑道:「怕什麼,反正閒於家中無事。不過書獃子昨夜還真的發呆氣吶。」

    「怎麼發呆氣,難道叫爹娘麼?」

    周曉娥自袖中取出一張印泥灑金箋,遞給北宮千帆看:「書獃子昨夜吟哦詠誦一番,卻把詞給團掉了。我心有不捨,又拾了回來,你看——《長相思》。」

    李玉一急,伸手便搶:「寫得不好才團掉的,不看也罷!」

    北宮千帆躍出幾尺,展開詩箋朗聲誦道: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寒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北宮千帆打趣道:「果然想家啦。你團掉不要,我要。」納入自己袖中,不再還他,又道:「峰下泉邊我已備了酒,要喝的,就跟我下來!」一飛身,人早在數丈之外。

    等三人下峰,她已在一塊石上斟了酒,向他們揮手。

    忽聽一人遙呼:「有酒無菜,好沒味道呀!」聲音嬌嫩,似是一個少女。

    北宮千帆大喜,舉杯遙遙一敬,向那少女朗聲吟道:

    「雲海翻波旭日羞,泉溫美酒醉還留。

    松間又見邀來客,石上遙將玉盞酬!」

    李玉暗自喝彩:「黃山『松、石、雲、泉』四絕,只在她淺酌低笑之中,便脫口成詩。好風流的文采!就是刁鑽了些。」

    那少女提了一籃下酒菜餚蹦蹦跳跳奔過來,一邊笑道:「啊喲,你不學裁雲姐姐的英姿颯爽,怎麼學起邀月姐姐的酸迂纖婉來了。裁雲姐姐前兩天還誇你呢!」

    那少女與北宮千帆年紀相若,面貌娟麗、纖巧伶俐,滿臉儘是甜蜜笑容,比起北宮千帆來還顯得可親可愛許多。

    北宮千帆詫道:「你前兩天見著我二姐了麼,妙語姐姐,她在哪裡撞見你的?她應該在泉州附近才對啊!」

    那叫做「妙語」的少女,正是白心禮的寶貝女兒白妙語。

    「哪裡!爹說師兄綁錯了人,所以不能靠李承波,只有兵行險招了。正巧裁雲姐姐在,就伸了援手。」

    「啊喲,難道你們要挾不了李承波,竟然去劫獄不成?」北宮千帆脫口而出,聽得李玉與周曉娥相顧駭然。

    白妙語笑道:「本來正是打算如此。不過,聽聞被打下冤獄的人要流放德化,我們托義幫打算前去把他給劫下來,而裁雲姐姐也得到訊息,專程趕到德化援手,我們就順利地把人劫下了。裁雲姐姐真是古道熱腸!」

    「那就先乾一杯,賀賀你們托義幫出師大捷好啦!」北宮千帆將杯斟了,甚是開懷。

    白妙語仰頭干了,笑道:「別叫我陪著你發酸踐文就好。」

    「那麼,陪你打架呢?」

    「哼,三年前沒打夠,今天還打?何況這也不是打架的地方,有辱先賢!」

    周曉娥忽笑道:「是了,這是『洗杯泉』對罷?我們喝酒的這塊石頭,便是大名鼎鼎的『醉石』了?」

    李玉點頭道:「不錯,此泉本名『鳴弦泉』,因石琴橫放泉下,泉水滴落,「琤琮」之聲纏綿婉約,乃得泉名。當年詩仙李白游到此處,詩興大發於石上飲酒,酒酣而繞石,詩成酒醉而剩酒流於石上,石醉而成『醉石』,洗杯而有『洗杯泉』。」

    白妙語歎道:「天哪,這兩個酸呆子比莊大哥還迂,怎麼會是你風丫頭的朋友?」

    北宮千帆笑而不答,從袖中取出一支筆來。

    「宣州諸葛筆!」白妙語歡然道:「今夜我開壽宴,這一定是壽禮罷?」

    「我在筆上已鐫了字,送你——年年有今日!我的小壽也快到了,你又送什麼給我?」

    「送你一個擔心好啦!」

    「有什麼會讓我擔心的?是擔心你嫁不出去,還是擔心詩銘哥哥異想天開,竟然敢娶我了?」

    「兩個都不必擔心,我說的是中原姐姐。」

    「中原姐姐不是和董大哥結伴出遊江湖嗎?誰敢欺負她,董大哥還不和人拚命?」

    白妙語搖頭道:「我前一個月在咸陽遊山玩水,正撞著中原姐姐和董少俠吵得厲害,還險些動手。不過,是誰在欺負誰,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是姓董的渾小子欺負中原姐姐。我們的『剛烈雙俠』脾氣雖然不算溫柔,卻絕不會無事生非。」

    梅淡如聽北宮千帆前一句「大哥」立即換作後一句「渾小子」,不問是非就先打抱不平,不覺暗自搖頭好笑。

    北宮千帆繼續道:「董非這渾小子是怎麼欺負中原姐姐的,快快說給我聽。」

    「中原姐姐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未必是她受欺負嘛!」

    梅淡如聽白妙語說得公平些,轉頭過去向她報以一笑。

    北宮千帆不屑地道:「姓董的又沒好處給你,為什麼替他說話?哼,一定是姓董的欺負中原姐姐,用腳趾頭也想得到!」

    白妙語也不和她分辯,只道:「兩個月前在咸陽北郊的古陵附近,我策馬而過,聽到一對男女爭吵,因為聲音耳熟,我便湊過去看,正見到董大哥一臉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山莊裡那幾個毛丫頭是什麼東西?自以為是已經極不可愛,還要加上多管閒事,簡直就是可惡了……』」

    北宮千帆不待她說完,已惱道:「董非這渾小子又是個什麼東西?還『頂天立地』呢。真是名符其實的話,為什麼不敢和我打一場?兩次都是中原姐姐拽我出去,不許和他打。早知道——咳,中原姐姐說了什麼?」

    「他們吵得厲害,見我過去都不打個招呼,繼續吵。中原姐姐冷冷地說:『我是不知道巾幗山莊裡連我在內,都是些什麼東西。但至少做的都是頂天立地的事,而不是僅僅扛著這個名號自掃門前雪!』董大哥立刻說:『清高什麼,她們自以為是,還算一莊之主,你不過是個丫頭而已,也這副臭脾氣!』」

    北宮千帆大怒,一掌擊下去,石頭「啪」地損了一角,痛得她邊做鬼臉邊揉手:「姓董的,被我撞到你,連同這筆帳也跟你算上!」

    白妙語見李、周、梅三人都暗自發笑,伸伸舌頭道:「你發這麼大脾氣,我不說了。」

    北宮千帆見大家都含笑看著自己的狼狽與毛躁,只好歎口氣道:「不生氣不生氣,你說!」

    「董大哥接下去又說:『巾幗山莊』不過仗著人多,興風作浪之餘偶施小惠於他人,聊博名譽,了不起麼?』中原姐姐氣得臉都青了,『唰』地拔劍出來,豎著眉毛說:『不必人多勢眾,今天就我聶中原一個人來會你幾招,把你的刀亮出來!』董大哥一聽,伸手到腰上去拔刀。我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一急,就上去質問他們:『你們聯手懲奸的默契都哪裡去了,這會兒自己人打自己人,太閒了是不是?』中原姐姐似問似答地說了句:『自己人?嘿!』董大哥好像也說了什麼,忘了。反正就是,我把中原姐姐拽上馬,向董大哥告辭,立刻離開了咸陽。馬兒跑了好幾里,我才放中原姐姐自己走。」

    北宮千帆怨道:「你為什麼不讓他們交手?中原姐姐一定不會吃虧的。何況我還送了迷藥給她,她使出迷藥來弄倒那渾小子,教訓教訓他,也很解恨呀。」

    白妙語皺眉道:「他們結伴出遊,又同上山莊已有兩年了,感情應該不錯。偶爾吵架也是人之常情,哪裡輪到你來說話?他們若是真的動了手,誰傷到誰都不是好事,你想讓他們做一輩子仇人麼?」

    周曉娥聽到這裡,笑著岔道:「白姑娘可比你講理。這畢竟是人家感情的事,你沒理由替別人決定取捨,對罷?」

    北宮千帆慍道:「欺負到山莊的頭上來了,中原姐姐都可以生氣,為什麼我不可以?」

    白妙語道:「誰是誰非你也不知道,就要打抱不平,董大哥口中那個自以為是的人,看來非你莫屬。」

    「我瞭解中原姐姐,她脾氣雖不算好,可比起我來卻好多了,不會僅僅為斗幾句嘴的小事就生氣發火,必定是姓董的渾小子欺負她,再不然就是董非說什麼、做什麼不對勁,她才會生氣。中原姐姐絕不會錯、不會理虧,總之就是渾小子不好!」

    梅淡如見她如此蠻不講理,輕輕一拉白妙語的袖子,示意不必再討論此事,白妙語向他嫣然一笑,點頭同意,便道:「過了今夜我的壽宴,明日我就與你們同行,歡不歡迎?」

    北宮千帆立刻將剛才的不悅盡數拋於腦後,拍手笑道:「有你同行,就更不寂寞了。」

    當夜,白妙語邀眾人入席,賓主盡歡,自不必言。

    第二日一早,五人打點好行裝,就此離開黃山,繼續南行。

    ※※※

    匆匆南去,又行了三日,正午已到龍泉,離洞宮山尚有半日行程。

    五人同行,李玉儒雅、周曉娥端嫻、梅淡如隨和、白妙語談笑風趣、北宮千帆刁鑽頑劣,相處倒也和睦。

    午間,眾人在龍泉隨便找了一家酒樓,打算小酌一番再走。

    北宮千帆忽地笑問道:「考你們一考,既到龍泉,可知有什麼好東西可作紀念?」

    周曉娥脫口道:「承越窯之風的,當然是龍泉青瓷。我可要買上幾件帶回金陵去。」

    白妙語笑道:「別說幾件,你就是想買幾十車,風丫頭也有辦法幫你運回金陵。」

    梅淡如卻歎道:「又不知有幾家典當的質庫掌櫃會倒霉!」

    李玉不答,低頭挾了筍乾往口中送,一邊聽他們抬摃。

    筍乾乃是龍泉一大特產,是以李玉連點數餚,皆以筍乾為原料,其餚味道清淡,入口鮮脆,幾人只吃了一口,便不再抬摃,均忙著在桌上笑鬧爭搶,甚是開懷。

    北宮千帆小酌了幾杯,還想說幾句玩笑來開胃,忽地一陣哭笑之聲自酒樓下傳來,聲音淒厲刺耳,似是一個女子。

    五人探出頭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女子,正站在酒樓對面的石階上,既哭且笑、唸唸有詞,狀若瘋癲。

    小二一面上菜,一面低低地歎道:「作孽,作孽。唉,可憐!」

    北宮千帆心中大奇,轉頭問道:「這個姑娘瘋了嗎?怎麼家裡的親人不管她?」

    小二並不答話,只是淡淡地歎氣搖頭道:「是非之地、無妄之災,客官還是不要多問的好,以免招惹是非。」

    周曉娥取出一小錠黃金在他眼前一晃,笑道:「你只說出『無妄之災』的前因後果來,我們不會為難你。」

    小二面色猶豫,不知該不該受下那錠黃金。

    北宮千帆又掏出兩粒金豆子,也在他眼前一晃,笑道:「夠不夠?」

    小二忙恭身道:「夠了夠了!不過小的嘴快說了,客官聽過,只當作耳邊吹過一陣風,萬不可對旁人說是小人饒舌!」

    李玉道:「我們打聽,也不過是因為好奇,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放心說罷。」

    梅淡如搬了張凳子請他坐下,讓他說得痛快些,又替他斟了杯酒,以助他的談興。

    小二歎道:「這個姑娘姓郁,叫郁靈,本是這裡一位教書先生的獨生女兒,父女相依為命,雖不富裕,日子卻也過得清清淡淡。尤其這位郁靈姑娘,年方十七。你們別看她現在的模樣難看,其實長得挺標緻的,加上郁老先生的詩書熏陶,郁姑娘的知書達禮可不比大戶人家的小姐差吶。父女倆在這裡住了十幾年,人既和氣,又常常周濟貧弱,在這很受尊敬。唉,豈料禍從天降……」

    梅淡如為他又斟上一杯,聽他道:「上個月,我們城裡的首富蔣貴龍叫媒人到郁家去提親,蔣大富今年五十八,郁姑娘才十七歲,他卻要人家做他第十一房小妾,郁家自然不肯,這便惹禍上身了。」

    李玉道:「蔣貴龍是不是強搶民女?」

    小二搖頭道:「比這更損呢!這位蔣大戶也不知道從那裡搜出來一張舊借據,是十年前郁夫人病危的時候,郁先生為了救急,借錢時寫的。本來這錢是早還了,可是借據落入蔣家,蔣大戶抵死說沒還,拿借據為證利滾利一加,翻出十幾倍的數來。郁家清貧度日,自己有一碗米都要留半碗周濟人,沒有錢還,就被逼得焦頭爛額。這時候,蔣大戶又叫人去說媒,若是郁家肯點頭,不但舊帳一筆勾銷,還允諾會厚送聘禮,不然就要抓郁姑娘賣到窯子裡去,用來抵債……」

    北宮千帆聽到這裡,已要發作出來,周曉娥伸手將她一拉,李玉向她連使眼色,梅淡如為她斟上一杯酒,白妙語則挾了塊筍乾塞到她嘴中,好容易才將她的怒火壓下來。

    小二繼續道:「郁家父女走投無路,只好連夜出逃。豈料逃到城外,郁先生被一夥不明身份的地痞活活打死,蔣家的人這時候及時趕到,救下了郁姑娘,還厚葬了郁先生,打算等郁姑娘以身相許來報恩。郁姑娘死活不從,蔣大戶一生氣,就姦污了她!」

    白妙語憤憤地道:「什麼救人?那伙地痞一定勾結了蔣大戶!」

    小二四下裡一瞧,忙道:「小的可沒說這句,是客官自己說的!」

    李玉則道:「出了冤案,官府怎麼不聞不問?難道官府受了蔣貴龍什麼好處?」

    「這句可也不是小人說的!」小二又四顧一番,才壓低聲音道:「郁姑娘被玷污之後,找個機會逃出來去告官,縣太爺收了狀子,信誓旦旦,說是會為她破此冤案,豈知……縣太爺又再次玷污了她。郁姑娘雪上加霜、遭此橫禍,就發瘋成了現在這樣,再無人理,蔣家也隨她流落街頭、自生自滅,已經一個多月了。小人也只知道這麼多,先下去了!」抽了自己一嘴巴,收了金子飛奔而去。

    忽聽「啪」一聲,北宮千帆竟將一個酒杯捏得粉碎,一面咬牙切齒地道:「妙語姐姐,煩你先帶客人上山莊去,我想在這裡逗留兩天。」

    白妙語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這件事我也要管,不如大家來一起想法子。」

    梅淡如無言地點點頭,表示贊成。

    李玉道:「我和表姐雖然不會動手,卻也希望能盡點綿薄之力。替我們想想,看我們能幫上什麼?」

    北宮千帆眼珠骨碌碌一轉,低笑道:「仿人筆跡的勾當,你可做得來?」

    李玉怔在那裡,一臉茫然。

    周曉娥笑道:「從嘉自小臨摹二王手跡,這些年來,各家書法的臨帖,都未曾難倒過他。」

    北宮千帆點頭道:「我們先投宿,聽我把妙計細細道來!」

    ※※※

    黃昏時分,郁靈在一戶人家的簷下入睡,幾道人影晃過去,一人在她鼻下一抹「春眠散」,她便沉沉入眠。

    下迷藥的人低聲對另幾人道:「將她運出城後直接送上巾幗山莊,帶上這封五莊主的手書去。事情辦好了,我叫爹重賞你們!」

    幾人應下,將郁靈裝人一隻麻袋,連同其他幾隻裝破布的麻袋一起抬上一輛板車,向城門而去。

    ※※※

    三更時分,蔣貴龍府邸。

    兩條黑影從牆頭躍下,點了迷煙,一男一女繞著府邸轉了一遍,全府上下便陷入沉寂。

    兩條黑影當即從一個小妾房中揪出蔣貴龍來,綁於院中樹上,男的隱於假山之後,女的則在蔣貴龍人中一按,將他弄醒。

    蔣貴龍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被綁在院中樹上,眼前站著一個蓬頭散髮、一身素縞、面貌娟秀的女子,竟是郁靈。這一驚,立即大呼救命。

    「郁靈」獰笑道:「我死得好慘,我要燒掉你府邸、殺光你全家……我還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拆你的骨頭喝你的血,讓你縱然下了十八層地獄,也死無全屍……我已化厲鬼,此後擾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蔣貴龍心膽俱裂,不必用藥,再度厥了過去。

    見他昏厥,「郁靈」笑道:「梅公子,他已嚇掉了半條命,我們回客棧去,看看風丫頭那邊安排得怎樣了!」原來是被北宮千帆易了容的白妙語。

    同一時間裡,知縣府內,北宮千帆也已迷暈了府中守衛,將李玉攜入。

    北宮千帆潛入知縣臥室,順手點了知縣與夫的穴道,取牛筋將二人縛好、堵了嘴,塞入床底。這才將李玉易容成知縣,自己扮成夫人,兩人在房中一番找尋,搜了一些知縣平日的墨跡,讓李玉仿照知縣手跡寫了一封自認為官不廉引咎辭官的信,蓋了官印,以備別用。

    第二日天方大白,扮作知縣的李玉當即下令張貼告示,命百姓揭發蔣貴龍罪行,揭發屬實者有重賞——賞的,自然是知縣平日的受賄之財。同時又令人至蔣府拿人問案,城中百姓盡皆稱奇,紛紛前去縣衙圍觀。

    待到下午,前去告狀的苦主已達幾十人。幕下雖非清正之士,卻不敢多問,只管記錄。李玉則將知縣的受賄之財重賞於敢出面告發的百姓,令蔣貴龍的惡行付諸一狀。

    蔣貴龍被押上公堂,既恨且怕,惱羞成怒之際,於大庭廣眾之下怒斥知縣如何受他好處多年,為他隱惡等等,百姓當即嘩然。

    李玉也不令人堵他的嘴,等他說完,即扮作一臉愧色,在百姓的紛紛議論之下,點頭供認不諱。

    這一認罪,自陳惡行,立即引得滿城沸騰,公堂內外被擠得水洩不通。

    「自陳」完罪行,李玉又將搜出的與各級官員、匪黨勾結之惡行所通的信函也拿了出來,趁機將認罪引咎的辭官信也公告於民、當眾遣人送往京師杭州。

    黃昏已過,漸漸入夜。

    公堂內外民怨沸騰,烈性的百姓幾乎就要闖上公堂來。

    李玉「滿面漸愧」地向百姓告罪道:「上樑不正,下梁亦歪。王某為官不廉不正,有愧一方百姓,只好以死謝罪!」袖中忽地拔出匕首,往心口一刺。

    滿堂驚呼之中,但見「知縣」心口上血如泉湧,「倒斃」堂上。忽聽「噗」地一聲,堂上「光明正大」的匾裂開了數片,匾後飛出一個渾身素縞、狀若鬼魅的女子來,拎起「知縣」飛竄而出,一躍出公堂,便無影無蹤。

    跪在公堂上的蔣貴龍見了,大叫一聲「鬼啊!」嚇得癱軟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來者正是白妙語易容的郁靈。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公堂內外眾人回過神來,已是深夜。

    ※※※

    龍泉縣外,一行人談笑而遇。原來北宮千帆早已備好車馬,只等李玉與白妙語一到,便連夜趕路。

    李玉見了她,笑道:「我虛長二十幾年,這半年來最是驚心動魄,卻也最為有趣。」

    白妙語也喜孜孜地道:「狗官劣紳撞上我和風丫頭的『風雨連璧』,算他們不走運。」

    周曉娥拉了兩個女子欣然道:「等到後日春眠散藥性一解,狗官從床底下爬出來時,才知道自己早成眾矢之的,一定有趣極了。而且他鬼上身上一般地『自陳罪行』,連翻供也翻不了,也不知道會是什麼苦臉。」

    梅淡如微皺眉頭,並不附和。

    北宮千帆探頭進車廂,似笑非笑地道:「只怕有人心裡在暗暗罵我陰損刻毒吶!好在我不打算沽名釣譽作什麼女俠,更不想撈個什麼『驚風破雲』之類的美名,此言此行此心,惟天性使然耳!」

    梅淡如任她譏諷,充耳不聞。

    白妙語怕兩人鬧僵,忙岔道:「明天午後可到山莊,我們再不能耽擱,明天已是初八了。」

    北宮千帆也不再理會梅淡如,只道:「忙了一整天,不如到前面稍作歇息,再吃點東西罷!」行了一段,將車停在路邊,讓他們下車休息,飲水充飢。

    北宮千帆將清水與點心取出來與眾人分食,梅淡如接過一塊點心,立刻揚手拋出,忽地低聲道:「有人!」

    點心拋至車底,但聽車廂之下一陣嘿嘿冷笑。

    北宮千帆失聲道:「鬼啊,我怕鬼!」一躍而起,腳踢車廂。

    一人冷笑道:「裝神弄鬼之時,何等膽大包天?現在卻怕起鬼來了!」

    北宮千帆朗聲道:「唉,我是擔心有人扮鬼不成,反被我這貨真價實的搗蛋鬼給捉弄了,豈不冤枉?智瑞師姐,你在車底呆了三個時辰,也該出來透口氣了!」

    話音剛落,車廂底「嗖」地竄出一個人來,卻是一位中年尼姑。梅淡如一見,立卻上去叩拜問安,白妙語也跟過去行禮,只有北宮千帆在一邊大做鬼臉。

    被稱作「智瑞」的中年尼姑,但見她目光湛然、神清骨秀,宛如世外高人,令人見之則心生敬仰。

    智瑞淡淡道:「即便是打抱不平,你們也不必裝神弄鬼,攪得蔣府與縣衙雞犬不寧啊,真是胡鬧!」

    北宮千帆怕她再訓,忙岔道:「我推薦給你的好徒兒,資質如何?」

    智瑞道:「三個月前,我已薦給曠幫主,他們夫婦眼下正在丐幫之中打理雜務。」橫了她一眼,又道:「你也真有本事,把一個村子搞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還好意思居功自傲?」

    北宮千帆硬著頭皮道:「把一對有情人當眾燒死,這一村的人都不是好東西。私奔又不是了不起的大罪,何致於此?」

    「所以你救了人尚嫌不夠,還要去掀人祖宗靈位,放人圈中的牲口、籠中的雞鴨?」

    白妙語道:「智瑞前輩,嚴大哥和巧芳姐姐三年前的慘況,您並非不知。風丫頭雖然胡鬧了些,卻並未傷人,我倒認為大快人心呢!」

    智瑞哼了一聲,道:「她敢傷人麼?郁靈這丫頭,你們好好照顧罷,最好別跟著風丫頭!」袍袖一揮,又說了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好自為之!」人已溶入夜色。

    梅淡如轉頭問道:「你怎知是師伯?」

    北宮千帆道:「昨日黃昏,妙語姐姐用春眠散迷暈郁姑娘,令托義幫手下送回山莊去那會兒,我便見到了牆角有人影晃蕩。直到今夜,我買點心時,親眼見到智瑞師姐躲入車底,沒料想你也發現了車底有人。你猜,我與智瑞師姐相比,誰的輕功高些?」

    梅淡如道:「你內功不深,人又心浮氣躁,怎能與師伯相比?」

    白妙語瞥他一眼,笑道:「你道『臨風』二字是虛號麼?風丫頭天賦異稟,足長惟有三寸,是以體態輕盈,宛如旗旛御風而舞。五年之內,金長老的輕功可與她旗鼓相當,五年之後,天下再無輕功與她匹敵之人,包括她爹北宮左護法在內。你信不信?」

    周曉娥瞪大了眼睛,奇道:「三寸的腳,走路會穩當麼?」

    北宮千帆歎道:「尋常人家皆以纖足為美,這卻是我們江湖兒女的死穴。正因如此,我下盤不穩,練上乘內功便會事倍功半,只好多練一練輕功,用來逃命罷了。這也是我的先天不足之處!」

    李玉道:「其實……」見眾人看著自己,忙塞了塊點心入口,不敢多言,心中卻暗道:「三寸纖足,那不是很美麼?若能舞蹈的話……千萬不可說出來,不然這位臨風姑娘非和我翻臉不可。她的脾氣,還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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