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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廣陵台殿已荒涼 作者:占戈 子夜歌
——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 銷魂獨我情何限! 故國夢重歸, 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 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還如一夢中。 ※ ※ ※ 宋,太平興國四年。 深秋。 西域絲路,樓蘭舊址。 黃昏,殘陽如血——如流盡了鮮血、身軀瀕臨乾涸時,那股最後的、半凝固而又最腥紅刺目的血。 腥紅黃昏的西域古道上、斷壁頹垣中,一個孑然而坐的女子撫琴仗劍,在此獨飲。 琴,仍是那把「焦尾」;劍,仍是那柄「屬鹿」;酒,仍是那壇「西鳳」。 「叮,叮——嚀!」駝鈴聲輕輕飄過,越來越近。 腥紅黃昏中,女子沒有回頭,她只淡淡地道:「你?怎麼來了!」 駝上躍下來的男子站在她身後,輕聲地道:「童兄曾告訴我,這裡是你最大的夢想,所以,我就尋訪而來。」 她仍舊不轉頭,仍舊輕描淡寫地道:「很多事情,因為簡單而重要。我討厭具體的每一天,它太實在,由此而瑣碎,你不懂。淡如,你走吧。」 梅淡如急切地道:「臨風,我會懂的,因為我想去懂!」 北宮千帆依然漫不經心,輕輕搖頭道:「我不會因你而改變,你也不該為我而改變……總之是我不好,我找了一萬個藉口出來,目的就是為了遠離你。」 「為了什麼?」 「為了這顆心!」 梅淡如搖頭,惘然道:「我們的結,到底在哪裡?怎樣才能解開?」 北宮千帆頭也不抬,撫弄琴弦,飲盡了最後一滴酒,這才淡淡地道:「根本沒有結,便無所謂解與不解!」 「你希望我怎麼樣?我一定會……」 「你和我,最好都不要對彼此有希望!」 「為了從嘉嗎?是不是死去的人,總比活著的那個顯得重要?」 北宮千帆微一頓首,心中沉吟:「只要他能死心……」隨即點頭道:「不錯,因為失去,便最為珍貴,他的書畫琴棋、蓋世才華!」 梅淡如終於死心,點頭道:「我明白了。對不起,擾你雅奏。」 說罷,他一步、兩步,緩緩地後退。 亂山高木、蕭蕭落葉,破雲驚風、浩然彌哀——她開始彈琴,頭也不抬,頭更不回。 他退出數十步,便悄悄站定,心中明白,一曲既終,便會與她互遠天涯。滿腹淒酸之下,決定聽罷一曲,再獨自遠去。 駱駝自顧緩行,駝鈴聲悠遠而輕脆。 她的雙眼開始模糊,但沒有淚;頭越來越沉,仍未倒下;聽覺似乎也不太管用,卻未曾轟鳴。半醒半夢之間,駝鈴聲起,她以為,他已去遠。她於是長歎。 她知道,即使懂得珍惜,她也沒有時間了。她更知道,真正的兩情相悅,是不必管什麼風花雪月、蜜語甜言的。她卻不能告訴他。 她寧願,他恨,然後遺忘。 心力交瘁,證明自己時日無多,因此她必須狠下心腸;油盡燈枯,她若回頭,便是五雷轟頂也轟不走他了。 甜甜的,湧上喉頭,發腥的液體已湧到嘴邊。她知道是怎麼回事,掏出一方絲絹來,掩口一咳——又是血,腥紅刺目,如這殘陽。 眼角一濕,暖暖的液體從右眼流出來——泣血! 她一生從不曾掉過淚,等到心神俱碎,最終流出來的,只有血。 風輕揚!揚起沙、揚起塵,揚起她飄然若仙的黑色衣袂、如雲青絲,揚起那方帶血的絲絹。 手一鬆,絲絹隨風而去——她已經虛弱得連握一方絲絹都很勉強了。 紅粉凋零、英雄獨去——歎息一聲,她只好撫琴。 一物飄來,拂過眼前時被他一抄,握在手中——一塊帶血的絲絹,從她那邊飄來的。 他高高舉起,瞪大了眼睛,欲言無聲——不忍打斷她的琴聲;欲行無力——震驚,讓他雙腿灌鉛一般,無法前行。 握著那方絲絹,他似有所悟。 然後,他聽到她撫琴,低唱道: 「陰陽兩界惜分飛,悱惻纏綿任所羈; 怕見杜鵑空泣血,孑然且自飲風雷。 劍氣不堪殘葉掩,風雷豈忍獨低徊? 浮雲滄海悲行遠,夜雨瀟湘苦去遲。 夜雨浮雲無限恨,驚濤駭浪枉空騰; 梟雄今古如煙浩,惟見紅塵滾滾聲。 乾坤辟轉又如何,枯骨功名歎幾多; 九五至尊今遂願,難為磊落止干戈。 冷朝帝位思衰盛,仗劍江湖載酒行; 斷梗飄萍隨逝水,江天野渡伴漁燈。 破陣子時愁彼岸,漁歌子處淚江心; 文章處處皆腸斷,荷葉杯中對酒吟。 醉看巫山一段雲,瀟湘神唱武陵春; 破雲孤月魚腸劍,落寞佯狂不獨君。 從來刀劍笑九州,可憐偏勞作楚囚; 胡漢饑餐天下夢,何辜壯士枉為謀? 最歎長歌空當哭,廣陵止息鳳凰台; 最悲長笑空天仰,霽月光風去復來。 欲拼慷慨付胡笳,唱和誰人浪淘沙; 知己願將酬熱血,泊漂不悔度年華。 肝膽死生憑一誓,命儔嘯侶托紅塵; 恆河沙數君臣義,寥若晨星勇與仁。 西風吹盡玉樓春,激濁揚清話檄文; 古調今彈將盡酒,等閒不屑謁金門。 世俗幾番寒暖意,浮雲富貴任平生; 人間幾度炎涼態,波詭雲翻亦獨行。 一飲煙樓醉百年,半眠雪洞臥千秋; 山遙水闊身為客,不負江河萬古流。 江山為水人為舟,滿目江山滿目愁; 過客但隨煙雨渺,風雲來去寄甘州。 擬將沉醉換悲涼,淒緊霜風幾斷腸; 卻悵客身輕似葉,飄零千里落他鄉。 硯干疏野寄狂狷,詩冷雲箋好夢殘; 秋水誤傳離別句,伶仃苦映奈何天。 何人劍膽挽天河,蕩掃飛星夜獨哦? 何處琴心搖天闕,盡銷霜電月輕歌? 狂歌烈馬年年淚,劍膽琴心歲歲癡; 待到江湖空寂老,樓蘭今古共相思!」 …… 「噌!」——一曲既終,焦尾弦斷、屬鹿鞘殘。 殘陽漸沒。西天,連最後一抹腥紅,也黯淡為絲絲血痕。 血痕裡,那孑然安坐的女子,身軀,似乎隨著衣袂與長髮的輕揚,微微晃了一下。緩緩地,一手仗著屬鹿寶劍,一手輕撫焦尾古琴……她便不再動了。 剎那間,梅淡如大夢初醒、徹悟一切。 在漸漸襲上來的暮色之中,他癡癡地凝望著殘天血日之下的她的身姿,不敢多言,亦不敢妄動——言行之間,生怕驚醒了她的夢,更怕擾得她不能入夢。 他只能緊握那方帶血絲絹的一角,看它隨風飛舞,還有她那宛然若仙的衣袂、飄逸如雲的青絲。 古道西風,天邊血痕依稀。 梅淡如長久地佇立在那裡,注視著北宮千帆仗劍撫琴的身影。 長久地佇立,在渾濁長風的荒漠。 他不知道,此後的半生,自己是該曠達超詣,還是該銘心刻骨地酸楚悲慟。 正是: 「萬事到頭歸一死, 醉鄉葬地有高原!」 ※ ※ ※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