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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十三回 無奈夜長人不寐

作者:占戈



    題金樓子

    ——李煜

    牙籤萬軸裹紅綃,

    王粲書同付火燒。

    不是祖先留面目,

    遺篇哪得到今朝。

    ※※※

    「冷不冷?」智瑞將一件外氅遞過去,北宮千帆接過披上,輕聲道謝。

    「偏勞你了!」北宮千帆與智瑞對坐「立雪亭」前。

    智瑞向她微微一笑,面目極為慈和:「原道你丟了個大顏面,必定不知所蹤。如今竟能如約赴會,不但和詩銘同來,還多帶個觀摩的朋友上來,沒教我失望,確是長大了。」

    北宮千帆低眉一笑:「師姐取笑了,我上山也不過是湊湊熱鬧。你知道,真要讓我勤勉練功,恐怕不容易!」

    智瑞目光炯炯,道:「窮此一生,你可有什麼志趣或是打算?」

    「天生便沒有大志!既無爭雄稱霸之心,對定國安邦的大計也不喜歡去討教。若說遠慮深謀、不讓鬚眉之氣概,比起我娘、曠姑姑和師姐你來,更是望塵莫及了。」

    智瑞搖頭道:「別和我說犯渾的話。我只是在問,你打算此生何往,何處來何處去?」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智瑞輕輕瞄了她一眼,點頭道:「不錯,你天生聰穎,亦不乏慧根,可你栽就栽在七情六慾這一關上,兒女私情也好、父母手足也罷,或是肝膽相照的朋友,只要牽上了一個『情』字,以你的稟性,無論慧根如何,終究逃不掉這一牽絆——不要和我嬉皮笑臉,我知道你心裡明白得很!」

    見她低頭不語,智瑞又溫言道:「立意為紅塵中人,理當隨遇而安、隨緣而喜才是;闖蕩江湖,萬事亦不可太認真計較、孜孜以求……唉,你這丫頭,便是明白,恐怕也未必管得住自己。罷罷罷,話已至此,你好自為之!」

    北宮千帆一伸懶腰,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智瑞見了,也懶得再說教。

    北宮千帆緩緩道:「轉眼又要過年啦,春天雪融之後,該去哪裡胡鬧才好呢?」

    智瑞在階上一指:「你可知道此處何以名『立雪亭』?」

    北宮千帆懶懶地道:「好像聽說也叫『達摩亭』,是不是達摩老祖賞雪的名勝?」

    智瑞不理她一臉憊懶,又道:「當年慧可大師於此長跪求法,雪深過膝而斷臂佛前,終於感動達摩老祖,得以傳法。」

    「哦!」北宮千帆點頭道:「就是那個砍手的大頭笨和尚嘛!哼,達摩來中土,本為傳法,可卻非要惺惺作態,待人家又求又跪,面子十足了才收弟子,虛偽!」

    智瑞不理她,續道:「不用菲薄他人,慧可大師誠心求法是一份氣概。你果真覺得佛法虛妄,也不失為一種態度,盡可以此勉勵,日後著書立說、傳法布道,只要認作真理,為之一駁又有何不好?」

    「我不過挖苦兩句好玩,你卻趁機扔個大包袱給我?饒了我這遭罷!」

    「以你這較真的本性,果真以紅塵面目闖蕩,倒也會有一番氣概,不過隨遇而安些,或不致如此辛苦;若立意存心凡事追問到底、孜孜以求,那便首要『絕情滅欲』,不然以你較真的個性,再犯起渾來,可真有些危險!」

    北宮千帆惘然道:「你既訓我不必較真,何以又讓我追問尋根?兩相矛盾,何以為界?」

    智瑞依然一臉慈和地道:「那只看你多年之後取道何方了!」言畢,自行離去。

    北宮千帆一撅嘴,不屑道:「模稜兩可,似是而非!」心中無聊,自在亭前堆起了雪人。堆好兩個雪人,便向雪人嬉笑:「我乃西天佛祖,到此傳法,爾等孺子可教,當為佛法所感,融於風雪之中,方才無我無相、四大皆空——阿彌陀佛!」說完,將近日所學,張牙舞爪全耍給雪人瞧。

    背後一人輕聲道:「初學乍練,也不怕寒磣佛祖?」

    北宮千帆腳跟一踢,一顆雪人頭向身後飛去,被來者輕巧接住。

    「你既和雪人說話,也理當將其看作眾生之一,眾生平等,怎忍輕易取其頭顱?」

    「梅公子幾時出家了,如此大慈大悲?」她轉臉對他一凶。

    梅淡如道:「十八家技藝,可有所感?」

    北宮千帆笑道:「勾摟探手、粘拿躍法於我適宜,大摔硬崩、窩裡炮捶當與你個性暗合,可惜直看得我眼花繚亂,想做場春秋大夢……」

    「師伯祖請五莊主午後去見他,各位莊主都會到場,北宮師叔祖與師伯祖要為我們小輩品鑒技藝。」說完一揖,轉身便走。

    北宮千帆道:「真是頭武牛,我又沒說少林武學不精妙,只是我自己生性怠惰,不喜練功,你怏怏不樂地做什麼?」

    梅淡如道:「你也算是我的長輩,雖然說看法不同,我出言評議卻未免造次,除武學之外,你所知的易容、迷香等等,我都一竅不通,也只好敬而遠之。」心中暗道:「連托義幫總壇都敢放火,不小心惹了你,還不知如何倒楣!」

    北宮千帆不喜與他打交道,揮揮手,便待讓他自行離去。

    「嗖」地一聲,暗器迎面飛來,梅淡如一聲「小心」,她已將來物抄在手中,乃是一文銅錢,轉身過去,見莊詩銘正笑吟吟地走來。

    北宮千帆歡聲道:「我果真贏了?我就說過,董非那渾小子雖然討厭,終究不是無藥可救。姓梅的代師相邀,他怎麼也會上來一趟的,算是盡後輩之禮。」

    梅淡如本已走了十數步,聽她此言,轉頭道:「董公子真的來了?」

    北宮千帆一舉那枚銅錢:「詩銘哥哥都已把賭注給了我,豈會有假?他雖被我捉弄,這裡畢竟是少林寺,私人恩怨私人了,天大的事當然也是下山後再說了。」

    梅淡如一點頭,心道:「董公子目空一切,又頗為狹隘,但願撞上這個混世魔王,不要在少林寺刀兵相見才好。」他自當日見過董非揭人身世之後,對董非的印象極為不好,反倒覺得北宮千帆的懲戒雖然過份,卻無傷大雅。然而自己乃是此間弟子,又是他代師邀客,當即辭了,前去招待董非。

    待梅淡如去遠,北宮千帆才詫道:「奇怪,他見了我怎麼不問問二姐的近況?這幾日也沒見他與二姐單獨相處,莫公子醉心聽禪,也不找二姐,真是好生沒趣!」

    莊詩銘淡淡道:「大家來此,皆為砌磋技藝,你滿腦子胡思亂想些什麼,也不怕臊!」

    北宮千帆做個鬼臉,不再理他,自去堆雪人,忽地揀起方才扔出去的雪人頭顱,脫口道:「好功夫!」

    莊詩銘接過來一看,卻是做雪人眼睛的兩顆石子已經粉碎。聽她稱讚,他便趁機譏她一句:「少林內功,講求循序漸進,而且外猛內靜、精華內斂,哪裡是你這個心浮氣躁的小丫頭偷功減料練得成的?」

    滿以為她不是羞惱,必是慚愧無語。豈知她頭也不抬,繼續堆雪人,輕描淡寫地道:「方纔與梅公子聊到十八家技藝的融匯,我曾說勾摟探手、粘拿躍法於我適宜,大摔硬崩、窩裡炮捶當與他個性暗合。」

    莊詩銘點頭道:「這不錯,少林內外功夫皆講求穩紮穩打,自然少些輕巧空靈。」

    北宮千帆繼續道:「沒曾料想功夫還真不錯,勁力恰到好處。」

    「太陽打哪邊出了,你也會誇人?」

    她似笑非笑地道:「我個自然。石子粉碎,雪球落手卻不傷人毫髮,我不過腳跟一抬,雪球便穩穩落入他的手中,還說我初學乍練太寒磣,哼,都不謝我高抬貴腳!」

    莊詩銘喉頭一噎,呆了片刻,才輕輕道:「石子是你踢碎的?」

    北宮千帆嫣然點頭:「剛才打拳給雪人看,姓梅的說我寒磣,我就踢個雪球給他。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力道拿捏得還不算太差。原以為,練上乘內功此生是忘塵莫及了,誰教我下盤不穩呢?」

    莊詩銘沉思了一會兒,忽道:「既然練內功與你幾位姐姐相比,沒甚大阻礙,不妨用心多學一點。從小你有藉口偷懶,現在可沒有藉口了。無論文武,你都該選擇其一精益求精才是,這樣怠惰終究不好!」

    北宮千帆又不耐煩起來:「你有完沒完?我自己的事,哪輪到你來管了?」

    莊詩銘見她又發渾,便不多說,心中暗道:「多少武林人士欲求一名師一寶劍而不得,你卻是生在福中不自知,武林中頂尖的三大高手親自相授,你不是偷懶,就乾脆逃跑……」見她仍舊哼著歌謠擺弄雪人,不禁暗自搖頭。

    ※※※

    福居坐在中首,左右分坐六人。一邊是曠雪萍、斐慧婉、智瑞,一邊則是北宮庭森、顧清源、司馬一笑。

    各位後輩小生則將所學一一演練出來,留待七人品鑒。

    福居向智瑞道:「臨風居士向你推薦的嚴澤、謝巧芳夫婦,雖是記名弟子,習武也甚遲,好在二人不貪功躁進,繼續靜心領略,應該有所成就。」

    智瑞點頭向嚴、謝夫婦道:「武學之道,修心為上,次而修德,末為修身。爾等在丐幫之中,當一面養心修德,一面領悟所學。」

    嚴、謝二人拜謝歸座,向北宮千帆一笑,又深深地看了董非一眼,皆無言語。

    福居向北宮庭森道:「我們少林的幾位『如』輩弟子,師弟請直語批評。」

    北宮庭森道:「方恭如最年輕,歷煉尚淺,亟待從闖蕩中領悟;高鏡如、楊天如二位,輕巧過度而沉穩不足,當以內功為根、技擊為輔;少安如天性沉靜,身功可以多練;梅淡如沉穩有餘、變通不足,可多想多思,領悟之後多習剛柔互濟之道;李衛如自小多病,乃以禪功為本,澄心靜氣、寧神斂力,必有所成。」

    曠雪萍則道:「丐幫弟子,請大師督訓。」

    福居微笑道:「丐幫弟子與我少林弟子先天環境不同。丐幫弟子從小闖蕩江湖,首要便是軀體之健,而我少林弟子在山中清修,所求乃是心魂之靜。達摩祖師曾曰:靈魂欲其靜而悟,軀殼則欲其健而通;非靜則無以頓悟而成佛,非健則無以行血而走氣。」

    曠雪萍聽罷,點頭微笑。

    福居續道:「是故,體須勤勞得當,方筋暢神怡、血脈流通,而後靈魂無拘殢瘁弱之苦。然勞不可使極耳。動搖,則谷氣得銷、血脈流通、病不得生,如戶樞終不會朽也。可見丐幫、少林的內功心法乃是同源而出,互可相融。」

    座下嚴子欽、嚴子鈴、莊詩銘、沈獨貞等,紛紛點頭,似有所悟。

    福居又道:「『仙姿五劍』與傳心散人以劍為器。劍乃百器之君,易練卻難精,非三十年而難小成,請六位女檀越將劍招演練出來,互為砌磋。」

    仲長隱劍領命而出,向座上深深一揖。

    斐慧婉道:「摘星師承顧右護法,自出機紓,所創四式劍招,合稱『隱惡揚善』,乃守、攻、虛、實四式。」

    仲長隱劍兵刃出鞘,乃是二尺左右的短劍。一面演練,斐慧婉一面從旁介紹——「隱姓埋名」,以守誘敵;「惡貫滿盈」,以勢懾敵;「揚湯止沸」,虛招以待;「善惡有報」,實招以克。

    東野浩然出鞘的,是三尺多的青銅長劍。

    司馬一笑道:「雲丫頭師從於我,『浩瀚煙波』四式,乃是從刀法之中領悟而出,再加以變化自創的:『浩然正氣』,守而觀其變;『瀚海高節』,守而蓄勢;『煙雲過眼』,虛招以誘;『波譎雲詭』,實招以攻,克敵制勝。」

    北宮庭森道:「邀月是我的弟子,比起風丫頭,自然強多了!」

    北宮千帆在座下大做鬼臉,也不管是否僭越,揚聲道:「三姐一雙長劍輕靈巧異,若非她天資聰穎,我爹怎教得出如此高徒?」

    福居捋鬚一笑,並不言語,只是打量西門逸客的劍招,不斷點頭。

    北宮千帆趁機搶下父親的話鋒,向眾人講解「一勞永逸」:「一衣帶水」,虛招以待;「勞燕分飛」,虛招探敵;「永永無窮」,共四十九種變化,虛實相融,迷人耳目;「逸然出塵」,虛招相出,雖制敵而不傷,克敵而不殺。

    西門逸客歸座,南郭守愚謙然出場,北宮千帆又岔道:「四姐出自娘的教導,不過四姐的一雙短劍,卻是我送的。」

    見她劍鋒出鞘,北宮千帆忙不迭地搶下話柄續道:「大智若愚」四式:『大江東去』實招以對,探敵虛實;『智圓行方』實招相制,寒敵之膽;『若有若無』,虛招以待而窺敵之善惡,若敵覬破綻不襲,可撤劍而歸,若乘此而偷襲,乃以『愚公移山』之萬鈞雷霆懲誡小人。」

    南郭守愚練畢,北宮千帆猶在大呼小叫,大廳中惟她一人喧嘩,眾人見了,都暗自搖頭。

    福居長袖一揮,邀道:「臨風居士,請示高藝,讓我門下弟子得睹精妙!」

    北宮千帆一眨眼,見眾人的目光齊聚自己身上,才想起星、雲、月、雷演練完畢,該是她出場了。當下搔搔下巴,期期艾艾地涎臉笑道:「眾所周知,全山莊乃至整個武林之中,我所見長的,便是不學無術、信口胡吹之功。各位早已見識過,何必還要領教呢?」

    曠雪萍似笑非笑地道:「不學無術,如此精妙絕技豈是嘴上一說,便能讓人領會的?當然要耍出來了——一劍一鞭,『風捲殘雲』!」

    「不對!」北宮千帆脫口道:「該是『萬年遺臭』!」

    福居撚鬚笑道:「『不學無術』之精絕,致以『萬年遺臭』,臨風居士若不出手,恐眾人誤以為『百世流芳』,豈非謬傳了居士的本來面目?——請!」

    北宮千帆神色尷尬,轉臉過來,卻正對著嚴澤、謝巧芳夫婦與「如」輩的六個少林俗家弟子,也正滿面笑容地向她拱手,齊聲道:「請」。

    情知這筆帳是無論如何也賴不掉了,北宮千帆硬起頭皮伸了個懶腰,緩緩入場。

    曠雪萍笑道:「『風捲殘雲』四式……」

    「『萬年遺臭』!」她辯道。

    「『風聲鶴唳』虛招攻,迷人耳目。」

    「『萬劫不復』!」她又辯。

    「『捲土重來』實招攻,以勢懾人。」

    「『年年歲歲』!」

    「『殘山剩水』虛招守,故露破綻。」

    「是『遺簪墜屨』!」

    「『雲起龍驤』實招攻,制敵弱點。」

    「那叫『臭味相投』!」

    眾人見曠雪萍說一句,她便撅嘴扮著鬼臉駁一句,滿堂失笑。

    北宮千帆練完,也顧不得行禮,便匆匆歸座,跌坐吁氣,莊詩銘在她身旁既歎又笑。

    之後便是董非以「是非黑白刀」演練刀法,練畢,歸座待品,讓萬俟傳心入場。

    萬俟傳心緩緩走入場心,雍容一禮後,從拂塵中抽出青鋒劍,微笑道:「『東西南北迷千古』,乃貧道自出機紓而悟的『傳心七式』,承蒙不棄得以品鑒,見笑了!」

    當下腳踏八卦,長劍輕拂,演出「傳心七式」來——「東海揚塵」、「西風送晚」、「南柯一夢」、「北望中原」、「迷離撲朔」、「千山萬水」、「古往今來」。

    練罷,向座上一禮,再向座下一禮,方才悠然歸座,不疾不徐地安坐在兀自張牙舞爪的北宮千帆身邊。兩相比較,別之宛若天淵。

    眾小輩演練已畢,福居向北宮庭森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可以放心了!」

    北宮庭森則道:「師兄所言甚是,不過除了……」笑而不再言。

    福居轉頭道:「司馬師侄,你享『神州第一刀』之譽,董公子的刀法請你點評。」

    司馬一笑凝視董非半晌,方道:「刀乃百兵之膽,劈砍剁截,精滿則氣壯;挑撩推扎,氣壯則神旺;磕撥纏滑,神旺則勁健!」

    董非感然道:「何以精滿、氣壯、神旺而輕健?」

    司馬一笑道:「無論道家佛家,內外兼修,皆以強身保命為旨。故此而練精、氣、神,三者傷其一便會牽動全部,如秋之落葉,一葉落而知天下皆秋。故凡練功習武有所成就者,能以靜制動,以清制濁,不炫耀德行、遇外魔而坦然於心,神志專一、堅守吾真。風丫頭悟性雖高,武功卻不濟,便是外魔侵而不守、內邪生而不趨,若與風丫頭一般情性,這刀法嘛,就不必練了。」

    董非微瞥一眼正在呲牙咧嘴的北宮千帆,心中暗笑:「是了,我何必同這個混世魔王記仇計較?」立刻以禮答謝司馬一笑。

    福居聞言,點頭道:「司馬檀越不愧刀中聖手,所謂大巧若拙,大勇若怯,便是此理。六欲不生,三毒自滅。練功習武若以養氣為先,不但強筋健骨,更是心明性巧、爐火純青了。」微微頓首片刻,方始點評座下六女:

    「『摘星客』樁步穩健,力達劍尖,其站劍以功力見長,雖真氣彌滿、萬象在旁,所憾流動不足。」

    「『裁雲樓主』行劍,點崩刺撩、掛劈雲抹,乃以劍法見長,雖劍氣浩然、沉著高古,卻缺了清奇曠達。」

    「『邀月君子』的一雙長劍,所求者乃是左右間的協調,出塵飄逸有餘,勁健實境不足,此為缺憾。」

    「『飲雷軒主』的一雙短劍,雄渾勁健、縝密精神,確是雷霆萬鈞、奪目懾心,不過卻少了變通,靈活不夠。」

    「『臨風居士』一劍一鞭,身隨步動、劍隨身行、穗隨風舞,其穿、掛、雲、撩,劍鞭相合成撒手短劍,年紀輕輕變通巧異如此,實屬不易,若能多些高古沉著之神、洗煉沖淡之氣,便錦上添花了。」

    「『傳心散人』,乃六劍女中悟劍最深之慧者。順劍曠達超詣,洞察幻虛、悟徹假真;逆劍清奇流動,澄潔心志、遠離思慮——天然而成、萬取一收,為六劍女之首也!」

    福居點評既罷,座下盡皆拱手以謝。

    北宮千帆忽嚷道:「福居師伯,你好虛偽!」

    北宮庭森喝道:「風丫頭不得無禮!」

    福居袍袖一拂,請她繼續說。

    「明明我傳心姐姐為後生之最,此言非虛,何以卻報喜而隱憂,不直言我風丫頭為此中之劣?」

    福居一捋鬚,莞爾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臨風居士非悟性不足,而是悟性天生、未歷苦思冥想之艱辛,故不自珍惜。若以居士之穎悟與反叛到底的天性,逆武學普通門徑而行,或會另辟乾坤、別開生面——是以變通萬象為外,凝神固精、靜心斂氣守內,心功、身功、內功、外功及刀槍棍劍鞭皆成!」

    聽他說至此處,北宮千帆才一翹拇指:「這才是高僧之言。可惜老和尚不喝酒,我可喜歡你吶,不能請你喝酒,實在可惜!」

    福居笑道:「居士心意,貧僧心領謝過!」

    ※※※

    靜夜

    風雪連天,萬籟無聲。

    北宮千帆四顧無人,躡手躡腳躲到一棵樹下,長喘一聲,自懷中取出一小壇西鳳酒,開了壇,咕嘟嘟連飲數口,又警惕地四處看看,再飲兩口,歎息一聲,不勝愜意。

    「啪」一聲,一條麻繩飛捲而出,竟將她手中酒罈夾手奪過。

    北宮千帆惱道:「偷襲暗算,王八烏龜蛋,滾出來!」

    身後一人冷冷道:「好大膽子,佛門淨地偷偷開葷喝酒,還敢污言穢語?」

    北宮千帆沒好氣地道:「老鬼,月黑風高的,怎麼是你來嚇我?」

    北宮庭森一收麻繩,又好氣又好笑地道:「好歹也讓你先喝兩口解饞呀。你酒癮發作,為何不滾遠些,在這附近如此造次,也太不像話啦!」

    「你為父我為女,只好算你有理!」她嘴一撇,不屑地道:「不過三件事免談:一是不許逼我練武;二,不許再以李遇墜崖之事訓我;三是,詩銘哥哥和我的婚事,既由我作主,就不得包辦!」

    北宮庭森輕輕搖頭,極目天邊,若有所思地沉吟:「對你,我確實不敢有太高的要求,但求你少些為非作歹興風作浪,婚姻也罷,交遊也好,隨你高興。你能夠長這麼大,我已十分寬慰了。」

    北宮千帆見他沉吟間似有無限悲涼,心中大奇,問道:「是哪個算命先生說我八字不好,養不大麼?你竟對我要求這麼低!這可不是你老鬼對門下子弟的態度啊,有心事?」

    北宮庭森回頭注視著她,眼中既有辛酸悲涼,又有欣賞寵愛,許久,他歎道:「你娘也來尋你啦!」

    她轉身過去,見斐慧婉也正凝視著自己,同樣是一種複雜的眼光、古怪的神情。半晌,才見斐慧婉從丈夫手中奪回酒罈遞還她,口中柔聲道:「把酒喝了罷,這麼冷,暖一暖也好!」

    北宮千帆不解地看著父母,既奇怪又好笑。

    斐慧婉低喚一聲:「庭森!」目中儘是詢問之意。

    北宮庭森與妻子目光相接,搖頭道:「罷了!」

    北宮千帆見二人如此,驚道:「你們決定了什麼?是要我長居少林寺面壁,吃齋念佛寫詩練功麼?那不成,真要如此,我寧可被你們掃地出門!」一想到將要呆在如此清淡無味、恬然無趣之所數月甚至數年,其膽寒心跳,當真比千軍萬馬來困還要嚴重,剎那間只覺得天將崩、地將裂,自己卻無處可逃。

    夫妻二人聽她這麼一驚一乍,相對搖頭,定下神來。

    斐慧婉輕撫她的秀髮,微笑道:「傻丫頭,我們就是想扔你在少林寺讓人調教,以你瘋癲癡狂的德性,福居、福湖兩位大師也不敢收留啊。」

    「那麼你們怎的如此神秘?」

    北宮庭森忙道:「神秘什麼?不過是日間見你不著,夜裡約上你娘候在此中想訓你一頓,見了你忽又覺得心中不忍,也懶得責備啦!」

    她心中一寬,吁了口氣,攬著斐慧婉,滾入她懷中不勝歡喜:「還以為你們要罰我在少林寺裡思過練功呢。要責備,我任打任罵!」

    北宮庭森輕輕歎道:「轉眼間長這麼大了,真快。總算不曾愧對……愧對列祖列宗的保佑!」

    「原來你們對我要求那麼低,也不知道我該不該傷心!」

    斐慧婉在她背上輕輕一拍,柔聲道:「你爹有東西給你!」

    北宮千帆一怔,抬起頭來,見北宮庭森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一個錦囊遞給她:「你已學過了高麗文,你顧叔叔說你學得很快,這很好!」

    她一詫,接過錦囊,聽他繼續道:「有一位前輩高人,乃是三百年前的一代武學宗師,他後來在海外開創天地,建立王朝,還將他與他的心腹、一位鎮國元帥的生平所學,合撰了一套秘笈,傳至近百年,這套秘笈又由他們的傳人以高麗文字傳世,而重現江湖。」

    北宮千帆撅嘴道:「什麼三百年前的高人,害得我練功辛苦不夠,還要專學高麗文字來參讀,可惡!」

    「這位高人姓張,名仲堅,便是三百年前令人敬仰、將財寶江山拱手於太宗李世民父子的虯髯客,和我們逍遙宮頗有淵源。此人撰此秘笈共有三冊,內外功兼修秘笈一冊,拳掌刀劍絕技錄一冊,遍識天下毒物而化解的毒經一冊。他二百多年後的傳人與你父親有舊,愛屋及烏將三冊寶典饋贈於你,便是拿來當作尋常典籍那般隨便翻一翻,也算不辜負那位前輩對你的一番祝福。」

    「哼,張仲堅,害人還成仙。我呸!」

    北宮庭森正色道:「無論如何,不該有辱先賢。好啦,練與不練,你好自為之!」

    斐慧婉續道:「這位虯髯客當年頗有逐鹿中原的雄心,是以另有收藏,置於一個機關精巧的鐵匣之中,卻不知是何物。你既對機關佈置頗有心得,有閒暇時,不妨回長白山一趟,娘把鐵匣交給你琢磨琢磨?」

    「天下既有風丫頭,便不會有破不了的機關、打不開的鎖!」北宮千帆笑了一句,忽問道:「那個與爹有舊的前輩非將秘笈傳我不可,說討厭又不討厭,究竟是誰?我認不認識?」

    北宮庭森心頭酸楚,澀聲道:「你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他們。不過,後來因為一些變故,他們先後辭世了,是以你不記得他們的模樣。」

    「他——們!不止一個人?」

    「是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眷侶。」斐慧婉輕輕地道:「你很想知道他們的生平事跡?」

    北宮千帆本想聽一聽,打個哈欠,想起「生平」必定說來話長,便搖頭道:「改天罷!」

    北宮庭森歎道:「要去歇了?」

    北宮千帆將錦囊往懷中一塞,嬉笑奔開。

    雪夜裡,只剩下北宮庭森和斐慧婉,凝視著她遠去的背影,再相對而立,默然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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