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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酬情恨

作者:陳苦



    忘情湖並不懂人世的一切糾紛,它只是那麼地平靜著,不管它面前的物事變動生死輪迴,它依然按照它的季節存在著,只要它的心裡還有血液在,那麼,它的身影依然是永存縣一道永存的風景線;它相信這一點,因為它無知。

    人們卻並不相信它,它雖叫「忘情」,卻從來都不是忘情的;湖是一種漂浮,而「忘」是把枯根埋入土裡永不挖掘。

    也許只有矛盾的存在才顯得恆久,「忘情湖」是一個矛盾的解釋,它本欲讓人忘情,卻令人長久地記住了一切的情恨;永存縣的世代似乎都見證了這些,而明白這些的只有那些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是不能忘情的,能夠忘情的人也長久地沉默著。

    當鐵血仇奔赴到忘情湖邊時,他知道,他雖不為任何一個女子,或許也要像傳說裡的那個男人一樣葬身在此湖;但他能忘情嗎?那只有「死」才能解釋——而死,本身就無可解釋。

    散心在忘情湖邊的遊人,突然見到一個血人擊碎了忘情湖的清淡;是的,秋的湖,在淡藍淡藍之中,微微地濺一紋白,對閒人是一種舒爽的點綴,可是,這淡然秋光中,暴露了血的殘酷,人的心就開始驚懼。

    湖岸的風漸急,波水微揚。

    忘情湖,失去了平靜!

    鐵血仇在初次見到留香凝的那棵柳樹下停了下來,在這段路程中,他已經自點穴止了血,然而失血過多的他,臉色如同冷冬的雪。他從湖水的倒映中見到自己的模樣,忽然笑了,那水中的笑容有些殘酷;他是很少笑的,也從不看自己的笑容,李少陽曾說他笑的時候很好看,李少陽若看到他現在的笑也許會改變原來的評語,可惜什麼也不會改變——李少陽死了。

    死是永恆的存在。

    鐵血仇回轉頭——他曾經回轉頭的時候看見的是留香凝,此時看見的卻是一個剛失去兒子的可憐老頭;也許李東陽並不算老,在鐵血仇的眼中,他卻是老了,一個老人多少應該同情的。

    李東陽道:「我以為你會投水,你沒了生路。」

    「不!水無情,我寧願死在你的復仇的悲憤的劍鋒!」

    「我此時很平靜,」李東陽的右手平托起長劍,左手撫摸著劍鞘,繼續道:「你的拳頭需要力量,我的劍需要精神,只有心靈的冷靜,方能使我的劍更鋒利,我的劍因我的精神而存在,你懂吧?」

    鐵血仇點點頭,「義父說過。」

    李東陽道:「你很像你的義父,我突然間好喜歡你,只是你必須死在我的劍下。」

    鐵血仇道:「我希望如此,岑志的刀並沒有穿透我的心,但願你能夠做到。」

    李東陽凝視著鐵血仇,這個質樸的青年在他面前所表現出來的無畏,令他片刻心軟,即使他不動手,鐵血仇的生命也不能堅持多久,但鐵血仇的依然堅定有力地站在他面前,就這份忍耐力可以說明這個青年的實力。

    「為何要我的劍?」

    鐵血仇盯著李東陽好一會,緩緩轉身,背對著李東陽,眼望著忘情湖,道:「我不忘情,沒必要讓忘情湖的水洗去我的記憶。我寧願我的心隨著你的劍碎開,也要碎落在這裡,我要我的最後的血的赤色滲入這土裡,因為正是在這裡,我的心有了情;我不能讓我的情落在她的心裡,至少應該讓這情落在她的雙腳踏過的土地裡。」他的臉不自覺地現著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特大的指環,套入他的中指,低頭看著腳下枯黃的草,「在下一個春來時,你相信這裡會生長著濃綠的可愛的草葉嗎?」

    一片枯葉飄落在他的肩上,他背後的李東陽的劍輕抽出鞘,朝他的心背刺去——

    「下一個春天,我會親自在這裡建一個小小的花圃植上一些百合,很樸素很潔白的那一種,你喜歡吧?」

    「我喜歡!我的義父說過,男人不該等死。」鐵血仇猛然轉身,拼盡所有的餘力,左拳擊打在李東陽的劍尖上,「叮!」刺耳的金屬聲擦破忘情湖的天空,李東陽的劍急彎,身影也急退了幾步,右手的直劍不停地打顫!

    鐵血仇的身體卻往忘情湖倒飛而出,一道灰黑的身影從旁閃掠而過,接住了鐵血仇。

    李東陽望著身前的兩人,道:「你來了!」

    來人把一顆藥放入鐵血仇的嘴裡,片刻後,鐵血仇醒轉過來,看到攙扶著自己的高大男人,道:「義父!」

    樹長風道:「你能自己站立?」

    鐵血仇點頭,樹長風放開他,轉而對李東陽道:「你沒有照顧好寧婷!」

    李東陽眼裡絞結著痛苦之色,道:「我想照顧好她。」

    「但你沒有。」

    「是的,她死了。」

    「因何而死?」樹長風說這句話時,只看著鐵血仇,他只相信他的兒子。

    鐵血仇道:「因病而身亡,但孩兒不相信。」

    樹長風歎道:「寧婷的身子一直都不是很好,也許是真的。」

    李東陽道:「寧婷在生下少陽兩個月後的一個夜晚來到忘情湖,我本要跟著來的,她拒絕了,我再次出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把她的生命獻給我此湖,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致力於把這湖建設得更美麗,因為這是寧婷的家。我對外宣佈,寧婷是病逝的,這世上,除了我之外,知道此事的人都與寧婷一樣到另一個世界去找到了新家。」

    「為何現在又說出來?」

    「因為忽然對這世界沒了留戀,你呢?」

    樹長風咬牙道:「我有!」

    「我也有!」一群人往三人走近,三人都認得是這縣裡資格最老的捕快——魏達。

    樹長風看著魏達領著百多名官兵前來,慘笑道:「已經二十年,感謝你還記得我。」

    官兵把三人團團圍住,魏達走過來,道:「我也不願意記著你,但你作為武林中人,卻殺了二十三個不懂武功的青年,我又不是忘情湖,你讓我怎麼忘記?」

    樹長風道:「你老了許多。」

    魏達道:「你也是。」

    樹長風笑了,「你的妻子為你生了多少個兒女?」

    魏達道:「她生了三男兩女之後,怎麼也不肯生了,呵呵,你似乎還是光棍?雖然我必須捉你,但我尊敬你!」

    樹長風道:「我憎恨當官的,但我卻敬重你,只是你要捉我,我也得逃。」

    魏達道:「為何現在不逃了?」

    「我想獲得享受陽光的權利,哪怕只是一秒!」樹長風仰天長望,好一會拉下頭,直視著魏達,道:「我記得你的妻子也是很美的,我這個乾兒子是個傻蛋,我很擔心他以後像我一樣打一輩子光棍,你的閨女若還未出嫁,我是否能請個媒?」

    魏達笑道:「你很貪心,我的兩個閨女都未出嫁。」

    「那就兩個一齊嫁給我的兒子,他是個強壯的男人。」

    魏達道:「我看得出。」

    兩人相視一笑,樹長風臉色一正,道:「在你捉我之前,我有一個請求。」

    「我答應你。」

    樹長風還未把請求說出來,魏達已經回復了,魏達清楚樹長風的請求只能是:與李東陽一戰。

    不管生或死,魏達都相信,這次的樹長風絕不會逃了;逃亡總叫人厭倦,樹長風本就不是躲躲閃閃的人,他能不累嗎?

    樹長風轉臉對李東陽道:「我們到橋閣裡去,那裡有我們未完的心願。」

    官兵們讓出一個缺口,樹長風與李東陽並肩走著。

    魏達看著兩人的背影,道:「他們現在又像兩兄弟了。年青人,你知道你義父的故事吧?樹家和寧家原是世交,樹長風九歲的時候,剛好寧家的媳婦懷了孕,兩家便商定:若是男兒,便讓他們結為兄弟;若是女兒,便結成夫妻。這生出來的就是寧婷,在她十歲的時候,一場大火,令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從此樹長風便開始照顧她、疼愛她。寧婷十八歲那年,在街上被一群痞子調戲,年青氣盛的樹長風在一怒之下結束了他們的生命,所以我才捉他,不過,他很難捉,看來今日也是捉不著的,哈哈。」他的笑聲中有種悲涼的音調。

    此時,兩人已經走近,大概是聽不清魏達的話了,李東陽忽然道:「也許我錯了,我令三個人都活在痛苦中。」

    樹長風側臉凝視著他,一時弄不懂李東陽何來這一說?

    李東陽道:「在寧婷十六歲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了,可是她是大哥的女人,所以我不敢對她存有妄想,只是默默地喜歡著。然而大哥的離開,使得寧婷對我產生了依賴,我把這種依賴看成是寧婷對我的愛。在我想來,寧婷對你的感情,也許只是妹子對大哥的情感,而寧婷對我才是真愛,只是因為名份上她是大哥的未婚妻,所以在很長的時間裡我一直不敢對寧婷表白。大哥,你別怪寧婷,在你離開那段日子,她雖依賴我,卻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她之所以懷孕,是因為我喝醉了酒。我和她那麼長的時間,也只有那醉酒的一晚,而我這一生,也只碰過一個女人,唯一的一次,就是寧婷,卻造成了我們三人之間的悲劇。」

    「為什麼?」

    兩人踏上閣橋。

    李東陽道:「寧婷一直愛著的都是你,那次之後,她整整流了兩個月的淚。」

    樹長風痛苦地道:「但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李東陽道:「她是騙你的,因為愛你才騙你。」

    樹長風道:「當時你為何不說?為何還要強娶她,啊?」

    「她說她已經不是清白的寧婷,她對不起你,你為他付出太多,這些她都不介意都能夠坦然接受,她也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可是她已經失去了她最寶貴的,這是她對你的愛的一個永遠的創傷。她要與我結婚並且與你說那些話,都是因為愛你,她想叫你徹底地忘了她或憎恨她,這樣你才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女人來接替她的位置。」

    樹長風猛地抓著李東陽的雙肩,吼叫道:「既然如此,為何你還要和她成婚?」

    李東陽平靜地道:「因為這是她的要求,並且這是我期待已久的要求。」

    樹長風頹廢地垂下雙手,道:「我不會忘記她也不會恨她,哪怕她真的做錯了什麼事,只要她愛我願意回到我的身邊,我依然像以前一樣愛她、疼她,盡我的一切一生一世地保護著她,這她應該懂的。」

    李東陽道:「她懂的,所以才會投湖。愛,有時需要死亡來作證的,寧婷在證明她對你的愛。」

    「我不需要這種證明。」樹長風再次狂吼出聲,慢慢平靜下來之後,他與李東陽已經走到湖中間的橋閣,他道:「我仍然要殺你,因為你該死。」

    「我也要殺你,因為這是你的要求。」

    李東陽抽出他的劍,劍尖指天,然後平指樹長風,道:「我為完成你的心願而揮劍,只有劍才能削斷所有的緣份,我們三人之間不該有任何緣份的,這是自寧婷死後我才悟出的事實。」

    「出劍!」樹長風的左拳護在身前,腳下使勁,以驚人的速度衝向李東陽,側著整個身體,倒勾出拳從下而上擊往李東陽的下巴。

    李東陽倒退一步,使得他的長劍有揮動的空間,劍在胸前掄削一圈,令樹長風的上勾拳回縮,但拳勁忽增、拳影點點如急雨落在劍背,強勁打內勁把李東陽撞得不停後退。

    若以內勁而論,樹長風要比李東陽要精湛;要說巧,劍比拳頭要好。

    李東陽的身影再退,變守為攻,劍尖刺往樹長風的右半身,他知道樹長風的右拳並不具多大力量,沖其量只夠防守。

    「你與鐵血仇練的都是左心拳,你的左拳比右拳粗大許多,但鐵血仇的兩隻拳頭都是一樣的粗大,因此才瞞過了我,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沒必要知道,因為你已經是死人。」樹長風牙一咬,右臂迎著李東陽的劍尖撞去,劍沒入他的骨肉,他的眉頭也不皺一下,左拳迅猛如風地側勾,欲給李東陽的右臂致命的一擊,他同樣知道,李東陽沒了右臂如同他沒了左拳一樣。

    哪知李東陽的劍柄突撞而回,正與樹長風的拳頭撞過正著,「砰!」

    橋閣爆碎,木瓦四飛!

    湖水湧浪,驚天現白!

    閣橋同時斷塌,兩人沉入水裡。

    緊接著,湖邊的人就看見忘情湖的水似滾了,開始沸騰不安,不時地爆出巨大的浪花,隨著一朵蒼白高浪沖天而起,湖底的兩人同時躍出水面,飛掠至湖邊相對而站。

    兩人的全身都濕透了,水流往下急落,他們的頭上卻冒著白煙。

    「我們還是誰也贏不了誰。」

    「不,你輸了,你的右臂已經不能提劍。」此時,人們注意到李東陽的劍在他的左手中。

    「但你的左手也不懼力量了。」李東陽看著樹長風左臂上血噴之處,那裡被他的劍穿透了。

    樹長風冷笑,道:「我的拳頭永遠都懼有碎天地的力量,因為拳頭,為愛而握在手中,為愛而存在,李東陽,把你欠我以及你欠寧婷還我!」他的左臂兩旁突然射出兩道血箭,左拳瞬間側打在李東陽的右半腦殼,李東陽的身體整個地飛出老遠,但他手中的劍卻留在了樹長風的胸膛——在樹長風出拳的同時,他的劍也跟著刺入樹長風的心胸。

    樹長風右手握著沒入他胸膛的長劍,鐵血仇飛身過來扶住了他,兩人看著緩慢爬過來的李東陽,樹長風道:「孩子,去把你李叔叔扶過來。」

    鐵血仇沒有說什麼,把李東陽扶持到樹長風面前,李東陽示意鐵血仇放開他,他努力地站著,無力地道:「我終於可以解脫了,背負了一生的不義與苦痛,終於要隨我的死而消失了。」他的臉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

    樹長風道:「我本以為可以打碎你的腦袋,也許,我的拳頭軟了許多。」他也是淡然一笑,「你的左手劍用得不錯,謝謝你送我到寧婷的家園,她在那裡自己一個人住,或許又會有什麼人欺負她了,我早就該去照顧她了。你知道的,寧婷不會照顧自己哩。」

    李東陽道:「在那裡,你不會為她殺任何一個人的。」

    「那我就殺鬼!」樹長風狂笑起來。

    「血仇,幫我找回我的兒媳婦,好好地照顧她。」李東陽也笑了,慢慢地閉上雙眼,身體緩緩地仰倒——

    「請允許我最後叫你一聲:大哥。」

    樹長風艱難地點點頭,李東陽的身體已經撞擊在草地上。

    樹長風道:「孩子,寧婷去了,東陽也去了,我也要去!你把我和東陽都埋在寧婷的身旁,不管寧婷愛不愛東陽,我想她都不會拒絕我們在另一個世界同時守護著她的,我這一生人,都覺得很痛苦,自從知道寧婷心裡真愛的是我,我忽然間覺得這輩子太幸福了,我滿足了。孩子,死去的人真的沒有情恨嗎?活著的時候,我們都深愛著一個女人,既然死了,也讓我們同守在一起吧,別讓你李叔叔孤零零一個人,嗯?」

    鐵血仇含淚點頭,「義父,我為你們三人建造一個最美麗的家。」

    樹長風一笑,右手朝後一揮,一聲輕響,他胸膛的劍沉入了忘情湖。

    一代情恨,就此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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