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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陋船酒歌

作者:夕渡



    嶺雲分暝,暮色沉沉,宗唯方知已過黃昏。他已在青月古湖中徘徊許久,卻如何也找不到那水滄瀾,她彷彿在這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宗唯不由暗怪起那群鰲龜來,若非它們死纏著他不放,也不會將她給跟丟了。但他心底實在很難恨它們,那群鰲龜實在是太過惹人憐愛。宗唯若不乘此機會狠心離去,還真擔心會留在青月湖,終老此生了。

    所以面對鰲龜們的千里相送,宗唯也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或許是他倉促之間有些糊塗,又或許老天也來作弄,總之他是難覓縹緲芳蹤。而他那莫名奇妙的一煮之情更是還不清了,鬱悶無比的宗唯忍不住引吭高歌。但聞湖上傳出驚天動地的鬼叫,連水間魚兒也為之退避三舍。

    且說宗唯正迷茫於何去何從,悠然浮沉於湖水蕩漾間。他卻猛見湖心燈火明滅,竟似有人盪舟湖中。宗唯頓時大喜道:「嘿!終於讓我找著了……」說罷趕忙游上前去。

    月沉湖波輕舒雲袖,浩淼之間但聽漿聲藹乃。

    水霧間倏然穿出一艘破陋小船。紅影燈籠搖曳中,隱有一客高臥船頭,以履帶櫓而行,一旁零落地橫斜數只酒罈。那酒客邊搖邊放聲高歌道:「淒其我思,永矢弗游。鳧曰予肖,以湯與繆。載屍載渴,子惠思越。翩其來而,乘濤駕月。」

    歌聲反覆詠唱,聽來淒涼動人,許久方才消歇。

    但見那人灰白長髮披肩散亂,看不清面目,惟見一雙眸子濁而不散。他隨手一揮,拍開身旁一尊酒罈的泥封,隨手將酒罈甩上高空,轉眼便用腳輕輕托住。那壇口向下微斜,泉般清流汩汩而下,恰巧飛入口中,但見酒珠飛濺,那人全然不顧酒水浸濕了衣襟,狂喝猛灌間酒罈已空。

    他打了個酒嗝,然後嗡聲道:「何等……宵小……如此大膽,敢偷窺鄙人吃酒。」

    酒罈被他隨手甩落湖中,但聽得船下哎喲聲起,酒客於是哈哈大笑不止。猛見船板上重重搭上一隻酒罈,「誰敢砸我……」隨著一聲震天長喝探上個黑白色光頭,正是那尾隨而來的宗唯。

    「我敢!」那吼聲比方才一記更威猛赫人,竟震得宗唯一愣。只見那宗唯吐吐舌頭嘻笑道:「老頭兒,你可曾看到一位……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在湖上經過?可曾?」說著單手一撐撲上船舷。

    宗唯說話間抬頭一看,卻見那人不動聲色,自顧喝酒不停。他眼珠一轉,清清嗓音才問道:「老先生……你方纔所唱的,好似出自《九歌》,想不到今日竟能從先生口中聽聞,哈哈,實在是三生……三生……」

    「有幸!」

    「啊!對!有幸哪!嘿嘿!」

    忽聽那人長歎道:「人道越人好祠,其神多古聖賢。我以《九歌》為辭系其聲,始作《越九歌》,想不到竟也有人識得,難能可貴,我當浮一大白。」說罷咕咚咕咚又喝起來。

    宗唯看在眼裡頓時心急,開口道:「老先生……那姑娘……」

    只聽那人斷斷續續道:「姑娘?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我可沒有……見過什麼姑娘!小子快走,快走,莫再打擾曹某人喝酒!」

    宗唯輕哦了一聲,失望之下便待離去。他心性淳樸,也未曾想過他人的話是真是假便一概信了。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斷喝:「小子,你回來!」

    宗唯但覺人影一閃,那魁梧的酒客便立在自己面前。他此時才發覺,那隱在灰髮下的臉容竟十分耐看,雖滿是鬍渣略現憔悴,卻難掩內在的剛毅氣質。那酒客噴著酒氣道:「你,方才叫我什麼來著?」

    「老頭兒啊,不,老……先生!」宗唯邊答邊暗自嘀咕:好像也不見得很老。

    「老先生?難道我很老了麼?嗯?」酒客說著醉眼一瞪,朝宗唯抓來。宗唯斜身閃過,那人便搖晃著撲在船舷上。只見他顫巍巍地理順亂髮,將頭探出船外對湖照影。映入眼簾的乃是佈滿細紋的臉龐與滿頭灰白長髮,他頓時驚愕得如同泥塑一般。

    許久,酒客方才喃喃自語道:「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七年了,彈指便是七年……渾渾噩噩中,我曹顓竟從風流倜儻的濁世公子,變得如同風燭殘年老人!可我終日費心勞神左藏右避,卻仍然悟不透那大藏禪經。」

    酒客曹顓愈說眼中愈見瘋狂,更用頭在船舷上猛砸,直砸得額頭血跡斑斑。「那血海深仇我報不了,我無法殺了那妖婦為你與孩兒們報仇啊,文繡,你一定在地下怪我了吧,文繡……」他說到此地已然淚如雨下。

    宗唯面對眼前突如其來的一起,有些驚惶失措。他正待上前勸阻,猛見曹顓轉過身來,面目猙獰異常,灰白頭髮縱橫飛揚,雙拳咯咯握緊。

    只見他一步步朝宗唯逼來,惡狠狠地說道:「你說,為什麼悟不透『大藏禪經』。你說,為什麼不殺了妖婦替文繡報仇,為什麼……」說話間雙手一揚擊起漫天水花,白浪飛捲如龍,氣勢逼人,周圍酒罈紛紛破裂,小船吱嘎作響。

    宗唯見勢不妙,忙飛身魚躍跳入水中。他見頭頂白浪翻湧水柱激揚,便知那掌勢如何驚人。他正待悄然離去,不理那瘋漢。但宗唯又想起他那可憐的模樣,便不忍心捨棄不顧了。他在湖中苦思冥想,終被他想出個不是法子的法子,因為他自己連半分把握都沒有。幸好湖上風波漸小,也可見那酒客的氣力將盡。

    只見湖中浩瀚碧波乍分即合,其間猛然穿出宗唯靈活的身影。他不顧勁風凜冽如刀,幡然縱身而起,長吟宛若雲鶴清鳴,飛旋之間更顯寶相莊嚴。宗唯心神瞬間鎖定曹顓,雙臂凌空按頓,十指翻飛糾結,舒然劃出數道印紋疾飛而出。

    他同時唇口微動:「清、靜、寧、定,破!破!破!」五字印的破字訣一出,頓若靈山梵鐘,環繞蕩漾不息。宗唯獨有的清淨神念藉著印訣,瞬間闖入曹顓心湖,頓時讓渾身一震,漸漸安靜下來。曹顓最後凝神端坐,宗唯也不禁長鬆了口氣。

    宗唯心中連呼僥倖,想不到這酒鬼功夫如此厲害,幸好是歪打正著,否則救人不成反搭上卿卿小命。他見曹顓調息時有若熟睡嬰孩,頓覺十分有趣,圍著左看右看不止。曹顓入定許久未曾收功,宗唯一旁等得累了,竟自顧酣睡起來,實令人啼笑皆非。

    「恩公,恩公……」宗唯陡然被喚醒,睜開惺忪睡眼一看,正是那落魄酒客曹顓。但他如今的神態與方纔那酒鬼截然不同,眼眸也清亮了許多,竟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這頓時讓宗唯正經了許多,起身道:「先生……你這……」

    「哦,在下姓曹。」曹顓走上前來躬身拜道:「謝過恩公援手之恩,早先酒喝猛了多有怠慢,敬請海涵。敢問恩公尊姓大名,以後也好報答!」

    宗唯忙將他扶起,摸摸光頭嘿聲道:「曹先生莫要如此,在下宗唯,恩公是千萬不要叫了,我聽著,聽著……」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如何表達。

    曹顓把住宗唯的雙臂,大笑道:「看來兄弟也不是俗人,不叫便不叫,曹某便斗膽喊聲宗兄弟了!而你叫曹先生也太過生疏,曹某癡長幾歲,若蒙不棄,喊聲曹大哥便可!」

    宗唯孤身一人,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去向何方。他此時忽然多了位兄弟,頓時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見他顫聲說道:「曹……大哥!我真的……可以喊你曹大哥麼?」

    人在江湖,稱兄道弟本是常事。所以曹顓見宗唯如此激動不免有些疑惑,但心頭還是無來由泛起灼熱,暗道:這位宗兄弟可真是性情中人啊!

    「呵呵,我有大哥了,我宗唯有大哥啦!」宗唯朝湖上大叫數聲之後,連翻數個觔斗拜伏在地,大喊道:「曹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曹顓多年來落魄江湖風餐露宿,早已看盡了世態炎涼。而且他本性孤傲,從不假人辭色。他之所以對宗唯軟言細語,是因為方才人家解他散功大厄,恩大如天。曹顓其實也不願與宗唯深交,只想以後把恩情還了便算兩清。但宗唯方才一番毫不做作的欣喜神色,卻真的讓曹顓死灰一般的心活絡起來。

    「哈哈哈,宗兄弟快快請起。來,你我兄弟今日相識,就該大口喝酒慶祝!」曹顓說罷一把拉起宗唯大笑不已。兩人正說話間,忽見遠處一艘高帆大船破浪而來,速度奇快。

    燈光幽暗之中雖看不真切,但宗唯仍見那曹顓臉色陡然陰沉。只聽他沉聲道:「宗兄弟,大哥的話你聽不聽……」

    「大哥的話自然要聽了!」

    「那就甚好,你我一見如故,無奈人生聚散無常。大哥我還有些雜事,須親手解決。宗兄弟你且先走,來日有緣當能再敘!」

    宗唯聽得一愣,正待辯解,卻見曹顓陰冷神色頓時住口。他回頭遙望,只見遠處雙桅大船上旌旗飄飛,燈火爍爍間帆影重重。而虎形船頭一人持矛而立,乘風而行中氣勢魄人。

    宗唯心中有所領悟,微微一笑道:「曹大哥既然有事,那小弟就不再叨擾了,來日再會。」說罷飛身泛波,遙遙一拜,便隱入湖中不見。曹顓趕上幾步,語到嘴邊卻又縮了回去,遂長歎了口氣。他本以為還要廢些口舌,想不到宗唯如此豪爽,倒也讓他放心許多。

    曹顓隨即鎮定心神,挺身而立,遙望那飛揚船頭的旗幟。那旗上紫色的繁複圖案猶如鐫刻心頭一般,它即代表著「邪道三宗」之首「天魔城」,也是他曾經為之驕傲奮鬥的地方。

    曾經威名顯赫之「天魔城傀儡王」如今不過是個為人不齒的魔城叛徒,是故再看到那熟悉的影子,曹顓心中另有一番怪異滋味。

    他暗歎道:自己隱姓埋名苦修七載,終不免有此一朝。而且看他們明目張膽地將精銳遣入西秦,定是圖謀精密,怕是欲避不及了。但不論鹿死誰手,臨危退縮從不是他「傀儡王」的行徑。

    只是曹顓自修煉那功法起,便總覺內息不穩,而且近來愈加嚴重。他方才就差點走火入魔,幸虧宗唯以奇法相救。不僅助他避過一劫,還使他被封的功力大進。也不知此次前來的是哪些兄弟,想起來多年的情分實難割捨。但他卻必須趁天魔部眾未曾合圍前,先下手為強。

    說到底自己不過是一隻獵物,而人家才是獵人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還有資格去憐憫他人,除放手一搏外亦別無他途,其中欲速戰速決更為上策。曹顓想到此處銀牙緊咬,脊樑一挺巍然如山,頓時顯露一股莫名煞氣,勢若虎踞危巖欲擇食而噬,稜角崢嶸間不怒而威。

    只見他雙腳微開,凝神運勁,週身勁氣鼓蕩不息。他用那寬大袍袖掩臉自頭頂緩緩拂下,再回首,猛然驚見半截銀質鬼面已蓋住了他一臉細紋。那銀面具精緻無比,古樸螺旋紋點飾其間,一雙銀光閃閃的獠牙延伸頜下,為曹顓陡添一種神秘凶戾意味。

    只見他將食指輕輕劃過銀面臉頰,喃喃說道:「傀儡啊傀儡,藏鋒千日終需一現,你多年未曾飲血,定然寂寞得緊吧。」

    曹顓長笑間雙手順勢往後一撩,灰白長髮隨風飄揚。但見他腳尖猛得一頓,如雲雙袖飛擺而出。葉形小船頓時乘風破浪、去勢若箭,朝那大船直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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