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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庫爾蘭特戰役

作者:田中芳樹

    Ⅰ

    馬法爾原本就是一個北國,而庫爾蘭特又是一個與馬法爾的東北國境相比鄰的國家,所以庫爾蘭特境內冬季的漫長與寒冷,絲毫不亞於馬法爾。四月十日,馬法爾軍已經越過兩國邊界,不由得感覺到季節彷彿倒轉了一個月。大半個春天都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山野也還披著好幾層厚厚的雪衣。

    對於馬法爾軍的將兵來說,寒冷原本就不是他們所畏懼的自然氣候,況且他們還帶著非常充份的御寒裝備。唯一叫他們真正感到困難的,是此時正值雪溶的季節。道路上是一片泥濘,河川的流速也因為水量增加而更顯得湍急。儘管馬法爾軍知道這是一個最不利於軍隊前進的時節,但仍揮動軍旗,入侵庫爾蘭特境內。

    「儘管時值溶雪季節,但馬法爾大軍仍選由陸路前進,這是卡爾曼驕傲自大的地方。就算我軍無法從戰爭中獲得戲劇性的大勝利,但是只要我軍能夠不屈不撓地頑強抵抗,馬法爾軍遲早也會感到疲憊。而趁著這個時候,其他諸如耶魯迪這樣的國家,可能會舉兵攻入馬法爾本國。所以我軍此時最重要的作戰綱領便是竭盡全力迎擊。」

    札摩斯基將軍對著部下們如此說道,同時指示軍隊應該如何迎擊強悍無比的馬法爾軍。他們在街道上分四十幾個處所,利用木材、石粒、和沙袋堆積起來,築成一道道的防禦堡壘,並且在每個防禦牆的前面,挖出防禦壕溝,就在這些防禦作業即將全部完成的時候,馬法爾軍的先鋒部隊殺到了。深紅色的布底上描繪著一隻黑羊,而且還有著金黃色鑲邊的軍旗,正是屬於黑羊公國軍所有,而這支黑羊公國軍正是鼎鼎大名的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所率領的。庫爾蘭特軍並不打算一開始就立刻與敵人展開正面決戰,於是全數躲到防禦堡壘裡邊去了。

    庫爾蘭特軍一面躲藏在防禦堡壘中,一面對馬法爾軍發射如雨水般傾洩而下的箭雨。由於道路泥濘的影響,馬法爾軍的機動力被削減了許多,所以士兵們也只能將手中的盾牌並排起來,並利用運載裝備的拖車當作擋牆,來抵擋庫爾蘭特軍所發射的箭雨。不過,馬法爾軍雖然能夠防守庫爾蘭特軍的箭雨攻勢,整個軍隊的前進卻受到了阻撓。儘管馬法爾軍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庫爾蘭特軍叫陣,大聲吆喝他們出來、堂堂正正地對決,但一切仍無濟於事。就這樣白白地耗損了大半天的時間之後,黑羊軍終於沒有能夠獲得任何能夠與他們勇猛的威勢相輝映的戰功。

    ※※※

    「不妨放出火箭,燒了他們的堡壘吧!」

    安潔莉娜公主此時提出了這個建議,利德宛也認為這的確是一個好計策,於是立刻採取了行動。五百枝火箭穿梭過黃昏的天空,在庫爾蘭特軍防禦堡壘的上方落下,此時的情景,就像是無數金黃色與深紅色的小龍正成群結隊地聚集在獵物的身上。

    堡壘燒起來了。馬法爾軍從遠處可以看到敵兵正在濃煙與烈火當中,倉惶地東跑西竄,到此為止的情景完全就像原先的預測一般,但是庫爾蘭特軍接下來的反應就出乎意料之外了。在堡壘遭火焚燒之後,他們非但沒有慌張地救火,反而親手把油灑在燃燒物土;甚至還將木材、布疋之類的易燃物投進火中,以增長火勢。如此一來,防禦堡壘起火燃燒之後,反而成了一片火牆,將整個街道堵塞起來,所以真正受到阻撓的反倒是馬法爾軍本身。

    身在本營的卡爾曼二世,也接獲了前線不盡理想的戰況。

    「不需要勉強進擊。如果我軍在此停滯的話,耶魯迪軍就會伺機蠢動。到時我軍再突然折返,給耶魯迪軍迎頭痛擊,這才是朕真正的本意。黑羊公國軍不用急著在短期內立功。」

    皇帝卡爾曼二世苦笑著安慰好友。利德宛聽得感到羞愧,但安潔莉娜公主的反應就不僅僅是羞愧了,她搖搖自己那一頭顏色宛如冬陽餘暉的頭髮,歎道:

    「我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就算把那幾十個堡壘一個個給燒了,也只是徒然讓敵人能夠爭取更多的時間哪。利德,你有什麼好計策嗎?」

    「我可想不出比公主更好的主意!」

    「那我們可要讓人在背後說成是全馬法爾帝國最沒用的一對夫婦了。」

    此時的安潔莉娜公主一點也不像是平常的她,竟說出這種喪氣的言詞。利德宛也和皇帝一樣地苦笑著,然後交叉著雙臂。經過一段思考之後,他獨自低聲自語著:「看來就只有用那個方法了。」於是他將霍爾第和魏樂召喚過來,作了一些商談。攤開地圖經過一番檢討之後,於四月十五日這一天,利德宛向皇帝卡爾曼提報了一個作戰計劃:

    「這不是太危險了嗎?」

    卡爾曼稍微地皺著眉頭。面對這樣的一種反應,另一方通常都會說:「危險早已經有所覺悟。」這樣的回答在吟遊詩人的故事當中是相當常見的;不過利德宛的回答卻是:

    「這是臣十五歲的時候,曾經自己一個人做過的事。這一次應該可以較輕鬆地完成吧!」

    利德宛少年時代的流浪癖好,經過十幾年之後,竟能夠在此時發揮作用。利德宛對於庫爾蘭特境內所擁有的地理知識,是連庫爾蘭特人本身也不見得具備的。於是他和安潔莉娜公主、霍爾第,共同率領一萬二千名精心挑選的精兵,秘密離開了庫爾蘭特的街道。

    當他們離開之後,馬法爾軍又開始對堡壘發動進攻,但堡壘屢攻不下,馬法爾軍只得又退回原處。就這樣接連著幾天,馬法爾軍始終是徒勞無功。

    庫爾蘭特軍眼見敵軍無可祭何的窘狀,竟然也開始有餘暇來嘲笑敵軍「沒有技巧的攻勢」,但是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突然有敵軍從他們的背後發動攻擊。

    此時的庫爾蘭特軍真可說是人仰馬翻,他們禁不住要懷疑馬法爾軍是否飛躍過天空才來到他們的背後,不過這畢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所率領的黑羊公國軍,其實是穿越了那一片庫爾蘭特軍原以為絕不可能有人可以翻越的東畢達納山地,才來到庫爾蘭特軍的背後。

    東畢達納山地這片叢山峻嶺,儘管已經到了四月下旬,仍然是滿山深雪、大地凍結。原本就已經是屬於險峻的地形,騎兵在經過這裡的時候,都必須要下馬徒步,用手牽引著愛馬的韁繩,小心翼翼地走過這一片冰天雪地。凍結的雪道此時正開始要溶化,正是最容易滑倒的危險季節。只要腳下一個不小心,就只能在戰友的耳畔留下一聲慘叫,然後就滑落到深邃的谷底去了。在利德宛的指示之下,士兵們用繩子先把彼此的身體給串綁起來,然後在雪道上鋪上木材,才用腳踩在木材上前進。雖然雪道上的前進如此困難,但是有路總比沒路好,因為在途中遭遇雪道中斷的時候,他們就必須要揮動斧頭來破除堅冰,把雪鏟到兩旁,用腳把雪踩得緊密結實之後,才能夠再繼續前進。這一切的作業是由霍爾第來指揮,在整個過程之中,甚至連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都親自動手來鏟雪。儘管路程如此艱辛,但是在糧食與御寒裝備都非常充份的情況下,黑羊公國軍還是超越了這個難關。只是在途中,仍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些不幸事件,其中最叫人啞然失聲的,大概要數是軍樂隊為了鼓舞士氣,在叢山峻嶺中吹奏喇叭時,喇叭聲音竟然誘發雪崩,而使得一百八十名士兵慘遭冰雪濁流的吞噬。這算是最大一宗的不幸事件,除此之外,再加上一些大大小小的災難,黑羊公國軍在尚未展開作戰之前,已經失去了三百名勇猛的士兵。

    翻越畢達納山地總共需要七天的時間。在這期間,與庫爾蘭特軍的防禦陣展開正面對峙的馬法爾主力部隊,只是反覆地發動看似愚鈍的執拗攻擊,以便將敵人的注意力給吸引到正面的攻勢上。就這樣,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時候,馬法爾軍終於得以從前後兩方來夾擊庫爾蘭特軍。

    當黑羊騎兵隊身上所穿的戰甲,光輝燦然地出現在東畢達納山地通向街道的丘陵脊背上時,庫爾蘭特軍整個陣營可說是天翻地覆,慌忙間正想要編列陣形,但黑羊公國軍已經搶先發動了猛烈攻擊。在大陸各列國當中,若論及野戰能力最強者,一向是首推馬法爾軍的騎兵隊。而馬法爾軍的騎兵隊當中,最出類拔萃的隊伍便是在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的指揮之下,穿越過東畢達納山地的這群精英。當他們牽引著愛馬,從翻越群山雪道的苦難中被解放開來,然後重新跨上馬背的那一剎那,他們的戰意也在瞬間達到沸騰。那首先從正面遭遇猛烈進擊的庫爾蘭特軍正是最不幸的一群。

    兩軍激烈衝突的那一瞬間,庫爾蘭特軍的整個防禦線完全遭到粉碎。激昂的馬法爾騎兵一面咆哮著,一面以刀身擊碎了庫爾蘭特軍的頭部,刺穿步兵的咽喉,以狂亂的馬蹄踐踏死者的屍體,然後呼嘯而過。街道上於是充滿了血腥膻味,根據庫爾蘭特年代志上的記載,這股腥味甚至在一年之後,仍然還瀰漫在古戰場一帶。不過這當然是較為誇張的說法……

    「全大陸最強的騎兵卻受到最差勁的指揮。」

    安潔莉娜公主在日後追憶時曾經這麼說,因為黑羊公國軍此時的進擊,全然是在一片超越限度的狂熱中進行,甚至連安潔莉娜公主和利德宛也無法加以抑制。如果庫爾蘭特軍能夠冷靜應對的話,應該可以發動有效的反擊,但是庫爾蘭特軍在恐慌的驅使之下,只知一味地四散奔命,全然沒有抵抗的餘力。

    庫爾蘭特軍所建造的堡壘,在火箭二度的攻擊之下,此時又開始起火燃燒,街道上四處瀰漫著黑、灰、藍等各種顏色的濃煙。馬法爾軍趁機從這陣濃煙中穿梭而過,在猛烈的攻擊之下,逃竄的庫爾蘭特士兵紛紛遭到長槍的串刺。

    皇帝卡爾曼所率領的主力部隊也在探測時機之後,發動了全面的攻勢。從二十二日開始到隔天二十三日這段期間可說是庫爾蘭特軍自本世紀以來,所遭遇之歷史上最悲慘的一頁。戰死者人數總計有三萬名,而馬法爾軍相對的戰死人數則還不到五百人。

    主將札摩斯基將軍也戰死了,只是他在臨死前所遭遇的情況並不甚清楚。直到四月二十三日的早上,才有人在路旁的草叢中發現了他的遺體,身上總共受了二十幾處刀傷,竟使得致命傷在何處也難以辨認,死狀可說是相當淒慘,全然是在混戰之中,遭亂刀砍剁而致死的。卡爾曼於是命人取下他的首級,以蜜蠟保存的方式送到庫爾蘭特的王宮裡去,同時也命人完全依照武士禮儀,將札摩斯基將軍的遺體予以埋葬。

    Ⅱ

    札摩斯基將軍的死,更讓庫爾蘭特軍的士氣一蹶不振。看到將軍被人以蜜蠟方式保存下來的首級,宮廷中的上上下下無不膽戰心驚。朝臣們最後還是決定請求國王裁決,於是紛紛擁入病人的房間。國王一聽到札摩斯基的首級被送進王宮裡來,甚至還沒真正見到人頭,臉上就已經失去了血色。

    「已經沒有辦法再抵抗了。現在只能向敵軍投降以解救戰火中的國土和人民,保住我國的王統。」

    庫爾蘭特國王沂瓦聶斯克四世,勉強忍住胃部的疼痛,作出了這個決斷。宮廷之中也有反對的聲浪,只是這聲浪既不大、也不強烈。沂瓦聶斯克四世於是命宮廷書記官,修書向馬法爾表達降服的意願。書中所記載之各項投降條件,有的甚至大方得不禁讓朝臣面面相覷:

    「將沿著國境邊緣的十五州割讓給馬法爾,並且由王族當中推派出人質,馬法爾此回遠征所花費的軍費由我國支付。此外,向馬法爾遞交誓約書,保證今後絕不再對馬法爾採取任何含有敵意的行動。」

    朝臣當中有人心裡認為,不需要作到這種程度來討好馬法爾,但是如果反對的話,卻又勢必要提出替代的方案,事情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朝臣當中任誰也不願意擔負起責任。

    庫爾蘭特所派遣的使者於是來到卡爾曼的本營當中。聽到庫爾蘭特國王求和的時候,年輕的皇帝不由得揚起嘴角的一端,綻放出毒辣且帶有嘲諷意味的笑容。庫爾蘭特要求投降的時間,比卡爾曼的預料還要早了些,不過這並不表示卡爾曼心中還沒有一個定奪。只是卡爾曼內心還懷有其他許多的打算,庫爾蘭特所提出的條件雖然優厚,但是卡爾曼此時還不能立刻接受。

    卡爾曼於是帶著嘲諷的口氣,對著眼前這個像是在拚命壓抑內心恐懼的使者說道:

    「你們的國王在親筆信當中提到,將割讓十五州與我國,但不知實際上是哪幾州?」

    使者於是舉出幾個州的名稱,但卡爾曼卻故意露骨地笑出聲音說道:

    「那些都說不上是什麼肥沃的土地哪。老實說,朕並不想只是平白地擴充疆域,如果說把十五州份的租稅,當作年貢獻給我國的話也是可以的,不知道你們的看法怎樣呢?」

    「這、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決定的。」

    「是麼,那麼你就回到王宮去,請示你們國王的批准,然後再來吧!」

    卡爾曼於是用一隻手揮了揮,然後就把使者給攆回去了。花了三天時間,好不容易才來到馬法爾本營的使者,就這樣帶著滿身的疲憊,重新踏上回國都的路途了。卡爾曼也並非如此硬心腸地,絲毫不為這可憐的使者角色感到同情,只是現階段還是必須要採取強硬的高壓姿態。反正外交的磋商談判也不是一次就能夠談成的,關於這一點,那庫爾蘭特的朝廷也應該是知道的。

    只是就整個狀況來說,似乎讓人有些奇怪的感覺。因為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勝利的一方,故意在拖延交涉的進行。不過事實上確實也是如此。在翻越東畢達納山地的軍事行動還沒有進行以前,卡爾曼就曾經對利德宛說過,他真正的意圖其實是要討伐耶魯迪。環繞馬法爾各周邊列國所有的一切妄動與蠢動,都是起源自耶魯迪。就算不是如此,耶魯迪也是馬法爾自有史以來便一直存在的傷痛。只要把這個國家完全消滅,那麼庫爾蘭特這些國家就算繼續存在,也根本不會對馬法爾造成任何威脅。卡爾曼的這種想法,究竟要算是氣饋宏大、或者是一種屬於勝利者的傲慢,在某個相當微妙的分界線上,或許只能依靠最終的結果來加以評斷了。

    「只是,耶魯迪那匹餓狼,怎麼還沒開始有動作呢?這次可是好不容易才讓我本國放空城,替他製造了這個好機會哪!」

    卡爾曼所指的「耶魯迪餓狼」,並不是國王吉古摩頓七世,而是拉薩爾將軍。原以為只要卡爾曼率領大軍,親征庫爾蘭特的話,拉薩爾就會立刻舔嘴唇、流口水地,對馬法爾本土發動攻擊,但是都已經過了大半個月,卻始終不見他有任何行動。在這段期間當中,由於利德宛的奇謀奏效,僅只一戰就讓庫爾蘭特軍完全地崩解。儘管如此,卡爾曼卻有一種彷彿是撿到別人掉下來的錢包似的那種感覺。

    當利德宛提出翻越東畢達納山地的提案時,卡爾曼曾經回答「這不是太危險了嗎?」。事實上這回答並非單純僅指利德宛等人所可能遭遇的危險,同時也是因為考慮到卡爾曼本身的狀況。一旦翻越行動付諸實行之後,馬法爾軍所可能遭遇最糟糕的狀況,很可能是當利德宛等人前進到東畢達納山地中央的時候,耶魯迪軍從另一面對卡爾曼發動攻擊。果真有這種情形發生的話,卡爾曼將被迫必須要面對二選一的抉擇。如果立刻將大軍折返,這麼一來,利德宛等黑羊公國軍,將成為被遺棄在敵方境內之中的孤軍。但若是等著利德宛依照原先約定出現在敵人的後背,則可能會喪失戰勝耶魯迪軍的一個重要時機,而且萬一利德宛等人在山中有過多士兵罹難的話,那麼卡爾曼更是想動而不能動,只能平白枉然地浪費掉這段時間,最後甚至還有可能遭到耶魯迪軍與庫爾蘭特軍前後兩方的夾擊。

    不過情況並沒有作這樣的演變,這一點對馬法爾軍來說,實在是太幸運了。儘管如此,卡爾曼並不只是一味地歡喜,甚至還有些著急。為什麼耶魯迪那匹餓狼會放著這樣的一個好機會而不採取行動呢?

    ※※※

    事實上,拉薩爾並非不採取行動,而是想動卻不能動。因為九柱將軍當中的奧布拉希特,正在一旁牽制著他的行動。

    奧布拉希特對於拉薩爾一直懷著很深的不信任。他懷疑這個具有傑出才能的青年,是否正發揮著他本質當中那種好賭博的劣根性,而將整個耶魯迪王國作為他孤注一擲的賭注。

    這樣的懷疑並沒有明顯的證據,所以奧布拉希特也並未將自己的懷疑宣揚開來。他是一個非常剛毅耿直的軍人,怎麼也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肆意主張他人的罪行。但是,他的眼睛一直嚴密地監視著拉薩爾。另一方面,拉薩爾當然也感覺到奧布拉希特懷疑的視線正投注在他身上,而且奧布拉希特的懷疑完全就是事實,所以拉薩爾怎麼也無法採取行動了。

    「如果是卡爾曼或者蒙契爾的話,尚且有話可說,但此時妨礙我的人,竟是同為本國人的奧布拉希特,真是個頑固該死的傢伙!」

    拉薩爾心中自然而然地充滿自私利己的憤怒。在這之間,馬法爾軍的捷報也已經傳到耶魯迪王國來了。

    「太可惜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難道就這樣平白錯失了嗎?又得要重頭再做起了!」

    拉薩爾氣得咬牙切齒。不過依照他最初的構想,要讓卡爾曼疲於奔命的話,至少也需要兩年的時間,就算這次失敗,往後還是有很多機會的。拉薩爾一面這麼想,一面說服自己去接受這個事實,但是他的遺憾還是無法消除,心中甚至聚結了更多的怨氣,對奧布拉希特的憎惡也更加地深刻了。

    就這樣,當這場戲裡面的主角都不禁感到無可奈何與為難,而整個情勢也膠著著的時候,命運的女神在這季春日,卻非常地勤勉芽梭著。四月二十六日這天,任誰也預料不到的緊急報告,震驚了列國。三月才剛剛遭遇慘敗,此時應銷聲匿跡的烏魯喀爾王國竟然發動大軍,總計七萬五千名的騎兵與步兵,越過了國境界限,侵略馬法爾的領土。而這片領土正是在去年的「大合併」之後,才剛剛成為馬法爾帝國領地的舊茲魯納格拉王國。

    Ⅲ

    皇帝卡爾曼二世因御駕親征而身在征伐異國的前線之時,統治馬法爾本國的責任,便歸到皇后亞德爾荷朵的身上。不管是就國家制度、或者就過去的習慣而言,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就事實來說,亞德爾荷朵不過是一個還未滿十九歲的女子,與卡爾曼正式舉行婚禮以來,也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更重要的一點,她是個出身於茲魯納格拉王國的人。所以朝臣們普遍認為,要她代替丈夫,以攝政的身份來掌管這個統領二百州土地的大國,會是很困難的一件事。特別是在宋爾坦畏罪潛逃之後,馬法爾的宰相職位一直空缺,所有國政都是由皇帝親自統轄,這樣的體制,惟有在卡爾曼雄才的領導之下才能夠成立,對一個十九歲的小女子來說,簡直是太不可能了。

    但是對於朝臣們的不安與冷眼,亞德爾荷朵卻非常泰然地不以為意,仍然親自出面來執掌國政。她首先在皇帝辦公室當中,召集了朝臣三十餘名,堂而皇之地對他們宣佈:

    「本宮乃卡爾曼之妻,也就是大馬法爾帝國的皇后。得在丈夫外征不在本國的期間,以攝政身份負起總攬國政的義務與權利。此乃天經地義,原本亦無須多加聲明。但惟恐有不明究理者,乃特此說明之。」

    帝國朝臣聽到這話,原本已開始發出嘈雜聲,但是在亞德爾荷朵冷冷的環顧之下,此時只是將視線集中在這個原本被他們眨為小女子的年輕皇后身上。皇后於是再度張開她那珊瑚色的嘴唇:

    「大概有人正在想,這個亡國的小女子在胡說些什麼。可是各位要明白,皇帝並未將本宮納為後宮妾妃,而是正式冊立為皇后。凡是將本宮貶謫為亡國的小女子之人,就是違背了皇帝的旨意。若有人仍執意對本宮加以蔑視的話,可先要有違背聖旨的體認。」

    「……」

    「看來各位似乎都沒有什麼異議,非常好。接下來本宮將對各行政領域的擔當大臣一一提出質詢。請各位依照傳喚的順序進入辦公室,首先是財政總監,其餘的人請到隔壁等候。」

    從辦公室裡面被撞出來的高官重臣真是傻眼了,在一陣茫然之後,憤慨的情緒使他們個個滿臉漲紅,這個頂多也不過十九歲的小女子竟敢這樣對他們呼來喝去。但是一旦被扣上「皇帝御旨」的大帽子,他們卻又無從反抗。於是他們低聲商量,待皇帝凱旋之後,便直接面奏皇帝,請皇帝對皇后的行為加以訓斥,只是這一天他們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遭遇挫敗了。

    自從這一天,也就是四月十一日之後,皇宮整個被納入皇后亞德爾荷朵的支配之下。而輔佐她的人,就是名叫裘拉傑的這名男子。

    裘拉傑原本是茲魯納格拉王國的宮廷書記長,最後一任國王達尼洛四世生前,對他非常信賴,不但將他從平民階層中提拔起來,而且還授與他男爵的封號。有關茲魯納格拉舊有領地的行政、人文地理和水利等方面,再也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不管是租稅也好,國庫也好,甚至是哪條河上架設了幾座橋樑,哪個州有最豐富的小麥產量,或者哪個州的耕地最肥沃,在他頭蓋骨裡面所儲藏的知識,遠比任何人還要來得豐富且正確。

    因此,如果要選擇一個能夠統領前茲魯納格拉舊領的總督,那麼這個人一定非裘拉傑莫屬。這一點卡爾曼當然也充份考慮過,但是卡爾曼並不喜歡將權限過度集中在某個臣下的身上,好比他趁著宋爾坦逃亡的這個契機,把宰相職位給空懸出來,便是為了這個理由。但由於亞德爾荷朵希望能夠有一個同國的人在她身邊,所以裘拉傑才以宮廷顧問官的身份,侍奉在亞德爾荷朵身旁。

    對亞德爾荷朵來說,裘拉傑是她非常重要的心腹部下。這個十九歲的美麗皇后,最終的目標是要成為大馬法爾帝國的女皇帝,以前茲魯納格拉王室的血統來獨佔各列國的王位。利用傑出的武力來消滅列國,這是卡爾曼的工作,但是,一旦整個大陸已經在流血與浩劫的大火中完成統一之後,統治權的存續就沒有道理非讓卡爾曼一個人給控制不可了。亞德爾荷朵對於本身的政治手腕與意志力有著充份的自信心,但無論如何,她還是需要一個自己的心腹。雖然她遲早能夠獲得馬法爾出身的心腹,但是就眼前看來,還是一個知心的茲魯納格拉人比較好。因為除了有共同的亡國怨恨之外,對亞德爾荷朵也比較能夠表示同情與尊敬吧。

    裘拉傑雖然擁有傑出的才能,但是卻有著一副極不協調的醜惡面貌,所以亞德爾荷朵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不把他當作可能的戀愛對象。況且兩人的身份根本是天壤之別,亞德爾荷朵生來就是王族,而裘拉傑原本既不是貴族、甚至連騎士階級都談不上,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老百姓。就亞德爾荷朵這方面來說,這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但是,裘拉傑的想法就不是這樣了。自從隨著亞德爾荷朵來到馬法爾之後,他愈來愈沒有辦法以平靜的心情,來對待這個舊王國的公主了。

    Ⅳ

    在庫爾蘭特戰役呈現短暫膠著狀態的期間,馬法爾的帝都奧諾古爾在表面上也持續著平穩狀態。不過這一切終究只是表面的,因為這片虛偽矯飾的寂靜,究竟何時會出現裂痕,仍然是無法預測的。

    馬法爾帝國勢力最龐大的貴族,也就是統領十五州的金鴉國公蒙契爾,此時正閒居在領地內的都城內,看似平淡地過著日子。但是國內外所發生的大小波亂,全部都在他雙眼冷澈的注視之中。皇帝卡爾曼在超越國界的戰火之中逐漸消失的背影,雖然沒經由肉體上的雙眼,但是他看見了。而年輕貌美的皇后,在皇帝奧諾古爾城內威壓眾朝臣的姿態,也同樣映在他的視線之中。蒙契爾一面在愉悅地享受著庭園繁花的香氣,一面在心中低聲自語著:

    「玩火的這種遊戲,必須要在心裡有一種自己也可能被火燒傷的覺悟之後才去玩。可是那皇后到自己被燒死的時候,是不是會有這種覺悟呢?」

    他自己本身是有充份的覺悟,甚至可以說,就算被自己所點燃的火給燒死了,他也會安然地毫不在乎。雖然蒙契爾並不認為自己會失敗,但是就算失敗了也全然無悔。對那些被他所點燃的火給燒死的人們來說,或許是毫無道理,但這一點也只能請他們理解了。耶魯迪的九柱將軍拉薩爾同樣也屬於這類即將被他點火燒死的人,但是蒙契爾對於他絲毫沒有一點同情。因為這名男子自有他的作法,像七國同盟便是。

    然而,無論是如何宏偉壯觀的謀略,在蒙契爾眼裡都是無法遁形的。耶魯迪與其他六國之間,一向只會為各自利己的目的才連手,如今耶魯迪的作法已經太過露骨,其他各國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大概不至於會再有共同合作的念頭了。

    「有句話說得好,拙劣的畫家就算畫的是獅子,可是看起來也會像豬一樣。不管是如何精心巧致的謀略,如果所用的織線太粗,那麼從網中漏出的東西也就多了。」

    蒙契爾對於事物的評論非常嚴格。對他來說,必須要打倒的敵人只有卡爾曼一個人,其他人都只是道具而已。不管是皇后亞德爾荷朵也好,九柱將軍拉薩爾也好。

    不過這世界上有三個人,是蒙契爾盡可能不想去傷害的,那就是妹妹安潔莉娜、妹妹的未婚夫利德宛、以及蒙契爾主動求婚的對象依德莉達小公主。但是最終有必要時,連他們三個人也是可以犧牲的。因為蒙契爾整個人的身心已經完全獻給那個名叫野心的美女,自然就沒有心情再去顧到其他的人了。

    蒙契爾此時正打算以自己的手,來加速命運的變化。而他所利用的第一個道具,便是去年慘遭亡國的茲魯納格拉。

    茲魯納格拉的民眾對於卡爾曼二世的統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滿。雖然是來自異國的支配者,但是卡爾曼為他們降低了一成的租稅,沒有人會在租稅減輕之後還一直憤憤不平的。而且,今後遇有外敵侵略的時候,還有勇猛的馬法爾軍來為他們擊退敵人。在戰爭這一方面,馬法爾軍確實是比原茲魯納格拉軍隊更值得信賴的。過去曾經隸屬於茲魯納格拉軍的士兵們,有八成都已經解甲還鄉。有的從事農田耕作,有的從事木工行業、蓋房子、建橋樑,也有的賣起了葡萄酒,總之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如果卡爾曼的統治能夠同樣以公平的形式繼續下去的話,那麼茲魯納格拉將可能完全成為大馬法爾帝國的一部份,共同走進未來的歷史之中。但是對蒙契爾來說,這樣就沒什麼趣味可言了。

    那些幸福的百姓現在就由著他們去吧。蒙契爾所要下手的對象,就是那些遭遇不幸、或者深信自己遭遇不幸的貴族們。蒙契爾設法拉攏了部份被卡爾曼沒收領地、或者剝奪特權的貴族。他以不告知真正身份的方式,提供他們資金、借給他們武器,並且告訴他們起義的日子就要來臨了。這些貴族原本就像是一堆火種,只要稍微替他們加溫就會燃燒起來。只是就算這些個貴族同時起火,卡爾曼也是不痛不癢。為了把這場火災更加大一些,蒙契爾需要一個更大的火種。

    於是蒙契爾所利用的,就是烏魯喀爾王國。烏魯喀爾的王室、政府和庫爾蘭特差不多,只要受到一點煽動就很容易魯莽行事,這一點從馬魯喀爾於今年三月發軍侵略馬法爾邊境的行為當中,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既然如此,這就是一個值得利用的道具。

    蒙契爾故意讓流言在烏魯喀爾國內滿天飛。而流言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卡爾曼是一個記恨的男子。現在他找借口去討伐庫爾蘭特,但是接著下來就要輪到烏魯喀爾了,這一點實在再清楚不過。憑烏魯喀爾一國的國力,是怎麼也敵不過馬法爾武力的。如果要向耶魯迪請求救援的話,從庫爾蘭特的例子,就可以知道是絕對靠不住的。那麼該怎麼辦呢?只能先置之死地而後生,也就是趁著卡爾曼不在本國的時候,侵入舊茲魯納格拉。舊茲魯納格拉的民眾非常憎恨卡爾曼這個征服者,如果烏魯喀爾能夠以解放者的身份出現的話,舊茲魯納格拉應該會很高興和烏魯喀爾站在同一條陣線上。現在正是獨一無二的好機會,趕快毅然決然地發動軍隊,侵入舊茲魯納格拉吧。不這麼做的話,昨日的茲魯納格拉以及今日的庫爾蘭特所遭遇的不幸,就將成為烏魯喀爾明天的命運哪……」

    這是流言大致上的內容,不過在散佈的過程中,蒙契爾還利用了一些心理上的花招,來加強烏魯喀爾的恐懼感,使他們更容易受到煽動。不過雖說是流言,如果以民眾為對像來加以散佈的話,在目前這個情況下,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這個流言應該是要散佈在王宮主要的支柱之間。對一些貪慾甚深的宮廷貴族來說,馬法爾金幣也好、烏魯喀爾金幣也好,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而蒙契爾所編織的謀略網,當然是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四處撒在列國的宮廷之中了。

    就這樣,在全身血液一古腦兒地往上衝的情況下,烏魯喀爾王室就隨著金鴉國公從遠方所操控的線,乖乖地讓大軍入侵舊茲魯納格拉王國的境內了。

    比任何一個馬法爾人都還要更早知道這個消息的蒙契爾,有些無聊似地點點頭之後,便對駐守在帝都的銅雀國公拉庫斯塔,發出了一個很親切的忠告,而所謂的親切,當然是在暗中進行,是故以拉庫斯塔為收信人的密函是以不具名的方式送出的。這密函的內容是說──這次入侵舊茲魯納格拉境內的外寇,是由亞德爾荷朵皇后所唆使的。皇后企圖借助烏魯喀爾王國的力量,復興她的祖國,而她所付與烏魯喀爾的代價,就是馬法爾本國的領土。

    在密函送出之前,蒙契爾臨時在計劃上作了一些修改。他將密函改成是由烏魯喀爾王室致亞德爾荷朵皇后的一封信,並且加上一句「請不要忘記我們的約束」。這封密函應該會很不幸地,在中途就落入拉庫斯塔部下的手中。由皇帝親自任命,駐守在帝都的拉庫斯塔,認為皇后的所作所為乃是異國人的專橫,此時正苦不堪言。密函落入他手中之後,儘管覺得非常不可能,但也應該會試圖對皇后加以牽制。只是皇后會乖乖聽從他的安排嗎……。

    不經意間,蒙契爾發出了咋舌聲。原來他發見自己耽溺在思考的時候,手指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把一枝花莖給折斷了。蒙契爾在這瞬間,彷彿充滿憂愁地注視著那枝被自己親手折斷的淡紅色銀蓮花,不過他馬上又把那枝花給拋向空中。不幸的花飄舞著,正要落到花叢之中,可是蒙契爾卻更快速地往回走,他一邊從陽台走回自己房內,一邊高聲傳喚馬提亞修將軍:

    「通令全軍準備出征。帝都奧諾古爾將在近期之內,成為騷動的場所,惟有我金鴉公國的軍旗,才能夠平定這場騷亂。」

    Ⅴ

    四月二十九日。馬法爾皇帝卡爾曼二世正在庫爾蘭特境內的戰場上,此時傳來一個令人驚愕的緊急報告,像是一記重重的鼓錘敲打著他的鼓膜。從本國發出的快馬,完全擊碎了他原有的從容與沉著。

    「烏魯喀爾王國的數萬大軍,已經在二十六日非法越境,侵入舊茲魯納格拉境內。」

    僅僅三天的時間,這個惡訊就能夠立刻傳到卡爾曼的耳裡,想起來也的確是令人驚異。這一點證明了卡爾曼在短期間內所構設之快馬制度的優越性。但是,卡爾曼根本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遭人從背後砍中的憤怒,正狠狠地刺痛著他的精神傷口。

    「雖然我並沒有只是顧著注意耶魯迪那只惡狼,而忽略了其他的動靜,不過還是太大意了。進攻舊茲魯納格拉的這種技倆,絕不是烏魯喀爾那班傢伙所想得出來的,到底是受到什麼人的唆使呢?」

    卡爾曼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多餘時間來加以思考。到了這種地步,沒法再去管什麼庫爾蘭特。現在所必須要做的,就是即刻回到本國,對那烏魯喀爾軍嚴加懲罰。那耶魯迪軍也勢必會趁著這個時候採取行動。這意味卡爾曼必須同時以來自三個方面的三個敵國為對手,就算他再怎麼英武,也絕非容易之事。正因為卡爾曼早已自覺到這一點,所以才趁著列國各自懷有利己主義的這個間隙,採取了各個擊破的行動。此時已經將庫爾蘭特趕進了戰慄的深淵,正打算從容不迫地誘出耶魯迪的焦慮與妄動,眼看著就要成功了。但是烏魯喀爾軍侵略舊茲魯納格拉的行動,卻將這整個計劃實現的可能性、與所有的未來,完全給擊碎了。如果在最重大的時機,攻擊最重要的地方,也足以讓巨龍產生動搖。但是卡爾曼不認為烏魯喀爾的王室和政府,能夠察覺到這個事實,也不相信這是那班懦弱無能的人所能夠做到的事。因此,卡爾曼不得不對此時的事態格外重視。

    卡爾曼在本營中召見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並且直率地告訴他們此時的情況:

    「這完全是朕過度沉溺於計策之中的結果。」

    在卡爾曼評判他個人的作法時,聲音與表情當中有著自我嘲諷的陰影。如果當初接受庫爾蘭特臥病的國王所顫抖著提出的講和條件,當下即刻將大軍遣返的話,現在應該已經越過兩國的邊界,正在返回帝都的凱旋途中了。但是卡爾曼卻只是一味地想要誘使耶魯迪妄動,以致白白浪費了五天的時間。卡爾曼此時會自我嘲諷也是理所當然的。黑髮的騎士與這位髮色彷彿冬日餘暉的公主,在皇帝御前互相交換了一個視線。然後安潔莉娜張開她那端莊秀麗的嘴唇說道:

    「微臣知道自己像是在說大道理,但臣下以為人不可能是萬能的。陛下不但已經併吞茲魯納格拉,此時更使得庫爾蘭特舉國戰慄。臣下認為這已是常人所不可能達成之功業。即便此時未能洞悉世間之森羅萬象,但亦無損於陛下之英武。」

    安潔莉娜公主那充滿朝氣的聲音與清晰明白的說法,似乎對於聽者的精神有一種活性化的作用。卡爾曼現在更深刻地瞭解到,這位公主為何曾經讓金鴉公國軍以及此時的黑羊公國軍尊奉為常勝軍神的一個原因了。皇帝於是改變了口氣。

    「公主所言,朕將銘記在心。那麼在緊急撤退的時候,朕就拜託黑羊公國軍擔任全軍的後衛。這一點能不能接受呢?」

    皇帝這麼一說,安潔莉娜公主的雙眼便閃耀著紫水晶般的光芒,然後回答道:

    「臣下拒絕。」

    「什麼……?」

    這個完全無法想像的回答,令卡爾曼不禁皺起了眉頭。但此時只見利德宛低聲笑著,然後為他戀人所說的話加以補充。

    「陛下,請您對我們下令,而不是拜託。我們既是陛下的朝臣,自當會遵從您的勒令。」

    意思也就是說,請釐清公私的分別。卡爾曼終於明白了,此乃國事的一環,不同於彼此的友誼。

    「那麼朕就命黑羊公國軍,擔任我全軍的後衛。如果庫爾蘭特不知天高地厚,膽敢有追擊我軍之行為時,就由黑羊公國軍立刻與以痛擊。至於用兵細節,則完全交由汝等二人負責。」

    「臣遵旨。臣等一定排除庫爾蘭特軍的追擊。請陛下寬心歸國,無須有後顧之憂。」

    安潔莉娜公主向皇帝行一鞠躬禮。從她的動作當中,令人有一種爽朗的感覺,卡爾曼於是點了點頭,但利德宛隨即對皇帝若無其事地提出忠告:

    「既然吾等都已經瞭解事態,那耶魯迪軍想必也是如此。故耶魯迪軍極可能會利用此一契機,入侵馬法爾本土,或者由南方、也就是左邊方向對陛下回朝大軍發動側擊,而且兩者的可能性都相當高。」

    「嗯、朕也這麼認為。」

    「請多加保重了,陛下。」

    安潔莉娜公主又再度微笑地說:

    「惟有陛下能確保己身之安泰,吾等才有堅持死戰的價值。無論如何請陛下一定要平安返回帝都,黑羊公國軍等著陛下重重的恩賞。」

    「一定會的。不過要切記,不可為一時的功勳而自得。上天將為吾等之驕縱而降懲。」

    說著說著,卡爾曼自己也變得奇怪起來了,怎麼連他都會說出這種像是參透人生的話呢。現在正企圖為害他和國家的人,應該是一群地面上的腐肉獸,而不是什麼天上的使者。

    當偵查兵將馬法爾軍陣營中此時出現不尋常動靜的報告,傳回到庫爾蘭特軍中的時候,原本死氣沉沉的將軍們開始興奮起來,他們於是命探子再度前往探查,但一股亢奮的情緒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

    「馬法爾軍這班可恨的侵略者,現在正秘密地撤退當中,八成是他們本國發生了什麼異動,天意畢竟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既然如此,我們現在應該要立刻加以追擊,好好地痛擊他們一番,叫他們也將馬法爾國境內的十五州割讓給我國,大家說是不是呢?」

    贊同的聲浪如波濤般洶湧著。

    「大家千萬不要貿然行事。這說不定是個陷阱,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想要把我軍給引誘出去。我們最好是靜靜地看著他們撤退,就算我們加以追擊,也只會平白讓火給燒傷而已。」

    這樣偏向於慎重的言論,在全體沸騰的好戰論當中,顯得軟弱而無力。庫爾蘭特這支僅受敵人一擊,便立刻喪失抗戰意志的軍隊,一旦相信這是一個上天所賜予他們戰勝敵人的好機會,立刻就將他們剛剛才吞下的苦藥給忘得一乾二淨,旺盛的鬥志又再度熊熊地燃起。

    雖然庫爾蘭特軍在一連串的戰役當中,也蒙受了不少的損失,但是卻不能獲得第三者對於他們的同情,原因就是他們對於情勢認識的淺薄、缺乏自主性,以及對於戰事彷彿在玩家家酒的遊戲態度。就如同安潔莉娜公主對於他們的唾棄一般,「投機取巧」,這句話正直接了當地說出了人們對於庫爾蘭特軍的評價。在遭受他國攻擊之後,還遭人痛罵,說是「行為卑鄙下流」,這庫爾蘭特也真是活該倒楣。總之,在馬法爾軍緊急撤退之後,庫爾蘭特軍便追著他們的尾巴,開始了毫無秩序可言的追擊行動。據推算,追兵大約有五、六萬名的騎兵與步兵,但根本已算不上是軍隊,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群狂熱的暴徒而已。雖然有十幾名貴族出身的將軍在陣前指揮、鼓動,但是根本沒有一個真正能夠稱為總指揮官的人物。

    庫爾蘭特軍的追擊行動彷彿是一波濁流,然而像一道花崗岩的堤防般,阻擋著這波暴兵濁流的,便是為馬法爾軍擔任後衛的三萬六干名黑羊公國軍。他們也模仿日前敵人的作法,在街道上築防禦要塞、挖壕溝。利德宛單槍匹馬地立於壕溝外,並且將長槍平放在馬鞍上,等著敵人來襲。庫爾蘭特軍從遠方望見他的雄姿,一時之間也遲疑了起來,但是他們仗勢著自己人多示眾,乃發出近似咆哮的喊聲,猛然地向前衝來。他們一面吆喝著軍馬,一面以全速朝利德宛殺來。此時,利德宛抓起平放在馬鞍上的長槍一揮,先前鋪設在路上的粗繩子,在「砰──」地一聲之下被拉緊了,原本朝目標勇猛直衝的軍馬,前腳經繩子這麼一橫掃,於是倒的倒、滾的滾,騎士也紛紛被拋起跌落到路面上。庫爾蘭特軍陷入了一片大混亂。

    霍爾第也捲曲舌頭,發出極低、但具有節奏的音律。四條猛犬於是撲進那群慌亂的庫爾蘭特軍中,襲擊那些特別穿著豪華戰甲的騎士。它們攻擊的方式不是咬,而是利用他們那龐大的身軀,把對手從馬鞍上給撲下來。只要騎士一落地,沉重的戰甲就會使得他們絲毫動彈不得,騎士慌忙要拿掉頭上的面具,銳利的犬牙已經朝著他們的咽喉咬下去了。悲鳴聲與鮮血泉湧而出,刀劍還沒有沾染一點血跡,就從無力的手中落地了。

    人可不能輸給這些猛犬。利德宛於是揮動長槍,衝進敵軍陣地,並且在座騎上刺落了四名敵軍。但是當槍尖刺進第五個人的咽喉時,槍身卻折斷了。利德宛於是丟棄長槍,改用錘矛把第五個人給擊落。黑羊公國軍此時也越出防塞,用長槍或棍棒攻擊那些在地面上掙扎的庫爾蘭特軍。入夜以後,黑羊軍放棄了防塞,像是要追趕軍隊主力似地撤退了,但是追擊的庫爾蘭特軍仍然受到黑羊軍箭陣嚴重的阻撓。

    從黑夜中飛來的箭群,比實際造成的效果,還要更能挑起敵軍將兵們的恐懼;因為他們無法知道死亡與苦痛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方向侵襲他們。這群無法視死如歸的庫爾蘭特兵,甚至不敢灑脫地奮勇一戰,只得一面倒地遭敵人擊斃。特別是馬法爾軍當中,有一名射箭技巧只能用奇跡這個字眼來形容的高手,只要那弓弦一發出響聲,就一定會替庫爾蘭特軍增加一名死亡的士兵。這位高手當然就是安潔莉娜公主。此時,霍爾第策馬來到她身邊,對她說:「請公主用這個吧。」,然後便遞出一件物事。

    「這是?」

    「風笛啊!」

    那是用鹿角所做成的風笛,中央部份稍微隆起,呈圓筒形,各處總共開有四個洞,而內部則是空心。如果先把這風笛接在箭頭部份,然後再射出的話,那麼風就會經過這些個洞,發出一種好像精靈在高聲大笑的怪聲。

    「憑公主射箭的技術,一定可以發出很好的聲音,叫那些庫爾蘭特軍嚇破膽。」

    「是嗎,好,這個我喜歡,借給我了!」

    安潔莉娜公主微笑著接受了霍爾第的風笛,不過她並沒有使用。她的箭筒裡,現在還剩下四枝箭,必須要用這些再射下四名庫爾蘭特的騎士才行。

    這四枝箭一射完,安潔莉娜公主打算和雙手滿佈血跡的利德宛,一起為部隊斷後。當庫爾蘭特軍以為箭射完的時候,又再度前進。這時,安潔莉娜公主射出了裝著風笛的箭。這箭乘著夜風的急流,飛得又遠又高,風笛發出了彷彿惡魔哄笑的聲音。軍馬受到驚嚇,坐在馬鞍上的敵兵也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紛紛縮起了脖子。甚至還有人發出哀號聲,嚇得從馬上掉下來。

    「哈哈哈……哇哈哈哈」

    這生氣盎然的笑聲,是出自於一名年輕的女子。在這陣嘲諷庫爾蘭特兵膽小的豪邁笑聲中,氣勢澎湃的馬蹄聲漸行漸遠,那令人畏懼的射手似乎已經朝黑夜的深處馳騁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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