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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穿梭不停的紡織機

作者:田中芳樹

    Ⅰ

    拉薩爾滿身的血污、殘雪與泥濘,劍丟了、弓也沒了,全身上下僅存的只是滿懷的野心與復仇的意念,三月十五日這天,他終於活著回到耶魯迪的首都普拉遜。在尚未突破國境界線之前,拉薩爾總共殺死了十三個馬法爾人,不過卻也犧牲了五名隨從。惟一能夠跟隨拉薩爾回到祖國的,只有副使古恩納爾一個人。但是他身上也已經是傷痕纍纍,所以當兩人一越過國境界線,進入耶魯迪位於邊境上的第一個城市歐拉德亞之後,拉薩爾便將他托付給醫生照顧,自己則稍稍打盹片刻之後,便朝著首都普拉遜出發了。不屈不撓的拉薩爾終於獨自進入了耶魯迪的首善之都。

    經由國王任命而派駐他國的大使,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擅自離開駐在地而回國的作法,當然會在宮中引起若干的爭議。而且歸國的大使原本應該要即刻前往宮廷去晉見國王,但是拉薩爾卻彷彿目中無人地回到自己的宅邸,先行沐浴更衣,洗去渾身的髒污,命侍女將他身上的傷給包紮妥當,將侍者所準備的酒和食物全部一掃而空,然後從容地上床,舒服地將手腳伸展開,好好地睡上一覺之後,隔天早上將臉上的髭鬚剃乾淨,接著才進宮晉見國王。

    此時的宮廷早已經籠罩在一片緊迫的黑雲之中。馬法爾皇帝卡爾曼二世的國書已經到達宮中,譴責耶魯迪大使拉薩爾所犯下的罪行。國書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拉薩爾唆使庫爾蘭特與烏魯喀爾兩國侵犯馬法爾國境,罪行深重,應即刻將拉薩爾本人引渡到馬法爾,生死勿論。不過有一個重點是國書當中所沒有提到的,那就是耶魯迪王室如果拒絕此項要求的話,那麼馬法爾勢必會發動軍隊,以武力取得拉薩爾的首級。

    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對於拉薩爾的才幹評價很高,也就因為如此,才會讓拉薩爾年紀輕輕就登上九柱將軍的寶座,並且賦予他出任駐馬法爾大使的重任。如此身負厚望的拉薩爾,為何會僭越他身為一名外交官的職份,招惹馬法爾皇帝的憤怒呢?吉古摩頓七世真是感到百思不解。去年乘著茲魯納格拉繼承戰役爆發之際,吉古摩頓順水推舟地攫獲茲魯納格拉富饒的十個州。就一代國王的功績來說,這已經是一項值得大書特書的功績。但是如果這十州又失去的話,那就真可說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雖然吉古摩頓七世絕對不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君主,但是在尚未將這十個州的新領土完全融合到耶魯迪王國之前,至少要維持五年之內絕對平穩無事。

    拉薩爾跪在國王面前,吉古摩頓七世不悅的視線如同銳利的刀,砍向這名大使兼將軍的人身上:

    「拉薩爾,看樣子你是做得太過份了。雖然朕並不是特別希望與馬法爾之間維持永久的和平,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朕也不願意見到與馬法爾發生任何爭端。坦白說,朕覺得十分為難。」

    「由於臣下個人的作為使陛下痛心,拉薩爾自知罪該萬死,願受任何懲罰,絕無怨言。」

    拉薩爾這種八股式的回答,只是更加讓吉古摩頓七世哭笑不得。在這個時候,朝廷的文武百官早已齊聚國王的左右,甚至連九拄將軍的每個成員也都到齊了,在這麼多朝臣當中,無一不對拉薩爾個人這種獨斷獨行的作為感到深切痛惡。

    「米羅斯拉夫,你的意見如何?」

    國王所徵詢的對象,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著名老將,在前年所發生的米亥峽谷戰役中,曾經與拉薩爾共同指揮作戰。

    「米羅斯拉夫個人非常瞭解拉薩爾將軍的才幹。但是,這次無法為他多加辯護。臣下發揮才幹的前提,是必須先有國家存在。如果因為臣下的才幹而反過來危及國家安全的話,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作法。」

    「嗯、奧布拉希特你認為呢?」

    國王接著所垂詢的對象,是以「獨臂將軍」這個別號著稱的一名壯年騎士。奧布拉希特對拉薩爾那張傲慢的臉投以短暫的一瞥之後,隨即對國王進言:

    「臣下也認為米羅斯拉夫老將軍的意見是正確的,但是依照目前的情況,如果因為屈就於他國蠻強的要求,而致使我國有力的朝臣受害的話,恐怕會成為列國的笑柄。」

    「嗯……」

    「況且,請國王陛下體諒吾等為朝臣者之苦衷。凡人難免有失敗與過錯,如果因為一次的過失,便處斷一個頗具才能的大臣,那麼吾等在朝為官者的內心可能將因此而惶恐不安,甚至產生疑慮,是否我耶魯迪朝臣的命運,得取決於馬法爾皇帝個人的意向呢?」

    奧布拉希特進言完畢之後,吉古摩頓七世不由得鎖緊眉頭深思起來。奧布拉希特一向與拉薩爾不和,但此時卻否決處死拉薩爾的提案,這一點對國王來說,是絕對無法漠視的。

    「奧布拉希特所說的確實也有一番道理。朕也不想屈就於馬法爾皇帝傲慢的要求,眼看著我九柱將軍當中被除去一柱。」

    就算把拉薩爾的首級送到卡爾曼二世的面前,也難保他不會進一步提出其他更強硬蠻橫的要求。吉古摩頓七世的內心,存在著如此的不安與疑惑。耶魯迪與馬法爾長年以來就是水火不容的敵國,去年雖然曾連手參與茲魯納格拉繼承戰役,但那只能說是空前絕後的特例。面對卡爾曼此次所提出的要求,吉古摩頓七世是想毫不容情把它給踢回去,但是一想到馬法爾那突飛猛進的強大國力,又使得他不能這樣作。看來是得要玩弄一些外交策術,才能夠躲避馬法爾皇帝的要求。

    「陛下隆恩,微臣沒齒難忘,拉薩爾自知不才,但仍請求陛下賜予臣一個機會,臣當竭盡微薄的智慧,解決馬法爾皇帝不合理的要求。」

    拉薩爾在國王面前迅速低下頭來,因為國王如果再徵詢其他九柱將軍的意見,難保不會有人說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外的話,好比「拉薩爾大人應主動把自己引渡到馬法爾當局,如此才是報答國恩的忠臣之道」等等。所以拉薩爾必須在國王尚未開口之前就搶先謝恩。

    「可是,拉薩爾呀,你必須要認清楚一個事實,儘管七國聯合的同盟,在表面上看來是一個壯舉,但其實只是個不堪一擊的組織哪!」

    吉古摩頓七世癟著嘴說道,而國王如此的反應並非毫無道理。因為庫爾蘭特軍與烏魯喀爾軍所遭遇的慘狀,只是更加強世人對於馬法爾強兵的印象而已。這兩國的王室一定會為了自己竟大膽與馬法爾為敵的戰略性過失而感到後悔,所以這兩國究竟會在什麼時候脫離同盟,是尚未可知但遲早發生的事。甚至可能產生一種最糟糕的結果,就是這兩國可能會為了自己不幸的遭遇,反過來將矛頭指向耶魯迪,與耶魯迪國為敵也說不定。自古以來,沒有任何國與國之間的友誼能夠永久長存,如果相信這種情誼能夠永久存在的話,這樣的人貞可說是愚蠢不堪。只是經過吉古摩頓七世這番挖苦之後,拉薩爾接下來所要說的並非是歷史哲學,而是有關於外交上的策略:

    「國王陛下,庫爾蘭特與烏魯喀爾這兩國的作戰確實是慘敗而不足取,當然會使得陛下您有所憂慮。但是,正因為這些國家無一可取,我耶魯迪便可以反過來掌握整個主導權。」

    拉薩爾這種論調並非十足高明,充其量只不過具有「問題看你怎麼想」的水準而已,所以吉古摩頓七世看起來只是不甚感興趣地點點頭。當然,前面這些話只不過是開場白,為了引起國王的興趣,拉薩爾稍稍玩弄了一點技倆:

    「因此,我們這一次同樣要把這些國家當作道具來使用。」

    「怎麼用呢?」

    「請陛下將微臣放逐到庫爾蘭特或者利斯阿尼亞。」

    「什麼?把你放逐出去?」

    國王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不知道這個拉薩爾究竟想的是什麼。

    拉薩爾一面在心裡暗自竊喜,因為他已經成功地使得所有人,包括其他九柱將軍在內,對於他所說的話感到興趣。

    「不是的,只是請陛下對列國發佈這樣的消息,像這樣,對列國發佈拉薩爾已經被驅逐到庫爾蘭特等其他國家之類的消息。接下來,只要任由庫爾蘭特獨自跳著滅國之舞就行了。」

    拉薩爾的策略可說是毒辣至極。馬法爾帝國此時對耶魯迪提出引渡拉薩爾的要求。但如果耶魯迪帝國提出以下的聲明,說「拉薩爾由於害怕被逮捕,已經逃亡到庫爾蘭特去。所以請要求庫爾蘭特交出拉薩爾。」的話,那麼馬法爾帝國可能就會轉而對庫爾蘭特王國提出引渡拉薩爾的要求。到時庫爾蘭特將不會回應馬法爾的要求,事實上,拉薩爾並不在庫爾蘭特,所以庫爾蘭特根本無從回應起。這麼一來的話,馬法爾可能就會發動武力,對庫爾蘭特加以懲罰……

    吉古摩頓七世在國王的寶座上將兩腳交叉,一面用指尖撥弄著他那茶色的絡腮鬍子:

    「聽起來像是蠻有趣的,不過如果馬法爾與庫爾蘭特一對一作戰的話,馬法爾一定會戰勝,這麼一來的話,豈不是徒然讓我們的敵國得以繼去年的茲魯納格拉之後,又可以將庫爾蘭特納入他們的版圖嗎?」

    吉古摩頓七世的指責其實是相當尖銳,但是拉薩爾絲毫沒有動搖的樣子:

    「庫爾蘭特軍在先前的戰役當中,之所以有那麼無謀、懦弱的表現,是因為他們入侵馬法爾國內,沒有得到地利之便;而且對於戰役本身,也沒有必死的決心。但是如果輪到他們得在本國境內面對馬法爾軍入侵的話,那將會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決戰,不至於會再有先前的醜態了。」

    拉薩爾說明著。就連一向被譏諷為弱兵之國的茲魯納格拉,也曾經在奇利亞河畔的決戰當中,讓馬法爾軍受制於一時。所以馬法爾如果入侵庫爾蘭特的話,卡爾曼未必能夠那麼樣輕易獲勝。

    「你的意思是說,趁著馬法爾入侵庫爾蘭特之際,我們便可以有所行動嗎?」

    吉古摩頓七世的兩眼開始閃亮了起來,拉薩爾知道國王已經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我們可以舉耶魯迪全軍突破國境,攻陷馬法爾帝都奧諾古爾城。」

    拉薩爾氣勢磅礡地斷言。但是其他的幾位九柱將軍卻開始喧嚷了起來。有好幾個人紛紛上前意欲對國王進言,但是吉古摩頓七世舉起手,制止了臣下的舉動,並且示意拉薩爾再繼續下去。

    「攻陷馬法爾帝都之後,即刻擁立卡爾曼二世的侄子魯謝特登基,這麼一來的話,將致使卡爾曼無處可歸。就算卡爾曼緊急將軍隊撤回,庫爾蘭特軍也會從他們背後咬著不放。到時候來個前後夾擊,要取那卡爾曼的首級也並非難事。」

    「嗯、嗯……」

    吉古摩頓低聲地認同著,臉頰上出現一片興奮的紅潮。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亂世君主,不但有野心,同時也有著相當的慾望。如果能夠除去卡爾曼,使幼年弱君取而代之,將長年的宿敵馬法爾降為耶魯迪的屬地、乃至於保護國的話,那麼吉古摩頓的名聲將遍及全大陸,也將能夠凌駕在耶魯迪歷代國王之上了。

    吉古摩頓七世調整著自己因興奮而愈顯急速的呼吸,一面將控制自己的韁繩給勒緊。

    「不過,拉薩爾啊,萬一你的計謀沒有奏效,馬法爾皇帝沒有上當的話,那該怎麼辦呢?難道卡爾曼就不會反過來要求耶魯迪軍自行進攻庫爾蘭特,將逃亡者的首級摘下來給他嗎?」

    這個質疑可說是一針見血,但是拉薩爾絲毫沒有動搖的神色。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沒什麼不妥之處。在馬法爾的認同之下,我耶魯迪大可傾出所有的兵力,攻入庫爾蘭特境內,將該國並入我國的版圖之中。這既然是卡爾曼主動要求我國出兵進攻庫爾蘭特,所以他也就沒有理由對我國加以譴責了。」

    「確實也是,不過那庫爾蘭特真是活該倒楣哪!」

    吉古摩頓七世展顏一笑。這時,從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奧布拉希特將軍向國王請求發言。

    「什麼事啊,奧布拉希特?」

    「陛下,請求陛下打消此意。拉薩爾大人方纔的提案,看似完美但其中有漏洞存在。如果無視於該漏洞的存在而貿然進行的話,勢必會陷入洞底而無法翻身。」

    「不知您所謂的漏洞所指為何?」

    拉薩爾面帶從容地反問時,奧布拉希特整個轉過身來,面對著拉薩爾說道:

    「卡爾曼二世具有一種不可預測的霸王本質。一旦我軍傾全力朝庫爾蘭特進軍的話,理所當然地,我耶魯迪最緊要的本土將是空白狀態。我不認為卡爾曼二世會對我國這個狀態袖手旁觀。」

    奧布拉希特的意思是指,馬法爾軍可能乘著耶魯迪全軍出擊的時候,侵入耶魯迪本土。

    「就算我國取得了新領土,卻可能要付出喪失先祖領土的代價。如果為一時的慾望所蒙蔽而犯下亡國之愚行的話,勢必將會迨笑後世。拉薩爾大人,吾等為人臣者,應該要謹言慎行,不可勸說國王陛下從事無用的冒險,您說是不是呢?」

    這是一番剛正不阿的言論,拉薩爾也無法立刻反駁。就連吉古摩頓七世也只是尷尬地沉默不語。面對奧布拉希特這麼樣一個剛直的人物,就連身為君主的人有時也會火冒三丈,但是對於他所說的話卻也無法反駁。拉薩爾一面偷窺著國王的表情,接著又重新提出另外一個建議:

    「奧布拉希特將軍的意見,確實是忠臣的肺腑之言,臣下亦感到佩服萬分。不過,陛下,微臣另外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讓卡爾曼親征之時有後顧之憂,讓他無法安心地任由本土放空城。」

    「哦、你的意思是?」

    吉古摩頓七世熱心地從國王寶座上探出身子。拉薩爾看出國王對於野心的計劃比對任何正確的議論更興趣盎然,於是更加自信滿滿地回答道:

    「就是離間計,陛下。在皇帝卡爾曼與馬法爾勢力最龐大的貴族金鴉國公之間製造間隙。」

    Ⅱ

    馬法爾帝國第二十五代皇帝卡爾曼二世的私生活,與他那忙碌多變的公務生活比較起來,顯得非常地平穩。至少在目前這個時候,確實是如此的。皇后亞德爾荷朵在閨房中,並不能像他死去的情人艾菲米雅那般,以沉靜優雅的柔情環繞在他身邊。但是卡爾曼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不打算對亞德爾荷朵有如此要求。

    三月二十號這一天,耶魯迪王國派遣一名使者前來晉見馬法爾皇帝,主旨是在說明前大使拉薩爾已經逃亡至庫爾蘭特的消息。卡爾曼於是傳喚金鴉國公蒙契爾到皇宮裡來,在辦公室中,他將耶魯迪國王的親筆信交給蒙契爾,然後徵詢他的意見。

    「蒙契爾國公你認為如何?」

    金鴉國公只用視線稍微瞄了一下那封親筆信,然後就很快地把信重新折疊起來。冷靜的聲音從他那端正的嘴唇之間流瀉出來:

    「陛下,請恕臣下冒昧直言,相信耶魯迪王國的主張,就等於是相信餓狼與食草獸同樣是不具危險性的動物。耶魯迪的意圖很明白,就是希望我國將矛頭指向庫爾蘭特。可憐的庫爾蘭特被他們當成了用過即丟的道具。」

    「蒙契爾國公的判斷與朕完全相同哪。耶魯迪的意圖雖然狡猾,不過卻是顯而易見的。」

    兩人一致達成了共識,不過接下來的才是問題所在。要如何對付耶魯迪如此狡猾的答覆呢?當然不能只是笑笑而不採取任何行動。此時在帝都奧諾古爾,已經聚集了二十萬兵馬,就等著領導的皇帝發號施令,看皇帝的皮鞭究竟指向哪個方向。如果指東北的話就是庫爾蘭特,如果指東南的話就是耶魯迪,所有的將軍都已經屏氣凝神地注視著皇帝最後的決斷,看看究竟是哪一國,會成馮馬法爾年輕霸主的餌食。

    「對耶魯迪來說,最麻煩的恐怕就是我方提出由他們自己去攻打庫爾蘭特的要求吧。蒙契爾國公,假使你是耶魯迪的拉薩爾的話,你會採取什麼樣的對策,來打開眼前的困境呢?」

    當面對這樣一個具有多重意味的質問時,蒙契爾的回答卻相當的清晰明白:

    「只有一個方法,陛下。」

    「哦,是什麼樣的方法?」

    此時若要從皇帝與國公這兩者當中,判斷出哪一方的內心已經採取著某種防禦準備的話,這判斷事實上是很微妙的。

    「就是離間計。他會故意放出流言,說陛下所信賴的重臣與他國有通敵行為,相信在不久之後,這個流言就會從某個地方傳到陛下的耳裡了。」

    「……離間計是嗎?……」

    「依照拉薩爾的作風,他是會這麼做的。我彷彿可以看到拉薩爾在說服國王吉古摩頓七世時,那張洋洋得意的面孔。」

    蒙契爾的嘴邊優雅地綻放著嘲諷的笑容,一面生動地描繪著那距離有五千斯塔迪亞(約一千公里)遠的鄰國王宮中所呈現景象。

    「或者也會有類似這樣的流言,說蒙契爾企圖利用卡爾曼陛下不在帝都的期間發動叛亂。這麼一來的話,陛下可能會因為顧忌蒙契爾,而不敢輕易地御駕親征,這也是在敵人算計之內的。不過,這也只是那些無法瞭解陛下之雄心大志的小人所施展的策略罷了。」

    如果這世上有人能夠洞穿世間所發生的所有事,大概會對拉薩爾的策略發出驚異的咋舌聲;但是在同時,更可能會對蒙契爾凌駕在拉薩爾謀略之上的智謀感到毛骨悚然。拉薩爾傾注所有智能才編織而成的策略羅網,蒙契爾竟然可以一一識破,甚至還反過來將那原本要降臨在他身上的災厄加以利用,使之成為他鞏固己身立場與地位的工具。

    對卡爾曼來說,蒙契爾此時的一番話,彷彿是在試探他身為君主對於臣下的度量。蒙契爾已經舉出自己的名字,來預測離間策略發生的可能性。儘管如此,卡爾曼如果還要對蒙契爾有所警戒的話,似乎是顯得度量太過狹小了。

    「蒙契爾國公的意見很能夠針對問題的核心哪,只是你把朕說成是一個英雄,似乎是對朕的評價過高了。」

    卡爾曼對蒙契爾笑著說道。蒙契爾則以默然的一躬身來回應。瀰漫在皇帝辦公室中的沉默,既不凝重也不漫長,但是在這沉默中所蘊含的深刻意義,卻不是他人所容易想見的。

    當天下午,馬法爾帝國第二十五代皇帝卡爾曼二世,在皇帝的謁見室裡,召見了所有主要的朝臣、諸侯、以及將軍等九十名,明示了自己的方針:

    「庫爾蘭特王國的態度極為不遜且不誠實。所以朕決定親征以糾彈其過失。」

    卡爾曼做了這樣的決定:

    「朕親征的期間,帝都奧諾古爾將交由銅雀國公拉庫斯塔鎮守,此外,金鴉國公蒙契爾將在本領內留守,擔任全帝國的重鎮。」

    這項宣言,同時也是卡爾曼的決定。雖然明知道耶魯迪王國的用心,但是他仍決定這麼做。

    「如果讓蒙契爾就此奪去江山的話,那麼我卡爾曼也不過如此,更別提什麼稱霸天下了!」

    這是卡爾曼的想法,不過,真正促使他作出此項決定的要素,並沒有這麼簡單。卡爾曼之所以決定討伐庫爾蘭特而不是耶魯迪,而且刻意讓蒙契爾留在本領上,事實上還有一個非常充份、而且還蠻諷刺的理由。就是當耶魯迪軍大舉入侵馬法爾境內的時候,金鴉國公蒙契爾將成為最強大的一道防禦牆。銅雀國公拉庫斯塔雖然也很有能力、而且忠實,但終究只是個率直的武士,如果讓他去面對耶魯迪那個老奸巨猾的拉薩爾,恐怕是不太恰當。

    卡爾曼認為,能夠凌駕在拉薩爾的謀略之上的,除了蒙契爾以外別無他人。如果他兩人在戰役之中,落得兩敗俱傷的話,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結果,這是卡爾曼作出這種決定的重要因素之一,當然,這個決定有個前提,就是卡爾曼確信蒙契爾與拉薩爾之間絕無聯手的可能性。

    ※※※

    對於庫爾蘭特來說,一個充滿巨大災厄的春天即將要來臨了。自從先前入侵馬法爾東北國境的侵略行為遭到慘敗,平白失去一名有能力的朝臣之後,庫爾蘭特國王沂瓦聶斯克四世一直顯得意氣消沉。然而就在這時候,很不幸又遭遇馬法爾帝國強硬地要求庫爾蘭特將耶魯迪人拉薩爾引渡到馬法爾境內。

    「拉薩爾根本沒有來到我國境內,對於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我國又如何加以引渡呢?」

    面對這樣一個接近哀嚎的回答,馬法爾的態度卻顯得盛氣凌人:

    「拉薩爾潛入貴國境內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貴國既不把人交出來,又不加以調查,顯然是極度缺乏誠意。我馬法爾帝國的人民,在忍耐到一個限度之後,將不得不付諳於武力。」

    這樣的脅迫事實上已經形同宣戰佈告。同時也有消息指出,馬法爾軍已經開始聚集在國境界線上。所以,戰爭即將開始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國上下,國境地帶的居民也紛紛開始遷移避難。

    這麼一來,庫爾蘭特王國彷彿成了單方面的受害者,但是就在大約一個月前,入侵馬法爾的東北國境,恣意對當地居民逞兇行暴的,就是他們庫爾蘭特人。因果循環的結果,這次輪到庫爾蘭特要接受外來、且毫無緣由的侵略行動了。

    抱頭不知所措的沂瓦聶斯克四世,還是勉強地召集全國所有的軍隊,並且任命札摩斯基將軍擔任應擊外敵的主將,但是到三月二十九日的時候,卻因為腹痛而病倒,原因像是神經性的胃炎。於是整個宮廷上下開始動搖,甚至在貴族之中,還有些人慌忙收拾了財產,以便伺機逃亡。

    另一方面,在耶魯迪王國的首都普勒遜之中,拉薩爾也針對馬法爾展開了宣傳戰。他開始在馬法爾國內四處散佈謠言,動搖馬法爾人心,企圖使皇帝卡爾曼產生後顧之憂。這謠言的內容,當然就是馬法爾國內勢力最大的貴族金鴉國公蒙契爾,懷有篡奪皇位的野心,企圖趁著皇帝卡爾曼親征他國的時候,舉兵造反,致使皇帝無處可歸……

    這個謠言最諷刺的地方,在於其內容幾乎完全是真正的事實,而且知道這一點的人,正是此流言的被害者蒙契爾,而不是企圖加害於他的拉薩爾。拉薩爾同樣是一個充滿野心與謀略的人物,雖然可以看穿蒙契爾的野心,但是卻沒有掌握任何證據。

    就在致使庫爾蘭特蒙受不幸的罪魁禍首拉薩爾,正蠢蠢欲動之際,庫爾蘭特也抱著必死的決心,對耶魯迪提出以下的主張:

    「最初一開始的時候,主張要成立反馬法爾同盟的不就是貴國嗎?所以現在正是貴國應該要派兵,與我國共同對馬法爾作戰的時候,無論如何,請貴國發兵與馬法爾一戰。」

    這是一個完全正確,但是卻軟弱無力的主張。以耶魯迪的立場來說,當初之所以將庫爾蘭特拉進反馬法爾的同盟中,完全是由於自己國家的利益。如果有更好的利益出現時,把庫爾蘭特犧牲掉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在面對庫爾蘭特如此近乎哀求的救援聲明時,耶魯迪也只是在表面上恭謹客氣地回答道:

    「吾國對於貴國所遭遇的困境感到萬分同情。但實在因為拉薩爾個人獨斷獨行的作為,也同樣使我國蒙受相當程度的困擾,而且在財政上、軍事上,也實在沒有餘力對貴國提供援助,故只能祈求天上眾神,拯救貴國盡速脫離眼前的困境。」

    如此毫無情義的回答當然叫庫爾蘭特感到失望、而且憤慨,但是以他們眼前的處境,當然不能只是一味沉溺在無益的情感當中,於是庫爾蘭特接著對馬法爾提出了這樣的主張:

    「所有的罪過都是耶魯迪引起的。貴國如果要對我國行使武力,應首先針對耶魯迪才是。」

    事實上,庫爾蘭特所提出的主張根本是馬法爾早已知道的。儘管如此,馬法爾仍然出動軍隊攻打庫爾蘭特,這表示無論庫爾蘭特的主張是正確的、或者根本就是詭辯,馬法爾都不可能接受,這一點與去年征服茲魯納格拉的時候是一樣的。

    「順便再做另一件與去年征服茲魯納格拉時一樣的事情吧!」

    卡爾曼的臉上浮現出毒辣的微笑之後,隨即派遣使者前往晉見耶魯迪的國王吉古摩頓七世。主旨是在說明,「面對貴我兩國共同的敵人,請貴國也出動軍隊共同討伐。待消滅庫爾蘭特之時,便將庫爾蘭特西南部的十州贈與貴國。」

    接獲馬法爾皇帝所致送的親筆信之後,吉古摩頓七世忍不住憤恨地啐舌唾罵:

    「哼,瞧卡爾曼這傢伙,還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竟然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頤使我軍,難道他真以為我軍會因為區區的一點土地就感到滿足嗎?」

    儘管吉古摩頓七世的反應如此激烈,但是在回覆馬法爾皇帝的親筆信時,卻不能將他的憤怒真正地表達出來。畢竟耶魯迪沒有十足的自信,能夠在與馬法爾軍正面交鋒的時候擊潰對方,而且也因為沒有將拉薩爾引渡到馬法爾,而形成了一個掌握在卡爾曼手中的把柄。無論如何,在表面上還是必須作出贊同的樣子,然後盡量拖延事態的進展,吉古摩頓七世於是撰寫了一封僅表達「將竭盡所能來努力配合」的內容,但文中卻充滿文藻虛飾的冗長書信,派人送往馬法爾。另一方面,他也對軍隊下達了全體總動員的佈告。在這個時代、在這個時期,無論如何是絕不能夠為了貪圖優閒安逸的日子,而將軍備解除的;因為戰火總是不知會在什麼時候蔓延到自己的國家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耶魯迪開始盛傳一個流言,國都普勒遜也因而引起了一陣騷動。這個流言是關係到無論在他人、或是在自己眼中,都是以一個謀士身份自居的拉薩爾本身。

    Ⅲ

    四月五日晚上,在國王吉古摩頓七世的秘密召見之下,此時應該是不在普勒遜的拉薩爾,匆忙地趕到王宮。面對急忙前來謁見的拉薩爾時,國王冷淡地告知有關該謠傳的內容:

    「外面正在盛傳,你其實是與馬法爾帝國互通的國賊。」

    一向膽量十足、且手腕毒辣的拉薩爾聽國王這麼一說,竟也目瞪口呆、無言以對。謠傳中所指馬法爾的密探不是別人,偏偏是拉薩爾,由此可見這謠傳根本就是虛構,但是拉薩爾此時仍得要小心應付,因為他也知道自己一向樹敵眾多。

    「難道陛下相信這種流言嗎?」

    「不相信,不過朕對於這種將你指為馬法爾密探的說法,相當有興趣。朕是在想是否把朕的想法也說給你聽聽,所以才傳喚你前來晉見。」

    「無論如何請告知臣下。」這是拉薩爾此時所唯一能夠說的話。

    以下便是吉古摩頓七世所說的話。自去年以來,拉薩爾即不斷玩弄著各種外交的策略,宣稱是為了削弱馬法爾帝國的國力,但實際的結果如何呢?去年在拉薩爾的計謀之下,馬法爾帝國非但沒有被削弱實力,反而併吞了茲魯納格拉王國,獲得史上空前的大版圖。而今年呢,也因為拉薩爾的策謀而征討庫爾蘭特,如果其結果更使得馬法爾帝國的領土與勢力更加擴大的話,那麼拉薩爾不就意外地變成最有貢獻的人嗎?

    經由國王這麼一道破,拉薩爾竟也反常地產生了些許動搖,原來會有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拉薩爾真是覺得太意外了。不過他仍然將心中的動搖給抑制下來,然後向國王進言,說這一切只是暫時的表相,無論如何,自己絕不可能是馬法爾的密探。

    「是嗎,不過這麼一來的話,是不是會產生這樣的結論呢,拉薩爾。你一心一意為打擊馬法爾帝國所研擬的策略,最後都一一落敗,雖然你的計謀極為精心巧致,但是成功的果實卻全部被馬法爾親手給摘下來,最後是不是會落得人們如此的說法呢?」

    「……」

    拉薩爾此時的模樣,正是「無言以對」這句話的鮮明寫照。的確,依照目前事態發展的結果,拉薩爾一直是讓馬法爾帝國給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只依照事態的表相來加以判斷的話,應該有兩種見解可以成立,一種就是拉薩爾其實是馬法爾的密探、而另一種則是拉薩爾本身是個無能的謀士。雖然這些見解並不具有真實性,但是卻足以嚴重刺傷拉薩爾的自尊心。

    因為這就好像在告訴他,「從背叛或者無能當中,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說法吧!」,拉薩爾感到自己已經因為屈辱而開始暈眩了。

    國王在寶座上稍微地轉動身體:

    「朕不認為你是什麼密探,也不認為你真的無能,因為當初提拔任用你的人是朕,如果你真是密探或確實無能的話,那朕豈不是個昏庸不明的國君?」

    吉古摩頓七世發洩似地吐出這些稍微有點拐彎抹角的台詞之後,一面捻著自己的髭鬚說道:

    「拉薩爾,朕知道這些謠傳聽在你的耳裡,一定非常無可奈何。但如今能夠恢復你名譽的,就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竭盡你的才智,讓馬法爾那班人聞風喪膽。朕也期待著你能有所表現。」

    「臣著實惶恐。臣下一定會讓卡爾曼顏面盡失,臉上無光。」

    如果這席話就此結束的話,那麼他兩人之間這種亂世名君與名臣的信賴關係,或許可以被後世傳為美談。但是,姑且不論吉古摩頓七世真正的想法如何,拉薩爾本身對於這種什麼後世名聲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對他來說,祖國和主君都不過是實現野心的道具罷了。

    吉古摩頓七世雖然比卡爾曼二世還要年長十五歲,但實際年齡也還不到四十五,目前正值壯年時期的他,其實是個相當年輕、而且充滿未來性的國王。雖然不具有偉大英雄的特質,但是他的器量與才幹其實也非比尋常,不是一個能夠讓拉薩爾隨意耍弄的傀儡。所以,對拉薩爾這樣一個懷有稱霸全大陸之野心的人來說,耶魯迪的吉古摩頓七世和馬法爾帝國的卡爾曼一樣,都是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遲早都要解決掉的。只是首都普勒遜當中所盛傳的流言一旦已經發生,那麼把國王解決掉的時間,可能必須比他原先所預定的時機還要更提早一些了。

    從王宮退出後,拉薩爾立刻回到自己的宅邸,因為客人來訪的時刻已經到了。這客人與宅邸的主人有著相同的境遇,都必須刻意避開人們的耳目,在二樓最裡間的談話室中,一個長相酷似松鼠的矮小男子,正在等待主人的來臨,這人便是到去年為止,還一直擔任馬法爾帝國宰相的宋爾坦。談話室的桌上擺著葡萄酒和乾酪,主客形式性地互相寒暄之後,立刻切入了主題。

    「前天晚上我已經見過西米恩,說服他為拉薩爾大人效力。不過西米恩那傢伙說,如果要他協助拉薩爾大人的話,必須要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他說,如果能夠把前任虎翼國公的未亡人格爾特露特送交給他的話,就願意永遠為大人效忠。唉,這個人就是太貪戀了。」

    宋爾坦壞心眼地笑著。他去年因為毒殺皇帝卡爾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逃亡到國外,在流亡諸國之後,終於潛入耶魯迪,與今年一月曾一度回國的拉薩爾謀面,雙方結下相互協助的互助關係。雖然他們這種盟友關係,在各為己利的程度上,比起七國同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在卡爾曼尚未被打倒之前,這種盟約關係對宋爾坦與拉薩爾兩人來說,確實有其存在的價值。而宋爾坦之前會見西米恩,就是希望同為流亡身份的西米恩也能夠一併加入。

    對西米恩而言,讓人把他和宋爾坦以同樣的眼光來看待,或許是極度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他到底沒有特別要反叛皇帝卡爾曼二世的意思,而且對於他的祖國馬法爾也不特別痛恨。但是,只要卡爾曼二世的統治體制一天沒有被打倒,西米恩就一天不能得到幸福。不但不能恢復虎翼公國舊有的權勢,也見不到心愛的格爾特露特,甚至連故鄉都回不去。如果透過對耶魯迪王國、或者拉薩爾的協助,而能夠使這些願望均得以實現的話,那他還有什麼躊躇的理由呢?

    這個條件對拉薩爾來說,簡直是太容易了。於是他便承諾,待成功之時,一定正式將虎翼國公的地位與十州的領地賜予西米恩,並且讓他再見到格爾特露特。西米恩於是不再猶豫,誓言為拉薩爾效力。

    Ⅳ

    在馬法爾帝國軍入侵庫爾蘭特的軍事行動中,為帝國軍擔任先鋒的部隊,便是黑羊公國軍的三萬六千名將兵。主將是國公繼承人利德宛,副將則是主將的未婚妻安潔莉娜公主。根據士兵們最喜歡開的玩笑,利德宛和安潔莉娜公主被說成是「全馬法爾最強的一對」,而這樣的玩笑是出自於善意的。自前些年來,利德宛以黑羊公國繼承人的身份,在內政與軍事上都立下了顯著的功績,不過他的名字之所以眾所皆知,其實是由於他身為「金鴉公國安潔莉娜公主的未婚夫」。對於人們所給他的這個稱呼,利德宛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不滿。在兩年前,當他離開虎翼公國時,其實就已經有所覺悟,將帶著他年幼的兒子帕爾,一起在流亡的日子中渡過一生。如今擁有如此風光顯赫的地位,反而讓利德宛覺得有些無所適從,當然也就更無意去大聲嚷嚷,「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怎樣怎樣」的了。利德宛同時也有著另一種想法,或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與安潔莉娜公主閃耀著同等的光輝,不過這可能是戀愛中的男人自以為是的想法罷。

    當安潔莉娜公主為激勵後方的步兵隊伍,而暫時離開他身旁的時候,利德宛一時沒有了說話的對象,只是獨自驅馬前進。這時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許久不曾見面的兒子帕爾。

    原因倒不是因為擔心他兒子的安全。因為如果有人想要加害帕爾的話,就必須要付出與黑羊公國全體為敵的代價。帕爾此時正在黑羊國公阿爾摩修大老的身邊,同時有隨著安潔莉娜公主一起過來的金鴉公國侍女在照顧他。帕爾今年已經七歲了,一定比去年更長高了許多。阿爾摩修大老雖然兩眼失明而無法自由行動,對於帕爾卻相當疼愛,帕爾也經常陪伴在大老的身邊,結結巴巴地為大老朗誦一些詩曲和歷史的書籍,大老因此而相當歡喜。依照正常的情況,帕爾將成為下一任的黑羊國公,而且也還有某些可能去繼承虎翼公國的領地。在年輕父親的眼中,兒子對於文學與音樂等文藝科目的興趣,似乎比揮劍騎馬的武功還要來得高。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無妨,因為與其成為一個誇耀勇猛、喜好無益地滋生戰爭的君主,倒不如成為一個保護學藝、促進民眾福祉的君主還來得好一些。只是在帕爾繼承國公地位之前,國內的和平如果還不能確立的話,那麼帕爾成為一個仁德君主的資質,可能就變成單純的文弱也說不定。雖然利德宛如今統治黑羊公國的地位並不是他個人積極的希望;不過既然是卡爾曼的建議,而且他也接受了這個地位,那麼他就有責任必須要對現在以及將來負責。所幸的是,截至目前為止,人們對於他在職務上的評價是相當高的。

    儘管如此,也並非黑羊公國所有的文武官員,都能夠以善意來對待利德宛和安潔莉娜。雖然他二人在為人方面,並不屬於特別會製造敵人的個性,但是他們畢竟不是黑羊公國出身。這一點對於上流階級的貴族和一般平民百姓來說,根本是無關緊要,但是對於一些中層階級、而且世襲觀念強烈的人來說,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令他們滿意,甚至還有人感覺是他們家主子的地位讓人給篡奪了。此時身在遠征庫爾蘭特的軍中,名叫積加的騎士便是這種類型的人,他對著一名同樣是騎士階級的同僚魏樂,全盤托出了心中的不滿:

    「其實有時候想起來,利德宛大人根本是和黑羊公國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你認為還有哪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騎士,能夠像他這麼樣飛黃騰達、一步登天的呢?」

    「這麼說來,積加啊,你認為除了利德宛大人以外,有誰能夠成為我黑羊公國的主人呢?你到底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騎士,不過我總覺得你對利德宛大人似乎太過於苛刻了,你該不會是想要平地起波瀾吧?」經魏樂這麼一規勸,積加看似不滿地沉默下來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危險的想法如鬼火般詭異地照亮了積加的內心深處。

    沒錯,如果利德宛有資格成為國公的話,那麼我積加不也同樣有資格嗎?自己身為騎士為公國盡心盡力也已經有二十五年,不但立下了許多功勳,過去在擔任行政官時也頗有建樹。利德宛會有今天,是任誰都想像不到的,那麼又有誰能夠預測在經過幾年以後,會有什麼樣的變化產生呢。積加感覺到有個模糊不明的東西,正逐漸在他的心底冒出熱熱的泡沫,但此時在同僚的面前,他趕緊將這種感覺勉強給壓抑下來……

    黑羊公國軍的行進隊伍當中,有四條猛犬隨行,這四條猛犬的戰力足以匹敵、甚至超越四名戰士。飼養他們的主人叫作霍爾第,雖然沒有官銜、也沒有職位,卻受到黑羊公國軍的主將與副將彷彿客人般地禮遇著。

    「霍爾第,在想些什麼呀?」

    經利德宛這麼一喊,霍爾第巧妙地操控自己身下的座駒,朝他的友人靠過去,然後抬高他那圓圓的下巴,指著在前方行進的一名騎士背後說道:

    「那個叫積加的人,要對他小心一點才好唷,利德宛大人。」

    先說了這麼一句之後,霍爾第接著說出方才積加所對魏樂說的話。霍爾第對於幾種能夠在某個距離內,得知他人談話內容的技術很有研究,讀唇術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利德宛稍微皺著眉頭說道:

    「積加對於我確實是不太友善,不過我看他的為人,應該不至於會懷有惡意和野心才是。」

    「時代的劇毒足以叫人迷醉哪,利德宛大人。」

    霍爾第接著拿起他隨身裝有茲宜加酒的皮酒囊,拔起栓子,將強烈的酒精注入他的口中,然後對著春日下的天空,滿足似地吐著氣:

    「只要人一有野心和才能,任何夢想都能實現,如今所有人都有種想法。這不能說是由於哪個人的緣故,就像虎翼公國的西米恩,在他還沒有誤入歧途之前,不也是個磊落的騎士嗎?」

    霍爾第雖然沒有說錯,利德宛卻迴避說出贊同的話。因為不論如何,他如今獲得的地位,在別人眼中是超越了他個人的野心和才能,所以利德宛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資格來發表任何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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