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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海盜的讀書會

作者:田中芳樹

    Ⅰ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代表眾人發出不平之鳴的是亞朗。麥佛迪前中尉,陸續聚集到食堂大餐桌的反鐵達尼亞派流亡分子們停下正在撕扯麵包的手定定看著他。

    「現在的鐵達尼亞又是分裂又是內戰的,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博士!你倒是說說看法作何解釋?」

    時值星歷四四七年四月下旬,亞歷亞伯特的部屬鮑森持續率領潛水部隊在巴格休的海底來回巡遊著,而巴格休軍的逃兵部隊也確實還藏身於海中。不過簡稱OOJ的「正直老人二世號」已經與他們分開,獨自展開個別行動,這群不肖的流亡分子潛進位於亞熱帶一個龍蛇混雜處名叫山纓艾羅港的港灣都市井租借下一戶住家,這棟舊屋原本是提供船員住宿之用,具備了地處偏僻、房間數目多以及租金便宜這三項優點,只不過缺點是優點的五倍。

    「情報太少了,資料與物證也缺乏可信度,在這種狀況下還不負責任地揮動想像的羽翼,這種行為並非學問的研究,純粹只是在賭搏罷了。」

    李博士趾高氣昂地表示,他是公認最擅長把學問運用在政戰賭搏遊戲上的人。以「鐵達尼亞將如何滅亡」一題做為終生研究課最題的他在思想上可謂全宇宙最具危險性的恐怖分子。李博士懂得數個毀滅鐵達尼亞,甚至是全人類的作法,只是在組織的執行能力上稍嫌不足,不過這樣堪稱人類的萬幸。

    「當然啦,如果你們非聽不可的話,我也不是不能提出我個人的想阻,只是身為知識分子,不追尋理論的完整性而一味滿足大眾好奇心將墮入邪道……」

    「方修利,你的蔬菜蛋包飯要加馬鈴薯還是洋蔥?」

    這個問題來自雪拉芬。庫帕斯這名女性,被問到的紅蘿蔔發青年連頭也不流,帶著一臉睡容來到飯桌。租下這棟旅館之後,方修利便與雪拉並。庫帕斯共住一房,過起兩人世界的日子。如果說「就是放心不下」的念頭也能被列進愛情的範疇,這應該算是貢愛情基礎的同居生活。

    「他這個人啊,走到哪都少不了女人陪。」

    路易。艾德蒙。巴傑斯表示讚歎,語氣不帶任何嘲弄;其實方修利如往常需要女人來穩定他的精神層面,拿「花癡」一詞形容他也許還比較正確一點。他去年邂逅了米蘭達視為親妹妹般照顧有加的少女莉拉。佛羅倫茲,兩人的戀情正要展開卻因莉拉的死而結束。莉拉死後,她的身影在方修利的內心日漸擴大,這份思念導致方修利對鐵達尼亞貴族亞瑟斯伯爵展開襲殺行動,連帶地與亞瑟斯的胞兄哲力胥公爵決鬥,最後並將他置於死地。如果要以最簡單的結論來描述現狀的話,一切的起因可說肇始於一個女人。

    「兩種都要,洋蔥少放一點。」

    方修利邊爬梳著他的紅蘿蔔發邊答腔,一旁的米蘭達隨即插話。

    「我覺得你應該開朗一點,你打贏了那個大名鼎鼎的亞歷亞伯特公爵耶!連續兩次耶!」

    「是啊,要了一些小伎倆。」

    方修利擺出愛理不理的態度,這次海底的勝利反而令他感到浮燥。他打贏了這場仗,外界公認的名將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公爵因此受傷,甚至還辭去總司令官一職,然而內心完全湧不出一絲勝利的踏實感,就好似蜜蜂在叮咬了巨龍之後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麼卑劣。方修利所希望的是艦隊之間能夠正面決戰,如此得來的勝利才算得上堂而皇之,不過他這種軍國騎士道主義被李博士潑了一桶冷水。

    「哦,你覺得不滿意嗎?這麼說,你要以這等貧弱的戰力。這等稀薄的同盟意識、程度幾近於零的戰術構想,既不躲也不進正面與敵人對決並取得勝利嗎?方修利先生?」

    李博士就是有辦法輕易吐露出驕傲自大而且十足挑釁的口吻同時不必費一毫克的力氣,方修利雖然張開了口,但心裡早就明白自己舌頭的長度跟靈敏度根本比不過對方,所以他也沒心情打這場必輸無疑的舌戰。

    此時,眾人在方修利的四周議論紛紛,內容是數日來一直懸而未決的話題,既然鐵達尼亞分裂了,那麼他們今後應該跟誰作戰才好呢?

    「不管是兩方的哪一邊被消滅了,另一邊必定鼓掌叫好,這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們高興歸高興,但力量等於被削弱了一半,這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桌子發出聲響,李博士拍擊手掌以引起同伴的注意。

    「我實在很不喜歡這種麻煩事,但既然各位如此期待我也不好拒絕你們,於是我先把學者的良心擱到一旁,將目前的事態稍做整理為各位說明一下。」

    誰說我們在期待?「學生」們面面相觀,眾目一時集中在麥迪佛身上,他趕忙搖頭否認。李博士逕自催促著全體人員坐好,當中有人怨聲連連,但最後所有人還是乖乖就座,這正是這個流亡分子集團的特殊之處。他們沒有人氣超強的偶像級領導者,大家幾乎形同一盤散沙,各做各的事卻也沒有因此瓦解。大概是因為被鐵達尼亞與反鐵達尼亞諸勢力排斥的緣故,陷入孤立狀態的他們根本無處可去。

    面對著「學生」們,李博士首先說明目前的社會現狀,然後由此發表個人演說。

    「單一勢力過於龐大甚至佔了全體過半,依古代文學的說法就可以稱之為巨人,一旦巨人膨脹得太大自然會產生分裂與分散,就歷史法則而言,這種現象並不足以為奇,大家應該為打倒鐵達尼亞的時間距離因此縮短而感到高興才對,然而問題是……」

    話說了一半,方修利心急地插了嘴。

    「你說打倒鐵達尼亞,到底要打倒哪一個鐵達尼亞啊?是藩王亞術曼?還是反藩王派兩公爵?」

    「他們兩人已經不是公爵了。」

    李博士以研究所學生的口氣淄銖必較地提出訂正。

    「應該說前公爵才對,回到正題,問題就在於剛才方修利的疑問裡所提出的那種簡單的二分法往往會導致眾人誤判歷史的方向,不可拘泥於眼前的利害得失而錯失大局,此外藩王的處理方式也稍嫌不合理,等於不及格。」

    李博士還自以為是地給藩王評分。

    「換成我,我不會同時褫奪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兩公爵的職權,我只會剝奪其中一人的權利,但給予另一人更優渥的禮遇,我想你們應該明白其中道理……」

    李博士像個三流大學的一流教授,他的目光一瞟,沙朗。亞姆傑卡爾便答道。

    「你想挑撥他們對吧?」

    「沒錯!只要A與J這兩人持續合作,其勢力便不可能弱化,他們兩人可以在軍事與政治相互截長補短,一年前根本無法想像現在會出現如此完美的組合。」

    看著眾人交互對望並點頭贊同,李博士又附註一句。

    「就連敵人也要客觀地給予評價,這才是做學問的良知所在。」

    李博士向來喜歡挑不必要的時機做出不必要的發言,也因此樹立了不必要的敵人。雪拉芬。庫帕斯老無其事地拿著咖啡壺站起身來,為一臉火爆的「學生」們倒咖啡。路易。艾德蒙。巴傑斯只手拎著咖啡杯提出質問。

    「好,如果按照你所謂客觀的評價,你說這次事件是誰策動的?」

    「我不知道,也許對方的名字正是我們所說的命運或歷史吧,最重要的是這名人物正計劃讓鐵達尼亞成為大型舞台的主角上演一齣好戲,其他人不是當觀眾就是演敵人。」

    「難道不是以我們當主角的反體制革命劇嗎?」

    米哈魯。華倫柯夫挪動重達零點一公噸的巨軀,底下的椅子吱嘎作響,而李博士昂揚地表示。

    「我們可以期待未來的新劇本,搞不好流星旗軍會再度登場也說不定,給他們點演出費教他們去投靠某個陣營。」

    「流星旗軍不會這麼沒骨氣吧,他們會輕易對人言聽計從嗎?」

    「反正故事都是人編出來的,就看物質慾望對他們有多大的誘惑力。」

    李博士毫不留情地以毒辣的舌鋒唾棄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志。

    「算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學無術的人往往是現實利益重於理想抱負,而且他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恥之處,反過來正視我們的理想抱負與現實之間的關係,現在正面臨一個最重要的轉折點。」

    我們有什麼理想?懷疑的目光集中在李博士身上,而李博士根本不予理會。

    「分裂後的鐵達尼亞兩派有可能拉攏我們,而且可能性非常高。到時我們該做何選擇呢?……」

    壁面的信號燈突然閃爍個不停,通知眾人有訪客登門,當不成教授的黑髮流亡分子臉色一變,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並要巴傑斯調查來者何人。在聽到艾爾曼。鐵達尼亞伯爵的回應之後,他立刻堆起不懷好意的笑容,在同志們看來,他的表情就好像一個老師正盤算著該當掉哪個學生。

    Ⅱ

    「歡迎歡迎,艾爾曼。鐵達尼亞伯爵閣下,您特地造訪我們這個髒亂不堪的寒舍實在惶恐之至。」

    李博士鄭重地招待來自鐵達尼亞的客人,自從去年綁架未遂事件以來,這兩人便分別代表彼此的陣營擔任斡旋溝通的中間人,只不過,艾爾曼伯爵的地位是得到藩王亞術曼正式授權,而李博士卻不曾經過反鐵達尼亞陣營的同意。李博士將伯爵請進會客室,並向女性同志們表示。

    「麻煩替伯爵閣下泡個茶,用最貴的那種。」

    後半段的台詞證明了方修利一行人的財務狀況,艾爾曼伯爵內心一定認為:以價格來判斷茶葉的好壞實在太沒常識了,但他不會以表情或言語表露出來,這是身為上流人士的謙虛。

    艾爾曼伯爵接過紅茶只是作勢以口啜了一下就把廉價的白磁杯放回托盤,接著慎重地開口表示。

    「這幾天下來,你們與我大概都受了不少驚嚇吧。」

    「質跟量都有。」

    李博士語畢,只聽見伯爵低語著。

    「真是太遺憾了,亞歷亞伯特卿與褚士朗卿已經主動放棄了鐵達尼亞次任藩王的競爭權。」

    「伊德裡斯卿呢?」

    「伊德裡斯卿缺乏人望,他並不是無能,但現在大家只知道他的度量狹小。」

    「的確,如果沒有藩王的威權做靠山,單憑伊德裡斯一人想與A、J兩人分庭抗禮可謂難上加難。」

    艾爾曼伯爵沒有直接作答,並非他不贊成李博士的意見,而是他不喜歡A、J這種粗糙的簡稱,好歹他也是鐵達尼亞的貴族。

    「伊德裡斯卿遲早會公開宣佈自己是藩王殿下的後繼者。」

    「您本身不想成為藩王嗎?伯爵。」

    「這是不可能的。」

    伯爵勉強自己堆起笑意,反而顯露出疲勞的波動。

    「我很明白自己的器量,如果運氣還不錯,我大概可以晉陞為天城、也就是藩王府的執事長吧,論功行賞的話就是維爾達那帝國的宰相,這已經是最大的極限,鐵達尼亞無地藩王的位子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歷史上因背負了重擔而發瘋的例子也層出不窮。」

    李博士似乎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能夠以學者的身份沉浸在理論與事實的交流之中是他最大的樂趣,可惜週遭的人看起來反而變成他在刻意欺負艾爾曼伯爵,這只能說是他平常做人太差。

    「亞術曼殿下太強了。」

    艾爾曼伯爵如此回答,言語的水面下隱含的意味既深遠且重大,李博土微瞇起雙眼端詳著鐵達尼亞貴族的表情許久才開口,他沒有發表觀察成果,而是另開話題。

    「我看,開場白也做得差不多了,伯爵,請問尊貴如您此次大駕光臨寒舍究竟有何責干?」

    「我已經回到天城了。」

    「那可要恭喜您了!我這麼說應該沒錯吧?」

    「事情是這樣的。」

    伯爵重新調整了語氣和坐姿。

    「希望你們流星旗軍裡異議派集團能夠加入天城,過去的嫌怨一切付諸流水,這次將以軍事戰術專家的身份聘請各位,我保證你們會得到高價的報酬。」

    雖然這是預料中事,驚愕仍然無聲地擴大遠超過眾人的預期心理,而做出精確預言的李博士並未趁機炫耀。

    「我記得伯爵應該是亞歷亞伯特公爵的顧問,你確定你想清楚了嗎?」

    「我只效忠於天城的藩王殿下,這一點絕對無庸置疑。」

    「你要如何保障我們的身家安全?要我們到天城是不成問題,就怕一腳剛踏進去馬上遭到捆綁、拷問到死或是處刑之類的,這樣我們就顯得太悲慘也太可笑了。」

    「我也是鐵達尼亞人,鐵達尼亞人絕不會做出這等卑劣的舉動,我願以我的名譽做擔保。」

    「泰莉莎。鐵達尼亞公爵夫人也是你們一族的人,你有辦法說服她嗎?」

    李博士平靜的質詢當場問得艾爾曼伯爵啞口無言。

    「她的言行相當情緒化,而我們又是殺害她兩個兒子的兇手,她憎恨我們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如果她採取報復行動那我們也很為難。」

    李博士的主張只考慮一己的立場,卻也是十分正確的,米蘭達與麥佛迪用力點著頭表示贊同,並不是他們想到「天城」去,不過既然在談判的狀況下理應跟對方討價還價一番才對,他們絕不可能以當面拒絕的方式來降低自己的選擇機會,尤其是麥佛迪與鐵達尼亞之間還有金錢上的糾紛,就算談判破裂也要先狠狠敲上一筆才甘心,這就是他們的本意。接著,李博士又提出一項關鍵性的問題。

    「最重要的是,藩王亞術曼殿下究竟做何打算?」

    「我不知道。」

    答覆明快同時也充滿苦澀。伯爵深深吐出一口氣,取出白絹手帕擦拭額頭與頸項的汗水。

    「不知道的不只我一人,誰有辦法猜透藩王殿下的旨意,藩王殿下的深謀遠慮是我們一般人的觀察能力所不及的。」

    「我同意你的說法。」

    李博士一本正經地對這項理論表示認同。

    「我感覺到藩王的意志力相當強烈,卻一直無法讀出方向性,他的做法看起來不是單純以維持權力為目的,但也不是具有毀滅傾向的虛無主義者,實在是個相當值得研究的人物。」

    「再怎麼說也是我的主君,你們能答應我的要求嗎?」

    「我個人是可以接受,身為學者就必須主動尋找最好的研究題材,如果能夠分解剖析亞術曼。鐵達尼亞的精神世界更是求之不得。」

    「博士,我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但還是希望你控制一點,請別在言論上對藩王殿下不敬。」

    艾爾曼以一種明顯抑制著情緒的口氣提出請求。

    「真抱歉,以後我會注意的。」

    李博士坦率的反應在戰術上可以稱為以退為進。伯爵表示希望得到明確的答覆,於是李博士便刻意想了一下。

    「事關重大,我無法立即給你答覆,希望能給我一些時間。」

    煞有其事地繞了一大圈之後,李博士做出如此回答。

    Ⅲ

    艾爾曼。鐵達尼亞伯爵告辭後,流亡分子藏匿的房子裡立刻又變回騷亂的言論廣場。過去這棟房子有個優美的稱呼,叫做「綠風莊」,現在只剩部份的牆壁還殘留著綠色的油漆,而高唱言論自由的流亡分子們談話的聲波不規則地在壁面到處反射。

    雖說艾爾曼伯爵的提案是出於他個人的想法,只要一經藩王批准就會正式生效。截至目前為止一直被視為鐵達尼亞公敵而遭到追擊與排斥的流亡分子們,竟然搖身一變要和宇宙最強的勢力攜手合作,麥佛迪形容這是「景氣復甦了!」,可是一腳把這個提案踢到「界外」的是雪拉芬。

    「不管條件再好都不用考慮了,鐵達尼亞是我們的敵人不是嗎?」

    「哪邊的鐵達尼亞?」

    這句嘲諷比任何說法來得更能一針見血指出事實,望著無言以對的雪拉芬,李博土輕咳一聲,再度開課。

    「現在眼前已經有個實例,我想這樣你們也許比較容易瞭解,諸如此類的狀況從今以後將在全宇宙各地不斷出現,你們聽了可能會覺得很不是滋味,不過現今這個時代是由鐵達尼亞一手主導的,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喘口氣喝口水大概是教授的習慣吧。

    「以下的說法有點似是而非,我們暫時將雙方稱為藩王派與反藩王派,借由兩派的分裂,鐵達尼亞的總體影響力反而會因此提升。」

    有人高聲回應。

    「那我們就不要趟這趟渾水,讓那兩派戰到最後,我們只要在一旁看好戲就行了,搞不好在鷸蚌相爭之後,我們漁翁還可以得利呢!不過我不太喜歡這種做法就是了。」

    米蘭達如此提議,她對於毀傷夫婿聲帶的鐵達尼亞有著深刻的怨恨,但是她也兼具有踏實的戰略觀,不至於冒然行動。

    「乾脆等兩邊都提出條件再說,既然是別人求我們,那我們就能趁機抬高價碼,到時候看我們愛標多少就標多少。」

    麥佛迪說著說著,語氣裡攙雜莫名的興奮。他與鐵達尼亞之間的過節只要以巨額的金錢就能一筆勾消,亞姆傑卡爾以眼角瞄了他一眼,然後提出疑問。

    「為什麼艾爾曼伯爵會對我們撒出這麼誘人的餌?雖說鐵達尼亞出爾反爾已是家常便飯,總覺得這次很不尋常。」

    「那是因為,一旦演變成實戰,藩王派的勝算並不大,於是他們希望拉攏實力得以與亞歷亞伯特卿相抗衡的人材,如此一來只有一個選擇,所以他們才會盡棄前嫌,全力爭取方修利的加入。」

    鐵達尼亞這次遇到了燃眉之急,已經顧不得其他問題,這是米蘭達的見解。她對方修利的戰術策劃指揮能力給予相當高的評價,亞姆傑卡爾也是一樣,不過他的想法略有不同。

    「這件事可以反過來解釋,如果我們真的進駐藩王軍的核心位置,看在鐵達尼亞那群老將眼裡大概很不是滋味,他們可能會想辦法排斥我們或自己喪失戰鬥意志,這都還好,只怕他們會在戰場上倒戈到反藩王派。」

    「你說這是艾爾曼的陰謀嗎?我倒覺得你想太多了。」

    米蘭達微側著頭,她的丈夫卡基米爾船長經過一番思考後也輕輕頜首。

    「博士!你認為呢?」

    被點到名的李博士改變話題。

    「我覺得有必要先想想艾爾曼伯爵為什麼能夠來到這裡?或者該說被派到這裡來?」

    「大概是他一直維持著聯絡管道吧?」

    「問題不在我們,而是艾爾曼伯爵,按理來說,艾爾曼伯爵就算遭到亞歷亞伯特卿的軟禁也不足為奇,但是他現在卻能自由行動,其中必定有詐。」

    流亡分子們有種焦躁不安的心情,他們只想到鐵達尼亞有偷襲的可能。既然艾爾曼伯爵知道他們窩藏在這棟房子裡,鐵達尼亞隨時會派出武裝部隊包圍並衝進房子攻擊。眾人如此臆測,但李博士則否決了這個可能性,表示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想艾爾文伯爵的行動,兩名公爵必定瞭若指掌,由於無法確定的要素太多、他們暫時先不動聲色並靜觀其變,必要時不惜將艾爾曼伯爵跟我們一起化為太空灰燼。」

    「既然這樣,乾脆直接投靠亞歷亞伯特卿他們如何,我覺得有一試的價值,那個恬不知恥的艾爾曼伯爵下次再來,就把他五花大綁送到亞歷亞伯特卿面前,也算個不錯的見面禮啊!」

    麥弗迪這個提案一出,米蘭達馬上白了他一眼。

    「你翻臉怎麼比翻書還快,是不是以前在鐵達尼亞學的?」

    「我只是不想掉進正義這種虛名的符號陷餅裡,我對鐵達尼亞的部份做法的確有所不滿,但不表示我應該憎恨鐵達尼亞所有人吧。」

    「不用再強辯了!你的良心存款一直存在鐵達尼亞旗下銀行的戶頭裡,這我們早就知道了。」

    「是啊,每天還算上利息,存到現在我應該成了超級大好人,各位儘管稱呼我聖亞朗無妨。」

    「哦?是嗎?這麼說,把邪惡的靈魂捏碎以後,剩下來的應該就是天使的部分吧。」

    「喂,你要幹嘛?想跟我拼嗎?」

    麥佛迪叫了一聲,敏捷地躲到華倫柯夫龐大的身軀背後,米蘭達則泛起恫嚇的笑容,往前踏出一步,李博土適時出面才解除麥佛迪的困境。李博士不是高罵:「搗蛋的人到走廊罰站!」,而是嘴上掛著:「別這樣嘛,米蘭達!」帶著一副和平主義者的態度勸阻女殿下。

    「同志在此地起內鬨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們等於是遊戲裡的克牌,誰拿到手就可能叫誰頭痛,問題在於對方會如何看待我們。」

    此時方修利無情地潑了一遭冷水。

    「要是換成我,我就把鬼牌燒掉,這樣比較省事。勉強拿在手上就得隨時擔心有人會來搶,如果祭出鬼牌最後還是輸掉遊戲,只能說悔不當初了。」

    「那就祈禱不要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李博士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一個改錯分數又不幸被學生發現的教授,緊接著亞姆傑卡爾要求發言,他沒有舉手表示,而是透過一種相互瞭解的默契,向李博士暗示想要發表自己的研究論文。

    亞姆傑卡爾的意見如下:歸咎起來,等於鐵達尼亞將一族整個搬上台面,然後演出這次的大型舞台劇!由於亞歷亞伯特卿在海戰敗北,因此鐵達尼亞的藩王亞術曼決定放棄單以武力折服方修利一行人,刻意引發一族的分裂,藉機拉攏方修利一行人並收為傭兵,將之誘進「天城」內部予以圍剿,這才是藩王真正的陰謀所在!

    「艾爾曼伯爵嘴裡老是念著什麼貴族的榮譽,然而事實證明,鐵達尼亞的歷史正是一連串的爭權奪利所構成,不管外界如何嚴詞抨擊都搔不到鐵達尼亞的癢處,反正到最後讓艾爾曼伯爵一個人承受污名就行了,你們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的確是很像鐵達尼亞的做法……」

    米蘭達叉起粗壯結實的手臂思忖著,正想反駁米蘭達的麥佛迪也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因為他從亞姆傑卡爾的發言裡感受到一股不可忽視的說服力。

    巴傑斯接著提出另一個危險的可能性。

    聽說「天城」的人視已故的哲力胥卿之母泰莉莎夫人為麻煩人物,如果藉著討伐殺害她兩個兒子的兇手來滿足她的心願,就能要求她放棄爭取公爵名號,如此一來豈不是一石二烏?

    李博士並未置可否,只是轉向另一名學生說道。

    「你說該怎麼辦?方修利先生。」

    「待在一旁納涼觀賞鐵達尼亞的內鬨,顯得我們太消極了。」

    「那你想投靠天城嗎?」

    「你先回答我,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惑星?」

    「你儘管放心,艾爾曼伯爵會幫我們帶路的,只不過這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段內容是屬於行政當局的工作範疇,而非學者的研究職責,在場的學生們覺得李博士所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就算我們決定離開,巴格休政府會有什麼反應?如果我們所做的選擇跟他們不同,他們一定會妨礙我們的。」

    麥佛迪開口回答華倫柯夫的問題。

    「那群吝嗇鬼有什麼資格管我們的事,也不多少在經濟上支援我們一下。」

    麥佛迪說的沒錯,以目前窘困的收支狀況,擔任會計的他即使有意中飽私囊也無能為力。

    「還不需要理會巴格休方面的反應,應該把重心放在鐵達尼亞,他們的確有太多的疑點。」

    「例如呢?博土。」

    「例如,我只覺得這次鐵達尼亞一族內部對立與分裂的過程稍嫌簡潔明快了些,邪惡的大本營天城、遭到放逐的兩名悲劇公爵、善與惡,這景象未免太過於戲劇化。」

    「確實。」

    方修利的腦海裡浮現出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的臉,「長得帥不管走到哪裡都吃香……」他帶著或多或少的自卑感如此承認。

    「照你這麼說,伊德裡斯卿就是大魔頭的爪牙嘍?」

    「他本人大概還會沾沾自喜地以為,下任藩王寶座已經唾手可得了!」

    事實上,如果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兩名公爵仍在天城活躍的話,伊德裡斯永遠只能當下任藩王的第三候補人選,然而這兩名公爵同時遭到放逐的現在,理所當然他野心的火焰開始熊熊燃燒起來,只是這把火能持續到最後嗎?

    當初,邊境星域散著「伊德裡斯卿企圖謀反」的惡意謠言就是李博士的傑作,而法爾密截到這個訊息並上報給天城,雖然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不過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想當然而會將這個謠言利用於政戰方面。

    趁著艾爾曼伯爵再度聯絡之前,全體人員要做好出發的準備——語畢,李博士面朝學生們宣佈下課。

    Ⅳ

    李博亞土與方修利在二樓的陽台上接受潮濕的海風吹拂,繼續他們的討論,雪拉芬端來冰紅茶,將杯子擱在略微傾斜的桌面,然後略帶著不安的語氣問道。

    「這個嘛,我本來以為天城是我這輩子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如果有機會的話去參觀參觀也不錯。」

    「你不怕被暗算嗎?」

    「我也不確定,要是真被殺了,大概會在後世留下一個愚人的典範哪,也許亞姆傑卡爾提督與巴傑斯的說法是對的。」

    在前方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更為陰毒的餡餅:一心復仇的泰莉莎禁人率領私人軍隊攻擊流亡分子們,一場激烈的戰鬥之後雙方剛歸於盡,再把這一切以私鬥作結,鐵達尼亞便能一舉解除內憂與外患,沒錯,鐵達尼亞會想出這種做法也不足以為奇。

    「伊德裡斯卿的心態是一個關鍵。」

    李博士指出,如果伊德裡斯真有信心在與亞歷亞伯特的艦隊正面決戰之中獲勝的話,他就不需要方修利了,反而會立刻加以逮捕並處刑。既然伊德裡斯沒有戰勝的自信,只有暫時壓抑個人的自尊,同意將指揮大權轉移給方修利,由方修利與亞歷亞伯特對抗吧。

    「他不怕方修利在得到兵權之後陣前倒戈嗎?」

    雪拉芬表示懷疑,李博士則輕輕擺手予以否定。

    「你是瞎操心了,就算方修利真想造反,鐵達尼亞的將土也不會聽從的,他們效忠的是藩王亞術曼的權威。」

    意即方修利自身根本沒有一丁點兒懾人的威嚴,只是擁有軍事方面的才能,而他的指揮力百分之百依附在藩王的權威上,因此藩王亞術曼才會放心地任命方修利擔任傭兵隊長領兵作戰。

    聽完李博士的說明,雪拉芬再度表示異議。

    「沒錯,鐵達尼亞的將土是不可能聽命於修利,可是別忘了作戰的對象是亞歷亞伯特跟褚士朗兩名公爵,鐵達尼亞的將士等於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如果修利煽動他們反過來為兩名公爵而戰的話,將士們可能動搖也說不定。」

    「唔嗯,這一點我沒有想到。」

    思慮堪稱鉅細靡遺的李博士也略表訝異地深人玩味著,最後以點頭對聰明的學生表示稱許。

    「理論有無數的可能性,雪拉的觀點相當有趣,那我請問,方修利會那麼做的動機是什麼?」

    「動機?」

    「方修利這種煽動行為的動機,讓兩名公爵戰勝,對修利有什麼好處?」

    「應該是讓藩王亞術曼的獨裁統治體制就此崩壞吧。」

    「可是兩名公爵會接著建立新體制,重生的鐵達尼亞清廉政治取代舊鐵達尼亞統治全宇宙,哎呀呀……」

    李博士刻意張開雙臂,方修利在一旁無奈地聳聳肩。

    「鐵達尼亞是永垂不朽的,這句話的確不假,博士。」

    李博士不覺得這是單純的權力鬥爭,他表示。

    「話又說回來,藩王的椅子只有一張,很難保證兩名公爵的友好關係會一直持續下去,如此一來,總有一天他們兩人會再度為了爭奪鐵達尼亞唯一的寶座而展開廝殺。」

    李博士與方修利面面相覷,彼此的目光中並未浮現明確的結論。

    ※※※

    就這陣子「天城」的情勢而言,伊德裡斯爵幾乎是篤定掌握了絕對的統治權。

    因為藩王亞術曼自從暗殺未遂的事件以來,完全拒絕對外公開露面,只透過伊德裡斯公爵向外界轉達「藩王的旨意」。醫師八人、護土十五人、看護六人、藥劑師二人組成的醫療團隊進駐藩王的住宅區,而藩王的妻子也一直待在府棚內不曾出現。五家族代表會議的席位空了四個,只剩伊德裡斯一個人出席,當他坐在位子上的這段時間,外人根本無從得知究竟他在想些什麼。

    伊德裡斯對外一言一行儼然形同藩王,雖說他是以藩王亞術曼的權威做靠山,但是在管理「天城」龐大的機構與複雜的人事方面,伊德裡斯的實務處理能力截至目前為止尚未發生任何紕漏,這一點意外得到高度評價。因此出現了兩種聲音:一則是「藩王殿下真的還活著嗎?該不會是伊德裡斯卿自己捏造殿下的旨意吧?」另一則是「伊德裡斯卿只是藩王的傀儡,一切都按照藩王的指示行事,天城運作順利就是藩王仍然健在的證明。」當然,兩者僅止於耳語。

    這一年的五月一日,伊德裡斯向全宇宙宣佈一項消息。身著灰色軍服的伊德裡斯,年輕的臉龐上泛著淡淡的潮紅,態度卻十分鎮靜地宣讀藩王著名的詔書。

    「通告巴格休惑星的亞歷亞伯特、褚士朗二人,二人在鐵達尼亞的家名、爵位以及相關位階與公職均予以褫奪,不得行使一切公民權。目前,二人在巴格休惑星以鐵達尼亞一族之名壟斷兵權,實為不當且不法、藩王亞術曼殿下以及維爾達那皇帝哈魯夏六世陛下所無法容忍之行為;在此命令二人向鐵達尼亞正規軍自首並出席天城法庭,接受藩王殿下的聖裁,在進行判決確定罪狀之前絕對保證二人的安全,期限到五月二十日正午為止,若是未在期限內出庭,將以叛國罪名起訴二人,不擇手段對二人的罪行施以嚴懲,如果二人尚有良知與勇氣,應該即刻出庭!」

    在這項宣佈的最後,伊德裡斯表示:凡是支持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的,無論是國家、團體與個人,一律視為鐵達尼亞的敵人!以這段威脅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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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名公爵在巴格休得知這項宣告之際,他們也準備好了對應的說詞。

    「討伐君側的佞臣!」

    這是兩名公爵的宣言,所謂君側的佞臣指的就是伊德裡斯。鐵達尼亞公爵,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為了穩定自身的心理,也為了鐵達尼亞軍將土的精神衛生,將軍事行動的標靶鎖定在伊德裡斯一人。根據兩名公爵的宣言指出,伊德裡斯趁著亞歷亞伯特不在期間,企圖掌控「天城」全權,甚至在暗殺藩王亞術曼未遂之後,將罪行嫁禍給褚士朗,同時監禁受傷的藩王,利用藩王的權威為所欲為,極盡專制橫暴之能事,意圖鏖殺血族成為凶狠殘暴之專制者,因此必須大加撻伐以重振鐵達尼亞的聲譽!

    「伊德裡斯一定會氣炸了,我們讓他扮演這麼窮兇惡極的大反派。」

    宣言內容挑釁的程度之強烈今亞歷亞伯特面露苦笑。

    「他也費了不少心機把我們變成反派,這就是所謂的戰爭,如果不打出消弭罪惡的名分就無法上場殺人。」

    「善與惡的戰爭嗎?」

    「不、應該是惡與惡吧。」

    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苦笑,褚士朗握住宣言書。

    「至少,希望我們是比較不惡的那一邊,不過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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