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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者:秦淮廢人

    伍子胥的頭腦終於陷入混亂,心情越來越焦躁,他望也不望那沈尹戍一眼,厲聲道:「沈兄文采武功,無不令伍員心折,唯有這性格卻少磨煉。大丈夫死則死耳,因何效那婦人孺子,婉轉作啼?」他體內真氣迅速消退,手中劍越發沉重,可是對方引弓不發,不由得萬分焦急,忖道:「莫非我今夜斃命於此?」他再次默運玄功激發真氣,可是空自噴出口鮮血,丹田中空空蕩蕩,再沒有任何反應。

    沈尹戍收住眼淚,斷然道:「伍兄負血海深仇,萬事當以報仇為念,日後伍兄若能揮師入郢,尹戍雖死猶榮!」說完他提起右掌,朝自己天靈拍去,想要以死明志,斷了伍員後顧之憂。

    一縷指風襲來,封住他的穴道。他抬頭望去,伍子胥面色肅然站在他面前,眼中的狂亂正在消退,代之以果斷和堅毅。只見他躬身施禮,滿懷歉意道:「沈兄還請恕過伍員失禮!死者已矣,伍員雖不肖也知生命的珍貴,倘若因此無法復仇,父兄在天之靈,定然不會怪我!」他停了停,慨然歎道:「沈兄可還記得月娘?當日亂軍之中若能救她,伍員寧願一死,也勝於為之抱恨終生!」

    想到傷心處虎目中隱現淚光,他剛剛為此罵過沈尹戍,自不願被其看見,霍地轉過身子橫掃一眼,朗聲說道:「今夜伍員連本帶利只賺不賠,縱然埋骨於此亦是無憾!若有人想動沈兄一根毫毛,簡單得很,只要你踏過伍員的屍首!」他嘿嘿一陣冷笑,接著說道:「只要伍員三寸氣在,此事斷無可能!」

    申包胥暗暗著急,第一他根本不想害了伍員的性命,只想迫他斷了復仇之念;第二他甚是看重沈尹戍,可照此發展下去,沈尹戍不但不會為楚所用,反倒會成為另一個伍員,任他事後舌綻蓮花也恐怕也說之不動。他急忙開口表明心跡:「伍員你何須如此?只要你立誓不再興兵伐楚,這就出陣去吧,包胥在此恭送。」

    伍子胥皺了皺眉還未開口,沈尹戍搶先道:「士各有志,伍兄切勿以尹戍為念!若伍兄因我而放棄復仇,沈某還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申包胥心中甚是不快,強壓怒火寬慰自己:「怎麼跟兩頭倔驢拴在了一起?」他遊目四顧驀地發現,手下這些射手竟也被二人義氣所動,臉上現出惻隱之色,一顆心登時提了起來,凝神尋思穩定軍心的辦法。

    當時正是春秋末期,各諸侯國都還是奴隸制社會,軍人的組成大多是毫無人身自由的奴隸,屬於社會的最底層,一向被人瞧不起。更因連年征戰不斷、戍邊之苦,加上嚴刑峻法,軍人的境遇極慘,很少能活過35歲,士氣非常低落。而自伍子胥胸懷大志投身行伍,決意憑一己之力重振軍心。他與士卒同吃同住同甘苦,更為難得的是真正將其當人看而不是奴隸,軍法面前一律平等,提擢下屬憑軍功不論出身,賞必信,罰必果,從而喚醒了軍人神聖的使命感和榮譽感,兼之以寬嚴相濟、恩威並用的駕馭手段,使旌旗所指,大小將士無不用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使楚國士卒揚眉吐氣,不再以軍人的身份為恥,反以能與伍員同在軍伍為榮。是以伍員雖年未及而立,但在軍中聲望之隆、威信之高,實無人可及。若其復仇大旗一張,定然雲集響應,楚軍立時分裂。正因如此,他出逃之後,楚王和費無極均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而申包胥也是因此才不惜自毀聲名,迫他打消復仇之念。

    草坡上再度陷入沉寂,只有火把燃燒偶爾發出的辟啪聲。伍子胥巍然挺立,穩如山嶽,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體內的真氣正如潮水一般退去。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他非常明白,能生離此地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小,終會消失,可是面對漸漸迫近的死神,他依然毫無懼色,穩穩地站在那裡。

    身為將軍,他對這樣的歸宿非常滿意。記起有一次和月娘閒談,他笑言道:「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戰死沙場。」月娘立即面現怒容,用手掩住了他的口。他握住月娘的小手哈哈大笑道,這樣的事情決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只因他捨不下心愛的月娘,月娘卻轉過身去不再理他。他從背後探頭一看,就發現了月娘眼中的瀅瀅淚光。那一刻,他胸中愛憐無限,伸臂輕輕地將月娘攬入懷中,溫柔地吻上了月娘的臉……

    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如今果然有了這樣死去機會,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那柄重劍讓他越來越吃力,他依依不捨地彎下腰,將其插在身前的草地上,順勢轉身,微笑著,深深地看了沈尹戍一眼,然後回過身來挺起了胸膛,去等待那即將貫胸而入的利箭。

    沈尹戍的心猛地揪了起來,淚水再也止不住,如泉湧一般順著他的面頰流到草地上。他從伍員的目光中讀到了訣別的意味!眼看著這不世之雄走上末路,他的心境無比淒涼,只能咬緊牙關,一任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

    伍子胥緩緩地轉頭,仔細打量著身前的箭手,目光中一片平靜,沒有絲毫的怨恨。他目光到處,那些箭手們雖然藏身盾後,卻紛紛躲避不敢與之相接,彷彿那目光是無形的利刃,可以直刺他們的靈魂。忽然一聲嗆咳,他們的眼睛再度聚攏到伍員身上。

    伍子胥的真氣終於消耗殆盡,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他只覺喉頭一甜,屏住氣想要將翻湧上來的血強嚥回去,可是氣息逆亂不暢,忍不住咳了一聲,於是這一大口鮮血同時從他嘴角和鼻孔中嗆了出來。他身軀晃了一晃重又站定,驕傲地一笑,目光仍然清澈而堅定。

    申包胥心如刀割,再也受不了這種煎熬,一跺腳不忍再看,大聲說道:「罷了!伍員你出陣去吧!」

    伍子胥紋絲不動恍如未聞。此際他已經內火焚心,眼神開始散亂,可是那魁偉的身軀依然站得筆直,有如一尊威武莊嚴的雕塑。那四周的箭手被他威風所懾,竟也驚得呆了。

    猛然間聽到一聲斷喝,緊接著弓弦聲響,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先前入陣的大漢轉身張弓,將箭射入了茫茫夜空,眉目間滿是悲憤不平之氣。他發箭之後仍不能平抑胸中悲憤,轉身噌地抽出佩劍便向手中的長弓砍去,崩地一聲弓弦應劍而斷!

    霎時間群情激憤,眾箭手胸中的熱血盡被點燃,紛紛效仿,一時弓弦連響,那弦上最後一枝羽箭全部消失在夜空之中,緊接著拔劍砍弦聲傳來,眾人引以為傲的箭陣就此不復存在。

    沈尹戍也是熱血沸騰,他明白這些箭手用意,是在用行動表明此生無論何時何地,決不會再與伍員為敵。

    伍子胥強壓翻騰的氣血,向四周拱手為禮,大聲道:「伍員謝過眾位兄弟相讓!」,不再回望沈尹戍一眼,步履緩慢從容前行。他前面的箭手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口鼻中不斷有鮮血湧出,臉上也籠罩了一層濛濛黑氣。這自然是他內力已經耗盡,體內劇毒發作,毒力蔓延的結果。以他驕傲的性格,決不願沈尹戍看見這等情景。

    箭手們放倒盾牌,一個個站得筆直,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敬意,就像是一隊等待將軍檢閱的士兵。草坡上的氣氛沉重而肅穆,人人都默不做聲地看著伍子胥艱難的步履,都在為他擔心,不知道他還能走上幾步。

    伍子胥只覺得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沉重得每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眼前一陣陣模糊,神智也漸漸恍惚。可是他還有堅強的意志,耳邊一直迴響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伍員縱然身死當場,屍身也一定會倒在那箭陣之外!」不錯!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倒在陣外!

    箭手們的鼻子發酸,眼中盈滿了熱淚。今天他們終於見到了最仰慕的人,這世上最值得他們尊敬的人,並且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令他們失望,他比傳說中更值得敬重!可也正是他們送他走上了這條路,這條不歸路。

    不約而同,十八條大漢一齊拔出了佩劍,向陣中的伍員施以莊嚴的軍禮。鏘地一聲脆響,十八柄長劍出鞘,一式斜指向夜空。微風吹過,遠處傳來竹葉沙沙的輕響,陪襯著伍員沉重的步伐,格外分明。火光映照下,十八柄長劍射出閃閃寒光,代表著勇士們的尊嚴,向伍員表達著真摯的敬意。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千人世,也只有此人可以坦然接受這至高無上的敬禮,此刻的伍員,正是戰神的化身!

    申包胥一敗塗地,仰天噴出一口鮮血。這一瞬間他看到一顆碩大的流星,帶著耀眼的光芒劃破夜空。他的心中咯登一聲,忖道莫非這就是伍員的將星?如此伍員今夜必死無疑!霎時間被他壓抑的手足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痛斷肝腸,感慨萬千:「子胥呀子胥,愚兄無心鑄成大錯,現如今追悔莫及!今夜一戰,子胥你技壓群雄,光彩奪目,不正如那顆耀眼的流星?雖然你英年早逝,可你短暫的生命所發出的光芒,較之那世上庸碌之輩又強上何止萬倍?包胥雖不肖,必將你今夜之戰傳遍天下,使你的智勇為萬民所仰,名垂青史!」

    前行八九步,伍子胥已然不支,眼前幻象叢生,靈台漸失清明。前面還有短短的十幾步路程,可是為何會如此難行?莫非這就是黃泉之路嗎?前面有亮光!他看見了,終於看見了月娘!多麼熟悉的身影,還有那雙美麗的眼睛,眼中的盈盈波光,和波光中的無限深情!月娘在微笑,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他心情激盪,眼睛一瞬不瞬地緊盯住月娘,同時腳下也生出了力氣,一步一步,近了,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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