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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殺手之王七九

作者:李哲

    早春的風很冷,很硬。

    我和王七九、杜子知三個人屈膝跪在花壇邊的樹蔭裡。

    我們靜靜地跪著,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和杜子知都穿著厚冬衣,即使如此,仍然感到寒意不斷地從地上傳來,那陰冷的感覺宛如數百隻鬼手一寸一寸地撫摸、捏弄著我們的皮膚、肌肉、骨頭,甚至透入骨髓。

    王七九卻是光著身子,赤裸裸地跪在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懷裡只抱著他那把無鞘的刀。

    他的刀比這未解凍的大地要冷得多,一掌寬的刀身,二指厚的刀背,彷彿吸盡了天地間的陰氣,閃亮冷酷一如堅冰,然而,他的人遠比他的刀更冷!

    他的眉粗而平靜,永遠如一字般安然地橫在那裡,從不會蹙上一下。他的眼睛很少睜開,也幾乎從未閃出過精芒,觸怒他的人最後看到的,永遠是那一道彷彿可以劃破永恆的刀光和由自己的血染出的一片殷紅。

    自從他進入學堂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絕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

    他的家在關北,那裡白日起黃沙,寒夜卷風雪,十天半月之內,就會有數隊馬匪卷地而來,披風而去。潔白的雪地上留下片片腥紅,婦女最慘烈的哭號宛如陰魂纏體般在耳邊久久不散,殘垣斷壁處、碾子磨盤旁,被撕扯掉四肢的孩子痛昏過去,又醒過來,再昏過去,一張張扭曲的臉沾滿血跡,他們的身子痛苦地抽搐,蠕動,不住地呻吟。飢餓至極的野狗們竄進來,瘋狂地舔舐著鮮血,撕咬著被穿在籬芭上的嬰兒,孤零零的老人從豬圈裡爬出來,流著淚,廢力地在雪地上爬來爬去,為死去的親人和鄰居合上那因為恐懼至極而無法閉合的眼睛。

    從那樣的環境裡,孩子能活下來,並成長到十幾歲以上,非有超人的神經和體能不可,否則即使不被殺死,也一定會瘋掉!

    我相信,那裡長出來的每一條關北漢子,都比鐵還硬幾分!

    王七九就是鐵一樣的關北人,七年前他被老師帶回殺手學堂時,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他的腰帶上掛著兩段人的手臂,後來老師告訴我們,他在關北的山裡見到王七九的時候,他正在吃著綁在樁子上的一夥活人。

    老師沒有具體描述他是怎樣『吃綁在樁子上的一夥活人』的,但從他老人家的表情上看,他受到的震撼絕不亞於任何一次江湖上的詭異仇殺或是滅門慘案。

    那些『被吃的人』屬於馬匪的一個分隊,足有二三十人之多,居然落在了王七九這個十來歲的小毛孩子手裡,這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到了殺手學堂之後,王七九很明顯地受到了老師的特別調教,這在其它學生的印象中,是極不正常的,因為老師總是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學生,從未偏向過哪一個人。在第一殺手面前,所有的名聲、權勢、家族、背景,統統都不管用。

    江湖中人都知道,從『殺手學堂』走出去的人,每一個都將是未來江湖上頂尖的高手,武功自不必說,心思和機變也足以撐起一個龐大的江湖組織,所以黑白兩道的各大勢力都削尖了腦袋想讓自己的孩子進入『殺手學堂』,可是絕大多數都被老師拒之門外,老師挑徒弟,既不看對方是何來頭,也不看對方是否根骨奇佳,他只是看得順眼,便收,若不順眼,你就得乖乖地滾回去,如果賴著不走,其結果便是被他一刀殺了。

    對方勢力再大,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因為誰都知道惹了殺手學堂,亡命帖一到,管叫你死得來世不想再托生成人。

    老師飲譽江湖數十載,有『第一殺手』之稱,能讓他真正動心動情的人和事並不多,即便王七九是怎樣一個特殊的孩子,也不讓老師如此地對待他,我想,他一定和老師有一段極不尋常的故事,或是不為人知的淵源。

    如今的王七九,已經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執行任務數百次,所殺江湖人士不下千人,在他的眼中,飛濺的血和流動的水都是同樣的液體,沒有一點區別,那一顆顆的腦袋和一個個的西瓜開了瓢之後,也都是一樣的味道,一樣的紅。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執行任務,當看著他把目標人物——『奇劍昆三少』一刀腰斬,站在血泊中踩著昆三少的腸子,發出殺神附體般暴戾至極的狂笑,我就知道,他的殺意已到了極限,不可超越的極限。

    現在,他就跪在那裡,彷彿失去了人的氣息,空氣似都凝結成霜,在他周圍籠罩了淡淡的一層。

    身邊的杜子知道:「陸師兄,還要跪多久?」

    我皺了皺眉:「不知道,師父沒說,我也沒問。」

    杜子知動了動身子,道:「這事根本與咱倆沒關係,唉,真是倒了大楣。」

    「說起來,咱們多少也沾一點關係。」我嚥了口吐沫,說:「出了這種事,也沒有辦法。」

    我頓了一頓,又說:「胡松和吳鐵他們去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有兩天多了吧。」杜子知說:「差不多該得手了,以他們的實力,殺『三笑張飛』姜平和『賽龍陽』崔好兩人,簡直就是探囊取物。」

    「他們若是回來,看到咱們還在這裡跪著,不知會怎麼想。」我有些沮喪地道:「我可再也沒有臉面在學堂裡做師兄啦。」

    「還不是他害的!」杜子知瞪了一眼王七九,把頭扭向一邊。

    王七九眼皮『刷——』地一撩,目光斜斜地向杜子知望去,眼神並不凌厲,卻有著一股攝人的力量,使我這個師兄都不免一陣膽寒!

    以現在王七九的戰力,我和杜子知兩人聯手也未必打得過他,雖然我是他的師兄,可是自己身上的功夫有幾斤幾兩,我心裡清楚得很!

    「七九……」我發覺我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宛如喉間卡著什麼一般,聲音含糊不清。

    王七九的臉色煞白,他緩緩地移開眼神:「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七九……」

    「別說了,我知道,跟你們沒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王七九那如鋼鐵般堅定的臉,此刻竟抽動不停。這是意志所不能控制的,可見王七九此刻內心是多麼的亂,多麼的不安!

    「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王七九又歎了口氣:「師娘她……,唉,回來之後,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的,如果沒有喝那麼多的酒,也不會讓師娘……」聽他提到師娘,杜子知不由得冷哼了一聲,王七九的瞳孔縮了縮,不再說話,痛苦地低下頭去。

    我理解他,不僅僅是他,我們這些人每次出去執行任務,都彷彿一塊大石壓在胸口一般,那些目標人物不是成名的劍俠,就是絕世的高手,不但武藝絕倫,而且善於機變,有的人武功高出我們數倍,如果不計算好每一個細節,想殺掉對方簡直是癡人說夢!行動中,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都將導致生命的喪失,最重要的,是使殺手學堂的名聲受損!

    每次安全地執行完任務回來,痛快地喝一頓酒,發洩一番實在是很必要的事,否則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必將在難以忍受的壓抑下,成為瘋子!

    殺手活得遠沒有人們想像中的那麼風光,同樣身為殺手的我,更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像老師那樣成為江湖第一殺手,屹立江湖數十年風光依舊的人,千年來也只有那麼一個!

    縝密地思索,周道地策劃,無誤地進行,從容地應付各種突發事件,然後給予目標痛快而又致命的一擊!

    斬殺對手那一刻,喜悅與成就感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邊的恐懼和痛苦,它如一個個怨鬼般附著在我們的靈魂之上,如影隨形。

    殺手是時刻都要保持頭腦絕對清醒的人,可是疲憊的人也需要喘息。

    即便我瞭解王七九的心,也無法原諒他,無論有怎樣的理由,他也不應該……雖然我知道這起事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沒有對錯可言的,無論是師娘,我們,還是他。

    小時候我們就都知道,師娘是武林第三美人。

    第一和第二美人都嫁給了刀劍山莊的少主於百劍,我沒見過她們,我想,即使見過她們,也不會改變我的心。

    在我的心中,師娘的美,永遠是第一。

    師娘的美是不足以用語言來形容的,你看到她,就會覺得全身心的愉悅和舒暢,她的笑比春風還讓人陶醉,比冬日暖陽還讓人感到親切。

    夏天,在學堂外的溪邊,總可以看得到師娘一邊洗著我們的衣服,一邊含笑望著我們在水中嬉鬧。

    秋天,在那灑滿落葉的樹下,在那艷麗金黃的陽光裡,師娘總是坐在小凳上,為我們一針一線地縫製著厚實的冬衣。

    她是那樣一個具有親和力的人,說得極端一點,即使她殺死我的父母和其它所有摯愛的親人,我也無法對她產生一絲一毫的仇恨。

    有時我甚至感覺,我對師娘的尊敬與愛戴超越了師父。

    時光一年年過去,我們都長大了,師娘的容顏也無法抗拒時光的刀。有時我們問,您深通藥理,更窮極人體之奧妙,什麼駐顏的法子都懂,為什麼不用呢?

    她說,淡淡地笑著說,『自然一點,不好嗎?』她微笑的時候,眼角現出幾條細細的魚尾紋,我忽然感覺,那魚尾紋是那樣的美,事實上,師娘的美從未離開過,相反的,更加濃烈、醇香,彷彿陳年的美酒,且莫說嘗上一口,聞上一聞,甚至看上一眼,都已經醉了。

    「師娘這會兒,不知道怎麼樣了。」杜子知一句話把我從回憶的夢中拉了回來,太陽已偏西了,冷風又起,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打了幾個旋兒,不知奔向哪兒去了。

    「老師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她,應該……沒事吧……」我不知道說這句話是要安慰誰,也許在這場事件中,誰的心都需要安慰。

    「她一定很痛苦。」杜子知道:「我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她就當我們是她親生的孩子一樣,可是這次……她受到的打擊很大……,也許,她早已料到我們這些殺手,這些不是人的人會變成這樣……,也許此刻她內心的痛苦要比身體上的痛苦強烈得多,她一直都努力地使我們得到幸福,而我們卻……」

    「不關你們的事,是我,是我一個人的錯!」王七九一臉的痛苦,用力地扳住刀鋒,手掌被割破了,鮮血順著刀身流了下來。

    「關我們的事。」我說道:「要不是我們陪著你,你也不會喝那麼多的酒,也就不會……」

    「別說了!」王七九怒吼一聲,臉上本已僵硬的肌肉不住地顫抖:「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為什麼做出那種齷齪骯髒的事!」

    「七九……」

    王七九一揮手阻止我再說下去,他霍然起身,冷目中閃出殘酷至極的光,刀緊緊地握在手中,手指由於失去血色顯得有些發青發白,渾身上下堅鐵般的肌肉上,被夕陽塗了一層金彩,表情剛毅冷峻宛如銅人。

    我喊道:「七九,你不必為此事太過自責!」

    「不……」王七九握刀的手顫抖著,久違的淚自虎目中洶湧而出:「我是個無恥的懦夫!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他的眼睛向下體瞄去,我和杜子知忽然醒悟到了他要做什麼,雙膝一撐,同時出手!

    晚了。

    平常他的刀就比我們快得多,此刻他下定決心的狠命一刀,我們如何攔得下來?

    鮮血順著他的大腿根流著,王七九緊咬著嘴唇,連吭都不吭一聲!

    「你……這又是何苦!」

    「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哈——,哈哈哈哈——!孽根!斬斷它!斬斷它!哈哈哈哈——!」王七九提刀向外緩緩地走去,在青石階上留下一條令人觸目驚心的蜿蜒血線。那笑聲是如此的蒼涼,空洞,可怕,以至於十幾年後的今天,我一想起來仍然感到不寒而慄!

    妻聽我講到這裡,忽然道:「我聽得怎麼糊裡八塗的?王七九引刀自宮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原因……」我愣了一愣,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想著如何避開這個話題。

    妻忽然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他不是說自己做了什麼『那種齷齪骯髒的事』嗎?又和你們師娘有關,難道……」

    我苦笑兩聲,說道:「不,不是那樣,這件事我本不想講給你聽,可是你又胡思亂想,使我又不得不說出來澄清一下,其實……這事說出來,實在是十分的丟人,七九若是知道我把這件事說給別人聽,不知道會不會……」想起王七九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我不禁又有些發冷。

    「怎麼個丟人法?說來聽聽。」妻很好奇,微笑著問。

    燭光中她那似笑非笑,嬌艷艷的小臉兒,使我不禁神思一蕩,心想,反正也過了這麼多年,即使說出來,七九也聽不到,即便聽到,也不會怪我吧。

    「嗯。」我點了點頭,說道:「王七九雖然是個冷酷至極的殺手,但是卻有一個毛病。」

    「毛病?」妻略一沉吟,說道:「對,你剛才講過他說『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那麼,他究竟有什麼毛病?」

    「他……」我實在有些說不出口,而且心裡有一種出賣了朋友的恥感。

    「說呀。」妻輕搖著我的胳膊。

    「他……他尿床。」

    「你又在胡說。」妻輕推了我一把,忍不住笑起來,柔荑輕掩朱唇,含羞帶媚,說不出的動人。

    「是真的。」我收斂心神,嚴肅地道:「其實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王七九從小在關北,整日耳中聽到的便是哭號與慘叫,眼中看到的便是一片血腥,生活在惶恐與不安之中,雖然造就了他鋼鐵般的意志,但是入睡後,不受意識控制,人的恐懼就完全爆發出來,於是就會做噩夢、尿床,即便是日後做了殺手,強弱者的身份發生了逆轉,但恐懼仍然在心底深處壓抑著得不到釋放。……後來我就想,昔日他踩著奇劍昆三少的腸子狂笑的時候,究竟是殺意到了極點,還是恐懼到了極點呢?」

    妻的眼神中似含著無限同情和憐愛,女人的母性剎那間一展無遺,她幽幽地道:「無論他的外表多麼冷冰,多麼堅強,畢竟他還是個孩子。」

    「是啊。」我緩緩地說:「江湖中人修煉武功,提高戰力,無非是怕被武功更高強的人殺掉,這是一個殘酷而又充滿恐懼的惡性循環,一旦身陷其中,就無法自拔。一個殺手更是如此,無論到了哪一天,武功達到什麼地步,都有一柄柄無形的刀劍架在你的脖子上,使你無法安眠。殺手的人生注定就是悲哀的,我就是因為如此,才離開殺手學堂,不再入江湖一步。」

    「那王七九尿床的事,與你師母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苦笑了一下,道:「那回是王七九完成任務回來,我和杜子知便陪他一起喝酒,大醉之後,師母叫人把我們抬到床上去睡,我和杜子知倒沒什麼,王七九卻不停地尿床,早春的天氣冷,師娘怕他著涼受病,便不停地給他換床單,又拿去洗,結果第二天便勞累過度,高燒病倒了,出外辦事的老師回到學堂,知道了這事,心疼得不得了,把我們罵了一頓,讓我們在樹蔭底下跪著挨凍,就發生了前面說的那些事。」

    妻秀眉一蹙:「嗯,其實想一想看,王七九倒真像你說的一樣,不必為這件事太過自責,這中間確實沒有是非對錯的問題。」

    我歎了口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是絕對無法忍受每天不停地尿床的,七九引刀自宮的事,我覺得他好像想了好久了,只是累得師娘害病,他才下了決心。如果換了是我,也許會自殺也說不定。」

    妻的纖指輕輕地按在我的唇上,嗔道:「我可不許你說這種話,好嚇人的。」

    我笑道:「剛才說到關北馬匪殺人的事,那麼血腥殘忍,怎不見你害怕呢?」

    「你壞,人家還以為那些都是……都是你編出來嚇我的。」妻的小手輕輕地掐了掐我的臉:「你呀,就是想嚇得我往你懷裡鑽,我才不上當呢。」

    我輕摟住她的香肩:「你既不來鑽,那麼由我來摟你好啦。」

    妻『嚶嚀』一聲,嬌羞無限,像小貓一樣把頭靠在我的胸前。

    『撲』,我吹滅了蠟燭,為她掩好被子,嗅著她的髮香輕輕地說:「睡吧。」

    「嗯。」妻答應了一聲,又忍不住問道:「那王七九後來怎樣了呢?」

    我打了個哈欠,含糊著說道:「他呀,回到了關北,聽說成了一名刀客,人稱『快刀王七九』,也做了不少震動江湖的大事,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說來聽聽。」

    「太晚了,以後再說。」

    「說嘛說嘛。」

    「我答應你,明天說。」

    「明天哦?」

    「嗯。」

    「一定哦?」

    「呵呵呵……」我被她逗得忍不住笑起來,望著窗外皎潔的明月,我想,若是當初我選擇繼續做一個殺手,是否會過上如今天這般幸福美滿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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