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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非黃金歲月 終篇

作者:goldenseeker

    藝術節又要到了,彷彿只是在電視劇裡切換了一個鏡頭那麼的迅捷。何衷盡力回憶著這一年來的情景,不少往事都如煙般消散了。其中許多事在何衷感受裡似乎本該是難以忘懷的。而一些瑣事卻彷彿在他的腦海裡紮下了根。他驚訝地發現很多自己和趙迎歌無意中的談話在他的記憶裡揮之不去。是戀愛了麼?何衷在心底念起這個膽戰心驚的詞,湧起一股甜美得令他渾身驚顫的感覺。不知是否是因為無官一身輕,何衷心裡頭想著趙迎歌的心思與日俱增,無論他用如何刻苦的學習,仍無法將這像雨後春筍般瘋長的思緒斬斷。這太可怕了。何衷心裡明白,剛從學生會的繁務中解脫出來,可以好好靜下心將學習趕上,然而若是在心有旁鶩,恐怕就無法將本已勢危的學業挽救回來。畢竟,從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在督促何衷全力以赴的學習再學習,為將來能夠上一所出色的大學不懈努力。這個他人為自己鑄成的信念像一道催命符一般威迫著他盡力將自己變成一具只知道學習的行屍走肉,將自己體內任何一點有生命的東西加以扼殺。何衷本來是有厭棄這種信念的傾向。他甚至有意識地為自己製造了很多接近趙迎歌的機會。放學時,他故意拖延時間,直到趙迎歌想走的時候,他才出門。在一起回家的時候,他盡力與趙迎歌交談,當說出了好詞佳句讓趙迎歌另眼相看時,自己也感到快樂。然而,這種太幸福的感覺卻令何衷感到由衷的害怕和不安。另外,學生會的失意,給他的心靈帶來了遠比他的想像要大得多的打擊。他急切地想將生活中的這一處失分,在學業上找回來。於是這種信念在他腦中的勢力又漸膨脹,惡魔般吞噬了正在他心中滋長的生氣。他又開始疏遠趙迎歌了。

    這一日放學後,何衷照例留在教室中複習語文。分班以後,許多漂亮的女生,都從三班分走了,她們在一個班的時候,都已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在放學後總會在一起聚一聚。而且她們在各自班裡又認識了不少新朋友,所以這個聚會的圈子越來越大,有男有女,有說有笑,格外熱鬧。今天也是如此,幸或不幸,他們將聚會的地方又選在了三班。他們的話題花樣百出,不過電影經常成為談論的熱點。

    這一次,他們談起了一些新引進的影片,於是擁有這些電影的最新信息的人,往往成為眾人的寵兒。這時他們談到<<大鼻子情聖>>。何自興照例又是一陣搖頭晃腦,但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大窘之下,他回頭一眼望見了何衷,連忙說:「喂,何衷!你看過<<大鼻子情聖>>麼?」何衷艱難地從書本中抬起頭來,因為用功太深的緣故,他的目光仍有些渙散。「<<大鼻子情聖>>,啊,看過點兒介紹。」

    何衷沒精打彩地說。眾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他。一名從二班轉到三班的名叫燕虹的亮麗女孩問道:「都講些什麼?」何衷機械地應承著:「啊!是了。講一個長了個大鼻子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這女人卻喜歡另一個英俊的男子。」「然後呢?」

    燕虹接著問。「然後,」何衷腦海裡浮現出那一次忙裡偷閒看過的電影圖像,紛繁蕪雜的畫面和複雜離奇的戀情一下子充滿了他的大腦,他心中湧起一陣疲倦:「然後,這兩個男人都先後死了,那個女人一生未嫁。」「咦!怎麼回事兒。

    我聽人說這部電影很好看的。原來這麼沒意思。「燕虹嘟起了嘴。何自興一拍腦殼:」我終於想起來了。這部電影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別聽何衷瞎說,其實是…「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劇情,燕虹立時被這個電影的情節吸引住了。直到何自興唾沫翻飛地講完了以後,燕虹才和眾人一起發出心滿意足的感歎,紛紛議論著如何才能看到這部電影。燕紅瞪了何衷一眼,說道:「聽何衷一說,還以為不好看呢。」

    這時洛雲接過話茬:「你可錯怪何衷了,他只講了個開頭,結尾。就像是找句子主幹。」一講到主幹,一旁的黃澤軍火立刻就竄了上來,一拍桌子說:「一提到主幹我就有氣,現在語文考試太可惡了。本來好好的句子,偏要我把主幹抓出來。

    湊成一些驢唇不對馬嘴的狗屁玩意兒。把我對名著的整體印象完全破壞了。

    就像要我把美女剃光頭髮,簡直是戕殺文學。「眾人都笑了起來。卓來岳笑道:」

    尼姑也不錯麼。你可以去摸她的光頭,更刺激。「大家又笑了起來。何衷呆呆地說了一句:」得分就得了,還這麼多牢騷。「說完收拾起書包,走出教室。

    「趙迎歌,趙迎歌,趙迎歌。」何衷走在走廊裡,將這個令人心動的名字不停地默念著。「如果對你生情的代價是不能考入理想的大學。那麼高中所有的往事都將變成灰色的影子。」他雙目無神地抬起頭,從黑沉沉的過道裡望向門外灰白色的天空。「如果…,如果等我考上了清華。我再…」何衷的思緒第一次飄過高考的鉛幕,飛到未來的時光。「多麼快樂啊!到時我再…也許不晚。」何衷未心中這個念頭激動的幾乎想奔跑起來。他霍地站住腳,深深吸了一口氣:「即使因為複習而變成呆頭呆腦的怪物,因為考試而變成麻木不仁的白癡。只要能考上清華,我便有炫耀的資本了。」何衷對於高考的概念似乎是明確多了。「除了刻苦的學習之外,我還能有什麼值得誇示的呢?我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麼。」學生會的陰影又在自己的眼前閃現。當想到趙迎歌時,自慚形穢的心理就更重了。

    「喂!」背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喚。「啊!」由於過分沉溺於自己的遐思,何衷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趙迎歌從背後趕上前,捂著胸口對他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叫你一聲,又給嚇成這樣。」何衷背後立刻冒出幾絲冷汗,強笑道:「啊,我在想事兒。」「你剛才真逗!」趙迎歌笑道。「啊?什麼?」何衷莫名其妙。「就是你說的<<大鼻子情聖>>。」趙迎歌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何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說錯了什麼,便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聲。「對了,你是準備回家麼?」趙迎歌又問。「是啊,我…你也回家麼?」何衷反問,心裡暗諷自己:只會說廢話。趙迎歌點點頭,笑道:「一起走吧。」她自然而然地走在何衷的身側。何衷心沉了沉:她實在並沒有將我放在心上。她只把我當朋友看罷了。而我…他的腦海裡湧起一陣自怨自艾的心緒,默然前行。

    看著街頭張燈結綵的熱鬧場面,趙迎歌似乎有點興奮不已,她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太好了!太好了!又要過年了!」「還早呢!」何衷在心裡計算著日子,因為過年後幾天便是期末考試,他已經定了計劃,自然不希望日子過得太快。

    「我一想到過節,就特別的興奮。」趙迎歌的臉仰向天空,一幅期盼的神情。

    「是麼?因為又可以收到很多賀年片了?」何衷呆呆地問。「不只這些。」

    趙迎歌得意地笑著。「和你的朋友們有不少PARTY吧?」何衷又問。「也不只這些?

    誰知道那些傢伙會有什麼鬼主意?「趙迎歌將這句話說出來以後,自己也笑了起來。」她多快樂啊!「何衷默默地看著她。趙迎歌忽然轉頭望著他,奇怪地問:」你又怎麼了,這麼看著我?「」哦,不是。「何衷連忙說,」噢,對了,你會不會再去看彌撒?「趙迎歌偏頭想了想,道:」再說吧。不過,上一次人真多,根本沒法擠進去。「」是麼。這麼說你們沒看見彌撒?「」不,有幾個人進去了。

    我不行,我哪兒擠得動啊,只好在外面看一眼算了。不過,那天晚上挺逗的。

    「

    趙迎歌的眼中射出晶瑩剔透的光華,何衷知道她又回憶起了當年動人的情景:「也許終我一生也不會遇上這麼多的朋友,這麼多的往事,她真是幸福。」忽然,趙迎歌抬手撫了一下臉頰,悵然地說:「嗨,快樂的日子太短了。時間過得真快。

    一晃就又是新年了。高中歲月馬上就到頭了。「何衷咳嗽了一聲,輕輕地說:」還早呢。「趙迎歌走到街角,忽然站住身子,轉頭問道:」何衷,我真不明白,怎麼可能有女人會活到六七十歲呢?「何衷一聽之下不禁愣住了,他條件反射地說:」怎麼不可能。女人可比男人活得長。「」是是是。「趙迎歌失笑了,連忙解釋,」我是說,女人到了六七十歲,人也老了,不年輕了,活著多沒意思啊!「

    「啊!」何衷有些驚異於趙迎歌的思想了。趙迎歌沒有注意何衷的表情,她望著星星,似乎墜入了自己冥想的世界,她輕輕地說:「我只想活到五十歲,五十歲已經很夠了。」何衷直到今天,才頭一次領會到別人心目中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完全屬於她的。正像何衷自己心目中的夢想王國完全屬於自己一樣。這種感覺非常的奇妙。何衷彷彿站在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玫瑰園的門口。在這個玫瑰園中,每種花朵存活的目的,就是將自己所有的美麗展現出來,然後毅然地隨風而去。

    他心底升起一股對於趙迎歌的憐惜之情,此情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讓何衷頭一次領略到對一個異性所萌發的銘心刻骨的感動和激賞。他只感到四周華麗的街景全部黯然失色,只剩下趙迎歌在夜光下昂首望天的風姿。「嚇你一跳吧。」趙迎歌望向他,又恢復了明艷照人的笑容。「哦,不,我只是想,現在過得太幸福的人有時會對未來的日子無端害怕。其實沒有必要。」何衷順口說。「什麼意思?」

    趙迎歌好奇地問。「我是說你如果…如果五十歲就死了,你的家人會很傷心。」

    何衷困難地說。「會傷心麼?」趙迎歌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到我老得牙齒都掉光的時候,他們恐怕連傷心都忘了。」說完,她撲哧笑了出來。何衷也笑了起來。兩人又聊起了別的話題。望著趙迎歌巧笑嫣然的樣子,何衷的心激烈而痛苦的搏動:她太好,我實在不配。

    這種自慚形穢的心理就此在何衷心裡紮下了根。他再也無法將自己放在與趙迎歌平起平坐的心境中去了。對她的感情,靠拚命的學習去壓抑,而每夜拚命的努力,換來的卻是第二天更深切的自卑。夢想中與趙迎歌在一起的念頭,是如此的美麗。何衷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幸福,因而更加拚命的複習,直到感覺到深深的苦痛為止。在這種惡性循環當中,何衷似乎像一塊無知的木頭一樣度過了高中第二年的新年。他沒有參加藝術節,也沒有參加新年晚會,白白錯過了本該是非常亮麗的時光。可悲的是,社會和家庭的環境,對何衷的這種愚行,是舉雙手歡迎的。沒有人因為他錯過了本該擁有的歡樂而罵他愚蠢,倒是有很多人因為他不惜一切的努力而取得的不值一提的成就對他稱讚不已。

    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何衷是全班的第二名。他抓著自己的成績單,獨自在教室裡默默無語。座位的抽屜裡,是在新年晚會上同學們做的幸運星。他的朋友們沒有因為他的冷漠而忘記他,為他留下了一顆。做工雖然粗糙,但在何衷眼中卻無比的精美艷麗。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向洛雲,龍蟠他們真心的道謝,但是他們之間早已習慣了冷嘲熱諷,插科打諢。如果突然說出這些話來,恐怕連何衷自己都會做嘔吐狀吧。只有藏在心底了。

    趙迎歌和卓來岳,郭鋒,潘仲昆,以及燕虹等人走進了教室。滿屋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說笑聲。他們在談清晨廣播體操時趙迎歌的動作。卓來岳模仿著她的樣子,學著體育老師的口氣說:「喂,趙迎歌,你不要這樣,這樣,行不行?」

    趙迎歌笑著狠推了他一把,罵道:「呀,你怎麼這樣兒,討厭!」眾人哄笑起來。

    郭鋒一拍卓來岳的肩膀說:「喂,老卓,小心點兒,呆會兒四班的某某會來揍你的。」卓來岳連忙一縮頭,猛向趙迎歌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趙迎歌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討厭,你說什麼?」郭鋒忍不住笑地說:「我們說四班的某某啊!」眾人一起大笑起來。趙迎歌眼中笑意愈發濃重了,表面上卻似乎氣得不行:「呀!你們一個個怎麼都這樣啊!不理你們。」說完逕自走出門去。

    眾人哄叫著也追了出去。走廊中笑聲連成一片嗡嗡的聲音。何衷心中忽然感到一股鋪天蓋地的沮喪,他狠狠用手打了幾下腦袋,伏在桌上,將臉埋在臂彎裡,全力掩飾住自己悲切的表情。

    在高二的第二個學期裡,高考的幽靈似乎已經降臨了。一想到這學期結束,就要到高三了,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每一門課的課程都加重了,老師們的臉都如塗鉛一般。只有語文課的老師仍不緊不慢的,也只有語文課的老師給何衷留下了這個學期唯一的一點點回憶。

    在講到了<<屈原>>這一篇課文時,老師興致盎然,讓全班的同學們自由組成寫作團體,自編自演一個劇本。這項提議雖然極為有趣,但是被沉重的課業負擔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同學們很多都提不起興趣。

    何衷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心血來潮,竟然耽誤了幾門課的作業,寫出了一個劇本。因為有很多人都希望不必動筆就撿個現成的便宜,所以何衷故意將一個角色寫成是女的,於是,所有人都望而卻步。到最後,竟無人出演這個角色,令何衷頗費周折。

    趙迎歌如天使一般出現了,一直到三年以後,何衷都認為這一個神跡。她好奇地向何衷要來了劇本,急急地看了下去,高興地說:「呀,這個角色真有性格。

    何衷,我來演吧!這劇本算是咱們的合作,怎麼樣?「何衷連忙點點頭,心中懷疑是否真的天公開眼。

    那天,雖然有很多同學上演了相當滑稽有趣或深刻感人的劇目,但是,何衷的這部劇,依然獲得了空前的矚目。那是描寫南北戰爭時期,一個南方軍上校與一個酒店老闆娘之間的故事。

    依稀記得在劇本的最後:一隊又一隊盔明甲亮的南方軍人,配著馬刀,舉著長槍,威風凜凜地走向沙場。軍隊指揮官上校在路邊的酒店裡要了可能是生命中最後一杯酒。老闆娘為他盛了滿滿一杯,說:「你有一隻多麼威風的隊伍啊!」

    上校:「是啊,他們在沙場上,一定會像虎入羊群一樣勇猛。」

    老闆娘:「多麼年輕英俊的小伙子!衣裝鮮亮,步伐整齊,就這樣一隊又一隊昂首挺胸地走向鬼門關裡去了。」

    上校怒道:「他們即使戰死,也是為了南方的理想和主義而英勇獻身的烈士。」

    老闆娘:「你說的沒錯。如果他們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寢,是沒有人會在墓誌銘上寫下烈士這兩個字的。南方的理想,不知道斷送了多少條好兒郎的性命呦。即使是世上最偉大的殺手,也不會比這幾個字殺死的人更多。」

    上校怒道:「為了你死去的丈夫著想,我不會逮捕你。當然,我也不指望像你這樣無知的夫人瞭解什麼叫做男子漢的榮譽,抑或是軍人的光榮。但是,你怎麼忍心去褻瀆你的丈夫和幾萬名南方士兵所為之流血犧牲的信念呢?」

    老闆娘:「是啊,是我的不對。對於已經死去的人,你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

    可是活著的人,你卻正義凜然地把他們帶向墳場了。「

    上校:「天啊!喪夫的悲痛竟讓您喪失了應有的理智。請你千萬要控制住自己。你的話我不予理睬,但是別的人就未必如此寬容了。」

    老闆娘:「喪失理智的真的是我麼?啊。我真應該反躬自省了。南方政府真的是一個好政府啊!它給了每一個南方的好青年一個英勇獻身,永留青史的機會。

    但是,親愛的上校,我們為什麼不給咱們的政府一個機會去英勇獻身呢?「

    上校:「您真是失心瘋了。我們的政府為了南方人民的利益夜以繼日的努力。

    所得到的,就是你這個瘋婆子的胡言亂語麼?「

    老闆娘:「我們的政府真的太忙了,竟沒有看見自己為之服務的民眾一個個都到在血泊中了。」

    上校:「啊!我就要上戰場了。對我要為之獻身的理想與國家冷嘲熱諷就是你對我所有的鼓勵麼?那您真是太慷慨了。」

    老闆娘:「我真是愧不敢當。但是上校,您不覺得從戰場上活命回來,再到這裡喝杯酒,不是比在戰場上英勇犧牲更加有意義麼?」

    上校:「您終於說出真心話了。作為一個南方英勇的長官,我決不會苟同您的異想天開的觀點。但是,下次我來的時候,希望您少在威士忌裡摻點水吧。」

    於是,上校策馬走了。老闆娘目送他離去。也許是因為何衷心太軟了,在最後他寫道:「兩年後,上校又回到小鎮的酒店中。」云云。結局非常圓滿。

    同學們對這個劇本的評價非常好。何衷站在講台之上,木然承受著同學們的喝彩和怪叫聲,他的心神又不由自主地飄揚到趙迎歌的身上:她會不會因為這個劇本的男女關係而介意呢?又或是她會因為這個劇本而注意我。他偷偷瞟了趙迎歌一眼,只見她也正捂著嘴朝他笑著,嚇得連忙收回目光。他拿起劇本,走回座位。這一節課上,他自始至終都在回憶著趙迎歌迷人的表情,希望在心中久久珍藏。

    回家的路上,趙迎歌突然趕上何衷,問道:「那個上校和老闆娘是情人關係吧?起碼互相有點意思吧?」何衷霍地停下腳步,訝道:「噢,你才發現呀?」

    趙迎歌失笑了:「我可沒你那麼好的文學思維,我想了半天,總感到有點怪。

    現在明白了。「兩個人同時笑出了聲。何衷在心底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與她聊了起來。

    如果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的話,現在的機會正是前世十年的修行。他即使內心中不住地諷刺自己不自量力,但是仍盡力與趙迎歌說笑聊天,好讓這一刻不至於白白流走。

    接著,高三來臨了。應該來的終於都來了。一切反而變得那麼自然。何衷仍然在勤奮地學習著,儘管學習的目標他從未仔細想過。同學們也都開始用功了,班中呈現出一片死氣沉沉的氣氛。

    每一個高中生都要接受這一年的折磨,說是命裡注定的也好,這樣讓人覺得還算心甘。

    何衷為了晚上能夠熬夜,終於完全放棄了住宿,天天回家複習。

    深夜,他的窗仍然點著孤燈。深秋的夜蟲發出有氣無力的叫聲。晚風悠悠,夜涼如水,月明如鏡。幾隻麻雀在屋簷上盤旋幾圈,留下幾聲輕吟。何衷從如山的習題本中探出頭來,在窗外寧謐的夜色中尋找著趙迎歌的窗子。她的台燈也在亮著。何衷的腦海中如流水般浮現出高中兩年多來在心中珍藏的片斷。許多許多友人的笑聲,像一道道閃電劃過窗外的夜空,讓他的眼睛明亮起來。然而,當他收蘊起脫飛的回憶的韁繩,重新專注於課本時,那種久已熟悉的痛楚又漸漸襲上心頭。他是吃過苦的人。初三那一段歲月的印記,牢牢刻在他的心頭。他受的傷痛太深,甚至害怕幸福的來臨。因為擁有幸福的快樂使苦難到來時的痛楚令人更無法忍受。他拿起茶杯,用力嚥下幾口苦茶,默默祈禱今年的夏天不要太熱。

    高三的新年晚會並沒有給這陰沉的歲月帶來一絲明媚。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心神不屬的神情。語文課的老師來到了何衷的班級,興致勃勃地教大家跳起了集體舞。集體舞一共就這麼幾個動作。在羞澀地邁出第一步後,其餘的動作便水到渠成的學會了。同學們的興致也隨之帶動起來,聚在一起,男生外圈,女生裡圈,亦步亦趨地舞著。忽然,何衷發現隨著位置的移動,趙迎歌正和著樂曲向他靠近。

    他的心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他努力地以眼角的餘光注視著她。她仍然是那副愉快而滿足的樣子,隨著音樂快樂地舞動,飛揚的短髮和劉海兒使她的面容若隱若現。

    接著,何衷的手心傳來一絲溫熱,趙迎歌的一隻手已遞入他的手掌之中。何衷渾身輕微的一顫,向她望去。趙迎歌含笑望了他一眼,忽然說:「喂,錯了。」

    「什麼?」何衷低頭一看,才知踏錯了步子,連忙改了過來,趙迎歌已離他而去。

    何衷心裡一陣難過,暗自期盼下一次與她攜手時,自己不會跳錯。此時的音樂到了最動人的時刻,趙迎歌的身子又開始一人一人地靠近。燭光下,每個同學的臉都顯露出笑容,而何衷的眼中,似乎只有越舞越近的趙迎歌。馬上就要到了,趙迎歌幾乎已到了何衷的身側。而何衷已抖擻起了精神,準確無誤地邁著每一步。

    再一次,何衷感到自己的掌心傳來了熟悉的暖流,然而,音樂結束了。趙迎歌從何衷掌中將手抽回來,大聲地叫著:「喂,還有沒有新帶子?」何衷也在內心裡默默期盼著。幾名班委在講台上堆積著的盤帶裡胡亂地搜尋著。許多人都在注視著他們。

    這時,四班的馮軍與分到二班的花玉如出現在教室門前,向趙迎歌連使眼色。

    趙迎歌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回身拿起書包走出了屋子。大概是去參加她的朋友們舉辦的聚會去了。何衷神情木然地走回座位坐下。對他而言,這場新年晚會就在此時落幕了。

    報考志願的時刻又到了。那是一個令人魂斷神傷的時刻。何衷呆呆地拿著報名表,竟想不起自己未來究竟想要做什麼。他的頭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掌握住自己的命運。只有讓父母來作決定了。雖然心裡明白,總有一天會後悔,但是卻又不得不將這一段路走完。何衷心想:「這大概就叫做悲哀吧。」回家的路,不知是否是宿命,又遇上了同路的趙迎歌。

    「你準備將來學什麼?」趙迎歌好奇地問。「我也不知道,」何衷苦笑道,「將來再說吧。」「哎,我也一樣。不過,我挺喜歡當導遊,可以周遊世界。」

    趙迎歌滿臉是做夢的表情。接著她又說:「但是恐怕大學裡都沒這門課呀。

    真不知道選什麼?你說怎麼辦啊?「何衷默默走了幾步,忽然轉頭對她說:」

    現在我們決定的事,要到幾年後才會知道對錯,所以現在怎麼選,選對的可能性都不大。「

    「那,依你看,就是隨便選選看了?」何衷默默點點頭。「嗯,說的也是,隨便吧!你真會說話呢!」趙迎歌的興致又高了起來,大步向前走去。何衷黯然跟了上去,心底一陣椎心的苦痛。昂首向前的趙迎歌,滿頭烏黑的秀髮任憑春末的晚風恣意地吹拂,洋溢著浪漫不羈的氣息。何衷望在眼中,不禁癡了。

    就這樣癡癡茫茫地考完了大學,癡癡茫茫地揮別了往日的同窗,癡癡茫茫地進入了清華大學。這一波又一波歲月的浪潮就這樣在何衷的腦海中停滯了。

    輕柔的夜風仍在吹著,何衷的眼中仍在飄揚著趙迎歌的秀髮。

    「來了,來了,喂,喂,你想什麼呢?來了,何衷。」趙迎風大聲叫道。何衷這才從往日的回憶中驚醒過來。

    火車轟鳴著駛進了站台,等車的人們紛紛圍了上來。何衷四下裡找著趙迎歌,趙迎風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原來不知道我妹的車廂號啊?」何衷的臉紅了一下,說道:「其實,沒關係啦。」「嘿。」趙迎風笑了,「你要是遇不上我,想要找到我妹可不容易。」何衷也笑了:「我本來準備從車頭走到車尾,總會遇上。」

    「這倒是個辦法。」趙迎風點點頭。「那裡,那兒,看見了。」何衷一眼望見了她。趙迎風連忙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趙迎歌就在下車的人流之中,穿一件雪白的T恤衫,淡咖啡色的短褲,挎著一個茶色書包,在雨幕之中就像一朵山茶花般清雅秀麗。何衷好像感到整個車站中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趙迎風笑著迎了上去,將妹妹手中的書包接了過來,說:「迎歌,你的同學來接你了。」趙迎歌驚喜地說:「是麼?是誰啊?」她一眼看見了望著她發愣的何衷,高興地大叫:「啊,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見了。」何衷朝她點頭笑道:「你好,最近好麼?」

    趙迎歌微微一笑,回頭看了哥哥一眼,笑道:「你們見過了?」趙迎風大聲道:「是啊。其實我們早就認識了,是吧?」他一拍何衷的肩頭。「是啊!」何衷接過話茬,「迎風,我來拿吧。」他一指趙迎風手中的書包。「好。」趙迎風爽快地將書包地給他,轉頭對趙迎歌說:「怎麼樣?這一學期過得不錯吧?」趙迎歌興致很高,立刻與他高談闊論起來。

    三個人一起坐上了趙迎風的專車。趙迎歌和自己的哥哥一直在談個不停,從學校的生活到工作單位的情況,從青島的海濱到北京的舞廳,從學校的拍賣會到最近的奧運會,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何衷只是靜靜的聽著,暗中欣賞著趙迎歌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車窗外的夜雨仍然未停,即使喧嘩街道上震天的喇叭的鳴叫也無法掩去嘩嘩的雨聲。趙迎歌和趙迎風在談論著今天的大雨。「沒想到雨這麼大,我的鞋都濕了。」趙迎風叫著。「是啊!我的也是。」趙迎歌也說。她將自己的鞋除下,就著車廂裡的燈光和夜光,仔細地觀看。何衷看在眼裡,不由得笑了一下。「呀,你笑什麼。」趙迎歌笑著對他說。「沒什麼,我想一雙鞋不必這麼緊張吧?」何衷忍不住向她的沒穿鞋的腳上看了一眼。「什麼呀,這雙鞋很貴的,三百塊呢!真皮的,最怕水。」趙迎歌彷彿要向全世界宣佈似的大聲說,俏皮地望了何衷一眼。趙迎風也湊趣地說:「我的也是,三百塊,怕水。」說完,兩個人同時向何衷的腳上望去。何衷看看自己的鞋,說:「我,我這鞋,二十塊,不怕水。」三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喂,剛才我和我妹聊得這麼久了,你怎麼不太說話呀?」趙迎風轉頭對何衷說,「反正又不是外人,談談你吧?」何衷措手不及,失聲問道:「我有什麼可說的?」趙迎歌對哥哥說:「嗨,你不知道,何衷特不愛說話,能說一個字啊,他不會說兩個。」趙迎風說:「這倒是。迎歌,你不知道。這傢伙,我真佩服。

    在車站裡,他站在月台上…「他做了個誇張地動作,」眼望著遠方,一言不發,一站就是一個小時…。我說…「他還沒說完,趙迎歌已經笑成一團:」哎喲,你…你別這麼說,多不好啊!「趙迎風又對何衷說:」我倒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愛說話。喂,你給我講講你在上中學的時候,是怎麼過的?「何衷支吾了一聲,舊時那翩若驚鴻的回憶似乎在見到趙迎歌後,全部煙消雲散了。映入眼簾的是兩張微微含笑的面容。該怎麼跟他說呢?一生中看似光輝的歲月,卻令人感到滿嘴的苦澀。而在無聲無息的似水流年中給予何衷的記憶的瑰寶卻又無以名之。在人生的初旅中,何衷始終是開口無言的。

    「我…我,吃飽混天黑罷了。」何衷只能說出這寥寥數語。趙迎風吃驚的望了趙迎歌一眼,趙迎歌得意地一揚頭。「真是能說一個字,不說兩個字啊!」兄妹倆個又笑了起來。

    何衷默默地看著這兩個比他快樂的人,有些苦澀地笑著。他彷彿又站在一副風景之外,看著畫中人們的幸福。在這個北京的夜晚之中,唯一屬於他的,似乎只有車窗外嘩嘩的雨聲。而關於姬玲,趙迎歌和人生的回憶在他的心底重又被悉心收藏了起來。

    何衷在心裡企盼著明年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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