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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七章 傳習

作者:更俗

    往後兩月,不時有吳儲現身荊楚的消息傳來。徐汝愚與吳儲兩人每日依舊出現在東籬茶樓,依後窗而坐。用過早點,泡上一壺上好的雲霧,隨意挑個話題談論。徐汝愚隨父親遊歷天下,心智較同齡人成熟得多,雖有不解不處,但因他記憶甚佳,以徐行平日所言抗辯。雖知吳儲凶名,然而數月來,吳儲對其關懷至微,每日清晨運以先天真氣療養他受損經脈。相處甚洽,初始對他的懼怕現已夷然無存。每有不合,亦不能辯解,便不多言,然面有不屑,目光移至他處,佯聽之。吳儲面含微笑,也不介懷。心知自己借眼前幼子,與徐行抗辯,不合之處,眼前幼子自然信他父親為多。自不理會,逕直述說的見解。

    吳儲未逢巨變,精習劍術,對儒學也多有研習。然而,經歷巨變之後,心性大改,盡棄儒學,久經殺戮,武藝大成於碧落戈術。心中恨壑難填,對世俗所有見解難免偏激。徐行雖逢亂世,難得其心一直不失為赤子,自是與吳儲觀念迥異。徐汝愚初能與之抗言,然而終歸年幼識淺,多言則自相攻訐,其說難,吳儲卻也不譏諷。然而漸之,徐汝愚每遇不合,便閉口不言,靜聽吳儲。

    然而,吳儲每言及兵法、軍務、地誌、豐物之時,徐汝愚便神色專注,目光炯炯,顯出他興致盎然於此。遇及自己明曉的事情,欣然插言,滿面興奮之意不掩。吳儲便不多言,另選一個話題談論。

    後來,吳儲多挑這些經世致用之術,與言及。此時,徐汝愚已極少能插得上話。此時雖是交談,實則吳儲傳習經世致用之術於他。徐汝愚每遇不解,並不張口詢問,多能細細思慮。吳儲見他眉頭深鎖認真的神態,雖不掩嘉許,但也不禁莞爾。也不多加解說,任其思索,自己或品茗,或觀窗外景致。待他久思不得其解,吳儲方詳加解說。數月間,吳儲不覺已然將自己經歷戰事十餘年的經驗,悉數傳授於他。徐汝愚現在雖不能盡數吸收,待他經事幹練之後,聲名鵲起之日可待。

    然而,對於傳授止水心訣一事,吳儲甚為猶豫。時近年關,江津城內已下二場大雪。樓前大街,積雪業已剷除。窗外,攝山之上,白雪皚皚,晶瑩可賞。午後的陽光,穿過氤氳上繞的水汽,溫熙落在吳儲瘦削俊面之上。吳儲此時眼簾下垂,眸中神光內斂,神色寂然若有所思。

    徐汝愚見不言,以為他在思慮復仇之事,便不煩他。將雙腳置在銅缽蓋上,銅缽內置火炭,南方人冬不燒火炕,便以之取暖。徐汝愚默中按照陳昂所授驚神訣引導體內真氣緩緩流動。行氣之時,內心明淨,腹下傳來的痛楚更為清晰,然而氣行完畢,受損經脈便治癒一分。於是,稍有空隙,便勤練不綴。

    吳儲見他行氣完畢,一股汗水流經臉頰,心中不忍,說道:「陳氏驚神槍最是霸道強橫,行氣之速天下罕見,並且真氣出竅之際,寒暑分至,急驟間受之如遭雷殛。習者極需資質,若無堅韌脈絡,傷敵亦自傷也。陳氏除陳昂不世出的武學奇才,習驚神槍得以大成外,族中再無他人可稱高手。是以,陳昂之能,因族中別無他助,遂只能安於東海宛陵。你修習驚神訣,因灞陽城下巨變,得解大危。寒暑兩股真氣出鶴頂穴成中正至和之氣,已入先之境,道家仍稱丹氣,並有滋養潤生之能,對你的受損經脈自是大有裨益。」

    言及此,吳儲神色一肅,告誡道:「但是,你需牢牢記住,不可運氣出竅與人相爭。你經脈細弱難耐巨力,一旦行氣出竅,既速且巨,丹氣所經之處,悉遭破損,那時你便會性命垂危,朝不保夕。」

    徐汝愚聽到這裡,頓時心如死灰,怔怔望在一處,目中卻空無一物。吳儲心中無可奈何,但不忍他自傷如此,於是輕言慰藉道:「事雖至此,猶有可為。若能另尋別家內功心法,只要有一路氣過鶴頂穴,你便能修習。」然而將「成就有限」按於內心不表。心想:天下內功心法良莠不齊,數以百計,然而行經路線皆殊異不同,陳氏驚神訣更是標表立異,另尋一種氣經鶴頂穴的內家心法談何容易。若是自己悉心鑽研,不出數年自然能創出一套他適合的內家心法。並且,有控制的破襲其脈絡、貫通竅穴,以其先天真氣滋養潤生之能,破而後立重生經脈搏亦非難事。可是自己能有這麼長的時間嗎?罷了,還是將止水心經傳給他吧。

    一切想定,吳儲危坐正色,說道:「更俗,五年前,我前往興化見你父親,請他出山。他言我凶名已顯拒之。我與他以天下勢爭言,數日不果。現在,他已亡逝,我與他的爭辯,或許日後在你身上會有分曉。我現在傳授你止水心經,這是修心術,與佛門觀止大法相若,然更甚之。常習之,五識強於常人,有所成就,於紛亂雜幻中,慧心通徹明淨,似鏡台而不受塵埃。修習內家心法,佐之,少有走火入魔,更為妙處,是在爭鬥時,在其中妙處還待你他日自行領悟。最為重要的,你要記住,惟有修習止水心經的人方能真正使出清河衝陣。」

    從此,吳儲似將報仇之事忘卻,閉口不提。向有司納五十金,於攝山鳳陵峰下緩坡結廬而居。每日晨午悉心傳授徐汝愚止水心經,督促勤加修習。午後,傳習兵法、軍務要領。取河沙,揉以樹膠,在木盤上製出各郡地形,於沙盤之上為其講解用兵征伐。其中,又以青州、東海、永寧最為詳細。可知他雖不能盡破永寧兵,卻心懷天下。其不能,仍是時不予之也。夜間,行氣於其週身,探究經脈,以先天丹氣為他擴容脈絡。

    待至來年谷雨,徐汝愚經脈之間流動的丹氣,雖細若線縷,但綿綿不絕,未出穴竅,其亦大異尋速。吳儲細心探究多日,方發現那是一股旋擰丹氣,運行時,螺旋飛轉,大異尋常真氣束縷成絲的運行。吳儲是丹氣大家,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丹氣以這種方式運行,效率倍顯,速度亦疾。兼之,數月之間,徐汝愚經脈大有改觀,行氣之際,已無塞郁,且經脈有所擴張。此中,雖有吳儲每日行氣洗脈之故,然而,旋擰丹氣也居功其偉。由此可知,徐汝愚於灞陽城下,所遇甚至異,因禍得福。天下內家心法數以百計,上乘丹氣術也數以十計,驚神訣仍其一也。先人依天性、循至道而創之,歷代均有增益,尤不能完備。徐汝愚於灞陽城下,生死並立,體息自行,偏體脈若無,不利於行,方自生旋擰丹氣。

    吳儲當知這種旋擰丹氣對當今丹氣術而言,仍是一個極大的突破。只是自已無暇研究,遂在最後的日子裡,將自己所知丹氣術相關知識毫無保留傳授給徐汝愚。且厲色告誡,道:「丹氣一日無大成,一日不可洩露旋擰丹氣的秘密,就是最親的人也不可洩露。」

    稍頓,暗吁一聲,坦言道:「若非我心中仇恨掩蓋一切,我也難消覬覦之心。」

    說罷,心間似有重負釋下,轉身將桌上雪白峨冠戴上頭頂,輕捋飄帶,甩至身後,輕言;「我祖上以清河衝陣北拒圖圖凶族,不飾鎧甲,峨冠博帶,葛布青袍,黑墨巨戈,指天畫地。是以,其後四十年凶族不敢南窺。待我族人因罪徙博陵,不得領軍於呼蘭,凶族仍霸呼蘭草原,使之不歸中土。然因先祖威名,凶族依然不敢深襲中原。」

    吳儲言語間,字句斟酌,鏗鏘有力,凜凜然氣勢逼人,似領千軍迴旋於沙場之上。然而,隨之語聲低回。

    「想我十餘年來,為仇恨蒙蔽,以清河衝陣屠戮淮上兩府民眾,先祖清名盡毀我手,然已不能罷手。」此時,吳儲亦不復有剛剛凜然逼人的氣勢,眼中淚跡隱現,雙肩微顫,背脊微曲,頹頹然似有無盡悔恨難以自抑。

    過了好一陣,稍有平復,目中滿含期待的望著徐汝愚,語重心長的說道:「天下亂相已呈,新朝力弱,淮水之南諸郡皆不拘於朝,相互爭土,無一日或止。其間盜賊不絕,力大者侵諸城,勢小者掠奪道野。民不聊生,起而抗之,然力有未逮,世家剿之,存者多為流匪。朝帝年衰,崩殂在即,少主方幼,外戚得力,然肅川谷家,虎狼之輩,幾可斷言,淮水以北諸郡亦不能久安。凶族窺中土久矣,伺機而動,大禍無人可消彌矣。衝陣之術,你能用之則用,不能,代我授予能士,助其安天下。」

    徐汝愚心知其十數年來活在仇恨之中無以自拔,半年來對自已所為漸生悔意,種種加諸身,死志已堅,無論此行能不能殺得張東,吳儲都不會活著回來。只是心中難捨,雙目噙酸,待其說至最後,點頭應允,卻止不住淆然淚下,抓住其青衣一角,不願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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