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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六章 天下勢

作者:更俗

    直到吳儲拍醒他,方覺察已是月至中天,星漢昭昭。

    吳儲業已回復正常,修身白面,眸若星藏,雙鬢數縷銀絲,更顯其風度非凡氣宇軒昂。徐汝愚雖是惡疾纏身,盡顯疲態,然而雙髫垂下,粉面玉琢,雙目靈動,自是另一番翩翩氣度。

    吳儲見他沉思良久,問道:「你在想什麼?」

    徐汝愚思慮片刻,如實說出。

    吳儲聽罷,面色一沉,冷哼一聲,說了一句「與你死鬼一樣」便轉身徑望河心。

    徐汝愚自是知道吳儲語中「死鬼」是指父親,只是聽他話語似有不忿,心中有些不解。父親與世無爭,至遭灞陽劫難,少聽說他與何人結怨。開口問道:「你認識我父親?」

    吳儲轉身過來,臉上果然不掩忿忿。說道:「五年之年,我曾請他為我謀劃青州,他拒絕我還勸我收手歸山。」

    徐汝愚心想,你那是凶名已顯,父親自然不會答應。就是剛逃脫博陵之際,父親見你完全被仇恨蒙蔽,也是不會搭理你的。想是如想,面上卻沒有表示,繼續聽吳儲說道:「想他當年若是應許我,何來灞陽城下之災,你莫以為敵將不識你父親。正是他熟稔你父親之能,方會下定決心屠殺眾人的。」

    初聞此言,徐汝愚渾身劇震,吳儲卻不理他,繼續說道:「不為我用,也不落入他人彀中,這一向是伊家處事的風格。只是你父親仍六俊之首,天下交遊。明殺之,結仇天下。灞陽城下如此良機,伊翰怎會錯過?」

    「什麼,你說殺我父的人叫伊翰?」徐汝愚手抓桌板,身子前傾,目中含火的盯著吳儲。指甲刺入肉中也不覺察。然而不等吳儲回答,頹然坐回椅中,無力說道:「父親當時知道他是誰,卻不說出,還讓我不用報仇,定是不要我被仇恨蒙蔽。何況我現在又如何能報仇?」

    「迂腐。想你父親當年為謀劃青州,然後圖儀興/白石,日下可致永寧,張東可能已成白骨。我大仇得報,兩府也不會久遭兵戈。想我侵擾兩府,牽制張東無力渡江圖略鐘留。雖我為禍儀興,卻造福鐘留,事猶可一概而論?」

    徐汝愚知他心受蒙蔽,為自己辯言,卻無從反駁。父親常說,如不能說服自己,又怎能說是蒙蔽。索性閉口不言,面色愈加蒼白。

    「想你父親,六俊之首,因獻十條陳於南閩,三年平定琉球百年匪事而名揚天下,事成身退。言天下群豪,無有為天下念者,遂不仕世家,不附豪強。居青州興化,深為伊氏所忌。終遭奇禍。這不是迂腐之極嗎?」

    吳儲說到的琉球事,徐汝愚是知道的。那是新朝草創二十七年春,徐行南遊閩中,遇琉球匪兵洗掠漳台,慘不忍睹,憤然往見當時南閩王宗政□,獻<絕琉球匪事十條陳>,世稱平匪十策,包括內徙邊民;禁漁\禁渡\禁商;修歸來閣,以撫降匪;造樓艦;整飭水師;結連烽台,以警匪事;於要津築詒安堡等。三年便平為患百年的琉球匪事。事成,宗政□於琉球設鳳竹府,下轄山北\田陵\平定三邑,以鳳竹府守委之,允其自組部曲。不受,仍還青州。是以天下重之。

    」三十五年,你父親往見宛陵陳昂,獻東海鹽策千言,薦東林會入東海主鹽事。東海始能聚全力以赴普濟海盜,後五年普濟海盜絕跡東海境內。天下傳言:得六俊者,可致天下。」

    徐汝愚油然心生自豪,吳儲雖不屑於父親隱而不仕的風格,卻絲豪不掩言語之間欽佩之意。新朝三十五年,自已尚在襁褓之中,東海三大世家自領鹽事,經大江、津水水運,販賣西北諸郡。然而,諸雄不欲東海藉之坐大,縱容境內匪患擾襲。東海每次運鹽,護衛森然,所費甚大,鹽事之利,折扣損耗,所得無幾。然其時,大盜公良友琴集群盜東海普濟島,欲於陸上尋找落腳據點,分兵襲東海、皖越兩郡。公良友琴能約束部下,大肆破襲兩郡經濟,卻不任意殺戮。此仍大陸上天天上演的爭霸之事,父親本意不予理會。然則乾爹與父親從小交遊,並與其餘二家約言,匪平,亦自安於東海,護持一方,以待明主。父親遂再度出山,獻東海鹽事策千言,薦東林會主東海鹽事,而東海只抽十二鹽稅。集戰艦於雍揚,扼大江海口,於雍揚北百餘里平邑,加修海港,造樓艦,高築城壘,屯精兵於內,拒兵匪,護海道,至此時,因東海匪患而絕五十餘年的雍揚海航復通。百濟良馬精鐵經雍揚海航復至中原,東海控要津,所得數倍於鹽事,實力大增。公良友琴見東海不可謀,遂與東海三族修好,全力圖皖越。至此,以大江入海口為界,往北匪事仍絕,雍揚復有天下第一大邑之勢。

    「東海匪平,陳昂與你父親約定,自安於一隅,不謀天下。只不知此仍天下最愚的念頭。如今山河,皇命不出五郡,群雄並爭,北有呼蘭人覬窺中原,西陲十國亦不安於地,此天下勢也。泥沙俱下,不進反退。想我吳族世居博陵,不爭天下,然不容於張東。雖陳昂武功冠絕東南,擁精兵萬餘雄艦千艘於東海,但是東海北之青州伊周武,西之永寧張東、許伯當皆虎狼之輩。百勝雄師出乎征戰,唯有戰場殺伐方能練出精兵雄將。不出數年,東海雖富敵天下,但是其戰力卻是河東五郡中最弱的,到時還不是為他養肥自已。伊氏得儀興、白石,或張東控鐘留水師,東海危矣。」

    「不過,以你父親之能,定然洞悉天下勢。他必看出,伊氏家族雖坐擁青州然而內部派系矛盾重重,長子雖不世雄才,卻非是嫡出,不列族譜。嫡子伊崇武生性孱弱,不為伊周琥其弟伊世德所喜。遂青州表面為一,實則為二。張東於儀興、白石起家,興於江津,然而力止於此,兼之數年來,我吳儲為之侵擾儀興,使他無力圖鐘留。皖越素來力弱,不足懼。荊楚勢強,然而其地山陵縱橫,不習騎戰,並有永寧為樊籬,鞭長莫及東海。若天下勢易,事情還能像你父親設想的那般嗎?只有厲志進取,謀略天下,逐鹿中原,方能將一切把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曾與言天下勢,徐汝愚默默回憶。新朝草創,舊朝崩毀,余族封居南平。至此,東南舊族歸附,天下承平。舊朝驅南平原土著居民三苗於嶺南。三苗投奔樂安越家,越家遂霸南寧。新朝草創之時,越家家主為越斐雪,見天下不可致,於是聽宣於朝,世封為南寧王。南寧仍定。南閩舊族宗政世家,隨之歸附,得封南閩王。南平以南,翻越黔山,是為南詔六國。南寧以南,瓊州與之隔海相望。瓊州原屬南寧,新朝初立,見四之南,南閩有琉球匪事,南詔立國連年征伐,至今不絕南平,舊朝族人避居,惟有南寧在越斐雪的苦心孤旨經營之下,既無內憂亦無外患。為消薄其力,封邑當時大將應益南於瓊州。是以瓊州孤懸南寧之外,自成一系。

    以上為四南一府之地。

    南閩以北,是為皖越,以樊、祝兩家勢,其仍東南本地大族,於皖越湖沼之地根深蒂固,其餘小世家附之,兩家世相抗爭,直至普濟島匪患皖越,迫於形式結盟以拒。公良友琴據普濟島,於新朝三十六年春,侵皖越,得大邑溫嶺,苦力經營之,其勢力直滲金華,仍是皖越大地出的第三股勢力。皖越以北,與之隔江相望者,仍是東海。東海以宛陵陳家、雍揚梅家、泰如席家結盟以拒外力。東海以北,是為青州,伊家仍世故大族,新朝未立,伊便起而擁之,是以更加根深蒂固。東海以西,仍永寧故郡,儀興張家據江津而霸之。永寧西、南,仍晉楚故郡,新朝創立,分而治之,大江以南,為荊楚郡,分封有功將士於此,本意挾窺南平。然則,封邑新貴與舊族大豪矛盾尖銳,難以調和,是以新貴大豪兼併爭伐,尤為劇烈。南平以西,大江沿長峽上溯,仍成渝郡。蓉城駱家經營茶馬、南充巫家燒囪制鹽,兩者皆成渝大豪,並有奚、苗、狄三族土著居民。

    以上為世家六郡,控大江南北,名義歸附朝庭,卻不聽宣調,自牧其地。

    永寧以西,荊楚以北,與荊楚隔江而望,是為晉陽。青州以北,是為別鶴,別鶴東望大海。長河貫之。別鶴經西,永寧以北,是為汾郡。津水、長河經其地會於濟寧。汾郡以西,晉陽以北,是為秦州,新朝立都於西京。西京、濟寧、江津、蓉城合稱四都。秦州以西,成俞途經棧道向北,仍是肅川。

    以上仍是新朝五郡。即是吳儲口中「皇命不出五郡」所指的五郡。五郡世家皆與新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或為故舊,或為外戚,皆是隨新創立而崛起的新興世家,其中又以別鶴望邑蔡家、晉陽懷來霍家、汾郡濟寧荀家、肅川銀州谷家為顯,世稱新朝四世家。

    另有百濟、勃海、呼蘭、漠北、西陲諸地,然罕有人至,所知不詳。

    徐汝愚聽吳儲口中雖斥責父親,然而面露羨賞,心中憶起父親所言所為,油然心生嚮往。心想:不知道另外五俊所指何人?自小父親說到娘親,滿臉深情,會不厭自煩的說娘親是多麼一個溫柔和善的人,卻從來不提及娘親家事,自小也沒能見過外公。難道與父親一樣,自小孤零?眼前這人,對父親所知甚悉,說不定知道。然而轉念又思:他剛剛說到父親,語有不忿。若是問他,他語出不敬,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還是不問的好。又念及他未必知道,旋即將此念放下,轉想其他問題去了。

    吳儲見他若有所思,知他不易被自己說服。目光一斂,暗歎一口氣。忖道:五年前去請徐行為己謀圖青州,遭到拒絕,雖不曾與之多言,但心中貧忿恨難消。一番話,看似說與眼前這幼童所聽,卻更像自已通過他與徐行爭辯。

    聽那畫舫歌聲,吳儲略有所感,心想自己為雪家仇,甘為伊周武驅使,練青州鬼騎二千餘人,日夜侵擾儀興,為其解西南之危。然而,鬼騎為虎狼之師,所襲之處,殺戮掠奪,與盜匪無二樣。兩府六邑之地,十戶去其九。那日徐行見我,開口便說:凶名已顯。然則只有這樣,我心中仇火方能稍息。伊周武自謂盡得清河衝陣與碧落戈兩術,便與張東、許伯當合謀,陷我於今日之境。

    吳儲想到這裡,雖是雪仇未變,但對以往所為首次生出一絲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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