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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二章

作者:更俗

    望江邑,實則是江津之衛城。百年前,舊朝重臣元華奉旨築江津城以扼江津水道,放棄望江邑城,而其北五十里攝山北麓重新選址築城。當時,水戰已盛,大江之上戰艦大至四百料,頂置拋石機。原望江城緊倚大江而建,南城牆依大江崖石而立,距江堤不及百步,若遇戰時,直接處於戰艦攻擊範圍之內。出於戰術考慮,元華放棄擴建望江邑的構想,而於攝山津水兩側新築江津城,此處,攝山山勢直刺津水而止,是以水道陡然狹窄,大型戰艦不得入。江津卻因先天不足,水營多為二百料以下的中小型戰艦,難以憑之爭雄大江之上。

    張東當年永寧,苦於水營不銳,無以爭天下。在他執掌永寧政權十二年,一是大力改建望江水道碼頭,使之可泊四百料戰艦仍至樓艦,一則加攻佔水營重鎮鐘留。然而,二者皆未能實現,張東已斃命於吳儲戈下。張東建立了永寧政權灰飛煙滅。江津城雖落入易封塵囊中,然而,他要應盤據南陽宿松、潛山二邑的張東族人與白石許伯當兩面壓力,已無暇在望江繼續實行擴建水營碼頭。

    徐汝愚靜靜佇立船首,默默回憶當年吳儲評論望江、江津的言語,神色黯然的向左岸望去。

    望江城在津水內側的水營碼頭修建中途嘎然而止,亂石橫積,觸目皆是。已建成的碼頭完全用於商用,其間槳來楫往,好不熱鬧。

    易封塵此時已將望江水營悉數歸建於江津水營,這於水戰盛行、注重江權的南方澤國而言,望江城已是不設防的。然而,在江南尚未出現強大的地方政權,能一舉將望江、江津二城拿下,望江現在也是相當安全的。

    望江素來注重來自水上威脅,北城、西城歷來薄弱,若只得望江,不圖江津。江津距此五十里,疾騎一個時辰即至,望江亦不能久守。若據望江,圖江津,望江就最佳的中轉基地,後方物資、兵源可從水道源源不斷的運抵此處,整頓,完全化為戰力加諸江津。那時江津危矣。

    易封塵出乎上述考慮,將望江水營撤建。

    由此可見,江津形勢嚴峻,一解即發,易封塵需要一支強大的水營,以保障清河蕭邑與江津之間的水道安全。

    碼頭北側亂石堆積,蔓草叢生,餘暉下,兔走狐奔,群雀紛飛,蒼涼氣息無庶無擋的瀰漫。徐汝愚不由心中一郁,望著無盡淒涼的滴血夕陽,感歎不已。雖未回頭,已知幼黎站到身後,輕發感概說:「義父曾言,再給張東此許時日,望江碼頭乃成,若鐘留水營復歸,大江之上只有晉陽懷來、東海雍揚水營可發抗之。張東定然恨極元華當年築江津捨望江而取攝山,使江津無水營可用。然則張東其人氣量有限,不敢破廢攝山天然水防。若我主永寧,定會加築望江使之為堅城,役民眾拓寬攝山五里水道,年餘得成。何用在望江、鐘留城下費時費力?」

    幼黎心神大顫,自從江津在望,昔日嬉鬧搞怪的少年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眼前這位時而抑鬱寡歡、時而指點山河的徐汝愚。幼黎頓生一種陌生的感覺,只覺此時的他已與四年前的浴血少年完全融合在一起。這或許才是他真正的自己。幼黎生出即要失去他的感覺,心中不捨,只是目光迷離的凝視著眼前這個少年。

    徐汝愚望向幼黎,目光中難得的柔情,說道:「我父乃興化徐行。」

    幼黎知道他要將埋藏內心多年的秘密吐露給自己聽,然而初聞「徐行」之名,不由渾身巨震。徐汝愚不為意,繼續說道:「我父名居六俊之首,然在灞陽城下身遭暴軍屠戮,義父救我於青州伊翰戈下,輾轉至江津,於攝山草廬之中,授我兵書陣法。義父雖具凶名,然與父親一樣,心兼天下,曾與父親在興化故所就天下勢爭言數日不果。義父嘗對汝愚言,於天下俊豪間,最服庸我父,卻也最不服庸我父。遂將平生所獲盡授予我,一是希望我能用之以利天下,消彌他的愧悔,一是希望在我身上與我父一爭高下。義父與父親不合處甚多,皆自成理,汝愚愚鈍,不能辨也。與幼黎姐遊蕩江湖,所有爭辯,我都拋諸腦後,整日無憂無慮。四年實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只是重臨江津在即,往昔種種不由自現於心,仿若兩種巨力爭奪,汝愚不知所歸也。」

    所言最後,已是淒迷,抬頭望眼,攝山雙峰奪目而至,然於晚照中,霞雲變幻萬狀,猶如人生飄渺際遇多桀死生契闊不可測也。風勢陡盛,掠江穿石,激盪相和,如鬼魅聲。徐汝愚一時有感,生生魘住,幼黎推之也不覺。

    幼黎乃知其心魔驟生,不理外人。遂坐下撫琴,指間錚錚琴音流出似金戈鐵馬,奔伐突刺,尤不掩死氣沉鬱之意。

    隨之,起羽聲,作悲音。蒼涼若草木凋敝蕭條秋冬,苦旅羈野。

    淙淙琴聲欲歇,又若江流將入海,音沉而廣袤無垠,蕩蕩雄渾茫茫然也。

    琴聲止,徐汝愚亦復回身,道:「多謝幼黎姐。」又言:「幼黎姐稀聲大音,御琴以神遇,指間淙淙如水勢運轉,連歇圓潤近乎道。琴藝止於此也。」心知自己剛剛為心魔所魘,幼黎故作悲音,將其心由山河淒楚之幽深寓意引入琴聲蕭殺之境中,幾經轉折,入大江渾渾歸海之雄渾境界,徐汝愚抽心而退,回復自然。徐汝愚於江津城中習得止水心經,然多年來迴避心中矛盾,無所決,整日只知用丹氣化去傷勢,不作他想對止水心經也疏於修習,沒有絲毫進展。否則怎會輕易給予心魔所侵。

    花舫行至攝山腳下,天已俱黑,拋錨近岸。其時,星稀雲密然尤有天光下洩,草屋幽影,了然可辨。

    徐汝愚自知,草廬之後,義父孤墳孑然,心中生楚。眾人約定明日帶上香燭,一同上岸拜祭,徐汝愚此時已耐不住,向眾人告之一聲,獨身上岸去了。

    草廬業已破損不堪,土牆坍塌崩毀,只餘十餘朽木依舊不倒,搖搖欲墜的支撐著茅草所乘無幾的屋頂。念及,當跟隨吳儲就在內中熟習兵書,吳儲雖面冷言寡,然而對他照顧關懷備至,常未等其開口,吳儲業已辦妥。

    念及往昔種種,徐汝愚心中愈加淒楚難當。轉至卻發現兩墳並立於野,一墳整飭如新,一墳沒於蔓草之間。念及整飭如新者乃是凌戰威為其設立的義兒墳,心中不由苦笑。

    卻見自己親手所立的義父墳塋已幾盡於無,沒於野蔓之中,只餘墳頭殘土微露,心中不由悲衰之極。想到義父當年武勇兵謀當世無雙,最後只落得草蓆裹屍,墳塋坍毀的境地。雖說人死消失於無,對身後事一無所知,徐汝愚依舊淒涼難當,潸然淚下,簌簌落濕衣襟。跪在墳前,手薅草蔓,捧來新土,重整舊墳。一切事畢,呆呆坐在墳前,心想:明日購來棺木,收拾義父骸骨,重新尋佳處安葬。往事紛至沓來,一時沉浸其中,難以自拔。其間,幼黎與玨兒上岸探看一次,見他也不知理睬,只得將兩人披風為他覆上,離開。

    不知何時,遠處有人聲傳來,徐汝愚陡然驚醒。見有五人往這處來,便避身草廬中,透過坍塌的半堵矮牆向後探看。

    來人皆勁裝束身,一人提勾,一人提刀,三人提劍,出鞘在手。五人小心翼翼包抄著接近墳塋,見無異常,方刀劍歸鞘,聚在一起小聲討論。

    一人訝然道:「吳儲狗賊的墳頭也清理過了。」徐汝愚聽得心中大恨。

    「看來陳子方他們果然來此拜祭,軍師所料不差,他們定然會從望江乘船途經雍揚返回平邑。」乍聽陳子方,徐汝愚覺得很是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心想:如此看來應是陳子方修飭我的墳塋,這名字好生熟悉,卻想不起來,難道是凌戰威派來。原來,三年前徐汝愚得聽凌戰威對當年江津事所寫義兒傳後,對他的怨恨已消,只是不知道陳昂也尋至江津了。

    「只要能拿下陳漱玉,不怕陳昂不投鼠忌器,宛陵不日可破。」一聽「陳漱玉」三字,當年宛陵城中刁蠻驕傲的小女孩立即呈現在他的腦海中。徐汝愚雖對陳昂知道是那日江津城中的孩兒疑惑不解,但已知陳子方是陳昂大弟子,受陳昂命令過來拜祭他。想到義父對他的恩情,自己卻一直沒有去東海報個平安,心中愧疚不已。知道正有一個陰謀正向義父展開,徐汝愚更加摒氣寧神,生怕聽漏一句。

    「易封塵這老西明裡應承軍師,讓陳子方暗裡離開。幸虧軍師察覺不對,料定陳子方會拜祭完再行離去。他們不出北門,定然從大江水路逃竄。快發火箭通知軍師。」

    片刻,三束煙火竄上半空,夜空陡然一亮,復回黑暗。一人得意聲道:「軍師果然知人甚微,陳子方這渾人逃跑也不忘聽從師命,給這兩個死鬼上墳。大師兄,吳儲墳上新土還濕,想見他剛走不久,我們追吧。」

    徐汝愚不禁暗歎那人觀察細緻入微,竟能根據墳土沒被露水濡濕推測人未及遠,只是不知是另人其人罷了。

    顯是被稱作大師兄的人說道:「軍師嚴令我等如探知他們沿南路逃竄,不可追趕。只要把他們逼往雍揚,軍師的妙計乃成。我們回去覆命吧。」說罷,五人猶如鬼魅般的身影如煙雲,消散在夜色中。

    雖不知他所謂的軍師妙計是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雍揚有一張網張著等陳子方他們鑽進去。

    徐汝愚從屋後挖出當年埋下的兩節墨戈,幼黎、玨兒、叔孫方吾夫婦也亦趕到。他們看見草廬處有警訊煙火升空,怕是有人對徐汝愚不利,立即趕來。

    回到花舫,徐汝愚將偷聽的話一一複述給眾人。

    幼黎搶言道:「叔孫叔陪小愚走一趟吧。」說罷,緊張望向徐汝愚,生怕他拒絕。

    徐汝愚歎了一口氣:「花舫離不開叔孫叔,你們把我送到江口,我另雇漁船趕往雍揚。我師兄他們應該乘的是東林會的商船,希望能在雍揚之前趕上他們。待三二日事畢,我就回來找你們。」

    幼黎見他面色堅定,知道不能更改。然則四年相處第一次分別卻在當年相遇處,只覺暝暝中似有一隻手在操縱一切,一時有感於心,雙目微紅,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玨兒已止不住淚水滴落。眾人皆知,讓易封塵有所忌憚的勢力將陳子方眾人從江津逼往雍揚,設下陰謀乃是直指東海陳昂,豈是三二日能夠解的,他們不在江津圍捉陳子方等人,顯然有持無恐,不懼他們會逃脫。徐汝愚平日打定主意的事,誰也擰不過他,何況現在他不欲累及眾人,要獨力承擔。眾人一時沉默不語。

    徐汝愚見氣氛沉鬱,朗聲說:「何需這麼沉重,大不了我回來大小通吃,兼拜叔孫叔為師,可好?」

    玨兒給他氣笑,拍打他肩膀,咄道:「誰要給你大小通吃?」說罷,又哭哭啼啼起來,拉著幼黎進裡給他收拾去了。

    徐汝愚摟過叔孫叔的肩膀,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他日江湖出現一個擅於八極大散手的絕頂高手,而這個高手又自承是叔孫方呈的關門大弟子,叔孫叔會不會樂歪嘴?」

    叔孫方吾給他逗笑,心想他終會上岸闖蕩的,只是來得有些早,讓大家措手不及。如此想定,心中鬱結頓解,一邊解纜行船,一邊吩咐徐汝愚一些事宜。

    徐汝愚站在漁船尾梢,望著身形漸漸沒於夜色中花舫,忽然揮動手中用布裹著的雙戈,大聲喊道:「我這雙戈,一名星空、一名止水,合之為碧落,他日若聽見有人用之,便是我啦。」

    佇立望向辰星稀廖的天空,心想:星空桓動,然而觀之若止,止水不息,實則因勢導之,自已恍乎間心神有觸給雙戈取名,卻暗合至理,只不知道自己何時讓其名符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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