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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風 第四章 棋局

作者:酒徒

  陽光還是原來的陽光,街道也是原來的街道,只是在人的眼中,不再相同。

  早晨的街道上不再有熙熙攘攘的小販,也不再有來去匆匆的行人,甚至連嬉鬧的孩子也少了許多。臨街的店舖還是開了門窗,雖然沒有客人,但打開門,就有做生意的希望,飯錢還是要去賺的,生活不會照顧人的心情。

  武安國帶著幾個護衛策馬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馳過,清脆的馬蹄聲打碎死一般的沉寂,路人用眼皮夾了一下他們,很快就低頭忙手裡的活計去了。雖然沒有人敢攔他的馬頭,但是武安國自己能感覺到百姓的敵視,就在幾天前,他們還是被夾道歡迎凱旋而歸的英雄。他無奈的笑了笑,踢踢馬肚帶,坐騎加快了腳步。這匹馬雖然不似留在遼東的奔雷那樣神俊,但也是百里挑一,皇宮很快就在眼前了。

  跳下馬,把韁繩交給一邊的護衛,整理一下衣服。不打仗,武安國穿的是大明武官服,這裡不是遼東,震北軍那身迷彩不能在皇上面前亂晃,雖然這明朝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掏出手鐘來看看,時候還早,估計太子和燕王還要等一段時間才到,武安國慢慢的踱到朝房內,找個座位休息。

  沒有人等候上朝的朝房乾淨而涼爽,不似外邊那麼氣悶。武安國自己打心眼裡不願意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在二十一世紀,他總是嘲弄那些不去抵禦外辱而只會屠殺本國百姓的非洲軍隊不配叫軍隊,歷史偏偏和他開了個大玩笑,這幾天他幹的是同樣的勾當。無論是否親自動手,震北軍在這次「平亂」中都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抱著為國為民的目標,最後卻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功勞越大,他越感到羞恥。然而整個震北軍中卻只有他一個人這麼想,每天看著興高采烈等待皇上賞賜的下級軍官們,武安國更加感到十分的孤獨與無助。

  「抱著一個宏偉的目標卻製造了一個畸形,我到底做了什麼」,深深的自責讓他難以呼吸,看著他日漸蒼白的面孔,劉凌非常擔心,溫言軟語,紅巾翠袖,都緩解不了他的痛苦。劉凌怕他出事,只好一再拿賣鞋子的故事勸他,希望他不要衝動。

  「來了」,聽著外邊的馬蹄聲,武安國知道太子和燕王到了,起身迎了出去,太子顯然也沒睡好,兩眼中佈滿血絲。燕王朱棣依然是那幅沉靜的樣子,只是神情中不經意間露出一縷疲倦。三人打過招呼,吩咐當值的太監進宮通報。

  不一會,王公公親自出來迎接,告訴大家皇上在御書房,宣三人一同覲見。小心的從側面繞過大殿,穿過一條夾在兩道宮牆之間的過道,來到御書房門前。路上往來巡視的震北軍將士紛紛給三人行禮,看著將士們嚴整的軍容,武安國心情少寬,畢竟那是自己汗水澆灌出的成果。

  朱元璋顯然心情不錯,三人行過君臣大禮,即被賜坐。和皇帝一同坐著探討問題,即使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也是少有的殊榮,突然受寵,三人反而有點兒不知如何應對。倒是朱元璋先開口打破了僵局,笑道:「坐吧,今天不在朝堂上,咱們父子君臣,不必拘泥那麼多禮節,老四,你不是常在軍中開圓桌會議嗎,怎麼在朕面前反而拘束了呢」?

  「兒臣尊旨」,朱棣帶頭坐了半個凳子,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和父親的距離漸遠,皇家威儀倒是越來越重,隔在親情中間如同一堵宮牆。「圓桌會議,是兒子聽遠方蠻夷之邦的故事,一時好奇,太子兄已經告誡過我,如果父親覺得不妥,兒回遼東後,即行改過」。

  「也不必改,蠻夷之邦雖小,也有些我中華沒有的東西,你覺得對自己有所助益,儘管去做。《李斯諫逐客書》中寫得好,『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我中華上國要有包容四夷的胸懷,才能讓四夷臣服。只是君臣之禮不可廢,談公事時可以不避諱上下,知無不言。平日裡卻不可如此隨便」。朱元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向眾人晃了晃,「你的北平有個伯文淵,作得一筆好文章,為人雖然狂捐了些,但言之有物,這篇《六經辯惑》,很有見地。回北平後,你訪一訪他,別讓大賢老於林泉之下。」

  「兒臣謝父皇指點」,朱棣心頭一陣輕鬆,本以為朱元璋會訓誡自己,沒想到父皇居然不是非常反對自己的圓桌。「兒臣回去就去訪他,這個人兒臣聽說過,是歸塵先生的門下,頗負盛名」。

  武安國沒想到自己離開幾個月,伯文淵的文章居然流傳到了京城,看來風行北平的復古運動影響逐漸壯大。一年來,在對北平儒學復古方面,郭璞和他下了不少功夫,在郭璞看來,漢後的儒家歪曲了聖人本意,需要正本歸源。而武安國心中卻認為,所謂復古,其實不過是借了聖人外殼的革新,這種革新明顯帶有功利色彩,並且有北平商人的背後支持。不然也不會有人出錢大肆印刷這賠本賺吆喝的書。師承大儒汪克寬(明初鴻儒,主修元史)的伯文淵顯然比他的老師和同門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把儒學推上了一個新台階。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朱元璋對太子說道:「昨天你母后勸我不要難為宋濂,說民家為子弟延師,尚以禮全終始,天子之家不可不尊師重道,我想也有道理,已經派人把他放了,不再追究他和胡維庸的關係」。武安國連忙回過神來,繼續聽堂中正題。

  只見太子眼睛一紅,起身施禮,口中稱謝。朱棣、武安國二人趕緊站起來,閃到一邊。朱元璋扶兒子坐下,看著朱標欲言又止的樣子,歎了口氣,說:「你心地純厚,甚和為父的心意,但治國不能以婦人之仁,國家的法度,不是帝王憑親疏遠近就可以變更,謀反乃重罪,宋濂去年已經不再為官,所以未必知道胡維庸的陰謀,可以網開一面,但其他人則不可枉縱。立法要嚴,才能讓百姓信服,如果輕易就赦免重罪,恐怕將來人人都要以身試法,此乃取禍之道,不是英明天子該做的」。

  朱標低頭不語,趁父親轉身回座的時候滿懷歉意地看了武安國一眼,搖搖頭,露出是愛莫能助的表情。朱棣見話題談到了謀反案中眾大臣,趕緊插話道:「父皇,兒臣有一事要啟奏」。

  「講吧,說過不是朝堂了,不必多禮。但若是重複昨天的求情就不必了,我已經說得很明白,老四,你剛毅果決,是個為將之才,想必不會說這無用之言吧」。朱元璋見兒子說話客氣,以為又是求情之事,心中約略有些不悅。

  「不是,兒臣想向父皇辭行,明日就和武將軍乘船趕回遼東去」。朱棣笑著回答,突然轉變的話題讓所有人微微一愣。

  「這麼快就急著走」?朱元璋有些意外,話語中露出不捨之意,兒子回來沒幾天,這些日子整天忙著平亂,父子之間都沒吃過一頓家宴。想到遼東戰局未定,曹振等人偷襲高麗王都也沒消息,的確需要派人去主持一下大局,微微頷首,曰:「遼東未定,你的確也該去了,朕再留平遼侯些日子,等此間事了,再派人去協助你」。見朱棣有些躊躇,知道他不願將武安國留下,朱元璋又替他分析道「遼東也不會出什麼大事了,湯老將軍足夠讓李成桂裹足不前。況且朕看那李成桂的樣子也不像真要過江。聽探子回報,高麗王大權旁落,朝政全由崔李兩家把持,兩家勢均力敵,互相忌憚,所有其朝中才沒出亂子。你們在遼東把崔家給打殘了,估計李家要有所動作,若不是無法向民間交代,我看這姓李的小子弄不好要演一出陳橋兵變給大伙看看」。

  朱標、朱棣和武安國俱是一驚,三人從來沒有懷疑過李成桂明知難於過江還要屯傾國之兵於江上的目的,一直以為他要決一死戰,所以都認為朱元璋臨陣抽調震北軍回京過於魯莽。聽了朱元璋的分析,心中不由的打了個冷戰,國難當頭還要圖謀不軌,人性險惡如斯。

  殊不知中華文化包羅萬象,自古以來在政治陰謀方面獨樹一幟,比這陰險者比比皆是,在朱元璋這種帝王眼中,李成桂所作所為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兒家家,根本不值一硒。

  「謝父皇」,朱標和朱棣被朱元璋用活生生的例子上了堂生動的政治課,一起稱謝。武安國在一旁不禁為曹振的安危擔憂,如果現實真的如朱元璋所說,曹振的軍隊無異是給李家幫了大忙,免去了其親自動手所要承擔的道義上的責任。到時候李成桂振臂一呼,曹振的孤軍難免陷入高麗人復仇的海洋中。

  沒等他開口說話,朱元璋卻像知道他的心思般說道:「間道滅蜀之計,本來不錯,朕以為靖海侯是知道輕重之人,到時自會見機行事。朕已經抽調山東、河北各地人馬到威海衛,做出隨時準備跨海東征的姿態。李家父子想趁火打劫,也應該掂量掂量,哼,在朕面前耍小聰明,沒那麼容易」。最後一句特意加重了一下語調,讓聞者心頭一凜。

  「父皇聖明」、「皇上英明」,此刻武安國對眼前這個皇帝的佩服如滔滔江水,要沒些本事,朱元璋也不會從數十路義軍中脫穎而出,登上皇帝寶座。他自己也不會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做事縛手縛腳。

  「父皇,兒臣這次去遼東主要是和各個部落會盟,遼東除了蒙古、高麗、女真外,還有二十多個不同的族群,原來大家都稱他們為女直,其實差別很大。兒臣派陳士泰和蘇策宇去聯絡他們,約他們今年中秋遼陽會盟,共尊父皇為天可汗。剩下時日不多,趁這兩天海上南風,兒臣需要乘快船趕過去」。朱棣把話引回主題,距中秋僅剩二十多日,需要抓緊時間,他不能再在京城耽擱。

  「噢,天可汗,想不到朕還要做眾蠻夷的頭,這個稱呼好,天可汗,天下人的可汗」,朱元璋大樂,老四就是老四,做事總能匪夷所思地讓人開心。「去吧,小心安全,朕把你的護身符平遼侯給留下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說到這裡,終究於心有些不忍,若不是武安國兩度捨命相救,自己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兒子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武安國留下來,又叮囑道:「你們震北軍的鎧甲是天下無雙的,出門時多穿兩層,那鎧甲比為父當年上陣時的鎧甲輕多了,別嫌重。等你從遼東回來,咱們一家再聚,為父去年答應眾臣平了遼之後,在中華門上喝酒的?」又想到去年的送燕王出征時的諸臣有一半去了監獄,不覺有些黯然。

  「父皇,兒臣以為那遼東之地,我漢人太少,雖然趕走了高麗,保不準何時又興起一個族群,這樣一來我們純屬為人作嫁衣,所以還得想想治理遼東的辦法」。

  「這倒是個難題,移民太傷百姓,你不是把地賣給百姓了嗎,難道人還不夠」,朱元璋皺了皺眉,先前只想收復漢唐舊地,的確沒考慮收復之後如何。

  「是賣了一些,但去的都是農夫,讀書人嫌那是苦寒之地,去的很少。過不得幾年,兒臣恐怕那些百姓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族了。真正佔住這些地方,讓蠻夷仰慕我中華教化,還得有讀書人幫忙。非但如此,將來蒙古臣服了,也面臨這個問題」。朱棣侃侃而談,關於如何治理遼東,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讀書人,讀書人都嬌貴,朕也不好太對他們無禮,這真讓朕有些為難了」,朱元璋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看我的,朱棣有些得意的向武安國使了個眼色。武安國心下雪亮,當即明白他要幹什麼,凝重的臉上不由得帶出一點喜色。

  朱元璋抬起頭,掃了三人一眼,說:「你們三個有什麼好的建議,說出來給朕聽聽」。

  「父皇」,朱棣站起來,走到如畫江山的地圖前,指著地圖說道:「現在遼河以南盡歸我有,待今秋會盟之後,除了蒙古金山等部外,遼河以北各地沒人管的地方,兒臣也擇險要之地鑄城,明為建立各族交易之地,實施監管之責。整個遼東,有民無官,不便管理。若父皇開恩,把捲進胡逆案中,證據不足和罪責不明的給兒臣一些,哪怕是發配到遼東待罪立功,也救了兒臣燃眉之急」。

  「荒唐!」朱元璋一拍桌子,嚇得朱棣一哆嗦。「剛和你們說過國家法度不可費,還轉著彎和我繞圈子,我大明難道沒人了嗎,非要找這些亂臣賊子來推行教化。到了遼東,他們再勾結起來造反怎麼辦,私通蒙古怎麼辦?……」盛怒下的朱元璋用手指著兒子厲聲斥責,本來今天還想父子間好好溝通一下,誰料到這兩個小子串通起來對付自己,真是反了天了。怒火中三分是為了兒子不聽自己意見,倒有七分是恨兩個兒子越長越倒退,盡講些婦人之仁。在他的法律觀念中,治亂世需要重典,只有酷刑重法的威懾,才能避免更大變亂的發生,才能維護皇家利益和國家穩定。真的內亂再起,人命還不值一條草繩,那才是更大的不仁。為了維護穩定的統治,犧牲掉一些人,冤殺掉一些人,都是為帝王者英明的選擇。而這兩個兒子顯然不認同自己這種觀念,偏偏要給謀反者留情,這才真正讓他感到憤怒。

  「聖上息怒,聽臣一言」,武安國見燕王嚇得不敢再說話,明知此時進言不是時候,還是不得不站了出來。

  朱元璋停止對朱棣的斥責,怒氣沖沖的說:「講」。

  「萬歲,依臣之見,有法必依,法不可輕費,不可枉縱,胡逆謀反,證據確鑿,罪不可赦」。說到這,武安國故意停了下來,藉著外邊的日光觀察朱元璋的臉色。

  「接著說下去」,朱元璋沒想到武安國支持自己,臉色稍晴,放過朱棣,命令武安國繼續。

  「然而執法者亦不可枉殺,否則更是對法律的褻瀆,若用人不當,或有人借冤枉好人而邀功,則成苛法,有違聖上本意」。武安國搜腸刮肚想著既不觸怒朱元璋,又能讓其少殺無辜的言詞。

  「說下去」,朱元璋沉著臉,心道,你們三個分明是一夥的,這些天你要見朕,朕就知道你想給胡黨求情。說不定太子和燕王全是你帶壞的,朕且看你怎麼花言巧語。

  「這次錦衣衛抓的逆黨中,依臣之見,有很多被冤枉的」。

  「噢,這樣說來,你倒是青天大人了」?

  武安國不理會朱元璋的諷刺,橫下一條心要把話說完。「臣不是青天,臣只是以一個常人的角度去推敲此事,就拿太師來說,他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勳臣第一,位列三公,再加上和陛下有兒女親家的關係,可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他自己要謀反,還可以相信,因為人心不足。說他輔佐胡維庸謀反,則分明是陷害。陛下請息怒細想,他幫胡逆謀反成功了,胡逆給他的好處最大不過是太師,不比現在地位高,他也沒另一個女兒嫁給胡維庸的兒子;一旦謀反不成,就要全家處死,這代價和收益差距如此大的事,以太師這麼聰明的人,他會去幹嗎。況且當年和陛下打天下時,比陛下勢力強的諸侯多得是,太師都沒有背叛您,現在他為了一個渺茫的富貴而造反,值得他去做嗎?陛下設身處地的想想,就知道太師有多冤枉」。

  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在理,朱元璋本來也有些懷疑是否冤枉了李善長,但很多供詞面前,他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況且朝廷制度多出自善長之手,官吏中善長威望很高,藉機除掉李善長,對自己沒什麼壞處。這番說不出口的心思現在被武安國義正詞嚴的一問,反而有些底虛。忍了忍怒氣,回答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但胡維庸和李善長交好多年,是李善長一手提拔起來,現在胡維庸謀反,善長難辭其咎」。

  「太師薦人不當,要負舉薦不當的責任,但這與謀反沒有關係」。武安國趁熱打鐵。

  「好,朕就依你,放了李善長」,朱元璋不願再此事上再糾纏,傳旨撤去圍困李善長家的士兵,讓他明天早朝後覲見,然後問武安國:「這下可遂了卿的心思」!

  朱標聽了,在一旁連連給武安國使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今天救了宋濂和李善長出來,已經非常不易,平日朱元璋處置群臣,從來沒從輕發落過,反正今後還有時間,慢慢再想辦法,不要一下子弄僵了,讓萬歲下不來台。

  武安國看了看他,心中感謝這位太子爺的仗義,臨回京城之前,自己跪求眾人勸朱元璋少做殺戮之事,太子和燕王迫於情面而答應。連日來,二人沒少為此事盡力。但是,今天如果不藉著李善長之冤抓緊時間制止朱元璋的株連政策,不知到明天又有多少人被牽連。武安國知道的歷史告訴他必需盡一切可能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縱使為此丟官罷職,或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不是看不出朱元璋的臉色,如今的他也不再是一年前那個了無牽掛之人,但牽掛歸牽掛,必要時必需有人站出來說話。為了那段黑暗的歷史不再重複,必需有人燃燒生命去照亮黑暗。想想自己當年還不明白李善平所講的勇,告訴眾弟子如何迂迴,現在才發現,現實中有時根本沒有後退的餘地。

  雖千萬人,吾往矣。

  青色、藍色、紫色、紅色,閃電肆虐的斯扯著漆黑的七月天空,暴雨在狂風的助紂下如鞭子一樣抽打著世間的一切,平素點綴詩情畫意的垂柳被刮得東倒西歪,璋顯京城高貴的梧桐也枝斷干折,「喀嚓」,焦雷打下,一株百年老樹當場被辟成碎片,狂風把碎枝爛葉掃成一團,揚進浩浩長江,頃刻不見蹤影。

  天,真的怒了。

  比天氣更怒的是朱元璋,御書房外,混身早已濕透的小太監們躲在屋簷下,抱著肩膀瑟瑟發抖,靠近門口的地方,老奸巨猾的王公公忐忑不安的聽著裡面的動靜。

  他只聽見一圈一圈的踱步聲。不比平時輕,也不比平時重,機械的重複著同樣的節奏,比北平進貢來的最新款自鳴鐘還精準。他的心也隨著那腳步聲一抽,一抽,緊張地嘴角幾乎吐出血來。

  「小兔崽子,我殺了你」

  「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老子升你的官比誰都快,你他媽的還敢當面頂撞老子,老子誅你九族,」。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朕要把你的祖宗從墳墓裡挖出來挫骨揚灰」!

  朱元璋出身草莽,年少時遊歷四方,罵人的話花樣百出,可這些罵人話他沒有一句出口,只是在心中翻來覆去的轉著,轉著,憋著,憋得他的臉出現青紫的顏色。

  太監們從來沒見皇上發過這麼大的大火,越是一言不發越是讓人心驚膽戰。兩個站崗的侍衛乃是震北軍出身,雖然身體在風雨中依然如蒼松一樣筆挺,耳朵卻明顯的向書房內轉動。

  黯淡的天光下,御書房地上的血跡格外恐怖。朱元璋如獅子般踱來踱去。突然,他的身一頓,停住了,牆上的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如畫江山,如畫江山」轉過頭,沖牆邊的書架使勁兒踢了兩腳,嘩啦啦,架子倒了,老太監匆匆忙忙的衝進來,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把書一本本拾起,饒是在朱元璋身邊多年,他也不敢抬頭,一不小心,說不定皇上就把剛才在武侯爺身上沒發出去的怒氣瀉到自己身上,那不是找死嗎?皇上捨不得或是不敢殺武侯爺,殺自己可沒一點顧忌。

  那個小子不能殺,朱元璋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更加生氣。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大喝一聲「來人」,兩個兒子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求他暫息雷霆之怒,聽到招呼的侍衛衝進來,望著頭上開了一道大口子的武安國目瞪口呆。

  「蠢材,給朕扶這狗賊去太醫那裡醫治,朕要駁得他心服口服,再治他犯上之罪」。朱元璋大叫道。

  太子和燕王馬上識趣地和侍衛攙著武安國落荒而去,生怕犯了牛脾氣的武安國不下這個台階,再說出什麼讓朱元璋難堪的話來。太監們藉著送太子的機會一個個順著門邊偷偷溜出,任誰也不敢直面天威。

  「朕要下令殺這個小子,那幾個侍衛會不會執行朕的命令」?朱元璋氣憤的想著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多半不會,那小子是震北軍的軍神,從侍衛們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士兵心中的威望。

  即使那幾個侍衛聽從自己的命令,他也不能下手。現在皇宮中的護衛幾乎全部出自震北軍,殺了武安國,一旦有一兩個死士出來拚命,那火銃的威力血肉之軀如何抵擋?況且京城內還有萬餘震北軍把守險要之地。朱元璋現在開始後悔招震北軍入京的決定,如果真的像那小子分析那樣,胡維庸謀反相從者甚少,光憑沐英的三萬人馬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自己的確走了一步昏招。

  沒幾個人參與!怎麼可能?朕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胡言亂語。

  說是不信,但他心裡明白武安國說的在理。沒有引經據典,不空談仁義道德,也不求自己法外施恩,只是舉出一個個例子說明大部分臣子的無辜,駁倒自己一個個殺人的理由。自己威脅也好,利誘也罷,這小子居然油鹽不進。

  「既然太師李善長這樣的重臣都會被冤枉,那被冤枉的尋常官吏更不在少數」!

  「錦衣衛根本拿不出這些人勾結胡維庸的切實證據來,要證明一個人有罪,必需有確實的證據,否則他就是無罪,陛下聖明,想必不能容忍在我大明出現『莫須有』的罪名」。

  「不問青紅皂白,先認為人有罪,被關在監牢裡的人怎麼去找自己無罪的證據,找來了,先入為主的官吏會相信他嗎」。

  「陛下怎能判斷揭發的人不是為了領賞或洗清自己而誣告別人,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要什麼口供要不出來」。

  「胡維庸為相多年,為國選材,這幾年新任命的官員有幾人不是出自他手,他們是奉我大明皇命徵召而來,又不是奉胡維庸私人命令徵召,憑什麼就認為他們是胡的同黨。」

  「律法的威力在於恆定和公平,不在於殘忍,不能因為人君的好惡而任意加重刑罰的等級,否則要這法律有什麼用」。

  「不,不是寧可錯殺不能錯放。而應該是寧可錯放不可錯殺,放了他們,如果將來的確發現他們有罪,陛下還可以再把他們抓回來;如果殺了他們,將來發現他們冤枉,砍下來的腦袋可縫不回去」。

  「君視臣為草芥,臣必視君寇仇,陛下殺這些人不難,只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再沒人真心願為大明效力。縱使胡維庸等人有罪,其家人有什麼罪,那些僕人只是混口飯吃,有什麼罪,才幾歲的孩子有什麼罪」。

  「當年陛下等高一呼,驅逐韃虜,百姓嬴糧而景從,現在我大明如此殺人,與蒙古人何異。」

  「人血畢竟不是水,陛下忍心看著它滔滔匯成河」?

  這些話如重錘一樣敲打著朱元璋的腦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這些,自己發怒時,臣子們只會匍匐在地上哀求寬恕。

  胡維庸一黨狼狽為奸,這幾年內外勾結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瘸子,好不容易才一併剷除了,又怎能不斬草除根。可這小子非要強出頭,偏偏他的話又好像很有道理。

  最令人生氣的是,這小子望著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畏懼,那明澈的目光幾乎能看到人的心裡。自己每一條殺人的理由剛一說出來,就被他擊中要害而駁倒,越是這樣,越讓人生氣。

  朱元璋忘不了當他最終暴怒而把硯台砸向武安國後,對方的表現。

  「大膽,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嗎」?見武安國根本就沒有閃避,直接被硯台砸中的額頭上鮮血噴湧而出,縱使看慣了鮮血,朱元璋此時也變得有些外厲內荏,畢竟此人兩度救過兒子的命,畢竟此人身後還有一萬虎狼之師。

  誰知武安國只是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淡淡的笑道:「陛下如果不愛聽,我大可不必說,我孤身一人,這些曾與陛下同生共死的大臣與我毫無瓜葛。況且陛下自己想毀大明基業,關我武安國屁事」。那語調,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讓人發瘋。

  挾一國威奈一匹夫何?非匹夫,此國士也。

  「皇上,請喝碗蓮子羹」,一個溫婉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朱元璋耳邊響起。回過頭,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知何時,自己的結髮妻子馬皇后親手端了一碗蓮子羹,站在他的身後。

  「你怎麼來了,當心著涼」。朱元璋望著妻子那日漸衰老的臉,關心地問。後宮不乏佳麗,但這張已佈滿皺紋的臉永遠是他的最愛。

  外邊風雨漸弱,經雨水沖洗後紅色的宮牆和黃色的琉璃瓦分外明亮,已有一絲天光在雲間透出。

  「臣妾聽說這邊有人惹陛下發怒,特地來看看是誰這麼大膽子」。馬皇后微笑著回答,示意內臣們退下,順手餵了朱元璋一口蓮子羹。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姓武的的野小子」,朱元璋的僅存的怒火被這口蓮子羹澆滅,有些沮喪的說。無論在疆場還是在皇宮,唯一能讓他平靜的,就是眼前這位不十分美麗但讓人心動的妻子。每當看到他,朱元璋都會很開心,頭腦也會靈活許多。

  邊侍奉丈夫吃蓮子羹,邊聽朱元璋絮絮叨叨地陳述事情的經過。在朱元璋的話語中,武安國的大逆不道多了十分,他自己的寬厚仁德長了一丈。

  聽丈夫說完,馬皇后放下空碗,嘴角微微上翹,先給朱元璋一個溫暖的笑臉。說:「如此說來,臣妾真不知該盡為妻之責還是國母之責了」?

  「什麼意思」?朱元璋見妻子話中有話,好奇地問。

  「如果盡為妻之責,別人惹怒了我丈夫,我自然應該去殺了他為丈夫出氣,我現在雖然老了,但還頂得動甲,輪得動刀,多帶些人剁了那個小傢伙未嘗不可」!

  朱元璋看了妻子一眼,滿臉溫柔。當年為了維護自己,不惜和哥哥拚命,和父親翻臉的小姑娘彷彿又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兩軍陣前還是義軍的後院,這個為自己抵擋明槍暗箭的妻子是那樣的完美。

  馬後沒注意丈夫那溫柔的目光,接著說:「如果要盡一個皇后的責任,妾身應該穿上朝服,恭賀陛下我大明盛世來臨。當年長孫皇后曾經勸唐太宗,主正而臣直。只有心胸開闊的君主才會有直言敢諫的大臣,商紂和夏嵥的庭前肯定多為馬屁之徒。陛下要做全天下皇帝,自然要有包容全天下的肚量,臣子能說出有益的建議就好,何必太在意他們說話的方式呢」?

  「梓潼,若論胸襟肚量,我不如你甚」,朱元璋此時怒氣全消,一顆心全放在自己的黃臉婆身上。「你冒著這麼大的雨跑來,有急事嗎」?

  「還不是為了劉凌這小丫頭」,馬後抿嘴笑了笑,不知是誇獎還是指責「這小丫頭越來不像話了,前一段時間非要跑到軍中去殺敵立功,昨天又跑來求我看顧他的上司別出事,我見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兩眼哭得通紅,怪可憐的,就出來看看天蹋下來沒有」。雨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進窗子,把御書房內照得異常溫馨。

  「說起來這小丫頭也真是怪可憐的,前幾天有司查清楚了,他父親當年其實是被胡維庸毒死的。她讓你看顧她的上司?怪事,她為武安國這個傢伙講情,前些日子不是提著劍要殺人家嗎,這女兒家心思,還變得真快」!朱元璋愉快的笑了起來,這小劉凌還真的像極了年青時馬皇后。

  「我想,武安國頂撞了您,您打也打過了,就別再追究了,什麼事決定權還不在您手裡,他畢竟對我們的棣兒有兩度救命之恩。小丫頭我確實喜歡,原本想讓棣兒納她為妃的,現在看來,她和武安國挺投緣,也就算了。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陛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為他們賜婚。武安國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君臣之間,誤會也就揭過去了」。馬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劉凌對武安國的好感從來沒有掩飾。馬後總是在她身上看到年青時的自己。當年這個皇帝,不也是一樣的衝動,自己,不也正如劉凌一樣對其百般維護嗎?『男人就如一顆雞蛋,剝開那層看似堅硬的殼,你就能觸到其中最柔軟的部分』,結婚時義母告訴自己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你這麼喜歡小丫頭,不如收她做義女吧」!朱元璋若有所思。

  「我倒有這個心思,就怕徐達夫婦不答應」。

  「沒關係,我派人去說。對了,徐達和李文忠上了一個本,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咱們一起看看」。

  「陛下不是沒來得及,是不想讓他們影響自己的決斷吧」!馬皇后暗暗的想。無論眼前這個男人變成什麼樣子,變得多麼狡猾,他都是自己的丈夫,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個女人嫁得這樣的偉丈夫,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老天真是眷顧我太多。

  玄武湖,清晨的陽光下煙波浩淼。湖畔,武安國和劉凌並絡而行。

  「還疼嗎」?劉凌看著武安國包了一層白布的大腦袋,憐惜地問。

  「沒事,一點兒小傷而已」,武安國毫不在乎的搖搖頭,「這松江府的布還真柔和,就是有點兒捂」。

  「到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管布的好壞,真不知你是不是個傻子」,劉凌啐了一口,假做生氣的說,「昨天何必去觸那個霉頭,整個朝廷誰看不出這些人冤枉來,就你聰明。還直言敢諫呢,想博忠臣的名聲也不是這個博法」。

  「我也是一時情急,抱歉,讓你擔心了」。武安國有些心虛的說。

  「誰擔心你啊,你被砍了,關我何事」。

  「好,好,好,不關劉大郡主的事,這條不知好歹的小命隨他去吧,劉大郡主眼都不眨,嗚……」。武安國肆無忌憚的大嘴被一隻溫暖的小手摀住了。劉凌仰頭看著他,低低的說道:「以後別那麼傻了,行嗎,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

  武安國再傻,也知道這幾句話分明是以身相許,心下感動,緊緊的握住劉凌的小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不甘的蹦出了一句「可惜,最終沒說服朱元璋」。

  「別再為這些事煩惱了,還有義父他們呢,估計他們答應你寫的奏折已經送上去了。你已經盡力了,要不是震北軍將士,你這顆腦袋早不知被砍了多少回」。

  「震北軍」?武安國有些摸不到頭腦。

  看著這個不通權謀的大塊頭,劉凌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喜歡上了這個傻子。「燕王今天要趕回遼東,目前京城內的震北軍均聽你的號令,皇上不得不有所忌憚。昨天他想殺你,但怕過不了軍隊這一關。畢竟目前宮中侍衛大多出自震北軍,一旦激起兵變,他自己的老命都得搭上。又氣又恨,偏偏奈何你不得,所有他才會發那麼大火」。

  「啊」,武安國沒想到有這麼多東西在裡邊,有些發呆。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事實難以接受,但真相的確如劉凌所分析。那麼燕王急著要回遼東,是不是在逼朱元璋向自己讓步?想到這,他心裡突然一陣迷茫,看來大家都精通權謀,就我一個傻子。

  「形勢比人強,你以為這朝堂之上真的如唱戲一般,白臉紅臉那麼清楚,陰謀詭計起伏跌宕。其實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做文章,就像這湖水,看似風平浪靜,水面下不知有多少漩渦。真正端到台面上來時,已經是一方佔了絕對優勢,該收宮了」。劉凌一點點開導著他,這個大塊頭不是笨,其實是心地太純厚,不知道官場險惡。「前幾天傳出消息來,說我父親當年暴卒是胡維庸下的毒,皇上準備給我父親報仇。可你想過沒有,當年要不是皇上縱容,給胡維庸天大個膽子,他敢謀害我父親嗎?臣子惡,陛下聖,幾百年來都是這樣」。

  武安國輕輕的攬過劉凌,這二十一世紀表達感情的方式劉凌顯然不能習慣,肩頭馬上硬了起來,隨即釋然的讓武安國抱住,把頭貼上去,吸取那寬闊胸膛上的溫暖。

  看著懷裡這個整日風風火火的刁蠻掛名郡主,武安國心中隱隱做痛。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劉凌表面上的無憂無慮隱藏了多少傷痛,每天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要陪著多少小心,如果平素沒心沒肺的刁蠻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掩飾,她的生活,有多苦,多累。

  緊了緊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武安國暗暗發誓:劉凌,終我一生,一定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如果你願意,

  我願用我並不寬闊的肩膀

  為你支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永遠

  沒有委屈。

  如果,

  你願意。

  「武兄」,望著武安國走下棧橋的背影,朱棣忍不住低聲呼喚他回頭。

  「什麼事」,被呼喚者奇怪地轉過身。

  「小心些」,朱棣一語雙關,對於父親發怒後會做出什麼事,作為兒子的也心中沒底,日後沒有自己從中斡旋,他害怕什麼不可預知的災禍降臨到救命恩人身上,這個大塊頭雖然好多管閒事,但教會了自己很多未知的東西,可以說是打開了一扇大門,讓自己看到了從未看見過的風景。

  武安國寬厚地笑了笑,衝著朱棣和在船頭淚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張正心揮了揮手,「遼東路途遙遠,海上小心」。昨日之事,雖然有些衝動,但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衝突下來並非沒有結果,根據宮中傳來的消息,今天早朝,朱元璋借徐達、李文忠上書請求為國留賢之名,宣佈胡案到此為止,已經捉拿歸案的著有司嚴審,明察罪證,不得冤枉。

  我終究制止了一場更大的殺戮,此際武安國心中很坦然。歷史終究出現了轉機,有誰可預知其下一個可能。走下棧橋,寬闊慢慢的身軀隱進送別的人群中。

  「武兄且慢」,朱棣好像又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急急忙忙的跑下船,衝上碼頭。周圍官員和士兵趕緊給他讓出一條道。

  「朱棣還有一事不解,請武兄教我」,總覺得此次一別不會太短,燕王朱棣恨不得一日問清楚所有疑惑。「武兄曾勸要我善待遼東各部,遼東漢人太少,我們趕走高麗人,必有新的部落崛起,所以要提防民變。但此後遼東隨土地出售,礦山開發,漢人漸多,我該如何與各部相處。還需要懷柔嗎?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武安國又笑了笑,以朱棣先前受到的教育,無論怎樣告誡他善待各少數民族,無論表面上做得多好,其內心依然會抱著傳統的觀點。做到這現在這步,已屬不易。他指指路邊江邊的垂柳,說謎語般問朱棣:「殿下眼中,這垂柳是否好看」。

  「參差婆娑,臨波弄影」,朱棣迷茫的順口回答,不知這個武侯今天吃了錯了什麼藥,居然和自己說話如參禪機。

  「如果把所有枝條剪成一般整齊,殿下認為如何」。

  「那不就成了刷子,有何生趣可言」,朱棣答到,猛然間悟道,雙目放光。也不再囉嗦,轉身上船,如下船時一樣匆忙。

  「你們二人怎麼今天怪怪的,說話像老和尚」。劉凌低聲問武安國。

  「不是像老和尚,我正準備出家,你看我的頭髮一直就這麼長」。武安國摸摸自己的寸頭,調皮地低語。

  「亂講,等一會看本郡主如何……」,兩天膽大包天的人縱馬遠去,留下一群道德先生不住地搖頭。

  送別朱棣,當天下午劉凌即被馬皇后宣召入宮。這一去居然是三天未回。身邊少瞭解語花,武安國食不甘味。以前雖然迫於軍法,不能在大營中相約,但以二人的身份,到營外遛遛馬也沒人能干涉。那天前來宣旨的太監怎麼看都像藏著什麼禍心,武安國想起他曖昧的表情來身上就一片片起雞皮疙瘩。

  非常時刻,作為統軍武將,非宣召不能參加朝會,武安國本身又沒有上朝磕頭的癮,只好枯坐在營中等候消息。無聊之際,拉著幾個下級軍官比試單槓,啞鈴,俯臥撐,馬上步下,大熱天,換著花樣出汗。弄得大家一見到他消失得比沙漠中的水滴還快。武安國此時最後悔的是怎麼沒花時間研究一下能不能做個簡易籃球,心中躍躍欲試,但轉念一想做球膽的橡膠樹好像此刻還沒傳到台灣,只好作罷。

  這兩日,他在宮中批逆鱗的事情早被衛士們傳揚開來,添油加醋,轉述得惟妙惟肖。胡維庸一夥素來與武將不慕,這次倒台,不知有多少勳臣私下拍手稱快。被武安國這個愣頭青一攪,眼見皇上居然有了些從諫如流的意思,不再想追究下去。讓很多指望藉機報復或立功心切的大臣非常不滿,私底下議論紛紛。震北軍將士看待他的目光卻越發崇拜,很多武將認為,既然武侯為了一個不相干甚至有仇的人都肯和皇上爭執,將來自己一旦有事,他肯定也會鼎力相助,跟著這樣的上司,沒有虧吃。佩服之餘,將士們也為武安國的前途暗暗擔心,但見武安國如平時一般灑脫,眾人慢慢地也將提起的心重新放入肚子裡。

  這日武安國正和幾個部將在校場上切磋得興起,忽聽軍士遠遠的喊:太師李善長來訪。壓住刀頭,打馬跑出圈外,還了個軍禮,匆匆的趕本中軍。幾個武將如蒙大赦般一邊擦著汗,一邊大叫太師來得正是時候,不然就要給武侯給累死了。

  收拾停當,出門把李善長迎進來。經了十餘日驚嚇,這個老狐狸居然還是如往常一樣瞇著似睡非睡的眼睛,一幅大夢初醒的樣子,真叫人佩服其定力。

  鏡中飛霜漸濃,幾人能知…

  分賓主落座,李善長先是誇武安國治軍有細柳之風,寒暄幾句,起身言道,「多謝武侯聖上面前仗義執言,救老夫一家老小」。說著便向下拜。

  武安國怎敢讓這麼大歲數的人向自己跪拜,趕緊把李善長硬拖起來,按到座位上,說:「太師客氣,任誰都能看出太師冤枉,小子不過是說了兩句實話罷了,豈敢居功」。

  「武侯不必過謙,老夫一家七十餘口,皆被武侯的實話所救,如此大恩,善長真不知何以為報」,李善長拗不過武安國,只好在椅子上對恩人做了幾個揖, 「實話,嘿,老夫為相數年,門生故吏滿天下,到頭來,還要勞你這無關的人為我說話,嘿,實話,這關係到自身安危的實話天下有幾個人敢說」。此時此刻,這個老人才顯出幾分憔悴,花白的鬍子顫巍巍沾滿茶杯濺出的水珠。

  從權利的頂點淪為階下囚,再重新走上頂點,人生經歷這樣的大起大落,問誰還能心如止水。武安國不知如何安慰這個老人,只好不說話,一口口陪著李善長喝茶。他佩服李善長的政治智慧,去年朝堂之上要不是李善長出面建議給北平「特區」政策,這一多來北平各界也不會發展得如此順利。

  過了一會,李善長慢慢在茶水中找回了自我,低低歎息到:「老夫伴君多年,知道深淺,為了老夫這風燭殘年的賤命,差點兒賠上武侯的身家和前程,老夫真是不知如何相謝」。

  「也沒那麼玄,聖上不是聽不得忠言之主」,武安國不知除了感謝自己外,還有什麼來意,話盡量說得謹慎。「武某只是不願意看太師無辜被牽連,當年太師拼得性命不要,輔佐萬歲驅逐韃虜,光復我華夏山河。武某在民間時,就多聞太師故事,一直非常景仰」。

  「景仰,天下還有記得我李善長當年作為的人」,李善長哈哈大笑「小友別安慰老夫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老夫只問你一句,聽說聖上已答應赦免老夫,你還要繼續為不相關的胡系人馬說話。說你是偽善之人,老夫素來不信,只是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老夫為官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有人如此作為」!

  武安國心中暗自歎了一聲,當時請求徐達給朱元璋上書時,徐達也差不多是這樣問,胡維庸當年把自己在北平的功勞一再下壓,千方百計阻止自己朱元璋重用自己,按理說應該是自己的仇人。況且他還和劉凌有殺父之仇,看在劉凌的份上,自己也應該落井下石才對。而自己卻拼了性命去救仇人的黨羽,這番作為,有幾人理解。

  長出了口氣,武安國正色說道:「太師是絕世智者,武安國不敢相瞞,武某此番作為,不僅是為了救幾個人,而是不想讓因莫須有的罪名而殺人在本朝成為先例,這事情一旦開了頭,下一個刀下喪命的不知是誰,只可惜僅僅能勸得萬歲停止追究,終不能讓已經被牽連進去的人得到解救」。

  「不想讓因莫須有的罪名而殺人在本朝成為先例」?李善長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話,低頭沉思。「下一個,下一個是誰,好個武安國,好個不成先例,老夫閱人無數,還是看輕了你」,李善長越想這話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得這個看似淺顯的道理所蘊涵的智慧之深奧,佩服至極。見武安國臉上有懊惱之色,低聲安慰道:「你已經盡力,歷朝歷代,對謀反一事,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縱是如唐太宗般英明之主,還不是把大將侯君集給滿門抄斬,絲毫不念其踏平樓蘭的大功」。

  侯君集,唐太宗,武安國學歷史時只聽說過貞觀之治,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如此殘暴之事。歷史書上不是說當時一年判死刑的人只有幾個嗎?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李善長見他不說話,又接著說道,「其實作為皇帝,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雖然這次幾乎要了老夫的命,老夫也不敢怪聖上。如果不用嚴刑威懾,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造反,亂世一來,死的人更多」。

  『好了傷疤忘了疼』武安國掃了李善長一眼,說道:「太師現在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你被冤枉時,應該知道被冤枉者眼看親人即將被殺的絕望。你那些舊日同僚,現在心情一如你前幾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李善長老臉一紅,十分難堪,不敢發作,嘴唇嚅囁了半天才解釋道:「老夫並非說風涼話,老夫只是說哪朝也沒有好辦法杜絕謀反和被猜疑謀反的事」。

  武安國知道自己說重了,作了個揖,算做賠禮。「小子說話太急,太師勿怪,我只是想制止這樣的殺戮,這種殺戮對一個國家來說,本身就是一場劫難。過去不能杜絕,今後未必不能杜絕,只是每個人都不想去試試,直到刀輪到自己頭上才知到痛」。

  「難啊,老夫為皇上制訂本朝制度時,借鑒了唐制,宋制,也借鑒了元朝的種種不利,最後依然是這個樣子」,李善長搖搖頭,白鬚飛揚。武安國說得非常有道理,但以他的經驗,這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和書上說的聖人之世差不多,誰都希望有,誰都沒見過。

  「太師所說的制度,其實都源於秦,秦遷九鼎,分郡縣,基本上就訂下了這樣的框架。歷經漢唐,不過是修修補補,從來沒有大的變化」。

  「你也相信那些書獃子說的復周制嗎,聽說你們北平正興起復古,但據老夫所考證,周制只會更差」。說起制度,李善長倒非常清楚。

  「不是周制,我說的是太師考慮沒考慮過一種新的制度,既然秦漢以來,總是不能避免大臣無辜被殺,總是避免不了奸臣趁機造反,總是避免不了民間揭竿而起,那說明了這個制度本身就不很適合我們這個國家。這種制度太依靠明君,太依靠清官,太依靠個人的品行。但太師不妨想想,這古來,明君出過幾個,清官出過幾個。當今之世,品行如聖人般的人有幾個」?

  「這,……,老夫還真沒想過」,李善長開始跟不上武安國的思路,大口地喝著茶,改變制度,從制度上避免慘禍的發生,無論是奸臣造反和賢良被冤枉都可避免,真的行嗎,他不敢肯定。但不試試怎能知道?問題是自己太老了,沒有了精力,也沒有了雄心,老天能讓自己再年青二十歲就好了。歎了口氣,李善長放下茶杯,說道:「老夫老了,只能看著你們年青人施展,不可能再有所作為。能不拖你們後腿,就盡量不拖罷了。武安國小友,你個性耿直,心地純厚,是個絕世英才。要想施展你自己的抱負,首先要保證個人安危。天下致柔,莫過於水,然其開山裂石,無堅不摧。你目標遠大,但處事應更加小心」。

  武安國沒注意到李善長對自己稱呼上的一再變化,坦然道:「我也不是非要與皇上硬頂,只是當日情形,不得不如此。日後遇上這種情形,依然難以繞行。算了,蔽履繁華,浮雲生死,何必太在乎。當年太師隨萬歲抗擊韃虜,不也是朝不保昔,我想太師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個人安危吧」。

  「當年老夫,老夫當年哪顧得上,他奶奶的,那時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不拼怎行」!李善長從椅子上坐得筆直,老臉又充滿了朝氣,看上去已經不像個六十多歲老人。想自己當年,指點江山,運籌帷幄,何等豪氣。這幾年官越大膽子越小,縮起頭來裝傻充愣,指望著安渡晚年,為兒孫求個平安。最終還是沒有讓朱元璋放心。這些年過得可真窩囊,比起面前這個小子,自己這把歲數真是活到了狗身上。

  想到這,李善長沮喪的心情瞬間清朗,微笑著說:「老夫此番前來,本來還想好心指點你,沒想到反而受了你的指點。武侯胸懷,老夫自愧不如。此番逃得一死,當盡力在皇上面前為同僚開脫,多救幾個人出來。實不相瞞,老夫這會是奉命而來,這邊上沒人,咱們也別走那個虛禮,聖旨在這裡,你自己看吧」!說完,取出一份黃絹,放到了桌面上。

  武安國打開聖旨仔細觀看,上面文四併六,寫得十分有文采,不知道是誰替朱元璋捉刀。聖旨先是把他北伐的功勞大大褒獎了一番,賞免死金牌一面,加歲俸至五千石,賜宅邸一座。然後提起武安國當年「遼東未定,何以為家」的豪言,說現在遼東已定,不能讓武安國再孤苦一人,把平安公主下嫁給了他,擇日完婚云云。武安國無長輩,特著李善長待為操辦。

  如聞驚雷,武安國傻在當場,賞免死金牌,自然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說明皇帝不和自己計較當日犯上,日後只要不是謀反之罪,誰都不能找借口殺他,這金牌只賜給過徐達和常遇春,也就是全天下包括自己這塊到現在只有三面,對常人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恩典。但這賜婚,就太讓人無法接受,自己從來還沒聽說過皇上有個成年的公主封號為平安,況且這下讓自己怎麼去面對劉凌。

  發了半天呆,武安國試探著問李善長,「老先生,不知中原規矩,歷朝歷代,有沒有拒絕賜婚的,結果怎樣」?

  李善長捋著白鬍子,笑瞇瞇的說:「我還沒聽說過,不過你要是不願意,老夫倒可以代為說項,皇上賜婚,目前大臣們都不知道,你有免死金牌在手,用他來換萬歲收回皇命,未必不可。不過你得有充足理由」。

  理由,武安國想都不想,問道:「在本朝,如果已經喜歡上了別人,算不算理由充分」。

  「嗨,我還以為你有別的想法呢,這個理由可不高明,喜歡你可以娶妾啊,公主為大,她為小也不算辱沒」!武安國的理由顯然說不通,這個時代男人娶十個八個老婆是非常正常的事,如果那個男子有些虛名,還會傳出一段佳話。至於女子願不願和別人分享丈夫,早有婦德中「不妒」的約束在先,縱是帝王之家的女兒,也不能違背。

  「我不想愧對了她,我想喜歡一個人就要彼此尊重,武某沒福,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就知足,不敢再做非分之想,皇上那裡,還有勞老大人多多美言」。

  「真奇怪,老夫越來越搞不懂你了」,李善長狐疑地看著窘得臉紅脖子粗的武安國,不知這個大塊頭哪根筋轉擰了,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先說說是哪家的女兒讓你如此神魂顛倒吧,老夫試試,誰讓老夫欠你的人情呢」!

  「是徐達老將軍的義女,劉伯溫先生的女兒」!

  「啊,我真佩服你,老夫真服了你」,李善長笑得在椅子上打跌,茶水濺了一身也不去拭。「這你自己去和皇上說吧,你就說不願和馬皇后新收的義女劉凌成婚,你喜歡劉伯溫的女兒劉凌,讓馬皇后抓緊把義女還給徐達」。

  「你是說平安公主就是劉凌」。武安國一把抓住李善長的袖子。

  「小心,小心老夫的新朝服」,李善長促狹的笑著,推開武安國的手,「如假包換,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要不要老夫去和皇上為你辭婚啊」。

  「這,您老自然不用,怎麼置辦,還得仰仗您老,我,我不太懂本朝的規矩」。武安國喜不自勝,連連衝著李善長做揖,二人正玩笑間,猛聽得外邊一個士兵大聲說到:「郡主,您怎麼也在這,稟武將軍,靖海侯曹將軍大破高麗,已經迫高麗簽了城下之盟,報捷的人已經在威海衛上岸,派八百里快馬送捷報到京,一併有信帶給你」。

  武安國一步竄了出去,只見躲避不及的劉凌臉紅得如晚霞般燦爛。

  她是小女兒心態,回到軍營,聽說李善長來,知道必是提親,躲在房間外聽武安國的反映。聽見心上人心中有了理想女子,正在黯然傷神間,又聽見拒婚正是為了自己。仔細一想,已經明白就裡,這大塊頭還沒聽說自己被馬後認了義女,有了公主名號。知道武安國對自己如此深情,劉凌不由得心神俱醉。以至軍士前來報信,也沒發覺。

  二人四目對望,情深無限。軍情當前,不能多說,當下接過曹振給自己的信,準備拆開來看。

  李善長看二人兩情相悅,心中為他們高興,本來還想提醒武安國一些,又不想破壞此時氛圍。轉念一想,蔽履繁華,浮雲生死,如此豁達之人,自己何必用世俗的眼光來煩他,竟然不湊過來關心高麗戰況,起身告辭。武安國知道他不是拘禮之人,也不相送,取了大疊銀票請李善長酌情安排,說改天還要登門求教本朝娶親禮節,羞得劉凌拿著曹振的信一個人躲進屋內。

  出得軍營,善長回想今日和武安國一番言語,自己飽讀詩書,居然沒有這個粗通文墨的武人考慮得長遠,真是慚愧。「蔽履繁華,浮雲生死,蔽履繁華,浮雲生死」一路上,老人反覆品味這幾句話,一顆本來如死水的心,慢慢又煥發出勃勃生機。

  秋風從江面上吹來,滌蕩去金陵積聚了一個夏天的暑氣。金黃色的桂花伴著縷縷幽香綻放在枝頭,大街小巷的人家裡,又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打月餅聲。

  八月,半夜裡再聽不見錦衣衛們的砸門聲,百姓們終日提著的心也慢慢的落回肚子裡。聽在衙門當差的消息靈通人士說,皇帝停止了謀反案的深入追究,把案子交給了太子主持審理。這太子是有名的寬厚人,現在已經有被證實無辜的官員從監獄裡放了回來,一家人死裡逃生,悲喜交集,這謝恩的頭還是要磕的,雖然本身就是被冤枉。

  朱元璋這幾天心情出奇的好,高麗那邊,雖然李成桂立誓,寧可賠上高麗王的性命也要驅逐明寇,但大明軍隊已經陸續開到了島上,由不得李成桂為首的勤王人馬不服,和議麼,就交給常茂和曹振他們去處理吧,這兩人一個粗中有細,一個心思慎密,紅臉白臉唱和,出不了什麼大錯。再者說彈丸之地,自己犯不上花太多心思,反正開始也沒想把高麗給徹底滅了,曹振奏折上說得好,留著高麗王國,還能給大明收收稅,把把大門,無論將來高麗國誰當王,終歸要年年納供。要是滅了高麗國,不但稅收不上來,高麗百姓天天造反,還得派兵守著。

  朕的武功現在可和唐太宗了有一比了吧,他們父子兩人花了二十多年才把高麗平了,朕不過兩年的時間。想到這些,朱元璋有些志得意滿。如畫江山,如畫江山,終究有一日朕要把你完全握在手裡,踏在腳下。

  趁著父親高興,太子朱棣遞上了麾下一些文武的奏章,這些人都是去年請命隨軍的朝中大臣子侄。因為出征在外,他們自身並沒有受到家族牽連。聽說父輩們的事後,一同上表陳情,願意用自己的微末功勞換家人一條活命。朱元璋看罷,未置可否。朱棣也就盡量給無辜被牽連進來的大臣洗清冤枉,連同和胡維庸平日走得近的人也沒有急著定罪。

  祈求遠征高麗的水師快快獲勝吧,有太子這樣仁厚的人主持,讓官員的家屬們多少燃起了些求生的希望。真的平了高麗,皇上照例應該大赦天下的。那個能打仗的武侯爺,不去討伐高麗,偏偏把刀尖對著國內,真不是東西。

  被很多人暗中詆毀的武安國可沒空聽這些流言,他的精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婚禮籌備上。自從訂下了婚事,劉凌就有意的避開了武安國,畢竟女兒家,不能因終日面對自己的未婚夫給人留下話柄。連日來,她或在徐達家裡,或被馬皇后招進宮中,二人見面反而比沒有婚約時少。武安國道她怕羞,也不去鬧她,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風俗,沒有必要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得。誰也沒有發現,在面對武安國興高采烈的背影時,劉凌的眼中,有一抹越來越濃的哀愁。

  軍中事務,武安國都交給周衡、林火風來處理,自己一心放在如何修飾新賜的宅邸上。劉凌雖然不挑剔,但也是錦衣玉食長大,和自己在一起不能讓她吃了苦。在京城的北平各商家分號聽說武侯家有喜事,一邊快速把消息傳回北平,一邊急巴巴地把各種裝飾物品、傢具、衣物送上門來。、害得武安國整天覺得自己像個貪官似的,派人挨家去送還禮品,告訴大家需要時會上門購買,臨了還得危脅一句,「天子腳下,不要壞了武大人的名聲」,才把這些商家的送禮風潮止住。但楊家、張五家和幾個平素交好的,還是傳信說一定要專程趕來道賀。

  準備結婚倒不費他太多力氣,有聖旨在那擺著,李善長自然要從寬花錢,反正這兩年國庫也日漸充盈,不需要省錢。況且武安國家中的諸多新鮮玩意也讓老太師長見識,水爐子,自來水這些東西京城富貴之家基本已經普及,但北平諸多新鮮玩意有些還沒傳過來,比如這張給新娘子預備的梳妝台,是北平楊家特地用快船送來的,上面那塊鏡子居然不是銅的,但明顯比銅鏡清晰,照出的人影也因沒有銅色而顯得白淨。聽送貨的夥計說這是今年夏天才風靡北平的,開始是將熔化的錫水倒在玻璃上,用一根細細的滾筒將錫水碾成均勻的薄薄的一層,但是效果不好,容易掉。現在已經不是用錫了,裡面加了特別的料,除了發明者和楊家的工廠,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這個梳妝台據說貴得驚人,上面的鏡子賣給往來商人時的價錢是一萬兩,還供不應求,訂貨的人把各個客棧都住滿了,排隊等貨。我的天,饒是見多識廣,李善長聽到這個價錢也要吸口涼氣,早聽說北平富甲天下,看來此言不虛也,每年光賣這鏡子,就多少錢那。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北平送來的酒,那看著紅紅的葡萄酒入口有些甜味,讓人喝了還想喝,特別是放到水晶琉璃杯裡邊,中秋對著月色,也該和家人好好坐坐,品品這葡萄美酒了。(酒徒註:正史,早期玻璃鏡子,16世紀威尼斯的卡達爾兄弟發明,玻璃背面放上錫箔,然後再把水銀倒在錫箔上。這樣,水銀能夠慢慢地溶解錫,形成一層薄薄的錫和水銀合金,製成的玻璃鏡子反光能力強,而且塗料不容易脫落。1600年,法蘭西王后美迪奇結婚時,最貴重的禮物是威尼斯國王送的一面書本大小的鏡子,價值高達15萬金法郎。)

  於藉機蹭酒的李善長不同,沐英這些天沒事也向武安國家裡跑,每天和他討教如何使用新式武器,如何訓練士兵。經過這段時間比較,沐英發現自己訓練出的士兵雖然勇猛,但和震北軍比起來,就是差著那麼一點兒氣勢,一點兒自信,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武安國倒不藏私,帶著一點內疚,把自己瞭解的知識和一年多的心得完全介紹給了沐英,本來歷史上火銃三排連放打法就是沐英的原創,在武安國心裡,這回算連本帶利物歸原主。

  「其實最重要的,是要給士兵以尊重,如果人人都以從軍為恥,自然不會有士氣。就像當年宋朝需要給士兵臉上刺字來預防逃兵,空有百萬軍隊,每戰必喪城失地。尊重你的部下,多站在他的角度上想想,自然能找到最合適的溝通方法。」

  「其次要賞罰分明,不得偏私。沒有人願意做膽小鬼,但如果有功不賞,有過不罰,自然沒有人去奮勇殺敵」。

  「置於死地而後生,那是賭徒的做法,萬不得以時偶爾用一次可以,不可作為正道,我認為一個好的將軍必須在戰鬥前為士兵考慮好退路,多考慮如何讓自己的士兵活著回來,而不是等著給他們收屍。人,畢竟不是冊子上的數據,隨便就可以抹掉。火器與刀矛武裝起來的士兵最大區別在於訓練,給士兵一把火銃而不訓練他,無異於讓他上前送死。」

  「注意你的後勤,沒有後勤的軍隊戰鬥力不會持續七天以上。不要過分使用你的力量,再強大的軍隊也有疲憊的時候,這點沐兄比我經驗更多,敵人往往會揀你最衰弱時向你發動攻擊……。」

  沐英靜靜地聽著,眼中的目光漸漸接近於崇拜。以前在他們這些宿將眼中,多多少少地認為震北軍不過是憑著火器精良,炮彈充足。現在看來,這些推斷都是錯的。眼前這位武將軍可能不擅長臨敵機變,不善長局部戰術的糾纏,但在戰略上絕對不是庸手。能得到士兵擁戴,又具有遠見卓識的將軍,絕對是個帥才。可惜……。

  「謹受教,某縱橫沙場十餘載,大小百餘戰,素不服人,今日得聞武兄高見,才知天外有天」,沐英整頓衣服,恭恭敬敬的給武安國施了個禮。

  這反倒讓武安國有些不安了,趕緊還禮道:「沐兄何出此言,我不過是湊巧打了兩仗,有些心得。沐兄不要笑我班門弄斧就是,豈敢受沐兄之禮,這仗如果讓給沐兄打,估計會更精彩些」。

  不是武安國拍馬屁,沐英在軍旅中長大,從小耳濡目染就是如何謀劃,如何指揮,受到的軍事教育比他這半路出家之人不知多出多少倍。武安國認為自己僅僅比這時代的人多出的是數百年的見識,如果指揮同樣的軍隊,恐怕自己連最不愛動腦子的常茂都打不過。

  「武兄不必過謙,以武兄大才,留在京城,恐怕太委屈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沐英藉著口茶,把後邊的話嚥回肚子裡。

  「我本來是個草民,做這麼大的官,早知足了。沐兄將來的空間廣闊,到時我還要為沐兄喝彩呢」。武安國以為沐英是為朱元璋目前把自己留在京城裡而鳴不平。「再說,遼東短時間內已經不會有戰事,我倒想好好歇歇」。

  看著這個老實人,沐英不忍再兜圈子,放下茶杯,苦笑了一下說:「難道還沒人提醒武兄麼」?

  「什麼事,侯爺不妨直說」?武安國覺得好生奇怪,這幾天徐達也好,李善長也好,好像都藏著什麼心事,和自己說話遮遮掩掩的。自己一直以為是婚事哪塊不合這裡的習慣,現在看來另有蹊蹺。

  「也罷,壞人讓我來當吧,誰讓我是當今聖上的義子呢」,沐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幾句,終於說出了實情。

  按本朝律法,駙馬不得領兵,既然劉凌已經被馬皇后收為義女,武安國婚後就是駙馬都尉,做個幕僚可以,但永遠不能再執掌兵權。所以武安國必須在成婚前上本請求交還兵權,如果皇上挽留,也要堅辭。這是開國時定下的規矩,本來大家都以為武安國知道,即使不知道,軍中的謀士也應該告訴他。結果震北軍參謀都在遼東,周衡等新近提拔的武將,對朝中規矩懂得比武安國還少。

  武安國沉默半晌,看看沐英,淡淡的問了一句:「皇上等我這份奏折已經等得很急了吧」?

  「不,不,武兄別誤會,我不是替父皇來傳信的」,沐英沒想到武安國半天憋出這麼一句,當即面紅過耳,倉促解釋。「我只是見無人提醒武兄,怕武兄落給御史口實,父皇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按理說他不應把武兄這樣的帥才放在朝中的」。

  武安國笑了笑,搖搖頭制止了沐英的解釋,給沐英賠個禮,抱歉自己說話口無遮攔。

  沐英越發不安,試探地問:「如果武兄願意在馳騁疆場,不妨上書給皇上,不掌軍權,僅僅到軍中做個軍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也是好的,我的新軍中也缺乏這樣的幫手,武兄如果不嫌委屈,日後倒可以試試把你要過來」。

  「多謝沐兄美意,我想,有些時間和家人在一起也不錯,沐兄不會想我剛成親就隨你上戰場吧」。武安國用玩笑拒絕了沐英,他終於理解了同為徐達之子,徐增壽可以帥軍縱橫疆場,而徐輝祖卻只能在太子門下做個文職的原因。去年徐輝祖荒唐的搶船出海行為,包含了多少無奈。輝祖也是駙馬啊,一個看似榮耀的婚姻,掩蓋了多少才華不得施展的鬱悶。

  朱元璋知道自己的秉性,知道自己注重法理,所以才會借這種手段奪自己軍權。任何人不會說老朱不念自己的功勞,任何人不會指責老朱無容人之量。一份人人求之不得的榮耀,輕輕巧巧地把自己置入轂中。無論朱元璋是否授意,給自己傳話的最合適人選顯然是沐英,因為只有他身後的三萬新軍可以與震北軍抗衡。想到這裡,武安國猛然發現,自己空多出無數現代知識,在中國數千年的權謀面前,自己和自己的現代知識不堪一擊。

  現在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劉凌眼底總是有淡淡的哀愁閃過,愛自己,但又不願見自己在朝中鬱鬱終日。願意陪伴自己共渡一生,但又不願意扯自己離開原來的土壤。凌,你又何必多慮,所謂如畫江山,所謂輝煌歲月,沒有你,又怎有半分顏色!在原來的世界裡已經失去了一份摯愛,所以在這個世界裡才更懂得珍惜。武安國愣愣的想著,兩個世界,兩個身影逐漸重合在一起。也許在這個世界自己什麼都不懂,但自己比原來更懂得什麼是愛。

  就在江南絢麗的秋季,武安國的婚禮如期舉行。賓客散盡,他用溫暖的語言告訴了劉凌自己對這份婚姻的珍惜。劉凌拉著他的大手,掀開了頭上的紅綢,不同的時代,對愛的表達方式不同,但彼此的目光卻告訴對方,此後可以一同面對世間風波。這種目光,千古不曾改變。這種幸福,也是古今相同。

  武安國辭去了震北軍的職務,完成使命的震北軍在周衡和林風火帶下返回遼東。京城的禁軍重新組建,軍官全是在軍校表現優異的後起之秀,皇宮的侍衛也由李文忠在其中重新選拔編組。內地的衛所開始大規模裁撤,軍隊淘汰掉老弱,集中到東北、西北、西南等重鎮去按震北軍的模式重組,中下級軍官必須在軍校培訓過才能到任,軍官的稱呼也不再依蒙古慣例,改為震北軍的軍、師、團、營、連、排、班制,旅作為獨立的特殊戰鬥單位,用在斥候和後勤部隊的建制中。朱元璋在嘉獎震北軍功績時,特地給燕王下旨,讓他推薦遼東戰役中的有功者為將,到各重鎮中協助沐英、馮勝、藍玉等「老將」訓練新軍,以待戰機,一統天下。

  「佩服,佩服」!,一個多月後,新婚的武安國收到曹振的賀信和其對高麗的議和結果,擁著如花美眷,拍案讚歎。此時劉凌已經褪去羞顏,幸福地依偎在武安國寬闊的懷裡。

  高麗本土戰事從開始到結束,如同一幕排練好的演出,有高潮,有輝煌,慷慨激昂的勇士,有卑微懦弱的國君。直到落幕時刻,一直精彩。大明得到了起初就要得到的補償,高麗人發現了他們民族最大的英雄。

  七月,常茂、曹振率軍登陸,穿著高麗人的衣服,打著高麗人的旗號,協裹著誤入軍隊的土著,迅速撲向松城。當都城還在夢中時,明軍已經接管了所有城門,包圍了皇宮。留守的兩萬多高麗軍都是些老弱,根本不是大明戰士的對手。悍將李堯帶著部下,遇上敢反抗者就是一頓手雷,無數民居毀於爆炸燃起的大火,濃煙遠在數十里外都能看見。

  高麗國王在睡夢中被爆炸聲驚醒,在內宮侍衛的支撐下,勉強爬上城樓。看到下面黑壓壓的軍隊,當即昏了過去。幾個死硬的禁軍首領還想憑宮牆抵抗,常茂用輕型火炮粉碎了他們的夢想,幾聲呼嘯過後,角樓塌在一旁。

  點燃一柱香,常茂讓侍衛們喚醒高麗國王,在一柱香時間內,選擇是以身殉國,還是下來談談和議。北平的手鐘秒針剛轉了七、八個圈,王宮的城門大開,高麗王捧著大印、百官名冊和戶籍跪到了城門口。

  第二天,高麗王傳詔各地,宣佈歸順大明管轄,命令各地大臣封存府庫,等待大明接收。王都內,朱二先生拿著名冊,挨家挨戶「拜訪」達官顯貴,「請」他們到軍中議事。幾個有氣節的大臣閉門不納,經不起李堯、楊振羽的反覆「勸說」,戴著鐐銬上了邀請的轎子。數日天後,李成桂收到弟弟帶來的父親親筆寫的勸降信,勸他順應天意,歸順大明。成桂當場扯書,親手斬其弟於帳下,回師勤王。崔瑩以高麗王性命為由攔阻,被成桂梟首,號令全軍。

  成桂分士兵五萬,憑地形拖延湯和,自率十五萬大軍星夜回師。傳徼各地,起兵勤王,破家衛國。各地聞徼,義兵大起,公推成桂為帥。成桂致信曹振曰:將軍殺一王,高麗立一王,頭可斷,義不可折。開出議和條件,不割寸土,可稱臣不可亡國。否則,高麗寧願戰致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曹振率五千士卒道迎成桂,激戰三日,勤王之師未能前進半步,引兵後退,曹振兵少,亦不敢追。雙方相持數日,大明援軍陸續從海上開到,各地士紳亦勸成桂救高麗王性命,成桂不得以,復致信曹振議和。

  九月,和議成,高麗向明稱臣,歲歲進貢。歸還大明遼東故土,雙方以鴨綠江為界。高麗無端占遼東八年,共賠償大明地租兩千萬兩,一次支付八百萬,其餘連本帶利分十二年還清,年息一厘。高麗王與眾大臣由高麗國庫出資贖回,計白銀四十萬兩。高麗各沿海港口,大明艦船此後皆可隨意停泊補給。濟州島租給大明水師剿匪,年租金白銀四千兩,從高麗欠款中扣除。

  具體賠償金額皆出自朱二之手,其家為茶葉商人,自幼深得商業精髓,漫天要價,著地還錢,氣得高麗和談大臣暴跳如雷。或勸朱二不為己甚,以免污其聲名,朱二曰:「損我一人聲名,換漢家百年盛世,值」!

  九月底,常茂與曹振押著高麗賠款,「告別」高麗各位高官, 浩浩蕩蕩地離開高麗王都。李成桂帶領義軍回京,見王都破敗,府庫一空,大臣之家無隔夜之資,大慟。君臣抱頭痛哭一番,決定遷王都於平壤。平壤乃李家勢力範圍,此後高麗王終日忐忑,尚不如在曹振軍中,這是後話,咱暫且不提。

  再說高麗百姓,經此國難,皆服成桂英武,怨其王軟弱,民心漸向李家。

  「我說朱二,你別算了,算來算去你也沒算過李成桂這小子」,定遠艦上,常茂對著正在指揮人員核實到手物資帳單的朱二先生說道。「他奶奶的,老常現在才明白過來,姓李的這小子打開始就沒想和我們動真葛的,什麼他媽的義不可折,什麼不割寸土,根本就是扯淡。遼東本來就到了我們手裡,他想拿也拿不回去。國庫銀兩不是他家的,給我們多少李家也沒損失,用他弟弟的一顆腦袋,換了三千里江山,瞧瞧,這才是真正的買賣人家」。

  聞此言,曹振等人面面相覷。到此終於明白,在某些人的眼中,忠誠、道義、親情乃至國家、不過是一顆隨時可丟棄的棋子。家族利益,在他們心中才是永恆。

  佩服,真的佩服,英雄,大大的英雄。

  酒徒註:此段文字初稿,寫於央視的《成吉思汗》開播之際,酒徒一直沒弄明白,殺了數千萬人,弄得中國十室九空,把漢人當作四等人的大劊子手,怎麼就成了全中國的民族英雄。酒徒以為,對於其家族,成吉思汗是英雄,對於全體中國人,其不過是個屠夫。酒徒一直認為,過去的蒙古人做的事情不需要現代的蒙古人為其負責,但這樣的一個殺人者絕不值得被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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