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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風 第三章 亂

作者:酒徒



    高麗聞失遼東,舉國皆驚。宿將崔浩苦心經營八載,到頭來終難免身死師喪,一干文武,豈敢言戰,紛紛上本主和。奈何崔氏乃高麗望族,與權相李仁人之族累世通好。仁人藉欲為崔浩復仇,命都軍崔瑩、李成桂起傾國之兵,來爭遼東。高麗王禺乃仁人所立,政令皆出自李、崔二氏。朝堂之上,凡二氏之言,禺止點頭唯唯矣。

    三月安東海戰,高麗水師盡喪。成桂無力西渡,屯兵二十萬於鴨綠江側。太子朱標見己方士兵太少,命曹振率水師封鎖江面,以防高麗派兵偷襲。一面派人急調震北軍增援安東。

    鴨綠江,古稱馬訾水,春來江水一片碧綠如鴨頭,因此自李唐來,稱鴨綠江。江水源於長白山萬古寒冰,奔流千里,劈山裂石,於安東入海。

    洪武十三年七月,安東港萬船雲集,儘管鴨綠江對岸高麗人的軍旗清晰可見,商人們還是把糧草補給大張旗鼓的運到了前線。自從海戰滅了高麗水師,從東海到渤海,沿途數千里,一路平安。後方,劉秉明採用沈斌的建議,把物資皆委託給商人海運,商人到安東交割過後,可得徐記票號的銀票為酬勞。這樣一來,路上損耗大大降低。水師給的運費公道,加上在安東可以低價買到將士們分得的戰利品,順便幫士兵帶信回家,一來一往,商人獲利頗豐。遼東漸安,當地人的皮貨、藥材也紛紛前往安東販賣,因此,每天往來海上的大小商船數以百計。

    大明水師船堅炮利,每日巡邏於鴨綠江上,鴨綠江雖長,但上游為崇山峻嶺,偷過少許人馬可以,大軍根本無處可渡,下游又被大明戰艦封堵,李成桂空率二十萬大軍,只能望江興歎。

    五月,成桂重金聘請了五百倭人,趁夜潛入江中,欲到對岸縱火燒船,沒等接近水寨,便被發現,一排排火槍打下,五百倭人全做了江中魚蝦的點心,連回去報信的都沒剩下。靖海侯曹振殺得興起,第二天,帶十餘艘戰艦炮轟對岸高麗大營,打死士兵無數。成桂見識了明軍火炮厲害,後退十里。此後,高麗人再不敢來攻,卻也不肯講和,每日在自己這一側深挖壕溝以避火炮,把萬頃良田挖得如蜘蛛網般。燕王引震北軍至,見此,知不可強攻,下令入城修整,和諸將苦思破敵之策。一時間,兩岸相安無事。

    「這李成桂到是個天才」,武安國站在虎耳山上用望遠鏡看向對岸,心中暗自佩服,也只有這種辦法,可以抵消火器的優勢。對面壕溝縱橫交錯,高麗士兵如地鼠般在壕溝中來回移動,每隔一段距離,或壕溝的交叉處,都有略微高出地面一點兒的石頭堡壘,圓滾滾的像個烏龜殼般罩在那裡。烏龜殼外可看到一個個箭孔,想必裡面安置著床弩之類的遠程武器。

    「他這樣子,哪是來爭遼東,分明是個死守的辦法,和我們在這窮耗,我們沒半年時間,根本越不過這道屏障」。朱棣在旁邊接茬道。虎耳山是江畔制高點,秦長城的起點就在此,曹振在這裡修了座要塞,炮口可以直接封鎖住江面。

    「我看半年未必能拿下來,我軍所憑借的火力優勢,這樣幾乎全被抵消了」,展望前景,一向樂觀的徐增壽不再樂觀,「我們開炮,高麗人就鑽進老鼠洞中,等我們的士兵上去,他們再鑽出來,只要不露頭,我們的火銃也拿他們沒辦法,只能靠近身肉搏。我們盔甲雖然結實,但人數上差了太多。況且那些烏龜殼中的弩箭,也會給我們造成很大殺傷」

    「關鍵是騎兵也衝不上去,那些壕溝把馬給擋住了,路上耽擱的時間越多,我們的傷亡就越大。這姓李的小子夠精的,除非我們用炮彈把地面梨過一遍來,否則就很難破他這老鼠烏龜陣」。常茂在一旁生氣的說,言談中充滿對高麗諸將的輕視。

    「我們哪有那麼多炮彈,我看目前的最好辦法是多準備戰車和手雷,士兵們推著戰車前進,對方的弩箭穿不過戰車,等到了近前,把手雷投到地堡中,炸毀地堡,這樣逐個爭奪。有很大勝算」。王浩在一邊建議。

    「還是有問題,這樣頂多破掉第一道戰壕,那麼寬的溝,戰車也不好過去,後邊的戰壕,戰車就派不上用場了,只能讓我們的士兵也進戰壕,順著壕溝向前殺,恐怕李成桂在壕溝裡面也沒少下了心思,我們的進了壕溝,未必討得了好。」老將湯和這幾天陪在朱棣旁邊,漸漸習慣了震北軍這種互相提醒的討論方式,這種方式雖然有點兒尊卑不分,決策緩慢,但好處還是很明顯的,至少作戰計劃的漏洞容易提前被發現,不會等到了戰場上後悔。震北軍那些作戰參謀們倉卒做成的沙盤也讓老將軍大開眼界,這東西也見曹振也做過,但畢竟沒人家做得地道,這些參謀各司其職,提供戰場上各種資料,省了主帥好大的力氣。

    「戰場上得不到的,用其他方式未必得不到,我們已經到手的遼東,看情形高麗未必敢再拿回去,現在他們只是迫於崔氏家族想給崔浩報仇的壓力才出兵。李成桂列這個陣勢,擺明了不想進攻。只是現在沒法逼他們議和,否則派朱二先生出馬,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估計說服高麗再次稱臣不成問題」。獨臂將軍邵雲飛考慮了半天,上前進言。夏天一到,火器的劣勢就明顯起來,充足的雨水讓火藥漸漸發潮,用油布包著的子彈和炮彈還好說,步兵用的手雷受影響最大,手雷需要用火點燃外邊的捻子才能扔出去,天一下雨,火折子就沒法打火了。如果兩軍打到一半時下起雨來,那衝上去的弟兄肯定要吃大虧。所以能不戰而勝,是最合算的。

    這個建議非常獨特,令眾人耳目一新,話題開始向逼高麗議和上轉。曹振想了想,說:「可不戰而曲人之兵,當然是好,不過不把高麗人打痛一點兒,說不定哪天他們又要生出事端來,況且我們下一步要找倭人算帳,高麗人的港口如果能利用起來,我們的艦隊可以直接開到倭寇的老家」。作為艦隊主帥,他的目光相對要遠。眾人聽了,微微一愣,原來水師還想要濟洲,這還真有點兒麻煩,遼東古來是漢家江山,高麗人沒道理搶佔,這濟洲,可一直不在版圖之內。不過想想高麗當年不過是漢代的一個郡,把它全收到大明,也不能算過。

    「我覺得我們太拘泥於一點了,為什麼李成桂給我們布了陣,我們就要破陣」,武安國聽曹振說到海上,頓悟般說道「破了陣又怎樣,高麗多山,我們的火炮用馬拉上去太費勁。等我們過了一道山,高麗人估計又派人擺了第二道陣了,這樣子不知哪年才能讓高麗屈服。要是我們不理李成桂……」。

    「等等!」湯和大叫一聲,打斷了武安國的話,常茂等人也意識到了其中關鍵,興奮得直搓手,「你,你說的可是當年鄧艾入蜀之策」,湯和四下看看,生怕對岸有順風耳般,低聲問。

    武安國點點頭,心道,鄧艾怎麼入蜀我不管,當年美國鬼子怎麼入侵的朝鮮我知道。

    人群一片歡呼,常茂拉著武安國,轉身就走,邊走邊說:「快走,我們到太子行轅中,看看地圖再說,他奶奶的,這回老常可逮到報仇的機會了,當年這幫王八蛋害了老常那麼多弟兄,這回他們也算惡貫滿盈」。

    眾人紛紛下山,上馬回城。武安國見劉凌的馬跑在最後,輕輕的拉了拉馬韁繩,奔雷心領神會,放慢了腳步。徐輝祖見此,微微搖頭,策馬從武安國身邊跑過,低聲道:「武兄,這是陣前」。

    「不是在城外嘛,又沒到軍中,今天本來是出來玩的」。武安國笑了笑,回了一句,繼續放慢馬,直到和劉凌並絡而行。

    徐增壽連連搖頭,心中暗道:我這回「忙」幫大了,將來不知怎麼被父親罵。這兩人一個從海外歸來,不懂禮法。一個根本就是無法無天,倒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自從武安國傷好,在張正心的幫助下和劉凌搭上話,連日來兩人只要不在軍營,必然在一起討教武功。武安國是習武之人,對武功本來就不迷信,曾說過如果武功真的能如《唐傳奇》寫的那麼厲害,蒙古人更本不可能入得了中原。這次卻找了個習武的借口,和劉凌接近。討教武功他不認真,但他腦子裡那些奇談怪論,倒皆是劉凌聞所未聞,這些日子劉凌的笑聲比過去十幾年都多。漸漸地,兩人的言談就脫離了武功,漸漸地,就開始形影不離。徐增壽多次提醒武安國注意,武安國總是以「我們又沒違反軍法,又沒傷害別人」來應對。好心告訴他大明朝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安國又來了一句「我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自己給自己當媒妁還不成」。這武安國歪理向來就多,這回什麼男女兩心相悅,古人就不反對自由擇偶,否則詩經之中也不會有那麼多情詩在內。如果「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這種句子是男人間托美人香草而言志的話,那麼古人肯定個個都有斷袖之癖。如是種種,氣得徐增壽鼻子都快歪到了耳朵上。這劉凌也是女生外向,每逢此時,總在旁邊看自己這位哥哥的笑話,害得徐增壽後悔得腸子發青,最後乾脆不聞不問,眼不見為淨。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破敵之計」,看眾人走遠,兩人翻身下馬,劉凌低聲問武安國,現在兩人幾乎無話不談。

    武安國笑了笑,憐愛的看看劉凌,點頭承認,伸手為劉凌撫平了額角的一團亂髮。在另一個世界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愛人,在這個世界裡,他更加懂得珍惜。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兒說,非要大家討論上半天」。

    「你看過北平那個羅貫中新寫的《三國演義》沒有」,武安國答非所問。

    「看過,真是荒誕,千里單騎連地理位置都沒弄清楚,整個南轅北轍。兩軍打仗成了武將單挑,那要士兵幹什麼用,慘的是張飛,本來好好一個白馬將軍,寫成了個黑莽漢。還有,和你重名那個武安國,一下就被呂布砍斷了手,你上輩子夠背的」。劉凌沖武安國做個鬼臉,打趣道。「不過這和你今天的作為有什麼關係」!

    「那你知道蜀國有諸葛亮這樣的大賢,為什麼最後反而實力最弱,被人輕易的吞併了嗎」!武安國看這劉凌的鬼臉,想去刮她的鼻子,忍了忍,終久在乎這個朝代的禮儀,沒伸手。

    「不知道,蜀國後來沒有人才算一個原因吧」!劉凌不再玩笑,認真的說。

    「我覺得是諸葛亮太厲害了,什麼都會,結果別人都習慣了碰到問題不去想,最後諸葛亮死了,蜀國的習慣也改不過來了,其他兩國雖然沒那麼傑出的人物,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辦法」。

    「你是說你故意讓大家多想辦法,以免將來你不在軍中,無人填補這個空缺,你將來準備不在軍中,你要去哪」?劉凌玲瓏剔透,瞬間明白武安國的意思,馬上關心起他要去哪裡來。

    「去哪裡,我都希望身邊有你」,武安國看著劉凌的眼睛,認真的說。「從國力來看,高麗本來就不是大明對手,戰勝它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戰勝高麗後,必然要對其他地方用兵,這次遼東之戰,蒙古人暗助高麗。等我們騰出手來,和蒙古人的一戰在所難免。到時候必然要兵分數路,怎麼可能每一路都有我在」。

    劉凌愣了愣,馬上明白了武安國第一話中的含義,在大明,很多世家子弟曾托人向徐達給自己提親,都被自己拒絕。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武安國這樣打動自己的心,也從來沒有人如武安國這樣,表達得這樣直白。

    她想了想,欲言又止,低低的說「你將來要出將入相的,這樣才有機會完成你心中所願」。自從父親去後,從來沒有人像武安國這樣,給自己以安全的感覺。相處雖短,但她願意就這樣,一直陪著這個大塊頭海角天涯。可是,現在馬後的這多寵愛,讓她心中未免有些擔憂。算了,未發生的事情先不去想。

    武安國見劉凌突然若有所思,以為她在考慮自己將來的發展,大笑道:「我這點兒斤兩,可能離朝廷遠一些更好,真要混到每天去上朝,可就悶也悶死了」。

    劉凌被他的情緒感染,輕輕一笑。笑得武安國目動神搖,這一刻,連日光都有些黯淡。

    「安國,那天在船上我聽了你們的對話,非常抱歉,我不該跟蹤你。我不十分明白你說的那些話,但我知道,如果真的能像你說的那樣,我父親也不會那麼早就的含恨而終,所以從那時起,我,我,」劉凌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幾不可聞,「我就想,一定要幫助你,直到完成你的願望」。

    「什麼,你說什麼」。那麼小的聲音,在武安國的耳朵中卻如聞仙樂,一團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綻開。伸手,探過馬去,一把抓住劉凌的小手。

    劉凌抽了抽,沒抽出來,臉上飛起一朵紅霞,就任由武安國握著。奇怪,明明是輕薄行為,為什麼自己心中卻如此安寧。

    「我不想做聖人,我也沒那個本事」。武安國望著遠處的蒼蒼綠葦,大聲對劉凌說。陽光下,一串串水珠從葦葉間噴出,把天地間打扮得恍如仙境。「諸子百家,每一家之言都代表著一批人的思考,想讓這個朝代接受我的觀點,必需先要有大批人和我產生同樣的想法,或者說這個觀點對大批人有利」。他緊握住劉凌的手,宛如握著整個世界,「直達聖聽,一展宏圖,那只是書獃子的一廂情願,這個國家又不是一張白紙,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想要讓這個國家人人平等,必需先讓人們有平等的要求,否則,你強加給人家的東西,人家未必喜歡。所以我覺得,我能在北方,比在朝中更有希望能達成我的心願」。

    武安國不奢望劉凌能聽懂,但他知道,今後無論自己做什麼,總會有一雙溫暖的目光給以關注。

    「我知道」,劉凌輕輕握了握自己的手,和武安國的大手相連更牢。你是說:「實現你的目標要從下到上,不,從民間到朝廷才成。倒過來反而會把事情辦糟。其實小時候我父親和我說過,大聖人當年處處碰壁就是因為他的理論沒有人需要,賣不出去。到了漢朝,一統天下了,聖人的理論的用處大了,才得以流行。後來董仲舒再刪刪改改,淨揀漢家天子愛聽得賣,結果就賣了個好價錢,只是把聖人理論給改了個面目全非」。

    「什麼」,這回該武安國吃驚了,沒想到數百年前的劉伯溫把問題看得比很多現代人都透徹。『一種理論思想,必然會代表一定的階層利益,這個階層發展壯大了,這個理論才能得以推廣施行』,不就是這個意思麼。劉伯溫真是個奇人,可惜,奇人不見得能被朝廷所容。

    劉凌見武安國對自己能理解他的話感到吃驚,心中暗自有些得意,「父親還說過這樣的故事,有人去嶺南和苗人做生意,見山上多荊棘,就好心賣給苗人靴子,結果被苗人給當騙子給打了一頓,因為苗人從來不穿鞋,他好心沒好報」。

    「對,就是這個道理」。武安國不由得有些佩服起自己未曾見過面的長輩來,也暗暗感謝上蒼,劉伯溫的思維熏陶下長大的劉凌,顯然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兩心相知的感覺,讓他心情格外舒暢。

    「所以,安國」,劉凌望著武安國,認真而清晰得說,不再有小女兒的嬌羞:「你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你是好心,但必需等待你的好心能被人認同。別做那個賣鞋的好嗎,你不但有自己的目標,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我」。

    一股暖流從武安國心底升起,這份久違的溫暖直達眼角。握住劉凌的手,武安國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動,半晌,用力的點點頭,「嗯,我知道,我會分外小心,因為今天我已經握住了你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劉凌輕挽著武安國,安東城就在眼前,但此一刻,真希望是地久天長。

    ※※※

    「的、的、的」清脆的馬蹄聲打碎了寧靜。城門處,一個虎背狼腰的騎士策馬飛奔而來,不是張正心又是哪個。馬打盤旋,張正心在上面報了報拳,低聲說到:「師父,太子請你速到中軍議事,事態緊急,我先回去覆命」。語罷,縱馬而去。

    相視而笑,彼此間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武安國飛身上馬,也不和劉凌作別,奔雷四蹄一張,如一道黑電般消失在城門口。

    「什麼緊急之事,居然不擂鼓聚將,反是派人傳令」,劉凌壓下心頭疑問,翻身自己的白馬,緩步入城。雖然身為郡主,但在軍中僅僅是個醫護營的武術教官,點將議事的時候沒有資格出席,為此她雖然找太子說了幾次,可是這個太子比他弟弟要死板得多,死活不肯鬆口。看來還得想想別的辦法,劉凌不服氣地想。

    來到中軍,早有近衛軍士兵迎上,幫武安國把馬帶到馬廄調養,一個親兵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言不發,引領武安國走向後堂。武安國帶著滿頭霧水四下環顧,院子中平日來來往往的軍官忙碌的身影一個不見,作為中軍的整個太子行轅鴉雀無聲,只有一隊隊震北軍近衛營武士往來巡視。

    走進後堂,太子和燕王早在裡邊等候多時。湯和一身便裝,顯然也是倉卒而來,搖著花白的腦袋,不住歎氣。曹振面色凝重,常茂氣急敗壞,徐增壽劍眉倒立,恨不得把眼前之人撕碎。中間地上,蜷縮著一個文官,在眾人怒視下瑟瑟發抖,口中不斷喊冤。在他旁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正張著一雙骨碌碌亂轉的大眼睛,沖武安國上下打量。

    「見過太子、燕王、蜀王」,武安國抱拳施禮,那個小傢伙他認識,是朱元璋的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去年在京城時,被這小傢伙連續幾天纏著講他打敗蒙古鐵騎的英雄事跡,讓他天天頭大如頭。再細看地上那個也很面熟,正是去年大殿之外被常茂當眾戲弄的御使大夫陳寧。

    太子朱標見核心將領都已到齊,長歎一聲,說出事情原委。就在武安國等人出城觀景的上午,御使大夫陳寧和蜀王朱椿前來宣讀聖旨,對水師和震北軍大加讚賞,眾將各賞銀兩、加歲祿若干。太子接了聖旨,派人送陳寧下去休息,自道父親想讓蜀王前來增長見識,拉朱椿到後堂敘兄弟之誼。誰料在沒人處,朱椿卻口稱傳父皇密旨,從衣帶中撕出詔書一份,上面寫著丞相胡維庸勾結大臣謀反,著震北軍火速回師平叛。太子見詔,一面派人拿下陳寧,一面招集核心將領來商議此事。

    沒等太子說完,轟的一聲,武安國腦海一片空白。自己從去年入京,小心謀劃,獻如畫江山,談收復遼東,為的就是為了轉移朝廷的目標,把精力放到外部而不是內斗上,誰知如此努力,不過換來的是內鬥的時間稍稍延後,歷史上該來的災難終久難免。胡維庸案,前後十餘年,無數公侯被牽扯進去死於非命。牽連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共七萬多人,最後連維持國家運轉的大臣都湊不齊,以至要臨時徵召。而被徵召之人居然要買好棺材,和家人話別後才去上任。如此之國,有何可愛。二百年後的亡國,此時已經埋下了種子。(歷史上胡維庸案發生在洪武十三年初,本書中因為武安國的出現,此案拖後了半年多)

    「殿下,小臣冤枉,小臣雖和姓胡的那斯交好,但其謀反一事,小臣一概不知」,陳寧見大家一時沉默,找了個機會,大聲喊冤。大明律法,參與謀反者族誅,雖然和武將不睦,現在他也顧不得是否丟臉,眼睛看向眾人,目光中儘是乞求之色。

    「去你奶奶的」,常茂飛起一腳把陳寧踢了個滾地葫蘆。「早不反,晚不反,你他媽的真會挑時候」,邊罵,邊衝上前,作勢再打,旁邊曹振趕緊將其拉開。眾人剛回到城內,正打算更衣去見太子,獻武安國水路滅高麗之策,聞太子將令,倉卒而來,沒料到竟是這事,全部驚呆。眼見勝利就在眼前,卻不得不回師京城,心中無不氣憤。

    「八年之功,毀於一旦,八年之功……」徐增壽不住歎氣,其父當年北伐,高麗人背信棄義,在後面截了糧草,徐達一生未曾經如此大敗,回京之後,病了半年之久。徐增壽從那時起就發誓要為父報仇,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高麗敗亡,如今好不容易打到鴨綠江畔,卻奉命停止腳步,其心中焦躁可想而知。

    那邊湯和面色越發凝重,這一回,不知要殺多少人,自己戎馬一生,難道最後屠刀還要向當年的同伴砍下?

    朱標聽到徐增壽的歎息,心中也是難過。但父親有事,自己不能不救。命人給眾將搬來幾把椅子,安排大家圍著後堂中間的桌子坐了,在桌子上鋪下地圖,和眾人商議如何守遼,如何回師。

    「殿下不必擔心,老臣願意留下守遼東,高麗人沒有戰船,只要給老臣留下一萬人馬,再加幾艘戰船,老臣雖不才,定能讓高麗人無法跨入遼東一步」。湯和見太子傷神,第一個開口說道。遼東一戰,高麗在遼東苦心訓練多年的騎兵幾乎都被震北軍滅了,高麗本土多山,不產良馬,所以這次李成桂帶的幾乎全是步卒。在沒有火器的情況下,步卒集中起來,剛好給火炮當靶子,分散開,又沒有什麼衝擊力,所以留下一萬士卒,守土有餘。

    武安國看了一眼湯和,心知老將軍不願回京去自相殘殺,欲借守土的理由留下。不由得想起徐達當年出塞前所說的話。當時徐達雖不同意皇帝的意見,還是領兵出征,為的是給大明保留一份實力。兩人相較,境界高下立判。轉念一想,這個時代武將於皇帝本身就是依附關係,此時縱使徐達也沒有制止朱元璋亂殺的能力,兵諫,更不用提。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太子微微歎息著說:「老將軍守遼,我自然放心,只是父皇派蜀王來此,本意就是要瞞過奸黨,如今我們千里回師,縱使日夜不停的趕路,帶上全部的馬匹沿途更換,也要二十多日才能到京城。奸黨知道我們回來肯定會提前動作,怕到時候京城有變」。

    武安國聽到朱標的擔憂,想到朱元璋為了瞞過胡維庸,居然派一個小孩子來調兵,不可謂心思不細。既然心思細密,就應該想到震北軍千里回師會走漏消息。「莫非他還有別的手段,應該如此,以老朱的為人,絕不會拿自己的命冒險。況且胡維庸案本身在歷史上就有一半是冤案的可能,到底是否謀反,後世都弄不清楚,不如賭一賭」。想到這,武安國站起來說道:「殿下先別著急,不妨讓我問陳大人幾個問題,再做決斷」。

    朱標點頭應允,命武士上前拖起陳寧,扔在武安國的座位邊上。武安國讓人先給陳寧先鬆了綁,再搬了個凳子給他,然後命人給他倒杯茶緩緩精神。陳寧道了謝,哆哆嗦嗦接過茶杯,一杯茶一半倒入嘴中,一半灑在了身上。常茂見他窩囊,忍不住又哼了一聲,嚇得陳寧手一抖,差點兒把茶杯摔在地上。朱棣見狀,好言安慰道:「陳大人若真的冤枉,太子兄和我回京,自然會和父皇給你分辯,你現在先回答武將軍幾個問題,立上一功,如何」?

    陳寧聞聽此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大叫「謝殿下救我一家老小,陳某當結草啣環以報」,說罷,以頭蹌地,咚咚做響。武安國慌忙把他扶起來,見他額上已經見血,心中可憐,聲音愈緩:「陳大人,不知你出京時,掌管禁軍的李文忠大人身體可好」。

    「回侯爺,李大人身體硬朗,月前還曾和皇上到郊外射鹿」。陳寧賠著一萬分小心答到。

    眾人聽武安國問起李文忠,不知其葫蘆裡賣什麼藥,一起屏息細聽。

    「西平侯沐英大人訓練的新軍,你可知訓練到什麼程度」。

    「沐侯爺的新軍裝備還沒到齊,現在駐紮在採石,我聽人說,京城外馬鞍山還是沒能煉出懷柔那樣的好鋼來,新軍的裝備還是得從北平運,非常之慢」。陳寧知無不言。

    眾人聽到這,眼中俱是一亮。武安國又問了朝中幾個大臣的健康情況,吩咐人把陳寧安置到別的房間休息,不要慢待他。回頭把目光轉向眾人。

    沐英負責西南防務,目前雲南還在蒙古人手中,所以朱元璋去年制訂軍隊換裝計劃時,沐英的軍隊放在了最前面,比禁軍還優先。為了運輸方便,他特地命沐英從西南抽調了三萬多精銳駐紮在京城附近,裝備從天津上船,水路直達大營,來一批裝備一批,邊裝備邊訓練。

    沐英是朱元璋的義子,自然不會協助外人謀反。這三萬人馬是精銳中的精銳,隨時可調往京城。估計朱元璋早就給沐英下過密旨,就等合適的時機了。

    李文忠素來與胡維庸不和,所以胡維庸一夥也完全掌握不了禁軍。真的要在京城動起手來,估計皇上佔的贏面還要大些。朱標兄弟想到這層,一起長長舒了一口氣。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曹振長歎一聲,幽幽念到。知道京城無大事,他對朱元璋十分不滿。「什麼英明神武,狗屁一個,一遇到威脅自己寶座的時候,就什麼都不顧了,耽誤大好戰機。現在,震北軍和水師加起來將近八萬人馬,這麼好的裝備足夠拿下高麗全境。高麗王都松城(現在開城)離海邊只有一天路程,若派人穿上高麗士兵的服色奇襲,一戰可獲高麗文武百官,到時候合約想怎麼簽就怎麼簽。能少死多少弟兄。這回錯過機會,等高麗人明白過味來,棄了首都,不知仗要打多少年。」

    朱氏兄弟臉一紅,也品出曹振所念詩中鬱悶,不好多說。連忙叉開話題,欲分配任務。

    武安國攔住朱標,建議到「其實我有一策,可以不驚動胡黨,也可以攻破高麗,不知太子是否同意我軍冒險」。

    「快快請講」,眾人聞聽可以不荒廢戰機,全部站了起來,徐增壽、常茂等人恨不得把武安國頂到頭上膜拜,他們恨高麗不是一天兩天,比曹振更在乎戰機。

    武安國拉開椅子,用手指向地圖。在安東畫了個圈,說道:「最近海面上每天商船往來,粗略算算也有五六十艘,一部分是給我們運輜重的,一部分是來購買貨物和戰利品的。如果我們以護送為名,派一兩艘戰船和商隊同行,應該不會引起李成桂的懷疑」。

    「你是說,我們立空營,學當年秦國蒙敖空帳戰龐渲之計」。朱棣在一邊插話。

    「不全是,我們回京平叛,用不到騎兵和炮兵,所以讓騎步兵棄馬,徵用或租用商船從水上偷偷的回京,給胡丞相來個突然襲擊。聖旨上說的是讓震北軍入京平叛,而不是全部人馬,也就是陛下本意就希望水師繼續和高麗人周旋。既然沐侯爺和李大將軍都在京,萬歲調我們回去的用意就是借勢而不借力,欲借助我們百戰的聲威讓支持胡丞相的小部分禁軍不敢亂動,省得在城內動刀兵。這樣一來,我們回去的兵在精不在多,有萬餘足矣。一旦我們到了江上,立刻派人送信入宮,萬歲肯定調沐英回師,雙方聯手,整個京城估計沒人敢胡鬧」。

    武安國用北平產的鉛筆勾出行軍路線,在京城上畫了個大大的叉。見眾人明白了自己這段話的意思,繼續說道:「從安東到京城,十五日足矣,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覺,萬歲的安全,大家可不必擔心。我們再看這邊」,他一指高麗王都,「據朱二先生所言,高麗王公大臣俱居住在此,震北軍在遼陽繳獲的高麗輜重頗多,找一支人馬,化裝成高麗軍,從離王都最近的這個港口登案,封鎖小息,把靠近的百姓人全部抓了隨軍,一日可夜可達神不知鬼不覺的到達松城,騙開或用火炮轟開城門,把高麗王和權臣都抓起來,和他們簽刀下之盟」

    「安東這邊,大部分戰船都在,高麗過不了江,即使從別處抓漏子混過,我們把炮兵和騎兵都留下,也差不多能應付。這種分兵計劃雖然冒險,但成功可能性非常大」。

    眾人沒等聽武安國說完,已經恍然大悟。高麗傾國之兵都在江對岸,後防空虛到了極點。水面上每天這麼多商船,足夠運萬餘士兵登陸。抓了高麗王,李成桂就和當年姜維的處境相似。屋子內一掃剛才的憂鬱,立刻熱鬧起來,大家紛紛請戰。

    「末將願帶水師陸戰隊,去抄高麗老巢」,曹振向太子請命道。比起回京自相殘殺,對付高麗人顯然更有吸引力。

    「曹將軍,別搶,我們震北軍士卒還沒全回京城呢,我老常肯定要去為當年死難的弟兄們討個公道」。常茂推了推曹振,向朱棣一個勁使眼神。

    朱棣裝作沒看見,讓眾人先安靜,然後問武安國:「武將軍,你認為我父皇真的沒有危險」。

    「武某願以性命擔保」,武安國滿口答應,心道:「這個叛亂都不知是真是假,朱元璋怎麼會有事。再說槍桿子裡出政權,胡維庸一個文官,憑什麼起事」。

    「老臣也認為聖上不會有事,為了安全,盡量別驚動地方各衛人馬,胡丞相為國選材多年,難免會有一兩個死黨,只要殿下回京及時,可以把叛亂消滅在未發生前」。湯和也上前擔保道。

    朱標點點頭,武安國說得非常有道理,有沐英和李文忠在,京城局勢至少他父皇可以控制。所以回軍的突然性最為關鍵。他看看朱棣,二人相對點頭,下定決心,作出了人員安排。

    武安國看著忙碌的眾人,心頭一片茫然,這一回去,自己雙手上不知要沾多少血,震北軍強大的戰鬥力,自己舉世無雙的「發明」,到頭來還是要成為維護皇權的工具。這時代,難道自己真的沒有選擇嗎?眾將身上,在這個關頭,明顯的能看出不願參與朝廷內部鬥爭的傾向,徐增壽和湯和爭到了留守遼東的差事,曹振和常茂帶震北軍和水師陸戰隊的精銳共一萬人攻開城,回去做朱元璋殺人刀的,除了他的兒子,只有自己,這種信任,是幸運,還是不幸,他苦笑。看眾人逃避的心態,心中不由得響起一句名言:

    「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

    此後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

    再後來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

    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且慢,諸位,武某想求諸位一事」,武安國對著眾人大聲喊道,眼光從朱標、朱棣、朱椿、常茂、湯和、曹振、徐增壽身上一一掃過。

    一米九的身軀緩緩跪在了地上。

    ※※※

    漿聲燈影俱以散去,古城的輪廓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明確開來。夜,熱得讓人窒息,隨手抓一把空氣,都能擰出粘粘的汗來。十里秦淮,不復平日的熱鬧,習慣了夜間的喧嘩船家,乍聽見安靜的水聲,頭皮就一點點發乍,稀落的燭火發出暈黃的光,照得所有器物模糊,慘淡,反而好像加濃了陰暗。

    「這日子,沒法捱了,還是載著船上的姑娘們去揚州吧,那邊應該好些,沒這麼動盪」,喝了口茶,船主歎息了一聲,對坐在對面帳房先生說道。

    先生停止習慣性地巴拉算盤,也陪著東家歎了口氣,咋巴咋巴乾癟的嘴,說道:「揚州那邊也未必好哪去,這京城的官去了一半,揚州估計也剩不了幾個,這當口,官員們保命還來不及,誰有閒心給姑娘們捧場,連河上第一紅牌清兒姑娘那裡都沒了人,你想想這亂子出了有多大」。

    「是啊」,船主站起來,關上了窗子,岸上人家有孩子不是時候地哭了兩聲,嚇得他一哆嗦,差點兒趴在地上。帳房先生趕緊伸手去扶,老哥倆對著彼此看看,復是一聲長歎。

    「你說這當官的怎麼也沒了保障,要說咱這草民吧,冷不丁子出點事也就算了,這高官顯貴也說摔就摔下來,從天上直接掉到閻羅殿裡」。船主鬱悶的說,這幾天京城風聲鶴唳,每天都聽說有當官的被扯進謀反案子裡,全家被抓,大牢裡都滿了人,最後乾脆錦衣衛抄誰的家,就找他自己家的幾間房子把人無論大小全關在裡面,吃、喝、拉、撒概不放出。

    「這算什麼事啊,他們是神仙打架,底下百姓招誰若誰了,跟著遭殃,岸上劉大奶奶的弟弟在御使府當個下人混口飯吃,也成了胡黨,人家得好處時哪有他的份,這攤官司時卻跑不了,據說都上了鐐,就等上法場了。他姐姐是個守寡的女流,眼看著弟弟出了事想救無力,四處喊冤也沒人有功夫管,這不前兩天不是抱著石頭跳了井,那個慘呦,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這還不算慘的,你知道去年新進的張大人嗎,就是前些日子還在河上請人聽曲的那個,本來沒他什麼事,聽河上的姑娘們說,張大人和夫人恩愛非常,這些日子搞得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這早晨上朝去,晚上有沒有命回來。他一犯糊塗,就和夫人講,說一旦哪天晚上回不來了,那就是出事犯了天威,讓夫人到時候就別打聽,趕緊收拾帶孩子回鄉下。誰知那天皇上議事,升了他的官,留他朝後問對,回家晚了。到家不見夫人,心說不好,到後堂一看,夫人以為他出了事,支開丫鬟,偷偷的上吊殉節了。可憐那張大人剛升了官就丟了老婆,扶屍痛哭。最慘的是那兩個孩子,還不懂事,抱著屍體一個勁喊娘,……」。帳房先生說到此,心中覺得淒慘,伸出袖子摸了摸眼角,不再講了。

    那邊東家早已雙目微紅,道:「老天不保厚道人啊,這張大人做事一項謹慎的,來河上只是聽曲,從來不做些不相干的事,反而遭這報應,那真缺德的,見風使舵得快,還不是早換門庭了。還有趁機誣告領賞的,也不怕天打雷辟」。

    帳房顫微微站起來,到艙口望了望,見船上其他艙的燈都滅了,回過頭來低聲說「東家,小聲點兒,別讓人聽了去,誰知錦衣衛在哪轉悠呢,人心隔肚皮啊!你說,咱們那天看那個姓武的回來,看看那從沒見過的士兵和大船,還為大明軍威歡喜呢,誰知這姓武的小子殺韃子狠,抓自己人也狠得一塌糊塗」。

    「嗨,武侯爺不過是皇上手裡的一把刀,刀把兒握在別人手裡,他能幹什麼啊。看著帶上萬大軍,打起高麗棒子來和玩似的。但他要不聽皇上的,被殺還不是一句話麼?當今皇上那是什麼人啊,你看這邊頭天震北軍登了岸,第二天沐侯爺就進了城,估計早就安排好了」。船主從氾濫的同情心中緩過來,開始給帳房分析形勢。畢竟天子腳下見得多,老哥倆把前後一聯繫,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倒也是,那陳子庸,王子惟哥倆個,還都是世襲的侯爺呢,一直在禁軍當官,何等的威風,不也說抓就抓了,抓的時候都不知犯了什麼事。」

    「要說這姓胡的可不冤,當了這幾年丞相,據說家裡光銀子就抄出上百萬兩來,倭國給皇上的禮品他都敢扣下自己享用,據說家裡還有龍袍,白虎皮等一干謀逆的髒物。可其他人我看就有點兒說不清楚了,街上太師府都被士兵給圍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和這事有瓜葛。皇上看來這回要大開殺戒了,連親家公都不放過」。

    「怎麼放過,你沒聽說過親兄弟還要火並呢,何況親家,哪個帝王講人情,講人情就當不成帝王了,你以為是咱哥倆這小百姓呢,有條船就覺得滿足」。

    「唉,好不容易蒙古人滾蛋了,過兩天太平日子,這世道,眼看又要亂嘍」!

    「唉」,一聲復一聲地長歎。

    御書房內,朱元璋聽不到來自底層的抱怨。四四方方的深宮,保障了皇帝的安全和皇權尊嚴,也同時讓裡面的人越來越封閉。明明對外邊世界茫然無知,卻閉著眼睛認為自己可以掌握整個天下,古往今來,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一個出口即為法律,一個抱著半本破書不肯抬頭。這夜,就越來越黑。

    明亮的貢燭透過玻璃燈罩,把牆壁上的如畫江山圖照得分外清晰。一個個畫著日月圖案的小旗子被朱元璋來回挪動。每插向一處,就意味著又有一片土地收歸版圖。遼東,已經被插滿了,下一個旗子,該插向何方?

    朱元璋眼中的狂熱不亞於初戀的少年,銅柱界重標,玉門關不設,一個千秋帝王夢燒得他熱血沸騰。新式軍隊的戰力從來自遼東的捷報上就可以看出,三個月完成了過去幾年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盛唐之時,也沒有這般迅速吧,他得意的想。什麼成吉思汗,一個蠻夷頭子而已,當我大明軍隊替朕把旗子插遍這張圖時,讓你看看我漢家天威。

    「皇上,夜深了」,貼身的太監王公公小心翼翼的提醒。

    朱元璋回過頭,對他笑笑,說:「不急,朕不想睡,你看這如畫江山沒有,朕放不下」,伸個懶腰,歎了口氣:「太子還不堪委以國事,朕的日子,還不如一個富家翁啊」。

    王公公臉色變了變,後退兩步,沒敢回話。朱元璋規定太監不可參與國事,違者殺無赦。前任劉公公就是不小心搭了一句話,被拖了出去。他不敢蹈這個覆轍。

    「看把你嚇的,朕和你說話,不怪罪你」,朱元璋談興突然轉濃,「你知道外邊諸臣如何看待太子,給朕實話實說,朕不問你干政之罪」。

    「老奴不敢」,王公公告了個罪,小心的答覆,「老奴常聽外邊人說,太子宅心仁厚,有古之聖君之像」。

    沒有父母不愛聽別人誇自己兒子的,即使這個兒子剛剛被自己罵為小畜生。朱元璋又笑了笑,有些開心的說;「看不出你還很會說話麼,這個太子啊,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弱了」。

    性情太弱,是朱元璋對兒子的最大不滿,刀光血影的戰場上居然生出這樣平和的兒子來,朱元璋有時自己都懷疑老天是不是安排錯了。兒子啊,你真以為憑借仁德就能做皇帝嗎,自古以來,哪個皇帝腳下不是一堆堆的白骨,這個位置,多少人日思夜想,你怎麼就不明白為父的苦心呢。想起白天父子之間的爭執,他心中湧起一股淡淡的無奈。腥風血雨的事,讓為父替你做完吧,你將來好做一個名傳千古的聖君。

    十餘年前立國,倚仗一群文臣參考唐時的舊例制訂了一系列制度,趙宋的亡國悲劇不遠,所以他不敢借鑒宋的國策。唐雖強盛,但藩鎮割據與宦官之禍最後鬧到亡國,缺陷也很大。修補這些缺陷並不容易,熟讀經史的大儒們沒有一個能提出有效的建議,反而為了對聖人之言理解的偏差吵成一團。好在這些年憑借李善長的機智,胡維庸的狡詐,採用逐步消減的辦法,成功的防止了武將擁兵自重。直到去年順利地讓武將的核心人物徐達交出權力,退居軍校教書,從此再也不必擔心出現藩鎮割據的局面。新軍戰鬥力雖強,但正如那個姓武的小子所說,離開了朝廷的彈藥供應,手中的武器還不如燒火棍。

    擺平了老一代武將,處理日益作大的文官集團就提上了日程。皇帝是要出口成憲的,怎能受文官階層的左右。朱元璋回過頭來,發現在自己刻意縱容下,胡維庸集團已經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本來還抱著一絲君臣之間善始善終的希望,可是在派人調查武安國的白虎皮被何人購買一事時,沒待錦衣衛找到相關人等,北平的趙無極打獵時在野外落入了山谷,辦皮貨的胡掌櫃乘船時失足掉入了永定河。錦衣衛中有人勾結朝臣,到底勾結到什麼程度自己居然不瞭解,朱元璋大吃一驚,卻老謀深算的不再追究,把朝臣的注意力全部引到北平的新政上面。其實誰收藏了虎皮的事情是明擺著的,估計在武安國入京前就被毀壞了,只要朱元璋不攤牌,時機不成熟的情況下,收藏虎皮的人自然不會先跳出來。一年來,表面上風平浪靜的京師暗流洶湧,微妙的均衡反而讓一切穩定,直到有新的勢力打破這種平衡。

    沐英奉命訓練新軍,北平緩慢的武器生產能力讓這支軍隊無意中成為威懾京師的力量。軍校士官是從全國各地抽調,在徐達的訓練下他們對朝廷忠貞不二。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朱元璋悄悄地布下了一張大網,只等著收網的時機。

    武安國體貼上意,震北軍閃電回師,直到登了岸,朝中大臣才知道京城中多了一支戰無不勝的雄師。當抽調兩千震北軍人馬替換宮中侍衛,沐英回京臨時接管京畿防務,軍校士官替換所有禁軍軍官的聖旨下達時,大臣們都懵了。沒有人反對,一切已經已經成為定局,反對只是引火上身,朝中肯定會有大變,只是不清楚是哪個倒霉鬼觸了逆鱗。

    早朝,平日跟在胡維庸後邊如應聲蟲一樣的塗節站出來痛哭流涕地揭發胡維庸陰謀造反,因冒犯胡維庸而降職的前御史中丞商暠時第一個站出來附和塗節,把胡維庸為政數年的「禍國殃民之事」一一列舉,朱元璋大怒,當場下令將胡維庸拿下嚴審,全家入獄,抄家。幾天內,錦衣衛充分發揮了他們的「辦案效率」,胡維庸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一一牽連進來,種種謀反的證據,從各種難以想像的地方一一「搜」出。朝中文臣,大半被捕,連太子的老師宋廉,早已不問朝政的太師李善長都被圈禁在家。武將、地方官吏也有很多被牽連,因為胡維庸收藏的一幅字畫是王淑明所做,隱居多年的大畫家王淑明被從山中抓出,經不住折騰,沒等審訊即一命嗚呼。

    龐大的文官集團頃刻間灰飛煙滅,罷中書省,廢丞相等官,更定六部官秩,借雷霆萬鈞之勢,朱元璋把整個朝政完全掌握到了自己手中。「從此,從京城到關外,再也沒有人能阻擋朕的旨意,只要朕揮一揮手,所有大明百姓都圍著朕的手臂行動」!。他躊躇滿志,整個搗毀文官集團的過程如同一盤棋,他贏了胡維庸,贏得乾淨漂亮,表面上沒流一滴血。唯一遺憾的是,棋盤上為了保險起見,多用了幾顆子,雖不是致命疏忽,但看著非常礙眼。

    就在白天,太子來見駕,跪倒在地上為那群文官求情,請求朱元璋只誅首惡,脅從不問,赦免大部分牽連進胡維庸案的文官及其家屬。這個軟弱的兒子氣得他直打哆嗦,赦免謀反者,自古以來有皇帝幹過這種事嗎,這不是鼓勵其他人傚尤嗎?蠢貨,這種把持朝政的官員沒有罪名都得迅速解決,有了罪名還要赦免,你這樣子將來讓朕怎麼放心的把江山交給你。有些話他無法說,只能讓兒子去領會,可當兒子的顯然體會不到父親的苦心,一再勸自己少殺。「少殺,朕當年為了這片江山殺的人多了,不再乎再多這麼幾個,如果你想赦免他們,等你當上皇帝後再說吧」,衝口而出的一句話徹底斷絕了太子的希望,父子間不歡而散,聽侍衛回報,太子居然有自殺的念頭,為了幾個臣子去自殺,有這樣的主子嗎,朱元璋苦笑。

    「咕咕,咕咕,咕咕」,自鳴鐘提醒著他又到深夜了,報時的小木頭布谷鳥從窩裡跳出來,嬌滴滴的鳴叫。可愛的動作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這時今年秋天北平送來的貢品,那些有爵無祿的地方士紳倒懂得知恩圖報,不時就進貢些新鮮玩意來。老四的封地新政實施得的確有聲有色,文臣們平時卻多有詆毀,經歷了這次打擊後他們會收斂許多。但是,那小畜生就是不知到感激,居然也跟著他哥哥湊熱鬧,上本勸自己為國留才,留才,留什麼才,不好好為皇家效力的才能留嗎,留著要養虎遺患的。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考慮孩子們的意思,朱元璋望著桌子上的奏折有些鬱悶的想。兒子們都大了,兩人已經成為獨立的力量,一個主管海關及海衛,一個掌管震北軍,他們的話也代表了他們身後所有官員意見。殿上的燭火突地一跳,想到獨立的力量,這棋局立刻不是那麼明朗,朱元璋猛然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人,如果此人對自己不忠,一切將萬劫不復。

    夜,突然給人感覺有些涼,外邊不知何時起風了。

    也罷,明天反正不用早朝,叫兩個兒子來一同問問,看看他們到底想怎麼樣。除了這次不合自己的意,兩個兒子還是諸王之間最出色的,特別是老四,剛毅果決,秉性像極了年青時自己。好在他們兄弟情同手足,否則自己還真不好處理。把那個姓伍的小子也叫上吧,這傢伙每每有驚人之舉,看看這次他怎麼說。連續多天,他一直守在震北軍駐地,多次要求見駕,自己再不宣詔他進宮,也太讓他下不來台。畢竟是兒子的臂膀,不能冷了他的心。

    「傳旨,宣太子、燕王、平遼侯明天一早來見朕」,放下手中的小旗子,朱元璋命令。

    「聖旨,太子,燕王,平遼侯明早一同面聖」,長長的傳令聲交替著轉達下去。宮中值勤的很多人聽見了,悄悄的把消息傳播開來,很多麻木的內心微微顫動,燃起了一絲渺茫的希望。

    明天,到底會是怎樣的結局?

    ※※※

    酒徒註:

    1、錦衣衛歷史上此時還叫禁軍督護府,為了方便,酒徒直接就寫錦衣衛了。

    2、王蒙,字叔明,號香光居士,大畫家,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元四家」之一,死於胡維庸案,外祖父是趙孟俯。

    3、正史上胡維庸案持續了追究了很多年,剛開始時並沒有這麼激烈,朱元璋屬於慢慢下刀子殺人。這個異度空間中因為武安國的出現,已經與我們的歷史出現了很大偏差,因為皇帝地位穩定,所以變化也劇烈些,酒徒篡改歷史,大家別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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