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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33)、大器 文 / 掃雪尋硯

-    鐵狂的突然到來,讓鑄劍學徒吃驚激動的同時,又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與這位煉器大師對話交流,連第一句話都挑不好合適的。就在爐房裡有些異常安靜的時候,屋外又有兩名府院侍衛推車運屍而來。一名侍衛將屍體從車上搬運入屋扔進爐膛,爐內燒得極旺的火焰被蓋壓得略低了些。

    站於一旁看見這一幕的鑄劍學徒忽然想到鐵狂剛才說的那三個字,連忙挪手,雙手捧著的湯碗移到左手邊,右手則伸進斜掛肩上的一隻布袋裡,摸出一粒事物,扔到爐膛內。

    有輕微的爆炸聲響起,一團如煙似塵的東西在火爐中綻開,頓時化作了火球,將剛剛丟進去的那具屍體包裹,爐膛裡的火勢再次旺盛起來。

    沉默著旁觀這一幕,留意到爐火忽然興旺,是因為那學徒丟了一粒什麼東西進去,鐵狂濃墨般的雙眉微微一挑,依然沒有說話。

    專心做完手頭上的差事,那兩名運屍體的侍衛才注意到鐵狂那張有些熟悉的臉,很快將他認出來之後,這兩名侍衛連忙微微躬身,拱手敬稱一聲:「鐵師傅。」

    侍衛們中氣厚實、語態裡透著敬意的聲音入耳,鑄劍學徒這才意識到,鐵狂都走進爐房這麼久了,自己竟如此笨拙,還沒與他開腔說一字片語,臉上緊張尷尬的神情再現。

    鐵狂沒有注意到這些,或許是因為他被關在黑屋子裡日子久了。這些人與人之間相處時要注意的禮式對他而言都變成了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東西了。不過,儘管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這類與名譽地位接壤的東西,但被人敬重的感覺,總歸不會使被敬重的人心情太差。

    面對兩名侍衛恭敬的態度。鐵狂習慣顯出凝重意味的臉部輪廓松活舒展開,溫和一笑,示意不必拘禮,但他卻仍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爐房裡看管爐火的鑄劍學徒在見著鐵狂之後,一個字都還未開口說出,是因為他突然見著煉器行內的大人物親臨煉器房,過於緊張激動了。而鐵狂在進入爐房後,除了對爐火看管工作開口說了內容只有三個字的提醒,則是因為他在黑屋子裡待久了,心性的確受了些影響。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沒恢復語言表達能力。

    不過。面對爐房這兩個精神都處於有些不正常狀態的人。另兩個府院侍衛雖然已經連續搬運了一個時辰的屍體,自身已能感受到些許疲倦,但精神還算平靜。不聞鐵狂開口說話。兩個侍衛對視一眼,隨後其中一人主動開口問了一句:「鐵師傅今天怎麼想到來爐房逛逛了?」

    侍衛此言一出,站在鐵狂身後側方的鑄劍學徒眼中神色一動,倒才忽然想起,這也正是自己驚訝之餘所疑惑的問題。

    得人主動問詢,鐵狂總算意識到自己需要開口解釋些什麼,略想了想後說道:「閒得久了無聊,就走到這兒了,也許終是因為我與器械有一份難斷的緣吧。」

    鐵狂將人生中含金量最高的十幾年以一紙契約簽給了統領府,為南昭這個新生帝國效勞這麼久。可在這漫長的時光裡,他的活動範圍竟都沒出過那處小屋小院。

    而在前幾天,統領府隱隱傳出一條消息,鐵狂與統領府代表的朝廷簽的契約要到期了,因而這兩個侍衛見鐵狂離開那小院,來到了爐房,心下並不覺得太奇怪。倒是鐵狂離開那小院後第一個來到的地方居然是爐房,依然與煉器有關,似乎自然而然印證了他此時說的這句話。

    得知鐵狂並非因為攜有統領大人的指令,只是閒逛至此,兩名侍衛猶豫了一下,正想著是不是該勸他回小院去,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的鑄劍學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傅,您是不是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鐵狂遲疑了一下,有些誤解了鑄劍學徒話裡的意思,「嗯,我來這兒只是隨便一看,這便回去了。」

    一旁那兩個侍衛聽得鐵狂這麼說了,知道他有自行回去的自覺,當即斂了心中勸回的念頭,互相對視一眼後沒再多言。

    府院那處今天才得見開啟使用的院子裡還有不少等待搬運焚燒的屍體,這二人正要默然退走,繼續忙那邊的事,忽然又聽到鐵狂叫住他們,問道:「今天府院這麼個燒法,到底為的什麼事?看這些屍首的裝束,似乎並非善類,但據我十多年前還未入統領府時對世事的瞭解,即便是身首異處的死囚,也能得以埋葬,身死者最後的一絲尊嚴總該是有的。」

    鐵狂入統領府的時間,正值兩朝新舊交替之時。那時的帝京還只是一座海濱小城,那時前朝大地烽煙四起,流民遍野,餓死病死於路上的平民屍體並不少見。鐵狂並非湖陽本土人士,習慣在四野散地隱居的他對此淒慘景象並不陌生,所以時隔多年,今晨在統領府見侍衛們正在用融鐵的大火爐焚燒屍體,如此可用殘忍來形容的景象,落入他眼中,只是使他微微皺眉。

    相比起心頭升起的異樣情緒,他更在意的是他對此事質疑。

    統領府的確擁有處理人犯的權力,這份由當今皇帝發自對統領大人信任而給予的特權,甚至可以讓統領府在某個區域的生殺大權超越京都府的權力,這一點也是鐵狂已能瞭解的內行資料。然而今天焚燒的屍體數量著實龐然了些,不是一兩人,也不是十幾人,似乎已經超過百人,並且還有繼續增加的趨勢,這讓鐵狂禁不住驚訝。

    認真算起來,其實今天是鐵狂第一次來到爐房,所以他不瞭解這一點也不奇怪。但對於已在爐房工作了四年有餘的那名鑄劍學徒而言,他雖然只是一名給煉器匠人打下手的學徒。對爐房雜事的瞭解卻比十餘年間只駐足於黑屋子研究器械的鐵狂要豐富得多。

    此時聽著鐵狂對兩名侍衛地發問,以及他臉上蘊積的訝異質疑表情,鑄劍學徒覺得自己不需一問,已很瞭解鐵師傅此刻的心情。若將時間推移至四年前。這鑄劍學徒剛剛進入統領府爐房工作,不久後即在他人生歷程中第一次見著此既奇又絕的景象,他那時的震驚心情比此刻的鐵狂不知強烈了幾倍。

    鑄劍學徒正猶豫著是不是該由自己開口,為他的這位掛名師傅解釋一番,卻見那兩名侍衛快了一步,其中一人徐徐開口,寥寥幾句將事情概括了過去:「這些異服易容者都是昨夜意圖刺殺陛下的凶人,因為他們身份來處詭異,統領大人下令焚燒而不留痕跡,以此法免除後患。鐵師傅不必為此事掛心。」

    在這世上。但凡有意欲刺殺皇帝者。惹了君王怒火,便很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更逞論死後那點掘穴而葬的尊嚴了。

    侍衛的這幾句解釋雖然並未言及具體。卻能很周密的封住鐵狂心裡對此事的所有想法,只因此事的涉及面有些特殊。律法人定,到了事涉某人時,即似要生凝滯。鐵狂會意地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只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開口道:「二位且忙,我忽然想到一些關於煉器的小問題,要與這位小後生聊一聊。最近我過得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再不找人說說閒話,會悶出病的。」

    這兩名侍衛知道鐵狂最近因為何事而閒悶。並且他們也自小院那邊的武衛那兒瞭解了一些事,近幾天鐵狂的確有精神接近癲狂的跡象,所以這二人大致相信了鐵狂說的話,沒有多言提醒叫他速速回小院去。不過,對於某一方面的事,這兩名侍衛還是留了處心,兩人在拱手告辭時,其中一人給那鑄劍學徒使了個眼色,意思不難看破,便是叫他謹慎口舌了。

    鑄劍學徒見狀,連忙斂目點頭,表示知曉了。

    然而不止是鑄劍學徒讀懂了統領府侍衛的眼色,在這處寬敞不亞於京都府的京都最高安武高府「住」了十多年,鐵狂自己對這些侍衛們慣常嚴肅的言行間某些細節處知會得也不少。

    所以在這兩名侍衛還未離開時,鐵狂就在想,小學徒對今晨這事知道的應該不少,而待兩名侍衛剛剛轉身出屋,鐵狂就在琢磨,是不是需要從小學徒這兒瞭解些什麼?

    望著那兩名侍衛推著運屍的板車闊步走遠,出了爐房所在的小院,鐵狂才轉過臉來看向鑄劍學徒,眼中滑過些許遲疑神色。

    鑄劍學徒與鐵狂只對視了一眼,很快明白過來,卻是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師傅,既然統領府都發話了,那晚輩就必須為此事守口如瓶。」

    鐵狂失笑道:「這事有什麼可『守口』的麼?整件事歸總起來不過一個『殺』字,只是今晨殺戮過重,我看著有些不忍。」

    話說到這兒略為一頓,他一口汲干了碗裡透著淡淡粉色的熱湯,舒服的吁了口氣,擱下碗時話也轉得極快:「我在統領府待了十多年,說來也怪,每天早上的這份羹湯都要從大廚房那邊傳遍整個府院,卻少有聽說誰吃厭了的。一想到以後我也許就吃不上這樣的美味,禁不住有些不捨。」

    統領府的伙食結構不如皇庭御宴那般複雜和寓意豐富,攏共起來也就上十份搭配合理、份量合理的飯菜,半月一轉的換著做,可但凡來過統領府過席的官員,無一不要對統領府的大廚稱讚一聲。這倒不是旁的官員為了奉承統領大人,才會如此言說,大部分人這般評價,話裡都是懷著真誠意的。更有好幾位曾參與御宴的大臣,用自己的舌頭證明了統領府大廚握鏟的水平。

    也有一種可信度很高的說法,說是皇帝常會來這處府院與他最信任重用的義弟商量一些事情,所以皇宮裡那撥御用廚子才會分配了幾個人常駐統領府,以照顧陛下的飲食口味。但這個傳言明顯又有一個漏洞,說是為了陛下才會如此安置御廚。可實際上大廚房那邊天天鼓搗這些美味,從未缺斷過,看起來那些御廚果斷變成統領府燒火的,似乎身份貶值了。

    不論如何。統領府能有如今從內至外結實堅拔的實力,統領大人能有可逾越京都府的生殺獨斷特權,即便只從府中某些小細節來觀察思考,都能獲得答案。

    ……

    宋宅院落與院落之間相連的除了有石子小路,還修有方便在雨天行走的迴廊小亭。此時外頭的天已經全黑了,迴廊上頭相互之間遠遠綴著的燈籠透出淡淡光暈,只夠映出迴廊的輪廓,但也不影響行走。

    按照王哲的安排,看樣子以後阮洛在晚上都必須早早休息,所以宅院間在日落後就漸趨安靜。僕人們的活動自然也減少了。走在光線昏沉的迴廊間。四週一片靜悄悄。莫葉的心緒平靜下來,不由得又琢磨起程戌忽然到來,可能為的是什麼事。

    但她也只是隨意的想了想。並沒有想太多,反正見了程戌的面便自然會知道。

    倒是那個王哲,安排得這麼細緻,程戌既能以明面的身份見自己,又留出了足夠的空間讓程戌方便與自己交談……

    莫葉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在旗還樓見到九娘時,九娘說過,王哲與自己的師父,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估摸著王哲的年紀,可以與師父隔輩份了。兩人之間的交情應該也是輕淺才對,但王哲卻像是很瞭解自己似的,這是為何……

    「小葉子」

    莫葉心裡剛想到這處,就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喚,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下意識朝聲音來處看去,就看見一身錦繡衣衫,穿得像個土財主似的程戌倚靠在一根迴廊亭柱旁,微笑看向自己。

    「程……」莫葉隨即開口,但那個『叔』字還沒出口,她又立即改了口,聲音稍低的喚了聲:「表哥。」

    「唉,沒想到才半天不見,我就領了一個表妹。」程戌感歎了一聲,隨手推了亭柱一把,脊背因之挺直,並信步向莫葉走來。

    看見莫葉眼中浮現出的一絲警惕,他又微笑著道:「你倒是時刻警醒著,不過這會兒你不用擔心,四周的僕人都已被我支開了。雖然我不及老伍的本事,但二十步以內的動靜,還是能感知到的。」

    莫葉在心裡舒了口氣,看著走近的程戌,接著就注意到他手裡拎著一個盒子,似乎還不太輕。

    莫葉正要問,卻見程戌先一步開口道:「表妹啊……表哥陪你散散步吧。」

    不知怎地,莫葉聽他說話的語氣,不由得心中一暖,但很快又覺著滑稽,撲哧笑了起來。

    ……

    「你伍叔今天有事不能來了,不過我只是代他跑這一趟,明天晚上他一定會來的。」

    「你整個下午都有事纏身,所以直到現在我才瞅著機會單獨見你。跟你說一聲,我與伍書有一點不同,便是我擁有明面身份,『辦』了幾年雜貨鋪了。以後你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不會有人懷疑。」

    「宋家從上至下,都是良善之輩,你住在這裡,大可安心。」

    共有五進的宋家宅所裡,大部分院落現在都是空置著的,程戌帶著莫葉信步踏入一處安靜的院落。在迴廊間慢慢走著,程戌的話語一茬一茬不太連貫的說出口,一改他平時似是甩脫不掉的那種玩笑意味,多了份穩重,又像是一連許給了莫葉幾個承諾。

    莫葉一直都是默默聽著,沒有插話,也不知道該如何合適的插話。

    程戌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提供給她的都是極陌生的消息,除了那第一句話裡,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待程戌的數番話說完,他便陷入沉默之中,他意識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只是點頭,對他說的話沒有表達半句她的意見,這有點奇怪。

    難道是自己的話說得太快?

    當程戌不說話了,場中氣氛倒愈發奇怪了。意識到這種情形,莫葉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一問:「你們的那位統領大人……沒有為難伍叔吧?」

    「該怎麼為難呢?他身上還擔負著別的任務。」程戌搖搖頭,心中則在想:原來這丫頭變得異常沉悶的原因。是在心裡擔心老五啊。

    提及伍書,程戌倒忽然想起一事,轉言道:「伍書對我說起過,他有樣東西在你這兒。是嗎?」

    程戌最後所道的兩個字,語調陡然一轉,對莫葉施上一種語勢上的壓力。

    莫葉感受到這種逼迫意味,目光微瑟,沒有出聲,但她亦沒有隱瞞,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你不想害他,我勸你明天別忘了把那東西還給他。」程戌說話的語氣微微泛寒,已有了很明顯的警告意味。

    但當這話說完,他看見莫葉眼中流露出的畏懼。似是使他想到了什麼。語氣又是一緩:「你的藥。我帶來了,趁熱喝吧。」

    莫葉接過程戌遞來的盒子,打開蓋子時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而這份連續服了將近五年的藥,慣常都是在飯後而行。但當她掀開藥碗上緊扣的蓋子後,發現裡面已經沒什麼熱氣了,她想到也就剩最後兩碗藥,將就一下就過去了,於是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端起碗來。

    如果是伍書帶藥來,他必定會選一個晚飯後的時間,並且因為他的活動時間大多在夜晚,所以他會等到天色盡墨後才出現。不過他帶來的藥肯定不會像程戌這樣先仔細的濾過。盛在一隻小碗裡,方便飲用。

    莫葉正如此在心裡想著,下唇剛剛壓到碗沿,還沒啟齒,就聽程戌又開口說話了,並且語氣上已經恢復到那種習慣的戲謔之中。

    「老伍的那個大罈子,我實在不想拎著它在大街上走,也沒法像他那樣拎著罈子在牆上飛,但這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吧?」

    程戌說著,便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莫葉,彷彿是在問:我的這個觀點你有沒有意見?

    莫葉愣了愣,差點沒將一碗藥吹飛。

    ……

    程戌來的突然,走得也急,全程不到半個時辰。不過莫葉與他並非真的有表兄妹的親情在,相互之間也只是見過幾次面,都還沒有混熟,自然也沒有需要長話敘別情的必要。

    程戌走時,把那盒子也帶走了。似乎來自那個神秘組織的人,做事風格都有著非常一致的套路。一念至此,莫葉不禁又想到了伍書。

    此次來的這一趟,程戌似乎很不樂意在莫葉的面前提及伍書的事。

    他在宋宅停留的時間很短暫,而在這短暫的機會裡,莫葉只要有關於伍書的問題、或是試圖去問的意思,都被程戌毫無迴旋餘地的推拒了。

    也許是胃裡空空,導致喝完藥後,肚腹中那種翻騰的感覺一直持續了許久。送程戌離開後,在返回時,莫葉行走在迴廊間,一路歇了好幾回,才漸漸平下那股煩悶,也將對伍書的擔心暫時壓下。

    她下意識裡就向阮洛所在的書房走去。

    可是,當她穿過一道圍院間的弧月門,視線剛剛觸及到書房大門時,她忽然聽到一聲驚呼,然後就看見白桃的身影微微踉蹌著從書房裡倒退出來。

    莫葉心中一緊,腳下步履也頓時一促,一邊朝書房跑,一邊大喊:「白桃姐姐,發生什麼事了?」

    白桃在倒退出屋時,神情驚慌的她疏忽了腳下,腳後跟被門檻絆了一下,使她重重坐倒在地。然而她卻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似的,神智在慌亂之中變得有些恍惚。

    聽到莫葉的聲音,她偏了偏頭,忽又大叫道:「少爺……」

    莫葉跑到白桃跟前扶她起身,再才順著白桃慌亂的目光所指,朝書房內看去,隨即她不由得也是心中一驚!

    書房內,阮洛已經從書桌後站起身,壓抑的咳著朝門外走來。他的臉上亦是訝異著,卻是因為不解於白桃為何在剛剛步入書房後,突然驚聲尖叫。

    莫葉看見阮洛時,驚訝的是他掩在唇上的手,指縫間有些許分不出為何物的黑色液體,伴隨他輕輕咳著,沁溢出來。而看阮洛的神情,他自己似乎對此絲毫不知。

    莫葉的心跳驟然溜了一拍,心頭一窒,旋即失聲道:「阮大哥,你……」

    「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了?」阮洛眼中疑惑愈重,說話的同時挪開了掩在嘴上的手。只見手心有一攤黑色濕痕。他自己也是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說道:「我說味道怎麼突然變得澀喉了,原來是弄錯了。」

    ……

    白桃驚呼的事由很簡單。只是因為看見了阮洛把硯台端起來飲了一口,想阻止已是來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剛才莫葉在離開書房後提起。

    莫葉走後,阮洛獨坐喝粥,實在無聊也無味,於是在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又摸到那本書上,翻開之前看到的扉頁,讀得漸漸入迷,就忘了喝粥的事。

    待讀了一段後遇到晦澀不解之處。他擱下書思考。倒又想起了喝粥的事。於是事情後來很自然地演變為他一邊喝粥一邊看書。結果為把硯台當粥碗,喝了一口墨。

    墨汁是碳棒和水研磨而成,入口倒沒什麼苦味。只是墨汁裡沙子一般的顆粒物不少,比較澀舌不已。而當阮洛剛剛覺察到異樣時,書房門口白桃的驚呼突然傳來,使他喉嚨一哽,便咳了起來,這便使得他的模樣配合唇上沾染的墨跡,看起來愈發有些可怖。

    白桃被嚇得腿有些發軟,莫葉讓她留在書房,自己則跑去廚房,打了一大壺井水拎來。一個來回。又急出了一頭的汗。

    漱口數遍,才將嘴裡的殘墨清除。阮洛看著滿頭大汗的莫葉和眼神裡猶有餘驚的白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只是錯喝了一口墨,這沒什麼要緊的。」

    莫葉和白桃看了看阮洛,又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似乎都有話,但又憋著沒有說。

    阮洛見狀,想了想後又道:「剛才莫葉的表兄來了,是事前就有約見的,所以我讓她到前廳去了。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這麼大的人了,還犯這樣的錯,略丟人啊。」

    白桃臉上露出恍然神情,低聲嘀咕了句:「原來是這樣……」

    看這情形,剛才她心裡或許真是有要怪責莫葉的意思,只是當著阮洛的面,沒有直接說出來。

    不過,不管白桃是不是會直接責怪,對於此事,莫葉心裡仍是存了份歉意。白桃有責任管好宅所一眾女僕人的行為規矩,而面對這位管事大丫鬟托付之事,自己這麼快就出了紕漏,莫葉的良心必然會有不安啊。

    ——只希望阮洛如他所言,是真的不會有事吧!

    所以,儘管阮洛已經把原因說明,莫葉還是認真向白桃表達歉意。但在轉過身面向阮洛時,她卻沒有如此,而是雙眉一鎖,認真說道:「阮大哥,以後逢用餐時,請你必須離開書房,在飯廳時,手裡也不許拿書。」

    雖說在服侍細則上,莫葉有一些地方要向白桃請教求助,但她身上同時還有王哲給予的監督權。相比於一眾丫鬟,莫葉待在阮洛身邊的意義又是有些不一樣的。

    剛剛犯的錯誤在前,阮洛對於莫葉的這一要求,自然沒有異議,滿口答應。

    「沒事了,我也不再繼續看書了。」頓了頓後,阮洛又道:「你們兩個還沒吃晚飯吧?先去吃飯,這裡等會兒再清理吧。」

    一直心悸著沒出聲的白桃忽然說道:「還是請個郎中來看看吧?阮大哥,你喝了一口墨啊!」

    「不用了,墨汁雖然黑乎乎的有些嚇人,但並非毒藥。」阮洛立即擺擺手,望著白桃的臉,他想了想後又道:「其實你剛才突然一聲驚叫,嚇得我把一口墨全吐了出來,你可比郎中的藥要見效呢!」

    白桃聞言定了定神,半天不知如何言語,然而一絲紅暈從她之前被嚇得微微發白的臉頰上沁出,即刻出賣了她的心意。

    阮洛卻看不見這些了,他已經笑著負手離開了。

    莫葉倒是看見了這些,不過以她的年齡和機遇,還不太理解這種現象意味著什麼。或許等某一天,她也有了羞赧的體會,才會明白吧?

    ……

    吃晚飯時,莫葉在白桃的引見下,見到了宋宅的管家。

    之所以在剛到這裡時沒有見到這位姓步的管家,是因為步管家除了管理宋家宅邸裡的常務,還兼有聯絡宋家名下產業的責務。

    宋老爺名下的產業轉遞到他的外甥阮洛名下,除了各處的管賬老闆要陸續聯絡通達。官方的一些契書證明也要進行名目上的更替。

    在最近一段日子裡,步管家所擔的事物多如牛毛,所以將宅邸裡的事暫時全交給白桃看管了。

    直至宋家大管事把話說到這一步,莫葉才知道白桃在宋家的身份地位。不僅僅是待得久了、資歷高那麼簡單。

    白桃雖然與宋老爺沒有血緣親系,但卻有著剪不斷的父女之情。白桃是在四歲那年被宋老爺從路邊撿回來的,九年過去,宋老爺對她的教導和撫養是遠多於使喚奴用的。如果不是宋老爺實在太忙了,或許已經認了白桃做義女了吧?

    ——只是正式認女,是需要辦一些官方文書的。

    宋老爺因為生意上的事太忙,而一直忽略了這些,但他對白桃的養育照顧之情,是實實在在被一眾僕人看在眼裡的事實。無奈數月前,宋老爺猝然病逝。他的這個意向是永遠沒有機會達成了。

    步管事對宋家的事多為知情權。實際能操作的並不多。便只能盡自己的力,在宋老爺逝世後,盡可能張羅著讓白桃生活得安閒一些。而關於宋老爺生前的這個意願。步管事也準備等日子再閒一些時,便全盤稟告給宋家今後的主人阮洛,請他定奪。

    從步管事這裡得知了這些情況,白桃已是泣不成聲。莫葉心裡不禁也是一陣喟歎,世事無常、好事多磨。

    阮洛到達宋宅時,步管事還身在宋老爺生前置辦在鄰郡的一家商舖裡,有事纏身。

    得到消息後,步管事立即趕了回來,但他擠出來的這點閒暇也只夠他吃個晚飯,再與阮洛見一面。粗略交遞一下宋家產業的大概。連多喝杯茶歇歇腳的時間都沒有,他就又要趕回鄰郡去,繼續清辦那處商舖裡才完成了一部分的事務。

    通過這匆忙的一頓飯功夫,步管事還把所有宋家的僕人召到僕傭吃飯的廳中,當著大家的面正式的介紹了莫葉到來的事。

    有大管事主持,所有僕人對莫葉的印象算是清晰許多了。而這個步管事嚴謹周到、見縫插針的行事風格,也算是深深印入莫葉的腦海了。

    宋老爺客死他鄉時,身邊隨侍最近的人也就是這位步管事了。宋老爺寡親無後,辛苦大半生,猝然逝世後,全靠他身邊的這位老夥計料理一切善後瑣事。

    在僕人面前介紹過莫葉後,步管事便揮手讓一眾僕人各自散去吃飯。而回到飯桌上的他提及宋老爺的離逝,剛剛在吩咐僕人今後的各項注意事項時還嚴肅威正的臉龐,這會兒忽然就老淚縱橫。

    上了年紀的人,一旦流淚哭泣,情殤深處、哀痛之意令一旁看著的人都容易感受沁骨淒涼。伴隨步管事聲音乾啞的哭聲,同桌的白桃和另一位護院執事雖然沒說話,但都已止不住的淌起眼淚。

    莫葉見狀不禁也紅了眼。也許是受宋家主僕之情的感染,也可能是因為她最近才經歷了與最親愛的人生死永別的痛苦,便受不起旁人提到類似於此的事。

    雖然步管事叫了宋家所有的僕傭聚於一廳吃飯,看似熱鬧,但所有人都異常自律。特別是莫葉這一桌四人,不自覺的渲染上一種哀傷氣息,吃得也是心緒凌亂而食之無味。

    吃罷晚飯,步管事去見阮洛。考慮到阮洛的身體不太好,今天又是入住宋家的首日,步管事沒有與阮洛談多久,就建議擇日再談,告辭離去。

    隨後宋宅大門關閉,幾名護院又將整個宅所巡視了一遍,接著便熄了所有燈火,整個宅所安靜沉黯下來。

    莫葉仰面躺在床上,望著雖然質地樸素但漿洗得平整乾淨的帳頂,她有些難以入眠。並非因為這間白桃特別為她佈置的房間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太複雜。

    她本來應該感覺很睏倦才對,但她只覺得此時心裡有數種思緒奔跑著,這思緒宛如脫韁之馬,雖然她的雙眼發澀,提示自己該休息了,卻無法控制頭腦中跳動著的諸多念頭。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後,不僅仍然沒有睏意,胃裡似乎是那喝下去的一碗藥湯又躁動起來。

    莫葉喝這種藥有幾年的經驗,從未像今天這樣感覺不適,但她大約能理解,可能是因為今天沒有按照廖世所書的冊子裡,著重記錄過的飯後再服的醫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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