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櫻影然
新的委託，新的人物。
當年日本投降,原本駐華的日本編輯竹內謙太郎隨日軍撤出中國,留下了中國的妻子。後來回國再娶妻生子,趁著戰後重建選擇經商，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竹內謙太郎漸漸將原來的妻子忘在腦後。直到年紀大了，發現家裡人人只為那份遺產，疲憊寒心之餘便不斷回憶年輕時的中國妻子。
隨著回憶加深，竹內謙太郎不禁愈發想念那位妻子，便想方設法尋找原先妻子的消息，幾年下來，終於得到結果。
原來，那位原先的妻子在竹內謙太郎回日本後不久就生了個兒子,但因為給日本人生了兒子,她和孩子過得很艱難。顛沛流離二十幾年，兒子娶了個啞巴，婚後五年有了女兒。又過了六年，夫婦卻在出海捕魚時不慎觸礁身亡，老太太本就久病纏身，因此噩耗也沒能撐過兩年。最終，只剩下成為孤兒的小女孩在孤兒院長大。
竹內謙太郎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派人把孫女接回日本。
「可是，派的人去了才知道，我可憐的外甥女在不久前因疾病而死了。」竹內謙太郎的長女秋田玉枝說到這，拭了拭眼角，一臉悲哀。
「請節哀，」綾瀨勸道，見秋田玉枝臉上的情緒收斂起來，便又問，「秋田太太要委託什麼工作呢？」
秋田玉枝答道：「外甥女的死訊還沒有告訴父親，一旦他知道，恐怕他……父親年紀大了，唯一的心願就是見一見失散的孫女，作為女兒，我只能在這裡請求p·a幫助。所以，島本小姐代我外甥女見我父親一面，完成他的心願吧。」
「秋田太太，我演一個小女孩沒問題，可是之後呢？」
並不是生命垂危的老人，委託人也並非當事人，這樣的話，委託案就顯得奇怪了。這樣的委託，綾瀨不想接下。
秋田玉枝卻道：「你說的這方面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之所以委託島本小姐，正是因為島本小姐的出色，因此請你用我外甥女的身份說服我父親，讓你離開日本。這才是我的委託——在讓父親了卻心願的同時離開他的視線，以後需要的時候還需要島本小姐的幫忙。可以嗎？」
「承蒙厚望，」綾瀨不再提出疑問，微笑道，「我必用最大努力完成委託。」
當然，在正式進行委託工作之前，還需要加強漢語的訓練……
時值初秋十月，竹內宅庭院中種植的楓樹紅了大半，些許青黃夾雜在或橙或紅之中，襯得竹內宅彷彿建在彩雲間。
銀灰色的轎車停在大門前，在門口站著的諸人目光中，司機下車替後座上的少女打開車門。
那少女穿著價格不菲的長款洋裙，披下來的黑髮上有鑲鑽發卡別在側邊——是渾身上下的穿戴都很值錢的少女——明明一身珠光寶氣，走下車來，卻叫人不由眉頭一皺。
……大概是因為，少女一身氣質與穿戴格格不入的原因。
她雖然倔強的挺直脊樑，但從臉上的微表情以及週身的氣質來看，完全配不上身上的名貴衣飾。太過寒酸。
少女一眼看到了眼前彷彿彩雲的楓葉，還有站在門前的一行人。那裡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先生——她看到他，眼神微微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老先生首先開口，「歡歡。」
是帶著奇怪口音的漢語。
這一聲，立刻打破少女臉上脆弱的面具，令她睜大眼，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即便這位老先生就是她的親生爺爺。
——是的，親爺爺。
這個認知令少女的眼睛一下子便被朦朧的霧氣籠住。
她放在身側的手不知何時已緊緊攥成拳，淡青色的血管彷彿要漲破一般凸顯在手背上。從肩頭到指尖，都在顫抖。明明快要哭出來一樣，明明努力收斂表情的樣子，可她卻始終昂著頭，眼神尤其怪異的盯著她的爺爺——竹內謙太郎。
是一個想要掩飾自己，卻還是因為看到親生爺爺而難以自制的小女孩。不過十五歲的孩子而已。
面對這樣的少女，竹內謙太郎臉上露出微笑，眼神亦愈發柔和，卻帶著一絲難掩藏的哀色。
「歡歡，來，跟爺爺回家。」他溫柔的對少女說道。
「回家」這個詞一出口，少女——秦小歡，即將更名為竹內歡子的少女——她眼裡的光亮猛地一顫，幾乎就要落下淚來，可她依舊高傲的昂著頭，一言不發的朝竹內謙太郎走去。與他回家。
竹內謙太郎看著她的身影，眼裡流露出憐愛。
竹內家中人丁旺盛，竹內歡子在午飯之前勉強將直系親屬認了七八。
親切和善的大姑姑秋田玉枝，氣場弱的大姑父秋田彩男，看上去不大開心的大表姐秋田秋乃，還有些暴躁的二表哥秋田哲也；嚴肅的大伯父竹內源一郎，知性含蓄的大伯母竹內黛，氣質清高的大表哥竹內雅哉；笑容爽朗的二伯父竹內輝二，容易害羞的二伯母竹內初雨，愛拆父親的台的二表姐竹內橘，吊兒郎當的三表哥竹內朔人，活潑的表妹竹內嘉月；冷淡的小姑姑竹內夏尋，憂鬱的四表哥竹內彌。
對竹內歡子來講，這家人多得有點過分。
吃飯時，竹內歡子相當安靜拘謹。竹內謙太郎見她不小心把醬汁沾到頰邊，忍不住替她擦掉，目光慈祥的看著吃驚抬頭的竹內歡子。
少女的表情有些呆。
「傻孩子，繼續吃吧。」他不禁又笑了，溫柔的摸摸竹內歡子的頭髮。
竹內歡子沉默地低下頭，繼續往嘴裡喂米飯，然而，幾顆淚珠卻突兀的滾落到碗中，她卻渾然不覺。
竹內謙太郎不禁驚愕，「歡歡？怎麼了，怎麼哭了？」
聽到竹內謙太郎的聲音，竹內歡子略有茫然的抬頭看他，彷彿沒反應過來。
「怎麼會哭呢？快告訴爺爺，歡歡，來，跟爺爺說……」竹內謙太郎絮絮叨叨的說著，拉過竹內歡子的手，滿眼都是濃濃的疼愛和無法忽視的——想為她補償的意味。
「哭……？」
竹內歡子愣愣的重複了一下，用未被竹內謙太郎拉著的手摸了摸臉頰，碰觸到濕漉漉的淚水，才迷茫的又怔了怔，淚水卻又流得更厲害了。她失神的吶吶道：「奶奶走了以後，就沒有人關心我了……」
這句話讓竹內謙太郎立刻失態的摟住她，「不會了，歡歡，以後不會沒人關心你了，有爺爺在……」
他的話說到這，便被突然激動起來的少女打斷了。
忽然抓住他衣襟的竹內歡子憤怒地叫道：「為什麼你不早點來！奶奶就不會死了，不會病死了！為什麼現在才找我們，你怎麼不早點來，爸爸媽媽早就死了啊！都死了啊！」
竹內謙太郎看著竹內歡子透著憤恨和哀怨的淚眼，長年在商場上鍛煉出的口舌竟然完全遲鈍起來，他只能重複著說：「對不起……不，對不起……」
「你是騙子！我不信你，你才不會關心我！你一點也不愛奶奶和爸爸！你是大騙子！」口不擇言的竹內歡子一邊哭叫一邊漸漸鬆開抓著竹內謙太郎衣襟的手，她最後哭倒在他懷裡，嗚咽著說，「你為什麼不早點來……為什麼不早點啊，爺爺……我好怕……」
不知何時眼睛已濕潤的竹內謙太郎只緊緊摟著懷裡的孫女，顫聲道：「不怕，爺爺以後都在你身邊，什麼都不用怕，歡歡，不怕……」
之後，將哭著睡過去的竹內歡子送到為她精心準備的房間後，竹內謙太郎表情平靜的來到書房，眼裡卻已含著怒氣。
他又一次翻閱了調查來的資料，為自己的孫女遭遇的事件感到心痛。
因為長得漂亮可愛，所以被富商從孤兒院帶走，差點被富商侵犯——以她跳下春天仍然寒冷的湖水這種行為而暫時避免了災難——如果他派的人沒有到的話，歡歡是否還會活在世上？
……活著啊。
竹內謙太郎腦海裡閃過一道懷疑，心中卻滑過少女對他表現出的矛盾感情，嘴邊不由浮現一絲愛憐的笑意，將他心中的懷疑壓在最底下。
然而，蒼老的手卻不知不覺的握緊手中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