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糜宋日月 第六十一章 憂樂之始(全) 文 / 蕭索寒
「叮——」月光下一道銀光劃過一道弧線投向深藍色的湖面。當銀幣落到湖水上漾起一朵水花的時候,女子輕聲的笑了出來,盈巧的轉過身朝不遠處的馬車跑去。
隨著她的跑動,裙擺如同搖曳的流光。馬車簾子半掀著,一個男子微笑看著跑來的女子,神色間帶著一絲寵溺的責備:「你啊,小心他們都追上來了!」
女子跑到近前,一摟男子的脖子,整個人就飛上了馬車,笑容也溢滿了嘴角:「那怕什麼,他們追不上的……」
「那可不一定,君士坦丁堡的騎士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落下車簾,也掩住了男人的話。
馬揚蹄,捲起一路風塵而去。
*************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作為九大州之一,揚州歷來繁華似錦,雲澤水鄉讓人不自禁的安逸。此時天色算早,揚州街頭便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來往的人。叫賣聲、吆喝聲、熟人之間打著招呼,一派景象好不熱鬧。
穿過這片喧鬧便可看到揚州歷來被文人推崇的天下第一景:瘦西湖。雖然已是夏末臨秋之時,但瘦西湖堤岸邊的垂柳仍是蔭蔭鬱郁,迎著風,柳尖兒一下一下敲著湖面,蕩起的漣漪更讓瘦西湖多了幾分活色。
「掌櫃的,給我來碗粥。」四處瞧了瞧,一個身著灰青文衫的男子走到米三的攤前,一張手,掌心放著幾枚銅錢。
這男子長得較為高大,面上稜角分明,一雙眼睛明亮異常。米三應了聲,將錢收起,拿錢時覺得這男子的手寬厚如蒲,觸之硬如頑石,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那男子顯然沒有注意到米三的動作,他昂著頭,眼睛朝四周打量著,彷彿在找什麼一樣。
「客官是第一次來揚州吧!」哈了哈腰,米三遞過粥,隨口問了一句。
男子盯著手上這碗粥,一抬眉瞟了米三一眼,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算是做了答。
米三做的是小本生意,幾乎什麼類型的客人都應付過,見這男子這般也只是笑了笑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店家是揚州人?」米三正與一街坊嘮叨著昨天前天的家常時,那男子突然問道。
「小的也不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米三接過碗,笑了笑,道。
「哦!」那男子眉頭皺了一皺,對米三抱了抱拳,便要轉身離去。
「客官可是要找人麼?」想了想,米三開口問道,「小的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但在這裡也住了二十來年。」
那男子遲疑了一下才道:「是有人托我找個地方,說是就在揚州。」
米三樂了,乾脆放下手中的活,道:「客官,那總有個名字吧,你要不說小的還真的找不到。」
那男子也笑了,只是笑容裡頗多自嘲的味道,抱了抱拳道:「我那位朋友告訴我是叫:青蘿嶂。」
米三一下沉吟起來,嘴裡不住念著:「青蘿嶂?城內沒這地方啊!」
在聽了這句話之後,那男子的神色有點失望。「客官,你確認你那位朋友沒說錯地方?是不是不是揚州的地?」
「說是不會錯的。」男子一邊想一邊說道,「他還再三叮囑我是揚州不是別的地方。」
「咦?那就奇怪,要不他說的地方在城外,客官倒是可以出城問問。」米三拿著大勺在粥鍋內湯了湯,不做希望的說道。
男子倒是眼睛一亮:「我倒忘了這揚州可不是只有揚州城!多謝小哥啦!」
等男子走了老久,米三不知怎麼的抬頭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嘴裡嘀咕著:「青蘿嶂?都沒聽過這個地名,只怕是揚州哪個角落地……」
只見街頭人群一陣嘈雜,神情都似興奮異常,正紛擠間,一個粗壯的漢子連撥帶爬的從人群中逆行出來,臉上也不知從哪裡弄得髒污不堪,混著汗水顯得滑稽非常。他一隻手扣在懷裡,一隻手撐著地半爬了幾步才站穩身子。
「米三,你怎麼在這裡呆看?你看我拿到什麼了!」他先是朝後咧嘴一笑,再回頭看到米三的時候,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物事揚了揚,一邊言語間掩飾不住得意的說道。
「是文正公來了嗎?」米三舔了舔嘴,看著壯漢手上的東西滿是羨慕,「胖子,也就是你,我這身板能進去?能從裡面出來?」
回頭看了看人群,壯漢也似有些害怕的甩了甩頭,嘟囔著:「好傢伙,要不是我見機快,恐怕會被他們踩成人干!」
他話剛落音便聽到一聲馬嘯從遠及近,如生雷炸響,頓時把嘈雜不休的人群給震在了當場,鴉雀無聲。
「哎喲,這是誰家的馬啊,好生猛的嗓門!」朝馬聲來源看去,壯漢抬起手朝鼻子上擦了擦,此刻他一點都沒察覺,原本他視若珍寶,千辛萬苦才求到的東西竟被他當做了拭汗的帕子!
「哎呀——!」隨著這一聲慘叫,一個男子飛身而起,彷彿騰雲駕霧般掠過圍觀人的頭頂朝米三這邊落下。看到這驚奇的一景,圍觀的人發出哄然的聲音,也不知道是感歎驚訝還是羨慕害怕。
圍觀人看著那男子無恙的落下,先是一呆,隨後才反應過來般,齊刷刷的回神看著將那男子踢飛的人——確切的說是看著將男子踢飛的馬。
那馬雄壯無比,足有一個半人高,馬身粗壯,四蹄筋腱結實,正朝著踢飛人的方向輕輕打著響鼻。那馬身上尚且坐著一位女子,淡花素裙,一手扣著韁繩一手不住摸著馬鬃,只可惜臉上帶著一層厚厚的面紗,縱然視力非常,也難以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如何。
人群悄悄的朝外散開再圍攏,不知不覺間,以那騎馬的女子為中心,她整個身遭都空出了好大一片。
「這位姑娘,你何故縱馬傷人?」在那女子側面不遠,一個年近六十的文士不慍不火的道。
原以為那女子縱馬傷人,性格必定火暴,為人也必定自視傲人,不想那女子卻在馬上雙手抱拳,做了個江湖禮節,清聲道:「小女子進了揚州城,因見前面突然圍堵,心生好奇,停馬觀望之際那人……」一指正搖晃著站起來的那男子,語氣中微現薄怒,「先是逗弄小女子的馬,本想愛馬之人見了好馬都會心生歡喜,過來看看,伸手摸摸也是無妨,可不想那男子見小女子沒有呵斥,膽子倒越來越大,居然意圖輕薄!」
圍觀之人嘩然,那老年文士卻依然是不慍不火的樣子,捻了捻白鬚,道:「這樣倒怪不得姑娘,受姑娘的教訓也是他咎由自取。只是這馬兒再有靈性也是一番畜生,下蹄輕重難測,像方纔這般沒傷人命只給教訓是極好,若是出了人命姑娘倒要多些擔待了!」
那女子突然咯咯笑出聲來,道:「老先生說得好生文雅,」她聲調轉低,「還真有些日子沒聽到過了。」隨後聲音抬高幾許,「老先生說的沒錯,若是為了這種登徒子小女子惹上官司確是不值!只是……」
聽到這女子話頭又一轉,圍觀的眾人看熱鬧的心又提了上來,幾百雙眼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
「只是老先生想過沒有,小女子一介弱質女流,怎麼樣也鬥不過一個男子,更何況這男子身材魁梧,四體粗壯……要不是小女子的馬頗有靈性,等到小女子被這人輕薄了去,甚或虜走,在場的諸位又有誰敢保證救上小女子一救?」
聽到女子這般說,圍觀眾人立刻先是一靜,女子在此時定是要先下手避免遭受輕薄。
大宋建立以來,首重女子貞節,這騎馬的女子這麼一說,那老年文士還真不好出言相對,儘管他先前說的話亦是為這女子好,可此刻惟有輕皺了下眉頭,自然,那女子清宛靈動的眸子也看了個清清楚楚。
圍觀眾人見沒了多事便散了去,這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隨之而來的是從馬車中傳來的一聲:「二妹,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哪裡有?」女子在馬上一回身,頗為委屈的辯解道。
車架上的男子朝車內看了看,又回過身對那女子做了個古怪的表情,還沒等女子明白過來,那男子一溜下了馬車,小跑著來到了正欲離開的老年文士身前,一揖到底,笑著道:「對不住,老先生,我家二夫人給您添麻煩了,還望您不要見怪……」
對於來人突然的道歉,老年文士有些奇怪,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道:「你家主人是……?」
那人恭聲道:「小的是管家,我家主人姓王,剛依詛上遺訓從關外回來……」說著,他聲音放低,像是怕二夫人聽到般,「先前的事我家主人都看到了,二夫人不懂禮法,多有得罪,先生的好意我家主人拜受。」
老年文士興趣大增,忍不住笑了,瞟了瞟馬車後道:「你家二夫人也沒有說錯啊,再說我也沒覺得貴主母不懂禮法,多有得罪?既然如此,哪裡能受你們的陪罪?」
男子支吾著說不出話,眼珠倒是轉個不停。那老年文士卻盯著他看,眼中笑意顯然。
「老先生此話差矣,孟子曾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個,看老先生風采儼然世外高人,這個,這個,總歸是不對的。」沒過片刻,男子說道,只是他話語混亂,意思難明。
倒是那老先生彷彿明瞭般點了點頭,笑呵呵的看著男子,道:「你這管家倒很難得,居然知道孟子。看來你家主人也不會是平庸之人,在關外生活尚且知道孟子這樣的詩書人物……」
他一邊說著,一邊便沉吟了下去,男子陪著笑,道:「鄙主人教得好,可小人資質駑鈍,學了三丟了四,現如今肚子裡也只剩下這麼幾句了。」
老年文士哈哈大笑起來,道:「就請管家向貴主人通報一聲,就說范希文恭候大駕。」
**************
「久居野外倒忘了待客之道,莫要見怪才好。」范希文神態祥和,頭也不回的道。
出揚州城,穿過一片綠野,淌幾道潺潺小溪便到了范仲淹居住的地方。室內佈置得極為簡樸,僅有的裝飾便是幾個翠竹搭成的架子,上面放著兩三瓷瓶。
「乘輿前行不如踏青而至,能得這一路風光,希文公還要如何待客才算不菲?」朗笑中,我隨著他走了進去,放眼四顧毫不客氣的在僅有的一張方凳上坐了下去。
「有人趨名利,有人趨財帛,有人趨心有所想,懂得親近自然,正身律行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對於我的動作,范仲淹一點驚奇怪責的樣子也沒有,微微笑著,手撫著一尊瓷瓶,說道。
「哈哈,希文公這話說得極是啊!」大笑著歎道,我道,「是人便會如此,說起來寒生倒有一事文正公不要怪罪。」
「咦?」范仲淹驚訝之色一閃,「你我初識,何來此說?」
我斂笑正容道:「便是先前我讓鄙管家告罪一事。為了與希文公相識出此下策,寒生已是心懷不安,到了此刻若還不說出來,那便是惴惴惶恐了!」
范仲淹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不住的理著下頜的鬍鬚,道:「我倒是奇怪你怎麼知道我的。」
「希文公的大名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前些日子希文公傳出來的奇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更是讓世人讀之唏噓感慨。」
范仲淹默然不語,神色也由先前的平和變得些微激動,背負雙手,隔了良久才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乃范某心中所想所念,我大宋外敵環伺,做人更該如此才對。」
他定定看著我,道:「寒生依祖訓,可見貴祖上也是心繫故土之人,這一回來你可有什麼打算?」
他這一問讓我愣了。不是說因為范仲淹跟我交淺言深,而是我從後世歷史上,確切的知道范仲淹本就是個心念國家——大宋——安危的人。范仲淹入朝四十餘年,幾經上書陳述時政,分析利弊,提改新政……在文韜上幾乎無人能出其右!「文以載道」便是由他提出來的;其武略也非凡,他居邊關三年,與士兵同甘共苦,整飾武備,就在慶歷四年(1044年)西夏難得的削去帝號對宋稱臣。
若僅僅是這些,還可以說是范仲淹在政治業績斐然,但范仲淹任職多處,幾經沉浮,每到一處便興辦學校,培育人才,宋朝許多人才都是他發現並培養舉薦的。例如著名的政治家富弼、軍事家狄青、教育家孫復、哲學家張載等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
這一問我自然知道范仲淹所想所問為何。見我久久沒有說話,范仲淹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輕聲一歎,走到窗前,挑開朝外看去,道:「一路回來,從關外到江南,寒生看了很多,聽了很多,也親身嘗試了很多吧!」
「是。」看著他,縱然我一直沒有改變初衷的想法,但也絕對無法不生出一絲愧疚:若是我能定下決心改變中國那有多好。可這念頭一轉而逝,其後便充滿了對改變之後的未來的惶恐不安。
「那又如何?」范仲淹轉頭看著我,笑著,只是那笑容有著一絲無奈和堅決,「身為宋人依然還是宋人,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寒生你的祖上也許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離開故土遠走他鄉,可臨到終了,仍是希望自己的後世子孫能夠回去,能夠在故土危難之際……」
「若是為了這皇權,我不會!」
怔怔看著,想不到我會說得如此快,范仲淹一下啞然。
「華夏的這種皇權已經延續得太久了,朝代更替,反覆上演,希文公就沒想過其中的原由嗎?」范仲淹沒有錯,他是這個時代的人,所做所想自然會以此做基準,我長長歎息著。
「日月輪轉,黑白交換,這本是天理,便如人間皇朝更替……」想了想,范仲淹不太確定卻又定然看著我道。
我苦笑,搖了搖頭,道:「從始皇稱帝以來,歷經每一個朝代無一不是分合接替。分,乃是上一朝昏聵**,民不聊生起而反之;合,卻又是戰亂之後,生靈塗炭、荒屍百萬,民無以為繼,人心思安的結果。而每一朝又無一不是開國君主乃至中興君主時大治天下,漸呈繁華景象;可其後如何?不斷紛演著荼毒黎民,竭澤而漁的戲碼,如此循環不能終矣!」
興許是被我這段話震驚,范仲淹皺著眉頭久久沒有說話。
「拋開前些朝代的光鮮,無一不是相似的**,破落和滅亡。宋,也逃離不了這樣的命運……」再歎了一句,我聲音漸漸細微。
范仲淹猛然挺直身子,眼如亮銀朝我一掃,可隨即氣又一瀉,漸漸黯淡下去,擺了擺手道:「難不成寒生你的意思是說我活了大半輩子,所做的不過是徒勞無功?」
「寒生並不是這個意思。」我搖搖頭,道:「希文公做的又有什麼錯?如果是的話,那從秦以來遺留百世的忠臣名將又怎麼說,那些大治天下的皇帝也沒有位置擺放了!」
范仲淹聽我的話語前後不一,大為疑惑,道:「那,寒生你的意思是……?」
我淡淡道:「人無錯,錯的是這個皇權,錯在它延續了數千年仍不罷休,愚人愚己……」
「大膽!」范仲淹斷然猛喝,他萬萬想不到我這抨擊皇權的話說得如此輕巧自然,說得如此毫不在乎。
他眼神翻覆,我與之對望,雖然平淡卻不示弱,終究范仲淹還是什麼話也沒有接下去說,只長歎一聲,撇開了頭。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希文公的這句話又是如何說?」隔了一會,我才道,「若不是希文公見天下百姓生活困苦,心有所歎,怎能發出如此感慨?」
聽到我這麼好說,范仲淹緊繃的臉稍微緩和,可仍是嚴肅莊重,道:「可要是照寒生你的意思,我這麼做仍是為當今皇上,為這延續數千年皇權做嫁衣而已!」
我愣然,想不到范仲淹心思聰慧,這麼快便用我的話來反擊我了!拋開一切前提,他的這句話放到任何朝代,任何制度下都是強國之言。即便是封建王朝,若是真有一個朝代能如其所言,不論為君還是為官都時刻謹記,身體力行……在慾望的支配下,這或許只能是夢想罷了!
看我兀自一下笑,一下搖頭,范仲淹奇怪的走了過來,道:「寒生你怎麼了?」
我勉強收了笑,道:「我在笑自己,自己尚且做不到希文公說的話,還在這裡勸人!希文公做的無一不是以這十四字為約束,怎麼說都只有勸解別人而無人勸解的可能。再說了,便是宋朝如大唐,大漢般,希文公做的也足心無所愧,事有不及乃是人力難至。」
「心無所愧……這四個字怎麼能擔當得這麼輕巧?」范仲淹淡淡笑著,笑容裡有感慨,有無奈也有一絲悔恨,「我宋至建以來,外戰不斷,民少有歇息,國力被拖累至弱;朝堂之上,雖然能人輩出,但紛爭不已,先還能為國放下成見,齊心合一。到如今,忠臣雖多,能吏卻少,更有小人扶搖直上,要是起先范某多懂得些為官之道,所做又豈能只有這麼多?」
我默然,這些能臣名臣並不是迂腐之人,他們做的又何嘗不是為了天下百姓,只是生活在這皇權制度下,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難不成還讓他們做反叛國麼?
家國之念,忠誠之義本就是中國人流傳下來最為恆久的觀念和美德。
家國家國,一個一個家組成的國!家國家國,一個大國維護著一個一個的家!
而忠誠之義卻在這皇權制度下將它狹隘了!忠,先忠君而非忠國,這讓多少英雄捨身成仁!
這時,聽得屋外傳來一聲:「敢問范師可在?」
范仲淹的臉色微微有些驚訝,奇道:「他怎麼來了?」一邊說著,一邊開了門,「漢臣如何來了?進來說話。」
一精壯男子隨後大步進來,看年紀約三十好幾,面有細微墨字,滿臉風塵,但仍掩不注神色間那一抹厲殺的軍旅之色。他看到我也只是打量了數眼,便笑著對范仲淹道:「想不到范師住在這裡,可叫我一陣好找。」
「哦?」范仲淹挑了挑眉,亦笑了,道:「我隱居在此,尋常人等自然是少來叨擾。我記得年初曾去信一封……」
男子嘿嘿笑著撓撓頭,道:「是,可范師不曾知曉彥國到我那裡見了書信,居然奪了去,說是范師手跡落在我手裡,一旦不察便會毀於軍中,我說不過他,便只得由了,附上的圖也就只記得一個『青蘿嶂』的地名。」
「哈哈,」范仲淹撚鬚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拉他朝我道:「寒生,這位姓狄名青字漢臣。」
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面涅將軍』?我忙起身一抱拳,道:「狄將軍從一小卒到如今大將軍的身份,此間奮發著實令寒生敬佩。」
狄青面色平淡,對我的話似既無得意又無不堪,回禮道:「兄台過譽了,漢臣偶有所悟,亦拜范師所賜!」
范仲淹擺了擺手卻沒說什麼,反而道:「聽聞西夏與我大宋正在西北僵持,漢臣怎會來此找我?」
狄青面色微微一沉,緩緩道:「定川寨之戰,我大宋兵敗,數千將士戰死……」
「怎有此事?」范仲淹雙眼一張,亮如烈日,整個神情又是震驚又是憤怒,「漢臣,我去之前曾告訴過你不要輕率冒進,要堅壁清野,持久防禦,你,你……」
**************
狄青滿臉愧疚,臉部的肌肉在范仲淹的話語下一抖一抖的抽搐著,當范仲淹歎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狄青便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范師,漢臣有負所望,實在無臉來見……」
「起來吧,你要跪的不是我,是天下間萬萬千千受苦的黎民百姓。」眼角浸潤著,范仲淹仰頭長吁,「所謂一將令至,關係數萬性命!漢臣,此時你不再是個小卒是個衝鋒在前的士兵,遇事不可衝動。」
說著,范仲淹語氣平淡下來,上前將狄青拉起,道:「你本不是這樣的人,其間發生了什麼事?」
「范師……」狄青叫了一聲,眼睛使力眨著,不讓其中那滴淚水掉落下來。
想不到這鐵骨般的男子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一時間我心思翻湧。宋自來積弱非是無因,從宋太祖趙匡胤立朝起便是內憂外患不斷,再加上趙匡胤害怕軍權旁落——這自然是因為唐朝的藩府立兵教訓——不僅杯酒釋兵權,甚至定下了宋朝以後一直讓人詬病爭論的「重文輕武」的治國之策,導致宋朝孱弱至斯。開國不久便是宋朝第三個皇帝宋真宗趙桓兵敗與遼議和,簽下了中國後世歷史上迭經爭論的「澶淵之盟」。
雖然從長遠來看,澶淵之盟的簽定,揭開了這一段長時期的競爭:契丹之遼與女真之金,乃至後居於上的蒙古,這才使得宋朝殘喘偏安;但從宋本身來看,承認了遼政權的合法——打不贏,不承認又能如何?——又開「歲幣」之濫觴,這直接導致宋朝百姓負擔過重,要想休身養息談何容易?
這般一來二去,宋朝一有仗敗便是「議和、歲幣、割地」,如此循環,自然局面江河日下,積弱深矣!也許值得欣慰的是澶淵之盟沒有割地,僅僅賠款了事。
「去年二月好水川之戰,我宋也敗了。」咬了咬牙,狄青硬著頭皮說道。
范仲淹臉上並無驚訝表情,點了點頭道:「這我已經知道,彥國曾來信說過此事。此戰乃是你們將領未成一統,中了西夏人的分兵之計。」
雖然范仲淹沒有說出怪責的話,但狄青仍是惶惶道:「是,是漢臣性躁。」他緩了下語氣,又道:「定川寨戰之前,彥國曾上書請皇上收回范師省身的調令,呂相阻攔,兩人朝堂之上爭執起來被皇上喝退,可下朝彥國便被人打傷,原本是他籌備的西北軍務便由呂相接管。」
范仲淹先是平靜的聽著,當聽到「西北軍務由呂相接管」的時候,眉毛微微一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良久才長長一歎,道:「彥國意氣之爭誤了大事!」
見狄青一臉疑惑,范仲淹道:「你與彥國只知道呂相書上陳我『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以致皇上罷我官職,諭我省身;卻不知我與呂相的前因。」他頓了頓,接道,「呂相乃因我的『四論』與我朝堂之上相爭不休。那時我剛從蘇州知州上調天章閣待制判國子監,雖然呂相於國有功,但那時卻是擅權營私,買賣官職,我見不過,做得急了,原以為皇上定將此辦了,可我不曾知曉皇上的考慮,這才來個不痛不癢的『省身』!」
「你與彥國乃是我引薦上去的人,看皇上仍對你二人重用便要知道皇上並沒有相信呂相的話。你在前方領軍,彥國負責西北軍務,這亦是怕呂相從中阻隔,耽誤我大宋前程……」
「啊?」狄青張嘴愣在當場。
「你在前方領軍不曉朝堂爭鬥倒也罷了,奈何彥國也會失錯?」范仲淹輕皺眉頭,似疑問似感歎的說了一句。
拍了拍狄青的肩膀,范仲淹又道:「此事怪不得你,不用放在心上。彥國與呂相爭執也是為我,只是現在彥國在家養傷,你西北防務可就艱難一些了!」
狄青抱了抱拳,道:「漢臣曉得,再回西北定會謹記范師教導。」說著,他抬眼看著范仲淹。
「怎麼,漢臣,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兩人眼神對視良久,范仲淹道。
「是,」狄青點頭道,「一連兩敗,西北士兵大都心緒低落,加上糧草也漸漸缺乏,若是西夏兵再來的話,只怕會再嘗一敗。」
范仲淹捻著鬍鬚,沉吟不語,我在一旁聽了良久,此刻滿心歎息,忍不住道:「希文公可以回京。」
「嗯?」范仲淹大奇,看著我,「這事如何做得?皇上沒有下詔,我還是待罪之身,回京難保呂相安著說詞!」
聽范仲淹這麼一說,狄青原本帶著希望的臉色微沉了下去,亦道:「擅自回京這事做不得!」
「如何做不得?」我淡淡一笑,「希文公是覺得西北軍務要緊還是自己官職要緊?」
「自然是西北軍務當先!」范仲淹正色看著我,截然說道。
「那就是了。」我看了看狄青,「西北軍一敗再敗,恐怕皇上心裡是萬分的不高興。這時若是西北軍三敗於西夏,不要說狄將軍,便是連舉薦的希文公在皇上的震怒下,呂相的上書下,別說官職,便是連性命保不保得住都是問題!」
兩人相望一眼,顯然是知道有這種可能性,而且頗大。
「現在呂相控制了西北軍務,怎麼說,西北軍再來一戰的話,勝率不可謂不小,甚至在前連敗的陰影下,後無保障的希望中,只怕敗得比先前兩次要更甚。如此一來,儘管希文公不在朝堂之上,可這責任卻是推脫不了的!」
「那要范師上京又如何說?」聽我說得溫溫然,狄青顯然急了,忙插話問道。
「首先:希文公既然心記著西北軍務,自然是不能顧慮那麼多,該如何做便如何做;其次,呂相如果知道希文公擅自回京,必然會百般詰難,希文公大可給他裝糊塗,來個你怎麼問我也不知道;最後,據寒生猜測,過不了多久皇上必會將希文公重新召回朝堂。」
「這第一條還說得過去,可後面兩條……」范仲淹眉毛動了動,顯然是心中活動開來,「呂相是聰明人,他定會先讓皇上知道,而不會擅自來阻攔我;至於皇上會如何做,寒生你何來此猜測?」
「這猜測也很簡單。」我一笑,「當今皇上雖然比不上唐太宗,本朝太祖,但也不是完全昏聵之君。自己治下如此局面肯定心有不甘,雖說從宋開朝以來便受外敵侵擾讓如今皇上有些膽寒,但能改變讓史書好好記上一筆,皇上也必然樂見其成。」
「從呂相誹謗希文公而皇上不殺,僅以一個『省身』發落,便知道皇上心裡還是有點想法,也知道希文公有治國之材!希文公大可在這一點上做文章,呂相讓皇上知道了又如何?皇上也會裝不知道,畢竟西北一垮,大宋便要如臨『澶淵之盟』的景象。那時真宗還有寇准、畢世安等忠貞臣子的維護,百萬的歲幣和談成了三十萬,現在皇上身邊可少了那樣的臣子啊!」
范仲淹來回不停的走動著,顯然心裡想法反覆不已,好不容易他停下腳步,定定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狄青,毅然道:「好,我這就悄悄上京!」
狄青大喜,我擺手道:「希文公別急。」看到兩人愕然的神色,我笑了笑,「悄悄的上京有何用?此次擅自回京,希文公定要大張旗鼓,弄得個喧喧鬧鬧。」
看到兩人疑惑的眼神,我解釋道:「希文公悄悄上京,即便到了京城,與百官接觸,只怕那些官兒沒人會願意出力,甚至被人告密皇上知道了後,也讓皇上為難,甚至呂相暗中下毒手也不怕人知道。那時他會說:誰說希文公回京?他身為朝官定不敢擅自回京。呂相把這個話一說死,便來了個死無對證,那時侯皇上就算有承認的心也沒了這個面子!」
「至於希文公弄得聲勢越大,呂相反倒不敢動手,他說你是冒充的官員,要抓你也要請示皇上,而皇上也好裝傻充愣,一笑而過。到了京城,那些百官礙於聲勢也不會像先前那般畏縮不見,甚至連拒絕不見的念頭也不敢明目張膽,要辦事希文公可方便多了!」
兩人聽得面上一喜,狄青笑道:「這法子好,皇上都說不是范師了,那些官員見著了真人哪還不明白?哈哈,絕啊!」
范仲淹亦撚鬚微笑,點頭道:「事不宜遲,那我就照寒生的辦法上京。」說著,他對我舉手為禮,「今日慢待了寒生,日後再行補過!」
我舉手回禮,微笑著也不說話。
出門,輕風正起,帶著些許腥味,驚起一行林間飛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