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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璋


    血,慢慢慢慢的從我身子裡面出來了.

    我,要死了嗎?

    很舒服,只是有一點點冷,有一點點倦.

    很困.

    一直以來,我不知給多少人帶去了死亡,但我卻從未想到,死亡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死亡竟是這麼舒服的一回事嗎?

    早知如此...

    突然之間,我有些羨慕那些為我所殺的人,他們,早在十幾二十年前,就已有了這樣的舒適啊...

    只是,能夠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已經沒機會再說給別人聽了,所以,他們,才這麼怕死,是嗎?

    但是,有的人,就算告訴他,恐怕也只會付之一笑的.

    比如說,二十年前的自己,又比如說,那個年輕人.

    那迫切的神情和急切的慾望,實在是太像當年的自己了,所以,才沒有殺他洩憤.

    他已很努力了,可是,要猜出自己為什麼會隱退,對他來說,確實是太難了.

    如果告訴他,我的隱退,只是為了一塊香蕉皮,他,會有何反應呢?

    那一塊香蕉皮,二十年前的那一塊香蕉皮啊....

    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有許多許多的夢想,那時的我,雖然一無所有,卻有著無比的豪氣和自負,相信自己可以將所有這些夢想一一實現.

    後來,我成了"昂日"."三才殺手"之首的"昂日",我很有名,也有了很多的錢,雖然不是全部,但至少,我還已能將大多數夢想實現.

    其實,有的夢想說來實是不值一提,可笑之極,但對我來說,卻是無比神聖和重要的東西.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我第一次領到二兩賞銀時的樣子.

    很多人都好奇我是怎樣花掉那些銀子的,有人說我去了花巷,有人疑我去了賭坊,我從不回答,由得他們去猜.

    我買了一大筐香蕉,一個人躲起來,把它們全吃光了.後來,我拉了幾天幾夜,拉的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直到今天,在我記憶中那仍是我吃東西吃得最為痛快的一次.

    後來,我有了很多的錢,可以買得起很多很多的香蕉,可是,不知從那一天起,我突然發現,我,不再愛吃香蕉了.

    我並沒有在意,因為,那個時候,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殺.

    直到有一天,當我殺了一個人回來的時候...

    那一天是七月初七,我殺了峨嵋派的掌門回來.

    他的劍法很好,我和他鬥了一百一十五招,才終於找到機會,用一招"西出陽關"殺了他.

    我回來的時候,很累,一腳踩在一塊香蕉皮上,竟險些滑倒.

    當時和我一起去的是雷尚,他看我這樣.覺得很好笑,我也覺得很好笑.可是,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看到那塊香蕉皮,不知怎的,我竟突然想到了以前,想到了我第一次領到賞錢,自己吃了整整一筐時的那種痛快勁.

    我很懷念那種感覺.

    那天晚上,我悄悄的買了一大筐香蕉,可是,只吃到第三個,我就吃不下去了.

    那也不奇怪,我那時久已不吃香蕉了,我已不喜歡吃香蕉了.

    但是,我曾經是很愛吃香蕉的啊!

    那天晚上,我怎麼都睡不著,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黑洞洞的屋頂,拚命的在回憶,回憶我曾有過的夢想.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陽光照進我那間小屋的時候,仍未睡著,仍在回憶.

    我發現,有一些夢想,我早已棄若敝履,也有一些夢想,至少,到昨天晚上,我仍是有著熱望的衝動,想要將之實現.

    它們之間,只有一個區別.

    棄若敝履的,都是我早已實現的夢想,仍在渴望的,則是那些仍未達成的夢想.

    原來,如此嗎?

    那一天,我直睡到晚上才起身.

    第二天,我辭去了一切身份,離開了東廠,我的名字,也從李昂變成了李無名.

    昂這個字.太張揚,太囂張,對我將來的生活而言,不是一個好名字.

    後來,我遇到了迪兒的媽媽,後來,有了迪兒,後來,迪兒的媽媽去世了,後來,後來....

    直到現在,已不會再有後來了...

    越來越冷了,我的頭腦已有些麻木,很快,我就沒法再思考了吧?

    ......



    三才殺手之首,昂日殺手李無名,為東廠出戰了第一百零五次,殺了第一百一十八個人之後,終於結束了他的一生.

    被發現的時候,他的嘴角仍帶著一絲笑意,這笑意,讓收殮的人,以及聽說了這笑容的人,議論了很久.

    有的議論淫猥,有的議論放肆,各種種樣的議論中,只有一個年輕人鼓足勇氣提出說,他,會不會是為了要死而感到高興呢?

    理所當然的,譏笑和喝斥立刻就把這個年輕人打的啞口無言了.



    城西,某巷,某院.

    驚叫聲,掙扎聲,怒罵聲,撞門聲.

    耳語聲,奸笑聲,倒水聲,走動聲.

    道歉聲,喝水聲,倒地聲,冷笑聲.

    撕裂聲,呻吟聲,喘息聲,尖叫聲.

    淫笑聲,哭泣聲,撞擊聲,碎裂聲.

    爭吵聲,商議聲,拖拽聲,丟棄聲.


    月光下的水面,安靜,黝黑,如一床油被般,只有丟些東西下去,才能看到水面的振動.

    振動一般不會持續多久,如果沒有在靜止下來之前看到它的話,你可能仍會以為這水靜止了千年萬年,而且還要繼續靜止千年萬年.

    水,靜下來了.



    "呼,呼..."

    急促的呼吸聲,表現出了他的心情和體力.

    他疲勞,而且慌亂.

    他的衣服很好,身體很胖,本應喝著最好的新茶,坐在最貴的地方,聽著最美的歌女,唱首最紅的小曲,像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在暗夜中逃命.

    可他的神色驚惶,臉上不住的流著油汗,拚命的跑著.

    "張老爺,你還真是能跑啊,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呢."

    "拐子齊,老鴇孫,烏龜李,都在等著你呢,只你一個不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啊."

    溫和的語聲中,這張老爺如遭雷殛,癱坐在地上.

    他還想求饒,也想求救,可是,那人卻最討厭難聽的聲音.

    大張著嘴,荷荷的,發不出聲,眼睜睜的,看著那人的迫近,雖然想逃,可兩腳卻一點也不聽使喚.

    地上已濕了一塊,那人皺了皺鼻子,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啪."那人拿開了一把折扇,晃了幾晃,卻沒再理他,竟自轉身離去,只一轉眼,已沒入黑暗當中.

    一粒小石子被踢了過來,正解了他的啞穴.

    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還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想要站起來.

    可是,為什麼,兩腳還是不聽使喚呢?

    當他的目光下移時,他發現,自己那六兩銀子一雙的黑布鞋,不知何時,已變成了紅色.

    他的腳腕上,多了兩個細細的傷口,血,正不住的流出來.

    想要摀住傷口,手卻用不上力,努力的別過頭去,才發現,兩隻手腕上,都多了一個細細的傷口,血,正不住的流出來.

    驚惶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本能的,他發出了一聲狂叫.

    可是,為什麼,這狂叫聲沒有驚動任何人呢?

    為什麼,連他自己,也竟沒有聽到自己的叫聲呢?!

    只覺得每一呼吸都會帶著一陣難以言說的痛苦,他努力的想掩一掩自己的脖子,卻無法如願.

    他沒法看到自己的脖子,可他卻能猜到,那上面,一定有一個細細的傷口,血,正不住的流出來.

    他還能猜到,這口子一定不太深,使他沒有立刻死掉,可也不太淺,至少,已割傷了他的氣管.

    ......

    當陽光照入這暗巷的時候,京城四大富豪之一的張長星,像一條野狗一樣,孤孤單單的,死在了巷子裡,根據杵作的意見,他的死亡,至少持續了三個時辰.

    當然,這只是私下裡的意見.

    能夠割出這樣傷口的人,一定是最頂級的殺手,一個小小的杵作,又那有膽子招惹這種事情?




    城東亂墳崗.

    一座小墳.

    雨紛紛.

    清明.


    那個似是正陷入深思,渾然不覺週遭變化的白衣男子,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裡,任雨水浸透他的衣服.

    趙樸站在他身後三步,覺得有點冷,而且衣服也濕了.

    趙樸是個很細心,很會過的人,這件衣服還很新,他很心痛.

    可溫良玉不動,他也不敢走.

    他是個笨人,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沒有一個象溫良玉這樣的朋友,他就穿不起現在穿的衣服,也吃不起現在吃的飯.

    所以,當溫良玉想要淋雨的時候,他就只有陪著淋.

    "...我們,走吧."

    已快要站在那裡睡著的趙樸,精神一振,緊緊跟在了溫良玉的後面,只是,他還是有一點好奇.

    "小溫,那裡面,埋的是誰啊,是你很好的朋友嗎?"

    掛著一絲冷冷的笑,問答的聲音中,寫滿了自嘲.

    "那裡面,不是我的朋友."

    趙樸不明白,但他並沒有再問.

    如果溫良玉想說,就會再開口,如果他不想說....

    那麼,最好,還是不要讓他說.

    只是,今天,趙樸的運氣確實不錯,他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滋養.

    "這裡面,埋著一個笨人."

    "很笨."

    "一個她本應無條件去相信的人說的話,她不聽;一個根本不配她信任的人說的話,她卻聽了."

    "笨人就該死,所以她死了."

    初春的雨,密密的,細細的,如煙如霧,雖然只是相隔幾步,趙樸卻已有些看不清溫良玉的背影,只聽到他的聲音,自雨中傳來:

    "老趙啊,你知道,什麼是玉嗎?"

    "玉這東西啊,看上去很美,溫潤,柔和,華美,高貴,可是啊....."

    "說到底,玉,也只是一塊石頭,一塊又冷,又硬,沒有任何知覺和感情的石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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