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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璋


                      藍田
                                         孔璋


    炭火燒的通紅通紅的,肉串在不住的翻動,時不時滴下幾滴油來,就聽到"轟"一下,火苗會猛的一漲,舔在肉上,滋滋的,響幾聲.

    這地方很髒,溫良玉很討厭.

    但他能忍,因為,他是一個殺手.

    一個殺手必須適應任何環境.他曾在陰溝裡一動不動的躺了四個時辰,也曾和一群乞丐在一起吃住了六天.

    後來,在他完成任務之後,他把那些乞丐全都殺了,對上面的理由,是滅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在恨.

    他恨骯髒,恨為了生存不得不骯髒的自己,為了發洩這種恨意,他必須殺人.

    就如現在,他很想殺人,殺掉這使他不得不呆在這裡的人.

    可是,他不敢.

    那老人嘻笑著,正和攤主討價還價.

    "老二,我可買了五十串啊,至少得送一個腰子吧.什麼,沒得賺了,你真得假得?我可不是第一次來了,跟我還來這一套?...."

    當那老人勝利的討來了一串臭干並向溫良玉炫耀時,他已幾乎到達忍耐的極限了.

    在他眼中,不光這食品,整個這一片地方,都只能用骯髒兩字來形容.

    被臭味一衝,他幾乎要吐出來.

    可他滿面笑容,接過了這臭干,一口口吃著,吃得很香,雖然,他此刻最想做得,就是把這臭干摔在那老人的臉上,然後殺光這兒所有的人.

    可是,他不敢.

    他是東廠的人,每個東廠的人,都知道,什麼是"日月星".

    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

    天日,地月,人中星.

    他還是個孩子時,這三人便已是殺手中的殺手,精英中的精英.

    不過,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後來,還有兩句話,是他們這些年輕人在私下裡流傳的.

    三才殺手,而今何在?

    日沉月落,星耀於天.

    日落西山,還會從東邊再爬上來,人呢?



    溫良玉,男,二十五歲,山東琅琊人氏,十歲入東廠,十三歲潛入兵部劉尚書家中為伏,得手;十五歲出殺武當白雲,得手;......

    這是一份可怕的記錄,但在一些人眼中,這更是一份光榮的記錄.

    微弱的燈光,顫著,他翻著記錄,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

    極輕微的一皺,下面那人早看在眼裡,恭聲道:"請公公示下."

    下面那人自是跪著的,在他面前,誰也不能站著,除了皇上.

    他在皇上面前,自也是跪著的,正因他在皇上面前跪的好,他才能令天下英雄都要跪在他面前.

    他愣了愣.

    輕咳了一聲,才道:"這鐵觀音雖是好茶,卻泡得略澀了些."

    不等下面那人開口,他揚了揚手,道:"鐵觀音與雨尖,龍井不同,其味也苦,其內也重,若同用雙花之水,當多泡十三彈指,其味方出,你想是未曾喝過,是以不知."

    下面那人恭聲道:"此茶難得,一半貢於皇上,一半獻於公公,小人不敢先嘗."

    他只一笑,道:"前後三個人都沒成功,不知道這小子能不能將老李勸回來."

    那人不敢說話,只是跪在那裡.

    他又翻了翻記錄,忽道:"你眼很尖."

    下面那人神情一凜,連連頓首,道:"小人死罪."

    他揮揮手,笑道:"無妨,你下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急急退出,他忽道:"慢著."

    那人正在出門,一腳邁在空中,便定在那裡,不敢著地.

    他卻似未看見一般,品著茶,慢慢道:"聽說,張辰也去了?"

    那人道:"...小人不知."

    又道:"但張大人確已於兩個時辰前出廠."

    他用一隻手撫著下巴,另一隻手輕輕敲著太陽穴,過了一會,才道:"他還帶了你一個人走,是嗎?"

    那人道:"小人所訓之兵,皆是皇上之兵,公公之兵,小人不敢當公公此譽."

    他卻沒再說話,喝了一口茶,才歎道:"張辰確是老了..."

    "你,下去吧."

    他行禮,退出,每個動作,都做的一絲不苟,就是禮部尚書在此,也沒法挑剔什麼.

    可是,當退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時,他一跤跌倒在地,咬緊牙關,開始按摩自己的腿.

    空懸了好一會,那一條腿,早已僵了.

    他的身體很痛苦,可他的嘴卻在笑.

    他的確該笑,妄窺了那人的心事,還能夠活下來,便已是個奇跡,這等薄懲,實在是不能算什麼了.

    

    溫良玉很佩服自己.

    從不吃烤肉的他,竟能一氣吃下了二十五串羊肉,三串豆腐,一串腰子,一串羊眼,還喝了一甕酒,吃了一碗手□面.

    但是,就憑這些,能不能讓他回去呢?

    好像,還不行啊...

    本想找機會開口,可那老人卻已醺醺欲醉,兩隻眼都已半睜半閉,看樣子,他要倒下,只是早晚的問題了.

    那老闆卻是見怪不怪,笑道:"老李今天又要出酒啦."

    殺手必須冷靜,清醒,隨時可以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一切會讓反應變慢的東西,對殺手來說,都是禁忌,可他...

    他,真的是那個,"昂日殺手"李無名嗎?



    "你,真要去?"

    "當然."

    "這明顯是在害你,你看不出來嗎?"

    "唔?"

    "老齊,小鄧,芸姐他們全都鎩羽而歸,你還不明白嗎?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當然是去找徐大人,給他說一下..."

    "然後呢?"

    "然後?"

    當時的自己,好像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吧?

        

    他是好人,可有點笨.

    有時候,明知是陷阱,也要向裡跳的,因為,自己早已別無選擇...

    身為底層人員,若是跳過他,越級上報,縱然逃過這一劫,但留下這個名聲,自己的前途,卻是毀定了.

    而且,也沒想像中那麼糟的,既然大家都已知道這事做不得,自己便已有利無害,雖然,一定會被他借題發揮,可是...

    身為上下級,那人便沒這事,難道就找不到機會發作嗎?

    再說,世事難料,自己若是僥倖成功,便足可得到與那人相同的地位,到那時...

    自己已二十五歲了,不會變得更年輕,不管怎樣,便是賭,也該賭一記了....

    只是,這些話,沒法說給人聽,就算,是他.

    他是好兄弟,可是,太笨了...



    扶著已醉得像是一灘泥的老人,他走過一條黑街,又走過一條黑街,然後,他站住了.

    "出來吧."

    這其實只是條胡同,很是冷清,兩邊全是院牆,一點燈火也無,更沒人走動.

    "能發現我,你還不錯嗎."

    自負的語氣,自負的人.

    當他自黑暗中踱出時,溫良玉面色大變,翻身跪倒,恭聲道:"小人參見張大人!"

    他,怎會來?

    人中之星,唯一還能光耀於天的他,陳公公手中最受信重的他,怎會突然來到這個小城?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人,很年輕,溫良玉並未見過.

    但只一眼,他就知道,以後若再見到,他必能認出這個人.

    冷酷而無情的眼神,整個人都似在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這種人,若見過一次,就決不會忘.

    他是誰?



    "我這老兄弟,讓你受累了."

    "...不敢."

    "大人要召他回去,是因為,大人還以為他仍是當年那個東廠第一高手,可是..."

    "告訴我,你還是嗎"

    "...你說呢?"

    溫良玉驚覺時,他已直起了腰,離開了溫良玉的肩.

    "你說呢?"

    "我說,你不是了."

    "你老了."

    負著雙手,優雅的看著李無名,張辰歎道:"你老啦."

    "你不再是當年的昂日了,你老了,軟弱了,膽怯了,所以,你不敢回來,對吧?"

    "東廠第一高手之名,你已當不起了,交出來吧."

    沉默.

    空氣,好像有一點點變冷了.

    溫良玉的武功很好,武功好手,都該能不畏寒暑,更何況,現在只是十月間,天還不算冷.

    可是,溫良玉還是感到有一點點不舒服,悄悄的緊了緊衣襟.

    "區區如雲薄名,你竟然這麼在意嗎...."

    似是歎息,又似是在回答,李無名抬起了頭.

    迷離的眼光漸漸聚集起來,如兩把冷劍般,刺向張辰.

    "張辰,我老了,你又何嘗不是?咱們的時代,已過去了."

    "也罷,如果,你真得那麼想要這東廠第一高手的名號的話,就讓了於你又何妨?"

    緩緩緩緩的直起腰來,雖不高大,但當他站前一步時,溫良玉的呼吸,都幾乎無以為繼.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正呆在山之側,岳之驪,又好像,方纔還和自己同席的,不是個人,而是一尊會走路的神祇.

    "如果有著以命為注的決心的話,就試著來拿吧!"

    無比豪邁的語聲中,這方纔還頹廢不堪的老人,就似已脫胎換骨,容光渙發,全身上下,都散放出無窮的自信與迫力.

    這就是三才殺手之首,東廠第一高手,昂日殺手,李無名嗎?



    溫良玉一向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在內心深處,常常會憧憬著自己的美好前程.

    東廠是一個只認實力的地方,所以,溫良玉一向很注意修練自己的武功.

    三才殺手,對這些年輕後進來說,是神一般的傳說,他和其它人一樣,也常常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超乎其上的樣子.

    但是,現在,他很沮喪.


    張辰和李無名的交手,只持續了很短的一會.

    殺手們的動作,都是很快的.

    動作都很簡單,溫良玉卻明白,若是自己方才側身其間,便有九條命,也已死去.

    像這樣的距離,自己究竟該怎樣去縮短啊!



    張辰呼呼的喘著氣,雖然看不見傷口,但他處於下風,卻已是看得很清楚.

    可李無名也無法進擊.

    張辰的實力,一向不如他,但他的"極樂星爆",在這種情況下,他明白,自己已躲不開.

    但只要自己不做進逼,這等自傷傷人的招式,他也不會亂用.

    他兩人都明白,今天,若沒有別人介入,張辰固然勝不了,李無名卻也無力阻他逃去.

    只是,張辰並不準備這樣結束,他,仍有後著.

    "你,給我殺了他!"

    "是."

    那年輕人面無表情,走上前來,掏出一把短劍,一劍就刺進了張辰的心口.

    只一劍,便將張辰的力量全部擊潰.

    大張雙眼,荷荷作聲,卻已無力反擊,他,倒了下去.

    星隕.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不可能是李無名的故舊,張大人不會犯這種錯誤!

    那麼,為什麼?!



    "我殺了他,為你們殺的."

    "我可以走了嗎?"

    "為什麼?"

    "他老了,軟弱了."

    "你隱姓埋名,伏於草野,他卻是人中之星,高高在上,你們的勝負,早已分了."

    "可他卻不能忘卻以往的失敗,在心態上,他仍是失敗者."

    "東廠要的是狼,不是人."

    "他或許以前曾是頭狼,可現在,他已老了,軟弱了,他現在,只是個人."

    "沒用的人."

    "他不可能勝得了你,我若助他,只是陪死."

    "我為你殺了他,你也會為我擔當這個名聲,對吧?"

    "他是馳名天下的高手,殺了他,你的名聲,會更響亮,我們,都不吃虧."

    "如果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直到他幾乎消失在黑影裡時,李無名才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回頭,只是偏過了半張臉.

    那如刀如冰的笑容,是溫良玉這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所曾見過的,最可怕的笑容.

    "常郎."

    "不是豺狼虎豹的狼,是如意郎君的郎."

    當他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時候,李無名長長的歎出了一口氣.

    "他將來,一定會很有名......"

    歎息聲中,他的身體晃了晃,向前倒下.

    當溫良玉慌忙攙住他的時候,仍能聽到他的嘟囔.

    "手下已有了這樣的年輕人,卻還不肯服老,張辰,你死的不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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