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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的騎士∼曼育王朝 - 第1∼4章

作者:鳳歌

        (一)神的第七步

        ……

        凱比特的巨足帶著星星的碎屑落下,深廣的印跡出現在常靜海和死神山之間。

        於是雲氣凝聚成雪白的雨獸,康康草像乳汁一樣遍地流淌,殊朗湖散發出寶石的光輝,蘭花果覆蓋了亞洛崗的背脊。

        「這是第七步」

        神的聲音彷彿遙遠的雷聲。

        「它的名字,就叫做曼育……

        命運的紫流星劃過星空,在《創世錄》銀灰色的忒蠑封皮上留下冰冷的曲線。我凝視著上面美妙而流暢的線條,曼育的文字,描述神的史詩!

        西方的龍,正拉著冰的戰車,在明淨的夜空無奈地疾馳,幽凰月拖著炫目的長髮在中天徒勞地移動,這對被凱比特拆散的戀人,日復一日重複著同樣的追逐。永遠忍受著離別的痛苦。

        聖耶沙的軀體蜷在我的身旁,沉重地起伏,雪白的睫毛上掛著月亮般憂傷的淚珠。無法可想的重負,使他的呼吸格外軟弱,彷彿篝火的餘燼,艱難地閃爍。

        我將毛氈拉上他的肩頭,緩緩走到海邊。牙貝細碎的軀殼散落在白色的沙灘上,繁星的影子如磷火般隨著波濤的起落生生滅滅。海浪裹著細細的白沙,摩娑著我赤裸的雙腳。掬起滿捧的海水,冰龍月的光華映出我迷茫的臉,明淨的水流從指縫間緩緩滲落,重新匯入不測的大海,就如同悄逝的生命一樣不可挽回。哦,多麼奇妙的感覺!凝視著這水的鏡子,我似乎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

        讓冰涼的井水在手心充盈,又等著它們默默地流逝。

        夜光石的房屋閃爍著夢幻般的綠色,彷彿在雲霧中縹緲的月光。房子裡隱隱傳來男子沉重的呼吸聲,夾雜著仙娜快活而尖細的叫喊。

        水依然流逝,呼吸和叫喊漸漸微弱下去,變成無邊的沉寂,小小的我閉上了眼睛,似乎看到一縷清澈的晨輝從林子的上方投下,幽深而靜謐。這是原始的巔峰、還是生命的幽寂啊?

        風牡被燕絲草刺中了癢處,打了個沉悶的響鼻。酡木的門扉發出吱呀的低響,皇朝騎士頎長的暗影投在井邊的地上,我輕輕地挪動了一下,不想被他的影子沾上。但那個傢伙卻向我走了過來,用大手撫著我的腦袋。「小蠻迦,諾。」一枚金幣放到我的手心的井水裡。「你爸爸是誰?」他滿是鬍鬚的臉上掛著戲謔的笑。我扭過頭去,手中的金幣灑著晶瑩的水珠,翻轉著沉落。看著它消失在幽黑的井底,我的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快意。

        「你瘋了嗎?」他臉上露出忿怒地表情,青筋暴露的爪子落在我的脖子上。「古特爾!」騎士回過頭,望著依著門扉的身形。如瀑的黑髮垂落在勻稱的胴體上,嫵媚的臉龐含著笑。「嗨!仙娜……」

        「放開他,古特爾。」

        「他把我給他的金幣丟進了井裡。」

        「放開他好嗎?」仙娜臉上似乎永遠掛著笑:「古特爾!」

        古特爾晃了晃碩大的腦袋,放開我的脖子:「這個該死的小蠻迦,白白浪費了寶貴了金幣。」他對仙娜說:「剛才忘了告訴你,明天我就出征。」

        「祝你好運。」仙娜微笑。

        「可惜他太小了,否則我可以讓他做我的馬童。」古特爾說。

        「謝謝。」仙娜笑著說:「他的確很小。」

        「我說!」古特爾望著她:「你別再笑了,難道你不能為了我,表現得悲痛一些嗎?」

        「我只是一個蠻迦。」仙娜笑得還是那麼燦爛。

        古特爾望了她一眼,憤憤地向井裡吐了一口唾沫,從地上掣出沉重的長矛,躍上了高大的風牡。「我回來再找你。」他將長矛舉過頭頂。

        「祝你好運。」仙娜的笑容依然迷人。

        風牡從我的身旁掠過,帶起冷冽的氣流。我回望仙娜,仙娜也望著我,深褐色的眸子裡有一圈淡藍的虹,那是幽凰月的顏色。「彆拗氣啦。」她將我摟進懷裡。我掙了一下,我不喜歡她現在身上的氣味,摻和了淡淡汗臭味的郁丁香氣味。但仙娜抱得很緊,她的身子彷彿風中的康康草,微微地顫抖。

        冰涼的露水鑽進我的脖子。我閉上了眼睛,不和年齡的悲涼潮水般侵襲著我的身心,讓我緊緊抱住了仙娜柔軟的腰肢……

        我並不是仙娜的兒子,若干年後我才知道這件事。甚至仙娜也不知道我來自何方,她是在碧藍河旁的水林裡發現我的,當時我的身邊。有兩隻楔鼠,正在為一頓美餐爭鬥,仙娜用一塊石頭驚走了它們。然後就成了我的母親。

        直到我生命的盡頭,也沒能揭開這個謎題,也許只有統領萬物的凱比特才能夠明白其中的含義。但這並不重要了,因為有了仙娜,無論我來自何方,她都是我的母親,我苦難深重的母親……一個微笑的蠻迦。

        說起來很荒謬,我們居住在神的腳印上。在創世的傳說中,我們的世界是萬物的主人,不朽的大神,威力無比的凱比特所締造。凱比特通過星星的走廊來到這裡,在不朽和憂傷兩個大陸上留下了七個足跡,在這些偉大的足跡上,生長出人類和他們的一切,最終建立起七個國家的王城。

        這裡是亞洛,曼育的皇都,神的第七步。

        經過漫長的世代,除了凱比特的傳說,似乎沒有多少往事流傳下來,唯一可考的就是我身處的這個時代,智慧王雅歌舒的時代,據說曼育王朝在這個時代達到了繁榮的巔峰。不朽大陸的珍寶好像歸海的大河一樣流向亞洛,這座用夜光石砌成的夢幻之城。

        亞洛的傍晚無疑是大陸上最迷人的,當火紅的赤魂(我們對太陽的尊稱)沉入天地線,凱比特將要閉上眼朧時,夜光石發出淺綠色的光輝,亞洛城像一顆碩大璀璨的綠寶石,與黯淡的晚霞遙遙輝映。城中水晶築成的智慧塔默默吸收著赤魂太陽散落在天地間的光與色,在大地上投下細長繽紛的的光影,最後,慢慢被天球峰無比巨大的暗影所吞噬,與無邊的夜色融為一體。

        天球峰是不朽大陸上的奇跡,一個完美的球體擱在渾圓尖細的錐形山頂上,在雲霧中隱沒,只有一年中最清朗的「聖日」才顯現出來。當這一天到來,太陽升起的時候,天球上終年不化的冰川被火魂的光芒透徹,會顯現出古怪的圖像。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領會圖像的涵義,也沒有人能登上它,它太高了,光華堅硬的山體更是神的屏障。甚至沒有人敢接近它,它是凱比特私產,神的奇跡。

        當天球顯現時,曼育之王雅歌舒會來到城前宏偉的祭壇。這座祭壇是用整塊的山石雕琢。雅歌舒在壇頂張開雙臂,將蘭花果釀成的美酒灑向天空,數十萬亞洛人沐浴著赤紅的晨光,向著西方唱起低沉的聖歌。讚美凱比特的歌聲彷彿東來的幽風,掠過長滿康康草的大地。

        雅歌舒以學者自居,總是穿著白色的長袍,那是用近乎透明的水蛾絲織成的長袍,彷彿流水一樣柔軟。雪白的鬍鬚從他慈藹的面頰落到腰間,每當看到這個,我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感到自己的脖子彷彿掛在鬍鬚上,悠悠晃晃,就像城門上吊著的罪人。他們死後,要在城門上懸掛一個冰龍月,仙娜的家就住在城門的旁邊,所以每當城門洞開的時候,我就能看到他們被風乾或者沒被風乾的屍體,悠悠晃晃,如同苫樹上正在吐絲的水蛾。

        雅歌舒被稱為最有智慧的人,嗯,也許吧,至少富有的古古們總是這麼恭維。無數的學者從大陸各地趕來,住在智慧之塔下面的宮殿裡,每天晚上,成百的人登上塔頂,據說在那上面,能夠聽到星星的歌聲。

        「智慧之塔哦,引導迷航的水晶塔,你的光芒,讓我從混沌中甦醒……」我在一個秋天的清晨,隱約聽到過這麼首歌。也是那個清晨,我第一次看到赤著腳走進城門的聖耶沙,從此之後,這首歌歌詞變了,「聖耶沙哦,引導智慧的燈塔,你的光芒,讓我從混沌中甦醒……」

        來自憂傷大陸的聖耶沙折服了曼育的主人。雅歌舒決意要在城外為他起了一座新的宮殿,宮殿的橢圓的大門,正對著神聖的天球峰。

        無數的蠻迦被徵集起來,為智者修築宮殿,男子們將幾十琅的文石擱上更龐大的基石,一琅就相當於一個成人的重量,繩索在他們的背上勒出紫黑的血痕,婦女們拖著從常靜海邊挖掘的巨型透明晶石,在粗糙的紫砂石上轉動,將它磨製成扁圓的輪廓,然後小孩們用最細膩的蜜石一加一加地打磨,一加等於五根頭髮絲的寬度。

        仙娜和我是屬於波蘇的,波蘇是雅歌舒第二個兒子,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可怕人物,我親眼看到他用風牡活活踩死無心冒犯了他的蠻迦。

        現在,他在前方的死神要塞,家裡的蠻迦們也在宮殿的建造中被徵用,當然,我的工作就是打磨晶石了,這是一個艱難的工作,手掌總是被細碎的蜜石磨出血泡,碰一碰就鑽心疼痛,但可惡的努孫人就在身旁,虎視眈眈,他們是監工,稍稍的懈怠就會引來火辣辣的皮鞭。即使挨了皮鞭,也不能哭,如果哭泣,會挨更多的鞭子。

        晚上,仙娜總是微笑著,在燈下為我挑去手上的血泡,給我的背上紫紅的鞭傷塗上膏藥。但每當背向她的時候,我就會感到一片濕漉漉的露水,滑落到背脊上,刺痛鞭打的創痕。

        哦,在我面前,即使對著主人的皮鞭,仙娜都帶著微笑,笑得十分迷人。她是撒蘭人,是波蘇的戰利品,也是最受歡迎的鶯奴,風牡騎士的寵物。每當騎士們到來時,我都站在房外,做百無聊賴的等待,這時往往都在夜裡,夜總是寂靜的,除了大草原淒厲的風聲和房內怪異的響動,非常適合我的沉思,有時,我在沉思中睡去,甦醒時,身邊是仙娜醉人的笑臉,只有當我轉過頭,才能感到枕邊濡濡的濕意。,宮殿還沒修好,就傳來了撒蘭人進攻的消息。撒蘭經歷了五十年的內亂,溫薛斯大公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統一了覆蓋一半不朽大陸的撒蘭全境,自稱撒蘭大帝。從他帶上寶石的冠冕,曼育王朝就感受到窒息的壓力,溫薛斯發出咄咄逼人的通牒,提出進貢的條件,要求雅歌舒為他在撒蘭黑暗世代中的乘火打劫付出代價,要求的貢品中竟然包括王太子的嬌妻——蘇蘭格爾——曼育無雙的美女。

        雅歌舒理所當然地藐視撒蘭大帝的威脅,把撒蘭的使節吊在了城門上。因為曼育有不破的死神要塞,死神山的冰雪不止一次地阻擋了撒蘭的鐵騎,雅歌舒也堅信,不會有最後一次。

        智慧王獍□星年,獍□星格外明亮,遮蔽了冥星三天。這一年,撒蘭大帝陸續征服了滄流國的望月部落、伯諸部落,龍犀部落,直抵滄流王都——浣雪城下。經過一個幽凰月的攻防戰,滄流國羽羅王出降。溫薛斯的疆界達到冷泉海峽,當撒蘭的大軍站在海岸邊時,不僅能夠眺望憂傷大陸的旭日,甚至能夠聽到鳳兮人淒迷的風笛聲。

        亞洛城被各種沉悶的氣息所壓抑。來自滄流國的四名學者從城樓跳下,當我看到他們的屍體時,只看到四灘觸目驚心的肉泥,仙娜用溫軟的手摀住了我的眼睛。

        「小孩子不許看。」她說。

        雅歌舒也來了,他顯得有些憔悴,據說這五名學者曾要求他出兵進攻撒蘭,緩解溫薛斯對滄流的壓力。但波蘇在日風城遇上了撒蘭最負盛名的將領之一——驍灼,五萬大軍被他三千人打敗,波蘇僅帶著兩千人逃回了死神要塞。

        可是,和其他人不同,雅歌舒並沒有垂頭喪氣,他站在祭壇上,對人們宣佈,只要死神要塞存在,曼育就如這片大陸的名字,永遠不朽。

        「如果溫薛斯進攻,那麼,死神要塞將變成撒蘭人的墳場。」雅歌舒的結語成為了曼育人的格言。

        第二天是「天球節」,是智慧王登基後,第五十次拜祭天球的日子。無論哪一年,天空都會在這一天變得萬里無雲。「天球節」已經成為制定曆法的重要依據。

        單調的儀式之後,是四天的狂歡,但那是鴻祭、龍騰、古古和努孫人的節日,蠻迦是最卑賤的螻蟻,沒有享受節日的權力,但通常來說,「天球節」是主人們對蠻迦示恩的時候,也是蠻迦們出人頭地的機會,因為滿了十二歲的小蠻迦——蠻迦子女們,都要接受主人的遴選,聰明體面的小蠻迦也許會得到主人的垂青,接受某些基本的知識,進入努孫人的行列,但失望的人總是比高興的人更多,更多的蠻迦人仍然是蠻迦,灑汗流血,過著最卑賤的日子。

        命運總是這麼奇妙,這一天,我剛滿十二歲,因為,十二年前的天球節,仙娜在碧藍河邊拾到了我。

        天球峰是碧藍的源頭,碧藍河是曼育的聖河,曼育的繁華都建立在河的兩岸。來自整個曼育,等待遴選的蠻迦都要在裡面接受凱比特的洗禮,洗去渾身的污垢,帶走不祥的命運,有錢的努孫人也在上游洗滌,等待更微茫的遴選,也許,他們中的一百人會變成尊貴的古古。

        但古古以上的階級是不在這裡淨身的,他們用的水是取自天球峰下的「夢泉」,每年「天球節」前三個星期,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駝龍隊伍,那些龐大而遲緩的牲畜被人們驅趕著,背負著夢泉的聖水,彷彿一條深褐色的長河,從天球峰的山底蔓延到亞洛城的腳下。

        在碧藍河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女孩的身體,並非是一種窺視,而是一種無奈,因為所有的蠻迦都在一起沐浴,不分男女,在我不遠處,就有一個沐浴女孩,女孩子遴選的年齡比男子晚一年,這個女孩子身子很瘦弱,胸上鮮紅的乳暈微微凸起。對周圍的目光,她顯得很不自在,一直低著頭。但當她最後抬起頭時,我發現,她的樣子很好看,至少,對我而言。

        女蠻迦永遠沒有成為努孫人的機會。她們最好的歸宿是成為努孫人的妻子,但那只是容貌平庸者,美貌的蠻迦的遭遇是最不堪的,她們的遭遇就是仙娜的遭遇,成為上等人的玩物——可悲的鶯奴。

        我同情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她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力,甚至沒辦法私自改變自己的容貌,自殘容貌對女蠻迦是一種重罪,會受到最殘酷的刑罰死去。除非,她能像三年前的夢雅一樣被王太孫看中,成為他的侍妾,那或許是女蠻迦們夢寐以求的事情。

        仙娜給我做了最好看的衣服。臨行前,還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濡濕溫軟的感覺在我到達波蘇的府邸時,還沒消失,我的腦子裡也還浮現著她開朗迷人的樣子。

        身邊都是快活的男蠻迦,稚嫩的面頰閃著興奮的光,他們拚命地向內拱動,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難道做一個努孫人就這麼好嗎,從一個低級的賤民變成了高級的賤民,真的這麼讓人高興嗎?也許我的想法很奇怪,但我對這次遴選真沒有什麼興趣。我想到那個乳暈微微突起的女孩子,與其做高級的賤民,不如把男孩子的權利讓給她,至少,她不會成為第二個仙娜。

        人潮在我身邊流逝。

        「嗡」,在水流的驅動下,猛狷鐘紫金的獸口中吐出紅鐵的圓球,擊在懸空的細薄紫金皿裡,發出悅耳的聲音。

        我終於從沉思中驚醒,感到時間的存在,扭頭一看,身邊已經空空如也。我呆了一會兒,仰望猛狷那猙獰的獸頭,心裡一陣悸動。哦,那是邪神努努的坐騎,不朽大陸上最兇猛的獸類,每當小孩子哭泣的時候,大人就會提到它的名字。

        一個大鬍子努孫人,至少是穿著努孫人衣服的人,揪住了我的手臂:「你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來參加遴選的?」

        我搖了搖頭。

        「進場時間快到了。」他說。看得出,這是一個好心腸的努孫人。

        「那又怎麼樣呢?」我無精打采地回答。

        「難道你不想做努孫人嗎?」他的神色非常驚訝。

        我看了他一眼。「你認為做努孫人很快活嗎?」我反問。

        他足足呆了大概三個凱比特,那是我們時間的最小單位,凱比特是創世之神,也是時間之神。

        「你是個很奇怪的孩子。」他對我說:「做努孫人其實和蠻迦差不多,只是雨獸和犬蜥的差異。」他說到這裡,發出響亮的笑聲:「都要挨主人的鞭子。」

        他見我有些迷茫,問:「見過雨獸和犬蜥嗎?」

        「我從沒離開過亞洛!」我老老實實地說:「但我看到過死後的雨獸。」

        「雨獸是最卑賤的家畜,康康草、燕絲草、離瑟草都是是它的食物,犬蜥是督促雨獸吃草的牧獸。」他挺有耐心的解釋,話音中猛狷鐘又敲了一下。

        「小子,你再不去就要遲到了,別等猛狷叫第三下。」他向我笑了笑:「否則你會被鞭子打死。」

        我聽從了勸告,快步走進了寬廣的遴選場,裡面的人頭象碧藍河水一樣湧動,但散發著與清冽的河水截然不同的汗臭味。

        一個強壯的光頭努孫從內廷走了出來,將手一揮,小蠻迦們就像待宰的雨獸,靜了下來,每個人的身子都顯得僵直,脖子以上彷彿凝固成石雕。

        「波蘇不在,誰是遴選人呢?」我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甲冑的少年從走了出來,神色中透著威儀,犀利的目光掃過人群。

        我認得他,他是波蘇的兒子——炎羅。在兩年前,我親眼看到他用殺死了一個皇朝騎士,那不是演武場的應酬,而是真刀真槍的較量,當時對方喝了些酒,而且不知道他是皇孫,從閣樓上將鶯奴的胸套扔在了他的風牡頭上。他叫下了那個騎士,皇朝騎士是騎士中的精英,完全不把一個沒生鬍鬚的戎裝少年放在眼裡。他叫罵著騎上了風牡,雙方在城門下對峙。

        隨之而來的,是剎那的交錯,銳利的武器閃爍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光,風牡的嘶鳴中,炎羅絕塵而去,沒有回頭,當他奔出一箭之地,皇朝騎士頭顱脫離了頸項,無頭的身軀轟然倒下。

        「再過十年,他將成為曼育最強的戰士。」一個侍奉凱比特的僧侶,最尊貴的鴻祭望著他的背影如是說:「或許是整個不朽大陸最強的戰士。但很遺憾,永遠只能限於不朽大陸。」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這句話中的含義,但在我見過的風牡騎士中,炎羅是最年輕的,十四的皇朝騎士,十五歲的皇朝騎士長,他的威名,足以成為曼育的傳奇。

        「現在不是歌舞昇平的時代了。」炎羅的聲音堅決有力,但略嫌稚嫩:「我們已經不需要歌手、畫家、書記乃至監工,也不需要精通某些無聊遊戲的人。因為,滄流國滅亡了,不朽大陸已經失去了它的安寧,溫薛斯的野心已經蔓延到整個大地……」他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嘲諷的的意味:「如果一定還要什麼努孫人,那麼,我只會選出你們中最強壯的蠻迦,加以訓練,成為最優秀的努孫戰士。」

        努孫人拿出很多木棒,每個蠻迦得到了一根,「把這裡的作為戰場。」炎羅果斷地一揮手:「用手中的棒子,打敗你的敵人。」

        場中鴉雀無聲,六十多個蠻迦拿著手中的棒子發呆。「你還有你。」

        炎羅指了指眼前的兩個人:「上來對打。」

        兩個小蠻迦緊張得發抖,沒有一個人動彈,炎羅劈手奪過他們手中的木棒,揮了過去,血漿四濺開來。「起來。」炎羅對地上幾乎痛昏的兩個人冷冷地說:「對打。」

        兩個頭破血流的人操起了地上的棍子,開始瘋狂地對毆,最終,強壯者將瘦弱者擊倒,鮮紅的血和著灰白的腦漿塗了一地,倖存者舞著棍子,瞪著紅通通的眼珠,發出嘶啞的咆哮。

        「很好,就是這樣。」炎羅饒有興趣地說:「用你們手中的棍子,求得一線生機吧,最後站著的蠻迦就是今天選中的努孫!」

        我胸中升起一股恐懼的寒意,掌心滲出濕熱的汗水,眼前響起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棍子在空中紛亂地飛揚,擊落。

        一根棒子掠過,風聲帶起我的長髮,額角隱隱作痛,於是,我倒了下去。

        「倒下是最好的選擇。」老實說,我很驚奇自己的反應,雖然那一棒並沒給我造成什麼傷害,但要避免更大的傷害,「倒下是唯一的選擇。」

        站著只會成為棍棒的目標,即使是一瞬間的呆立,也可能被防不勝防的棍棒打倒。「這根本不是什麼遴選,這完全是一場蓄謀的屠殺。」我對炎羅,不、所有的蠻迦主生出一種深深地痛恨,如果我有凱比特的力量,我會把他們丟進星星的走廊,讓他們忍受虛空的孤寂。

        可是,現在的我,除了一個瘦弱的身軀,一根沾滿汗漬的棒子,別無所有。聽著耳邊的慘叫,無能為力的感覺撕裂著我的全身。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哦!不!我不能哭。」我想起仙娜。「不要哭,無論是什麼痛苦,都用微笑去面對它。」腦海裡,她似乎在告訴我這句話。但真的嗎?仙娜真的沒有哭過嗎?至少,仙娜的眼淚,我從沒看到過,我……只能在冥冥中感知。

        四周了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地上擺著橫七豎八、頭開腦綻的蠻迦,剛才還那麼鮮活的肉體,現在都變成了沒有知覺的死屍。「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傻呢?」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顫慄:「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呢?」

        最後一個蠻迦搖搖晃晃地向炎羅走去,這是一個粗壯的少年,但混亂的鏖戰也給他帶來了重創,鮮血象瀑布一樣從他的頭上冒了出來,當他離炎羅還有三步的距離,剎那間失去了意志的支撐,無力地倒了下去。

        「都是一群廢物。」炎羅眼中帶著鄙夷的光,轉過了頭:「不配做努孫。」

        這句話讓我猛地站來起來。炎羅回過了頭。「你……」他眼中閃發出凌厲的光芒:「你並沒有受傷?」

        「是!」我不否認。

        這樣乾脆的回答讓炎羅有些吃驚,大概他看到我眼中毒火一樣的目光,但我琢磨,他更在乎的是:作為最優秀的戰士,竟然沒有看出我的偽裝。

        我感受到他的惡意,緊了緊手中的木棒。

        炎羅默不作聲,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棒,向我走來,我的心砰砰亂跳,我想到了城門前跨著風牡的無頭騎士,我知道我面對的是一個天才型的戰士,儘管他只是拿著一支棒子,也足以要了我的性命。

        「這是最後的天球節嗎?」我想:「從今天開始,也在今天結束嗎?」

        「主人!」大鬍子從外面走了進來:「下棋時間到了。」

        「唔……」炎羅皺了一下眉頭。

        「另外……」他看了我一眼,說:「有很多蠻迦在外面的等自己的孩子。」

        「唔……差不多都死完了。」炎羅滿不在乎地說:「拉出去給他們吧。」努孫人們應命。「慢著。」炎羅又說:「帶上弓箭,如果他們不滿鬧事,殺無赦。」他望了我一眼,正要說話。

        「我想讓他成為我的徒弟。」大鬍子說:「你說過,最後站立的蠻迦就是今天選出的努孫。」

        「可是……」

        「作為統帥,不僅要有勇氣和力量,還要智慧的滋養。」他望了不耐煩的炎羅一眼:「以及言出必踐的信譽。」

        炎羅的臉上嚴肅起來。「你說的對。」他說:「為了你最後一句話,我讓他成為努孫,但是,我不認為這種用偽裝逃避戰鬥的行為就是所謂的智慧。」

        他大步走上前來,忽然揮棒向我的頭頂打來,我吃了一驚,但棒子來到太快,我幾乎沒有時間抵擋,棒子落在我的頭頂,但只是輕輕擱著。「我,雅歌舒的孫子,波蘇的子孫,以凱比特神的名義,賜給你努孫的名譽。」炎羅大聲說。

        我明白了,這是封賞的儀式,從此以後,我就從蠻迦變成了努孫,命運總是如此其妙,不合情理地給予我恩寵,讓我始料未及。

        「你應該下跪!」炎羅凝視我,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喚醒:「感謝我對你的恩賜。」

        我呆了一呆。「向他下跪嗎?」我看著地上的屍體,捫心自問。大鬍子按上我的肩頭,我晃了晃身子,終於跪了下去。

        「好了!」炎羅轉過頭:「從今以後,你就是努孫了。」他的步子傲慢而優雅,傲慢得讓人生氣,但又優雅得讓人妒忌。

        我垂下了頭,忍耐已久的淚水充盈了眼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而哭,大概有一點點的希望,但更多是自卑和哀傷。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泣。當淚水滑落臉頰時,我屈服在了曼育王朝的赫赫權勢之下。

        這一天,鏡□星年結束,冥星脫去幽暗的面紗,閃爍著奪目的光輝,死亡之神獲得了他的權柄,智慧王的統治進入了冥星紀年。

        (二)命運的迷局

        「世界就是大大小小的棋局!」聖耶沙曾經這樣說過:「棋手的棋子是晶石,君王和統帥的棋子是無數的生靈……」他凝視著我,「你知道?神的棋子是什麼嗎?」

        我茫然搖頭。聖耶沙深邃的目光和深邃的星空融為一體。

        「那就是神的棋子!」他的話語如同夢囈:「每一顆星辰都是神的棋子!那是如何偉大的佈局呢?他的對手又是如何偉大?呵,神也會有對手嗎?獨一無二的凱比特啊!你真將宇宙作為你的棋盤,以星星的生滅度過億萬斯年的孤獨嗎……」

        靡靡的風撫平楚雨如水的長袍,讓扶搖花顫動著低下了頭,也將我的目光從星空吹落到光滑的棋盤上。滾燙的芙蕸露升起朦朧的氤氳,凝聚在楚雨的身前,讓他的面孔迷糊起來。

        「你應該集中你的思想。」

        他說著拈起一枚冰藍色的棋子:「我是幽凰。你呢?就是冰龍。」

        我拈起了一枚瑩白色的棋子,常靜海的晶石吸透了海水的靈氣,觸手冰涼,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寧靜!

        「在棋局中,棋手要獲得勝利,就必須完成凱比特創世的七步。」楚雨指著紋線縱橫,有四百四十一格的棋盤說:「你可以使用各種方式,圍追堵截,吃掉對方的棋子或阻擋對方的棋路。無論如何,要阻止對方完成凱比特的創世之路,只要對方在這個棋盤上走出連貫的七步棋。」他凝視著我:「你就輸了。」

        「這是一種殘酷的遊戲。」他同時用幽凰和冰龍兩種棋子為我演示:「雙方的棋子不斷的被吃,又不斷的落下,極有前途的棋路,往往在第六步夭折,兩個棋手將在死與生的較量中,不懈地謀求走完第七步,如果高明的棋手相遇,這種殘酷的剿殺將成為幾乎無休止的相持,耗盡他們所有的智慧……」楚雨的雙眼在氤氳中閃閃發亮:「這就是凱比特棋。」他說:「也叫做神步,先賢格蘭丁的發明……你……明白了嗎?」

        我點頭:「我的棋應該先行嗎?」

        「為什麼?」他露出吃驚的神情。「冰龍月總是走在幽凰月的前面。」我想當然地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楚雨笑了:「但你說得對!」

        我想了想,走出了神的第一步——燕楓,聖耶沙的故鄉,盛產西沙麥和飛魚的無憂之地!

        老實說,我對命運總是充滿了好奇,鶯奴的兒子成為一個努孫,一個努孫成為一名棋師,一名棋師又會成為什麼呢?一個讓人傷神的問題!我一直在尋找著凱比特的雙手,試圖弄清他主宰命運的方式。

        當我問到仙娜,仙娜告訴我:「我們都是神用星星的塵埃混合了冰龍的血捏造出來,然後再放入女人的肚皮。」

        「但為什麼每個人活得不一樣?就像雅歌舒,他就不同於城門上懸掛的死屍。」我努力地想理清自己的思緒。

        「因為。」仙娜微笑著抓起地上的泥土,用手輕輕地捏成一個小人,然後將一塊細小的蜜石塞進了泥人的身體,說:「在塑造人類的時候,凱比特將一種叫命運的石頭,埋藏在我們的心裡。」

        「所以!」她幽幽地看著我:「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可改變!與其抗爭,不如順從!」

        而聖耶沙的答案略略有些不同,「人生如同神步中最不可測度的迷局。」他說話的時候,眉間凝著憂鬱:「那是人和死神的對弈,死神……最高明的棋手,我們永遠無法預測它下一步的軌跡,任何的神步都有它的結局,但在人生的迷局中,死神是絕對的勝者!」他望著死神山恆久的冰雪,流露出一種莫名的哀傷:「人是永遠的輸家,不論是蠻迦還是帝王……」

        他看起來很憂傷,他總是如此憂傷!

        當我再次想起這番話,我正騎著風牡,在鳳兮草原上佇立,遙望著赤魂淒迷的血色,看著無數的戰士在死神的笑聲中死去,我翻遍了記憶的匣子,繼續後面的情形:「人生?迷局!」

        「宇宙呢?宇宙是什麼呢?」

        聖耶沙的臉上浮起了苦惱的皺紋!

        唉,與楚雨當日的模樣何等相似。

        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在凱比特的身後,它永遠攥著時間的箭頭,在星星的走廊裡疾行。

        芙蕸露漸漸冰涼,楚雨端起來,一口氣喝乾,粗大的喉結在吞嚥中拚命地蠕動,像破繭的水蛾一樣急不可耐。

        然後他望著我,用一種乞憐的眼神,望著我手中的棋子!或許他希望它永遠不要落下!

        「錚!」棋子與棋盤撞擊,發出異樣的響聲!

        我看著棋盤上一條冰藍色直線,木無表情。

        楚雨呆了很久。「再過三年或者五年,你會成為神棋手的。」他說。

        「神棋手?」

        「那是最強大的棋手。」楚雨的神情嚴肅起來:「他們的棋路,對我們而言,就彷彿凱比特的腳步一樣不可阻擋……」

        我第一次戰勝了我的師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什麼傻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戰勝他的,他是一個好心的努孫,是他將我從炎羅的棒下拯救出來,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呢?但是,當我坐在這個棋盤前,我就無法克制,似乎神在後面推動著我,要我完成它創世的步伐。

        我悶悶不樂,順著迴廊返回我的家。仙娜大概去了騎士營吧!昨天,我隱約聽到一個風牡騎士馬舒……唔,或許是舒瑪吧,誰知道呢?反正這些披著甲冑的傢伙都差不多,都只知道尋歡作樂,都一樣的混蛋。

        在迴廊的盡頭,我被一個冒失鬼撞翻在地,她幾乎撞斷了我的肋骨。但當我認出她,有一種不錯的感覺,就像拂過殊朗湖的風,帶走了湖水中凝聚的憂鬱!

        她怯生生地看著我,想必她已經把我忘了,但我還記得她在碧藍河沐浴的樣子。我向她點頭微笑。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臉色變得煞白,折斷了身邊的一棵燕絲草空心的莖,敏捷輕靈地跳進了一旁的池塘,只露出短短的半截草莖。

        一個古古帶著兩個努孫衝進了迴廊,「看到一個小丫頭嗎?」古古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我望了他一眼,冷淡地說:「剛跑過去了。」我開始佩服起那個小丫頭來,她竟然這麼快想出逃生的法子,居然還當著我的面跳下水去。

        「你怎麼不攔著她?」古古給了我重重一巴掌,我今天第二次倒在地上,「真是倒霉的一天。」我有點高興地想。

        古古和努孫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呼。」女孩鑽出水面,甩了甩濕漉漉的頭髮,對我笑著說:「你還不笨,如果你說不知道,我就完蛋了,你也會被他們打死。」

        「當然。」我揉著火辣辣的臉說:「傻瓜才會說不知道。」

        「不過,你也沒出賣我。」她爬出池塘,說:「謝了,我得趕快離開,否則古古會折回來。」

        她向反方向走去。「你去什麼地方?」

        「不知道。」

        「跟我來吧,那邊的人多,你逃不掉的。」

        她望我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齒,這讓我想起白埃獅的模樣,那是望月藝人雜耍時用到的動物,長著雪白的茸毛,圓圓的臉蛋,眼珠靈活而湛藍,呲牙的模樣像極了女孩子的笑臉。

        十分聰明可愛的小獸!

        我吃了些稻酥,然後饒有興趣看「白埃獅」心安理得地啃著雨獸的骨頭,她的模樣十分有趣,小嘴歪著,眉毛微微顫動,顯出十分凶狠的樣子。

        「你似乎是逃出來的。」

        「當然,我還打破了那個下賤男人的腦袋。」她只顧對付食物,頭也不抬,似乎餓壞了:「呃……我躲了一天一夜,還是被他們發現了……」

        「哦,你真厲害。」我由衷地說。

        「我才不要做鶯奴。」她拭去嘴角的油漬:「不要和那些又肥又老的男人睡覺。」

        「嗯……你當時跳進水裡,難道就不怕我說出來。」

        她望了我一眼,笑了:「反正都是拼了,再說,我看你也不像壞人。」她放肆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說:「但你太瘦了,瘦的不像一個男人,我一撞你就倒,你應該多吃點東西。」「知道了!」我歪著脖子望著她,好看的女孩子,和仙娜一樣,永遠讓人看不夠。門外傳來風牡的蹄聲。

        我將她塞進了地窖。

        門開了,仙娜和那個叫馬舒……或者舒瑪的騎士進來了,「你出去。」他將我推出門外。我很想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屋內傳來仙娜嗤嗤的笑聲。我晃了晃頭,盡量走遠,坐在井邊,開始思索今天遇上的事情。夜風揉和了蘭花果的幽香鑽進我的鼻孔;耳邊,智慧塔的鐘聲斷斷續續,向人們宣告時間和曼育的存在;我甚至看到了宏偉的祭壇,它在雙月的光芒下拖出兩個交錯的黑影,如同向著天球峰叩拜的巨人。我頭腦真亂,理不出任何頭緒。於是我用冰涼的井水敷在臉上,似乎清醒了一些:「我做了一件等於自殺的事情。」我想:「我收留了一個逃亡中的蠻迦。」

        「任何收留逃亡者的人都將被駝龍的巨足踩死!」一陣風吹來,我想起了光頭赫頡的陰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個冷噤。但走出這一步,我就不會後悔!我和仙娜不同,我不相信永恆的命運,我的命運絕對不是一顆冰冷的石頭,我要讓它像夫朗特山的熔岩那樣流淌!我要抓出凱比特的手,代替他推動命運的車輪。

        即使踏上死神的棋盤,我也絕不退縮!

        我捧起一掬井水,讓它浸透了冥星的光芒,然後,呆呆地看著它從指縫中流逝……

        冥星元年第五冰龍月第三十二天!

        「阿瑟!」當我從波蘇王府回來的時候,仙娜望著我,笑得有些勉強,或許她根本就欲哭無淚,她的手中抓著那個女孩子——現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夢娑,很美妙的名字,不過,這是一個鶯奴才用的名字!

        「她是逃亡者!」我乾脆地告訴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仙娜平復了一下心情,她不想在我面前顯得頹喪。

        「這樣做讓我高興!」我的口氣很冷淡,但心裡熾熱,我感到有些內疚!但這已經無法改變,如果要改變,就必須把這個女孩綁著送回去,我沒法這麼做,我也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沉默,「好吧!」仙娜出人意料地笑了一下。我高興壞了,我幾乎撲進她的懷裡。偉大的仙娜,你比凱比特還要偉大!你永遠不會讓我感到憂傷!

        我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但仙娜沒有看我的笑臉,她轉過了身去,我知道,她事實上很生氣,我的做法,違背了她的生存法則。

        「與其抗爭,不如順從。」

        「如果,你非得在這兩個數字中選擇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個呢?」聖耶沙的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指著地上一串符號問我。

        我瞠目結舌,二選一?當使用分剖法時,在分剖符號下必須同時得到光數與影數,這是數學的基本!於是我停止了異常複雜的天文計算,迷惑地看著他。

        「呵,傻瓜!」老混蛋總是這樣戲弄我。然後笑著對我說:「數學不等於人生!」

        嘿,混蛋老頭兒!不過,他說得不無道理,數學不能於人生,數學能夠讓截然相反的結局並存,但人生有時候別無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數學總是結局明晰,非如此不可,但人生的選擇卻總是讓人迷惑。

        在夢娑被抓的頭一天晚上,她央求我,一定要出去走走,如果再呆在地窖裡,她會瘋掉!

        我遲疑了,我知道這非常危險,我望著遠處的仙娜,仙娜背對著我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把這種沉默當成了許可,於是,我帶著夢娑,離開了屋子,悄悄地來到井邊,夢娑興奮地尖叫,當著我的面,脫去了所有的衣服,然後用清涼的井水,洗淨有了異味的身軀。

        我驚異地發現,她變得豐滿了,她的肌膚變得白亮細膩,那是冰龍的顏色,她的胸也凸得更厲害,好像「加勒莞」——古古們常吃的那種圓乎乎的糕點。我知道,她最終會變成仙娜的樣子,或許,她會比仙娜更加美麗!呵!我在想什麼呢?她怎麼會比仙娜更加美麗呢?就算是蘇蘭格爾,曼育最美麗的女人,也無法和仙娜相比,想到這兒,我抱著雙膝,露出微笑:仙娜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她的靈魂純潔無瑕!在她懷中,我如同裹著無邊的白雲……誰能比雲更美麗呢?

        亞洛城的燈火就像醉人們的歌聲,若有若無,在空氣中漂浮,陰暗的角落裡,夜光石填補著燈光的縫隙,黃的綠的,相互映襯,顯得有些彆扭,但當這兩種光芒落到晶瑩的智慧塔上,卻變得異常空靈璀璨,啟迪著智者們的靈思……

        夢娑赤裸裸地坐在柔軟的康康草上,向著冰藍色的幽凰月,毫無遮蔽地在我眼前舒展她纖秀的肢體,微藍的月光落到她的身上,似乎要將她融化,我有一種心跳的感覺,尤其是當她望著我微笑的時候。

        「坐過來!」她語氣平如同月光一樣平靜柔美,但我卻當是一種命令,我坐了過去,順從得像一隻小小的白埃獅。

        「反正無聊,說說你的事好嗎?」她看著我,用一種乞憐的神情。我呆呆地看著她,不知所措:「我沒什麼事說得。」「真笨,唉,好吧,說我自己吧!」她幽幽地說,她第一次用這種憂鬱的神情對我說話:「我是望月人,嗯……什麼時候呢?阿爸死了,我與阿媽被撒蘭人俘虜……」然後,她沉默了很久,凝視著那輪冰藍色的月亮。據說,滄流的望月部落裡,幽凰是僅次於凱比特的大神,望月凝聚了它的靈光,是美人輩出的地方,每年七月滿月之時,他們都會奉獻族裡最美的少女,作為幽凰的侍女。我很想問她是不是真的,但我沒法開口,因為,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哀傷:「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媽媽被賣到什麼地方……」藍色的淚水在她的眼裡滾動,我無語,我微微顫抖,殘酷的凱比特呀,你既然創造了人類,為什麼又要給予他們這麼多苦難?

        我開始痛恨這個無所不能的大神。

        「購買我的主人將我們帶著,關在龍犀拉拽的籠子裡。」她望著我,擦乾眼淚:「你看到過龍犀嗎?」我搖頭。「比駝龍還要大!」她露出誇張的神情,用力張開雙臂,似乎打算用手將龐大無比的龍犀抱在懷裡。看到我驚詫的神情,她快活地笑了:「但也比駝龍還要笨!」

        「我們穿過了整個撒蘭。」她神情又黯淡了下來:「許多人都在途中死去,尤其是經過紅魔領地的時候……」她又望著月,輕輕地歎了口氣:「好可怕呢!」

        「好可怕呢!」這句輕描淡寫的話,當時沒有引起我多少感觸,直到若干年後,我穿過那片大沙漠時,才領略到夢娑那種心有餘悸的滋味。「穿越撒蘭!」對一個五歲的孩子而言,是多麼可怕的經歷。撒蘭的確是個可怕的地方,雖然也有它的可愛之處,但二者之間是一種明顯的不對等關係,用聖耶沙的話說:「一個巨大的不等號橫亙在二者之間。」

        在紅魔領地的克拉斯崗上,我眺望那片被努努神的鮮血染紅的土地,火紅的塵埃沖天而起,懸浮不下,將天空也染成了紅色,巨大的旋風隨時會帶來死神的詛咒,「安潑拉」妖龍的巨吼在地底轟鳴,它將無窮的巨足延伸到大地的深處,用火熱的熔岩凝聚自己的力量,這個紅魔隨時可能將它的腕足伸出地面,裹食沙漠中往來的生命。

        我不知道,為什麼凱比特會留下那麼可怕的妖物,它為什麼不施展偉大的力量,用掃帚將它們一掃而空。但是,讓後人驚歎的是,在紅魔領地四周寥寥的原野上,誕生了不可一世的溫薛斯,他和他的父輩從紅魔領地崛起,締造了紅魔騎士團,這些吃砂子長大的騎士們無所畏懼,強悍到不可思議,在統帥帶領下,穿著赤色的鎧甲,橫掃了整個撒蘭。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活過來的。」夢娑在那個夜晚這樣告訴我:「我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大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另外十個,我們彼此扶持,十分要好,但是,當我們到達日風城的時候,波蘇的軍隊又來了,最後,只有我活了下來……」她的神情讓我看著想哭,可……我是男孩子,我不能在哭泣的女孩面前哭泣,於是,我將她摟在懷裡,一種微妙的感覺掠過我的身心,是憐憫嗎?也許是吧!

        當冰冷的軀體在我懷裡漸漸溫潤的時候,我正望著天上,看到冰龍與幽凰帶著讓人眩目的華麗,彼此追逐。宮廷裡遙遙傳來「伏瓦琴」哀傷到柔美的韻律,仙娜曾說,那是蘇蘭格爾的琴聲,只有她的琴聲,才會凝聚如此的哀傷和憂鬱,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彈得這樣哀傷,但她的哀傷卻將天上這對戀人的追逐渲染得如此無奈。很久以後,我曾經這樣想:世間所有在它們身下相擁的男女,望著它們,都應該感到莫名的幸福。因為,看著它人失去的痛苦,才會發覺自己擁有的可貴。但是,年僅十二、少不更事的我,從沒想過當時的夜晚有這樣或那樣的涵義。只有當我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的腦海中,有著一塊如此純淨的記憶,就像夫朗特山的火晶石,恆久而美麗……

        第二天,夢娑被抓走了!

        雖然仙娜默不作聲,但我知道,是她背叛了我!

        我不用猜測,我們彼此都深深地瞭解對方,甚至可以將手伸進對方的心口,直接觸摸對方的心靈。

        當我明白一切的時候,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驚詫、屈辱、忿怒、悲傷……或許都有些,或許都不是,後來,我坐在亞洛崗頂想了很久,我發覺,那種感覺叫迷茫。

        也許她是對的,後來我這樣想,如果不這樣想,我或許會瘋掉。因為,這件事的結局有些出人意料。

        夢娑從頭到腳,都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蠻迦,她被抓住時,默不作聲。在押解的路上,因為她的柔弱,沒有人給她捆綁,所以她有功夫從大腿上抽出我家收割香花稻的小刀,刺進了光頭赫頡的心口,那個滿手血腥的傢伙當場放開她的脖子,倒在地上,然後,她割斷了一匹皇朝騎士拴在路邊的風牡繩子,跳了上去。

        沒人知道她怎麼學會駕御風牡,但據說當時她的身手出奇的矯健,她或許能夠逃走,但不知道為什麼,炎羅突然出現在城門邊上,槍尖上挑著一串猱猊和櫻雞。

        他將夢娑從風牡上抓了過來,卻被她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背上。

        據很久以後,仙娜告訴我,當時炎羅完全呆住了,傻傻地看著夢娑咬著自己的手,鮮紅的血從她的嘴角流下。

        成片的刀槍湧向這個倔強的蠻迦。

        接著,炎羅的長矛劃過了天空。六個努孫戰士虎口流血,倒在了他的馬前。然後,他抱著還沒鬆口的夢娑絕塵而去。

        再然後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只記得,當我再次見到夢娑時,她穿著華麗的羽紗,低著頭,躡手躡足跟在炎羅的身後,手中捧著他鐫著猛狷的頭盔,從迴廊裡走過,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後來,我知道,她成了炎羅的侍妾。

        那時,又一個天球節結束,凱比特進入了冥星二年。

        也就在這個天球節的第二天,我成為波蘇王府最強的神步棋手,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佩戴上冰龍棋師那頂高高的帽子。

        第三天,我進入了「棋神堂」,和曼育最優秀的棋師們對局。

        波蘇返回了亞洛城,他看上去很疲憊。當天晚上,他召見了我,對我的年紀感到有些吃驚。曼育是一個尊重智力的國度,他很高興在他的棋師中出現我這樣的人。然後,他與我對局,他的棋路很刁鑽,但不夠大氣,他不善於把握某些長遠的棋路,不善於在棋盤上設置不可測度的迷局。

        「與棋師對局,你不能輸!」楚雨這樣對我說:「但與權貴對局,你不能輕易的贏,有時候不得不輸!」

        也許我年少氣盛,我總是喜歡站在勝利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我從來不按楚雨的話下棋,只要我有機會,我不會讓任何人從棋盤上奪走屬於我的勝利。

        對波蘇也一樣。

        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常靜海一樣的顏色。他捏著棋子的手微微顫抖,遲疑不決。他已經輸了四盤。一旁的炎羅狠狠地瞪著我,楚雨露出焦慮的神色,我想,他一定很想把我從棋盤上拉下去,打我兩個耳刮子。

        但我不在乎,讓波蘇慘敗,是一件讓我興奮的事情。

        氣氛似乎凝固了,我感到雨前的濃雲在我頭上聚集。但一切都無所謂,勝利就是勝利。波蘇落子,輪到我了,我拈起了棋子,還有三步,我想。楚雨大概也看出來,他的臉色煞白,波蘇看著我手的落向,緊緊咬著嘴唇,他也明白了我的心意。但明白也無濟於事,這就是凱比特的步伐,不可阻擋。

        我被撞了一下,我的棋子拿捏不穩,落在了另一個地方。

        「哦!對不住!」我聽到一個聲音,我僵住了。夢娑輕手輕足,將一杯滾燙的芙蕸露,放在棋盤邊上,然後,低著頭,退了下去。

        波蘇神色愉快起來,他迅速地落子,局面瞬息間發生了巨變。他很快完成了神的第七步,我一步走錯,滿盤皆輸。波蘇發出高興的笑聲,像桀鳥一樣嘎嘎鳴叫,然後,他笑著對我說:「如果,你明天能夠成為神棋手,我就讓你做古古!」

        「我可以不做古古!」我沉默了一下說:「請您讓我媽媽不再做鶯奴。」

        「該死的努孫人。」炎羅一定對我忍無可忍:「你有什麼資格提要求?」

        波蘇揮手制止了兒子的咆哮,看了我半晌,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如果你做了古古,你就能永遠脫離卑賤的身份,成為上等人,你能獲得蠻迦、努孫,還有……」

        「請您讓我媽媽不再做鶯奴。」我繼續說。

        「我很少收回自己的話。」他臉色變得陰沉:「給你最後的機會,在我的恩賜和你的要求面前選擇其一。」

        「請你讓我媽媽不再做鶯奴。」

        「你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望著我,確認我的認真程度,好半天才說:「好吧,我答應你的要求,不過,你也要知道,你現在是我王府裡最強的冰龍棋師,如果你明天不能打敗皇太子府裡的烏克特和其他的棋手,成為神棋手,我將很沒面子……你明白嗎?」很有威脅的眼神,我完全明白,如果不勝利,就將面對死亡或者別的什麼酷刑……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走出波蘇的臥室,微微的涼風拂過我的面頰,我向著灑滿星光的夜空,舒開了我的胳膊,我心情格外舒適,我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呵,媽媽!

        (三)撒蘭撒蘭

        「面對可以預料的將來,人總會有不同的態度。」聖耶沙說:「如果有利可圖,人們憂慮,害怕半路而廢,功虧一簣,如果於己有害,人們恐懼,就像亂世中豐衣足食的富人,不知道刀劍何時會落到自己脖子上!」

        「對於不可預料的將來呢?」我沉思著問。

        「如果你不夠聰明!」聖耶沙微微笑著說:「你會感到幸福和知足。」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如果你足夠聰明,那麼……」他沉默了許久。

        「所有的未知,都會讓你感到彷徨、恐懼,甚至痛苦!」

        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積水在文石砌成的大街上橫流,蠻迦們蜷縮在屋簷下瑟瑟發抖,污水漫過了他們的足踝。這不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雨,但已經足以讓某些人感到恐懼,他們在思考:為什麼剛過天球節,就會下這麼大的雨?凱比特是為什麼而忿怒?還是為什麼而憂傷?

        雅歌舒的御輦馳過長街,後面跟著鴻祭們的車隊,裝著雨獸和脂豕的籠子川流不息,駝龍的長毛緊貼著脖子,雨水從順著它們的背脊滑落。

        我赤著足站在街邊,看著祭神的車流從身邊淌過,雨水從傘蓋上注下,像一個水晶的簾子,將我與世界隔絕,只有紛亂的雨聲由遠而近地穿過其中的間隙,又由近而遠的消失……就像是我眼中亞洛的風景。

        後來,也是下雨的時候,我切實地俯瞰過亞洛:偌大的都城迷濛著一層透明的紗,街道像水蛾絲一樣縹緲,若有若無,但又無比精緻,彷彿出自滄流匠人的手筆,我可以想像他們目不交瞬,凝視著平滑的夜光石,用鋒利的尖錐,在上面刻出纖細而流暢的劃痕;城外的亞洛崗鋪滿了海水般的蘭花果,淡淡的人影在山上閃爍,如果不是下著雨,我會把那看成陽光掠過海面的蹤影,一閃而逝;本來,山崗下的殊朗湖沉靜深邃,更像一片汪洋,但可惜的是,我站的太高,以至這座孕育了亞洛的湖泊也只是一面不大不小的鏡子,映出變幻無常的雲空。

        許多年來,鴻祭們一直在爭論,有人認為殊朗湖就是凱比特的足跡,也有人反對這種說法,理由林林總總,我不勝枚舉,但我更願將它看成一面藍水晶磨成的鏡子,而亞洛就是一個攬鏡自照的美人,將她夢幻般的臉龐,投入鏡裡;那大概是最純粹的輪廓的美,擁有美妙的曲線、迷人的光澤,但不帶任何精神,就彷彿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許多曼育人也未必贊同我的觀點,在他們眼裡,亞洛代表著不朽大陸的精神,凝聚了凱比特的智慧,是美貌與理性的融合。然而,當時的我,眼裡卻被一種空虛盛滿:智者們從城郊踏青歸來,唱著晦澀的詩歌;衣甲凌亂的皇朝騎士摟著鶯奴,喝著烈酒,當街調笑;穿著絲織長袍的古古,騎著風牡,撐著斑斕的雨傘,優雅地從智慧塔下經過;兩個努孫揮舞著皮鞭,督促蠻迦們抬著寬闊的床轎,上面躺著一個年老的龍騰,他爛醉如泥……銀質的巨鐘在我身後清脆地響起,一下一下敲打著亞洛的軀體,似乎在宣告:「凱比特不朽!」神殿裡的鴻祭們也開始祈禱。那些低沉的歌唱在我的記憶裡,就像碧藍河的河水,平緩無波,潸然遠去,已經模糊不清;但透過鐘聲和歌唱,隱約傳來了伏瓦琴的聲音,像細細的風,吹過水面,留下絕妙的劃痕,彷彿美人的皺紋;雖然蘊藉著深深的憂鬱,但分外清晰。

        憂鬱像鏡子一樣讓空虛凸現,於是,這種空虛隨著琴聲的韻律在我的腦海裡重複疊加,最終構成了一種堅不可摧的信念:亞洛只剩下一個脆弱的殼,沒有了蛋黃支撐的櫻雞蛋殼,雖然美麗,但一觸即碎,就像那個伏瓦琴的演奏者,蘇蘭格爾,美麗無雙、但又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觀望一切的同時,溫薛斯率領他的大軍,穿越了冰雪覆蓋的死神雪山。這個瘋狂的統帥,似乎就是為了戰爭而生,只有戰爭與征服,才能滿足他的慾望,在穿越死亡雪山之前,他對著紅魔騎士團發表了他的演講,但這是否叫做演講,讓後人困惑。因為,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翻過去!把曼育變成牧場!」

        據撒蘭的詩人們描述,那是一次與死神較量的行軍,死神無法忍受卑微的人類踏在它的肩上,它的怒吼夾帶著風雪,擊打在戰士們裸露的臉上,無數孱弱的生命在怒吼中倒下,與死神山同化,但溫薛斯毫不退縮,他走在隊伍的前面,懷抱著撒蘭的旗幟,赤紅的旗幟就像一團火,在風雪中飄忽,但頑強地燃燒。

        冥星六年一月三日,天球節還沒結束,疲憊不堪的撒蘭之師出現在赫雷亞平原上,卸下了臃腫的衣物,穿上了火紅的鎧甲。而這個時候,曼育的軍隊正一分為二,一半困守在死神要塞,一半囤聚在常靜海邊的沐華城,構成半月形的工事,等待傳說中的撒蘭海軍。

        溫薛斯狡猾地欺騙了雅歌舒和他的兒子們,拉開了曼育的雙臂,然後用尖刀直插它的心臟。

        看著對手茫然失措,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愉快的經歷。如果你的對手足夠高明,那麼,你會更加快樂。我想,很難有人能夠克制這種心理,無論所向披靡的統帥還是十多歲的少年。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許多棋師的臉上,分明寫著忿怒二字,甚至有人公開拒絕與我對弈。

        我一言不發,我想,當時我的神情,絕對不是一個十四的少年,我一言不發地趟過雨水漫漲的街道,一言不發地坐在棋盤前,用濕漉漉的袍子,蓋住我赤裸的雙足,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對手在我面前茫然失措。

        我將慘敗的屈辱加諸一切藐視我的對手,看著他們慘淡的神情,我心裡快慰莫名,我一步一步接近神棋手的寶座,也看到了仙娜身上的繩索一條一條的鬆開。下一個對手是烏克特,他是最近聞名遐邇的年輕棋手,皇太子府邸的驕傲,他是龍騰,他有皇族的血統,甚至棋賽沒有開始前,他已經被認為是今年神棋手的不二人選,「一個聰明的傢伙!」傳說聖耶沙與他對弈後,這樣評價。

        「和鶯奴的雜種較量,簡直是一種恥辱!」當他知道我是他的對手時,這樣大聲說。他拒絕與我對局。但波蘇拔出了腰間的劍,烏克特面色發白,他望了皇太子足足四個凱比特,終於屈服,坐到我面前,向著我的目光中透著極度的忿怒。

        失敗也算是一種恥辱吧!我想,如果龍騰敗給了鶯奴的兒子,無論是對烏克特還是皇太子肖伽來說,那將是恥辱中的恥辱。看著波蘇陰狠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轉著同樣的念頭。

        雙王之爭並不是一件新鮮事兒,鎮守死神要塞的波蘇與統領半數曼育大軍的皇太子肖伽,一直都是明爭暗鬥。雅格舒聰明地利用二人的爭鬥,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讓自己的帝位穩若磐石。雖說肖伽名為太子,但誰也摸不清雅歌舒究竟會將帝位傳給誰?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波蘇顧忌肖伽手中龐大精銳的軍隊,肖伽也害怕波蘇在死神要塞倒戈,將撒蘭的鐵騎引入曼育;但帝王的寶座實在讓人迷亂,他們從來沒停止過爭鬥。即使在皇朝騎士衛戍的亞洛城裡,他們也會使用各種手段,挫傷對方的面子,風牡球、鐵餅戲、神步……都是他們的角鬥場!

        鐵餅戲是安那略的拿手好戲,他是曼育第一力士,雅歌舒的侍衛。風牡球場呢?是炎羅的天下。神步呢?本來是屬於烏克特的領地。

        烏克特用雪白的手絹拭著額頭,儘管這並非炎熱的季節。老實說,他是一個長得很俊秀的年輕人,精緻的五官,甚至不像一個男人,據說他是貴婦人們的寵物,最豪華的歡宴從來不會缺少他的身影,他還會作詩,龍騰人一種奢侈的遊戲。我不認識字,我不會作詩,我只會下棋。

        烏克特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雪白纖細的手指微微顫抖,拭額頭的時間越來越長,以至他豐滿圓潤的額頭上現出鮮紅的痕跡,好像傍晚夾雜在白雲中的紅霞!

        我落子卻很快,我心中通透,我知道,一切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被主人牽著的雨獸,無知地前往最後的屠宰場。

        這就是神的腳步,不可阻擋!

        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烏克特的臉扭曲起來,光澤褪去,就像酡木燃燒後的灰燼。

        屋子裡的時間彷彿凝固了!

        「嗨!小傢伙!」一隻大手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手的主人對我說:「下一局吧!」

        我掉過頭,看到一頭蓬亂花白的頭髮,覆蓋著寬廣的額頭,鬍鬚很糟糕地糾纏著,好像永遠也無法分開,如果僅看深藏在鬚髮裡充滿孩子氣的眼神和白袍下赤裸的雙足,誰也不會將他和那個讓人敬佩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聖耶沙哦,引導智慧的燈塔,你的光芒,讓我從混沌中甦醒……」

        我時常想起第一次見到聖耶沙的情形。時間總是讓許多往事悄逝,但那一個清晨我始終記得。那是一個寒露結滿花蕊的清晨,仙娜還在沉睡,昨天,她被一個蠢豬折騰得很晚。我輕輕給她拉上了被角,推門走出。刺骨的寒風迎面拂來,蔓草絆著我的腳,讓我跌了一跤,爬起來時,幽凰月的影子已經沉沒不見,星斗在晨光中漸漸黯淡。

        亞洛城的大門嘎吱吱敞開,罪人們屍體在風中飄飄蕩蕩。智慧塔上,傳來虛無縹緲的歌聲。歌聲中,一個人赤著腳,穿過濃濃的朝霧,一搖一擺,走進了亞洛城,髒兮兮的袍子穿在身上,手中提著沒有底的鞋,鬍鬚被粘成灰黑的板子,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浪漢。

        「小傢伙!」他進城時笑著拍了拍我的頭說:「起來得可真早!」他努力地在口袋裡搜索,老半天才摸出了一小塊黑麥餅,撒蘭人常吃的那種。「給!」他的笑聲洪亮:「我最後的早餐。」他很吝嗇地將餅分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另一半遞給了我。捏著硬邦邦的黑麥餅、看著他孩子氣的眼神,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然後邁開步子,唱起了歌:「天球哦,你為什麼藏在雲中?聖處女,你為何哭泣?碧藍河水啊,凱比特的眼淚流過大地!星辰為什麼閃爍?雨雲為什麼凝聚?赤魂哦,你的光芒為什麼從東方升起?張開哦,獍□的眼;跳動吧,死神的心;光明是什麼,火神的舌頭嗎?黑暗是什麼?努努的牙齒!雪為什麼冰冷?火為什麼熾熱?夢海的潮汐為什麼起起落落?夫朗特的火焰為什麼永不平息?鳳鳥啊!你為什麼飛翔,魚兒為什麼活在水裡……」

        他蒼涼的歌聲消失在亞洛的深處……我驀然驚醒,點了點頭,愉快地回答:「好呀!」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聖耶沙在我的身前坐下。他抓了一把棋子。「單數!」我說。

        「你猜錯了?」他頑皮地將手中的棋子在我眼前晃動:「我是冰龍!」他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盤上。

        我是幽凰,我拈起冰藍色的棋子……

        當這局棋下到傍晚時,太多的腳步與說話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我看到雅歌舒走了進來,他驚異地看了看棋盤,然後驚異地看著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再次進入了沉思。

        棋局進入午夜時,我終於被飢餓喚醒,我疲憊地晃動著腦袋,眼角掃過,看到屋子裡或站或坐,全都是人,每個人都神情專注,我還看到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在門口晃動,好像是仙娜?我有些迷糊,仙娜怎麼會來這裡呢?

        「我不能輸!」我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空空如也的胃讓我十分難受,脖子上的筋突突直跳,像一隻楔鼠在獵人的籠子裡奮力撲騰。我感到自己筋疲力盡,但思路還算清晰。棋盤被不斷地填滿,又不斷地空虛,這場棋局真的成了沒有窮盡的剿殺。

        聖耶沙的濃眉緊緊擰在一起。

        一雙素淨的手將糕點放到了棋盤前,順帶還有馥郁的蘭花果酒。我的嘴裡滲出苦澀的液體,但不敢去拿,我只是一個努孫,這些珍貴的食物我見所未見,只有貴族們才有權力享用,當我看到聖耶沙拈起了一塊糕點時,我全然被飢餓打倒,我的神志全然迷糊,彷彿感到自己在冰天雪地裡獨行,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晃了晃腦袋,看到了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哦,仙娜?真的是仙娜嗎?於是我抓住了那雙素淨的手,耳邊似乎傳來怒吼聲……但我已經聽不清其中的涵義,「我不能輸!」我最後只想到這個。

        然後,一切都看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抓住了太子妃蘇蘭格爾的手,叫了她一聲媽媽!

        第一次面對蘇蘭格爾時,她這樣問我:「你多大了?」她的眼神裡有一絲少有的好奇。

        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很奇怪,當她這麼問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我有沒有鬍子?大概是因為她的口氣,讓我覺得自己有些老。當我感到手下光滑無髭的時候,才略略放下心,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我的運算。

        「你算錯了!」聖耶沙在旁邊說。

        我雙頰發燙,匆匆用手抹去沙盤上錯誤的數字。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見到這個女人,看到她,我就心煩意亂。「天啦,我怎麼能叫這種女人媽媽!」我總是這樣想。

        這個女人美得讓人心碎。她憂鬱冷漠的個性與她風華絕代的外表構成一種異樣的美麗,她似乎只會做兩件事,彈伏瓦琴和看星星。

        事實上,她非常的幸運,她的出生異常顯赫,她的曾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祖父是大事務官,她的父親仍然佔據著這個要職。蘇蘭府是除了皇宮,最為高大的宅邸。「曼育最大的蛀蟲!」我時常聽到某些人望著那座高宅悄悄議論。的確,越過那裡的圍牆,總是傳來望月人奢靡的歌舞聲;石門下的水晶石台階上,也總是流淌著蘭花果酒的醉人香味。

        「幸與不幸,總是相輔相成,像生與死一樣不可分離,也像光數與影數一樣不可或缺!」聖耶沙對我說:「除非,你在降生的一剎那突然夭亡。哦,不,我糾正我的話,獲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神的恩賜,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是莫可名狀的幸運。」

        「所以!」他微笑著對我說:「只要你用心去感知,就一定能感受到幸運之神的存在!」說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蘇蘭格爾一眼。

        蘇蘭格爾只是看著星空,一動不動。

        「但是,如果那一霎那縮小為無呢?」我頭也不抬地問。

        「哦,不,不。」聖耶沙的花白的眉毛像在跳舞。「沒有絕對的無。」他用木棒在沙盤上推演,用密密麻麻的因為所以來證明他的觀點:「就像數字,數與數之間無限可分,而無這個數字只是一個象徵,它事實上並不存在,它只是光數與影數的一個象徵性的分水嶺,光數與影數無限向它靠攏,但事實上,永遠無法到達,就像你永遠無法觸摸到星星一樣!」我聽得有些迷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非得來學這些東西,並且還要從事這些無聊到有趣的數學運算。我本來只是一個神步棋手。但聖耶沙為什麼要讓我成為「沙哲」。

        「你很善於思考!」他這麼笑著回答我,嘴上的鬍子一翹一翹。混蛋老頭兒!據說我昏倒在蘇蘭格爾懷裡的時候,他躺在地上,蹺著腳哈哈大笑,將所有的棋子都掃到了地上,也讓拔出劍的肖伽太子茫然失措。

        隨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連雅歌舒也瞇縫了眼睛。蘇蘭格爾後來告訴我,她當時頭腦裡空空如也,除了抱著我,她根本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她本來只是順手接過宮女手中點心,放在離她挺近的棋盤上,因為當時坐滿了人,連宮女們也無法通過。

        「那是一場了不起的對局!」她望著我,眼裡竟然露出一絲笑意:「無論在憂傷大陸,還是不朽大陸,聖耶沙都沒有輸過!」

        然後,她疑惑地看著我:「你真的只有十五歲嗎?」

        於是,我下意識地摸摸嘴。「天啦,我怎麼叫這種女人媽媽?」我感到沮喪。

        不過,笑聲卻讓肖伽收回了劍,後來,聖耶沙抱起我,向外走去。屋內所有的人都給他讓路,眼看他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中時,他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誰知道他家在哪裡?」他狼狽地問。

        「怎麼,你不認識他?」雅歌舒用古怪的眼神瞪著他:「我以為他是你的沙哲!」

        據說當時聖耶沙只是眨了眨眼睛,說:「你說得對,他就是我的沙哲!」

        沙哲,既是智者的侍從,也是智者的繼承人!繼承他的思想與財富的人。

        「當時屋子裡鴉雀無聲!」蘇蘭格爾微笑著告訴我。天啦,原來這個女人也會笑。我吃驚得要命,我的眼神死死盯在在她的臉上。

        「怎麼了?」她學著我的樣子,摸了摸嘴唇,笑著說:「難道我長了鬍子嗎?」

        「天啦!我怎麼會叫這樣一個女人媽媽!」我悲哀地拍了拍額頭。

        「他是鶯奴的兒子,他只是一個渺小卑微的努孫!」當時烏克特這樣叫喊。他非常的嫉妒我,我奪走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可惜當時我在虛無中漂流,對他的咆哮一無所知。呵,那應該是很有趣的場面,我可以想像那張俊秀的臉是如何的扭曲。

        「渺小卑微嗎?」據說聖耶沙望了他一眼,這樣說:「你大概不知道,渺小的種子也會長成擎天的『鳳木』呢!」

        他轉過身去:「偉大的鳳兮之花就在它身上開放!」

        老實說,聖耶沙不是一個合格的主人,他從來不危襟正坐,認真地對我講解知識,他沒有這個耐性,他只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如果我不追問,他也絕不會多說。但幸好有蘇蘭格爾,因為,這裡是智慧塔的頂端,她喜歡來這裡看星星,聖耶沙也經常住在這裡,為此,雅歌舒每次都繞圈子,從王宮走到聖耶沙的宮殿,又從聖耶沙的宮殿走到智慧塔。「你幹嘛不住在我給你修建的宮殿裡?」雅歌舒總是拈著鬍子生氣。

        「宮殿?」聖耶沙會抬起頭,傻兮兮地望著他:「什麼宮殿?」

        這個時候,我就會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還有僵硬的繭子。這些繭子讓我想到打磨水晶石的情形。呵,蠻迦們修建了一座無人問津的房子!我微微歎息。

        然後,我的眼角瞟到蘇蘭格爾臉上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個女人,她應該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如果沒有她,也許我還不認識字,更不會明白聖耶沙那浩如煙海的智慧。

        我的確是一粒種子,毫不起眼種子,我在智慧塔裡成長,直到有一天,美麗的園丁告訴我:「你已經快成為樹了!」是嗎?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自己,然後低下頭,繼續我的成長。但是,我能夠感受到她凝聚在我臉上的目光,很久很久都不會散去。

        她比以往更長久地呆在這兒,她大概不願回去,似乎也沒有人催她回去。因為,亞洛得到消息,溫薛斯在大肆造船,準備從滄流海岸,以水師進攻曼育。於是雅歌舒命令肖伽帶著軍隊,去了沐華城。

        蘇蘭格爾有時候整夜地望著星空,讓如水的月光浸透自己嬌美的軀殼,手中撫弄著哀傷的伏瓦琴弦,低吟淺唱。這時,我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房間,低頭計算,用星星的軌跡,推演新的曼育曆法。但那琴聲就像風牡的尾巴掃過我的心房,總讓我心煩意亂。於是,我拂去沙盤上錯誤的結果,拿起木棒,乒乒乓乓敲打門板,這時候,她的侍女就會從房間裡跳出來,指著我的鼻子叫罵,埋怨我攪了她的睡眠。我偶爾也會尖酸地回一句嘴,我不大罵人,但每罵一句都頂心頂肺。比如,我會先告訴她:「你衣襟敞開了!」當她匆忙地遮蓋裸露的肌膚時,我又說:「其實,就算你沒穿衣服,我也不會看你!」於是,那個女人就向我撲上來,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蘇蘭格爾才會慢吞吞地在裡面說話,叫回自己的僕人。

        但無論我們鬧得如何天翻地覆,聖耶沙都充耳不聞,我有時候懷疑,當他進入沉思的時候,就算凱比特將巨雷扔到他頭上,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每當吵鬧後,蘇蘭格爾都不再彈琴,但過不了三個凱比特,她鐵定會直接闖入我的房間,站在我的背後,然後指出我計算的錯誤。我忍無可忍,我只有拿起書本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我又聽到了伏瓦琴的聲音。

        一切都像幽凰和冰龍的追逐,如此地循環不休。

        但我們樂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我偶爾經過長廊的鏡子旁,突然發現,自己的嘴邊生出了細細的茸毛。

        於是,我摸了摸嘴,指尖有輕微的刺痛感!「你長成樹了呢!」蘇蘭格爾柔美的聲音從我的背後飄來,夾帶著她慣有的歎息。

        多管閒事的女人!

        也許真是年紀的關係,我漸漸開始喜歡與聖耶沙爭辯,大概是他喜歡爭辯,讓我也跟著變得好鬥。

        「三角無疑是所有圖形中最穩定和堅強的!」在一次爭辯的開始,聖耶沙這樣隨口說道。

        「不過!」我企圖否定這個事實:「如果它失去了其中一點,那麼,它將變成所有圖形中最脆弱的直線!」我補充說:「我喜歡圓,不僅完美,而且它的一切都在圓心的統帥之下,只要不斷改變圓心的位置,就能形成不同的圓,因此,無論從那個方向施加壓力,只要我改變圓心的位置,它就不會被摧毀。」

        「我們在討論圖形學!」聖耶沙望了我一眼:「不是藝術,更不是戰爭!」

        我呆了一下,垂頭喪氣,這時,我看到蘇蘭格爾站在門前,望著我,臉上帶著不易覺察的嘲笑。

        冥星六年一月二十五日,撒蘭的大軍突然出現在波蘇的身後,正與撒蘭名將費拉交鋒的波蘇遭到了背腹受敵的打擊,死神要塞在一天之內淪陷,曼育王朝堅不可摧的大三角崩潰了。

        沒有任何消息傳到亞洛,溫薛斯滴水不漏地封鎖了要塞淪陷的消息。然後,他帶著紅魔騎士團,開始晝夜行軍,以驚人的速度,偷偷穿過特拉斯山谷,然後又悄悄地在碧藍河上架起浮橋,迂迴到了蘭果草原上,當毫無防備的曼育人發現這群火紅的騎士時,溫薛斯離亞洛僅有九百箭。

        亞洛驚呆了,皇朝騎士騎著風牡,像夜裡的蝠鳥一樣滿街亂撞。古古們吆喝著努孫和蠻迦,趕著駝龍,向沐華城方向進發。整個亞洛在瞬息間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稀粥,戰爭的恐懼讓每個人都失去了理智。

        「亞洛有一百二十年沒有經歷戰爭了!」雅歌舒向聖耶沙辭行時說:「我與我的祖父竭力避免戰爭,但現在已經不可避免!」

        「你打算親征嗎?」聖耶沙問。

        「是的!」雅歌舒看著身邊的蘇蘭格爾說:「你的父親將守衛亞洛城!」他沉默了一會兒:「但如果我輸了!亞洛城還能夠守得住嗎?」

        「你會勝利的!」蘇蘭格爾淡淡地說。

        雅歌舒望了她一眼,說:「如果我輸了,我允許你去沐華!」蘇蘭格爾留在亞洛,事實上只是雅歌舒的人質,他有些害怕自己的兒子。

        蘇蘭格爾默不作聲。「但我不會輸的。」雅歌舒自信地站起來:「我已經得到消息,撒蘭的前鋒不足五萬,而我的皇朝騎士團,超過十二萬。」

        「有凱比特的庇護,曼育永遠不朽!」雅歌舒的聲音的在智慧塔的頂端迴盪。這一次,是我最後見到雅歌舒。

        鴻祭們的聖歌聲中,雅歌舒與溫薛斯在蘭果草原上相遇。冷峻的溫薛斯對他的五萬名戰士發表演說,還是只有一句話:「舉起槍,把天球踩在腳下!」

        於是,紅魔騎士們望著天球峰,燃燒起來,像火的巨流淌過蘭果草原。這批身經百戰的殺戮者幾乎讓所有的皇朝騎士顫慄,蘭果草原上每一株康康草都塗滿了皇朝騎士的鮮血。這場一邊倒的戰爭持續了一天,曼育的防線徹底崩潰。雅歌舒被溫薛斯的騎士生擒,但他拒不屈服,於是,在亞洛城下,溫薛斯將他與波蘇放在一起,用龍犀拖著碾磨香花稻的石碾,來回碾了三次。

        我清楚地記得,雅歌舒離開之後,聖耶沙少有的沉默,只是凝視著掛在牆上的曼育地圖。「曼育滅亡了!」最後,他這樣說。我詫異地看著他,我一直認為他對戰爭和治國一竅不通!

        「要打賭嗎?」他居然看透我的心思。該死,當這個老頭兒把心思放到某件事上時,幾乎就無人與之比肩。我時常懷疑他與凱比特的關係。所以,我絕對不會和他打賭,何況他說的話,也就是我的想法。

        「雅歌舒沒有戰爭的天賦,但他要面對一個用武力結束撒蘭亂世的天才!」聖耶沙對我和蘇蘭格爾說:「戰爭絕非算數,不是用數學能夠比擬的。士兵的數量更多的一方,未必能夠佔有絕對的優勢。因為數量越多,越考驗統帥的駕馭力,就像玩鐵餅戲的力士,有的力士能夠揮動四十琺重的鐵餅,但有的卻只能使用十琺。如果以此作比,溫薛斯是能夠揮動四十琺的力士,而雅歌舒連十琺也無法駕御,而現在,他卻要扛著八十琺的鐵餅去和游刃有餘的溫薛斯戰鬥,也許還沒動手,他就會砸著自己!」

        「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我問。

        聖耶沙搖頭說:「沒有用的,敗局已定。我想,到現在為止,雅歌舒的法子也許是最有希望的法子。這是大謀略的失敗。我曾經說過,在凱比特締造的世界上沒有絕對,既沒有絕對的有,也沒有絕對的無,撒蘭人遲早會越過死神山。可他一笑置之。所以,自溫薛斯成功偷越死神山的那一霎那起,就決定了曼育的滅亡。到了這一步,養尊處優的皇朝騎士,根本不是紅魔騎士團的對手。但通常來說,進攻是最佳的防守,如果純粹在亞洛城防守,那麼,將會更加悲慘!」

        他停住了,他沒有再說。但後來的事實是這樣的,蘇蘭博達,蘇蘭格爾的父親,帶領曼育的殘兵敗將,依仗高聳堅固的城牆,拒絕投降。溫薛斯迅速做出反應,他將投石機放在了天球祭壇上,真是絕妙的諷刺!宏偉的祭壇竟成為了天然的投石台,溫薛斯直接從上面將巨石投上城牆,讓蘇蘭博達始料未及,又無可奈何,這個祭壇是用整塊的文石構成的,堅硬巨大,當初建造的時候,就是為了讓它不朽,所以,沒有三個月時間,根本無法用人力摧毀。

        撒蘭的投石機讓曼育的守軍死傷無數。但蘇蘭博達仍然堅守,因為他還等待著肖伽的大軍從沐華城趕來。

        溫薛斯再次顯露了大謀略上不可動搖的優勢,他逐漸放慢對亞洛的進攻,命令費拉迂迴到西克拉山口,布下伏兵,然後放出亞洛城的求救者,讓肖伽充分知道亞洛城的岌岌可危,心急火燎,日夜兼程;同時,命令驍灼率少部人馬,偷偷繞過西克拉山,向沐華城進發。他自己則整頓大軍,在亞洛城下以逸待勞。

        結果不言自明,當肖伽的二十萬大軍疲憊不堪地到達蘭果平原時,「西克拉之戰」開始。肖伽比他父親要高明些許,他依靠著西克拉山,這座以曼育先祖命名的大山,步步為營,試圖利用山地,消磨撒蘭騎士可怕的機動性,但他低估了撒蘭人的威力,在經過三十二個天球時的相持後,肖伽的大軍被迫退卻,但就在這個時候,費拉異常及時地出現在肖伽的後方,截斷了他的退路。二十萬精疲力竭的曼育戰士,進退不能,帶著驚天動地的嚎叫,在西克拉的山風中倒下。碧藍河水被染紅,凱比特的眼淚浸透了鮮血。

        這是不朽大陸上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戰爭,龐大的肖伽軍團幾乎全軍覆沒,溫薛斯將所有的俘虜和投降者捆在一起,投進了碧藍河,碧藍河上的浮屍綿延六百多箭,讓碧藍河的水聲也失去了往日的韻律,變得異常低沉可怕,似乎在悲痛的宣告:「滅亡了!曼育!」

        以後的事,我想,會永遠烙在亞洛的記憶裡。那就是西克拉塵埃落定後,數十萬撒蘭騎士,舉起了長槍,跟著溫薛斯怒吼:「撒蘭!撒蘭!」

        後人們這樣描述:溫薛斯用三句話征服曼育。所以,這三句話也就成為了撒蘭的軍歌:「嗨!撒蘭!撒蘭!翻過去!把曼育變成牧場!嗨!撒蘭!撒蘭!舉起槍!把天球踩在腳下!撒蘭哦!撒蘭!」

        就這樣唱著歌,撒蘭人進入亞洛。

        智慧王冥星六年三月一日,曼育王朝滅亡!

        (四)星之惑

        我沒有成為名義上的神棋手,因為,那一天我沒有完成與聖耶沙的棋局。

        後來,我與聖耶沙有過許多次對局,當然有輸有贏。「其實,沒有絕對不敗的棋手!」他每次輸給我之後,都用這種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感。狡猾的老頭兒!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你就不能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的失敗嗎?」

        「失敗?」他裝傻:「什麼失敗?」然後,他又說:「你也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剛才這一局,你的運氣明顯比你的棋藝要好許多!」我無話可說。他總能找出一些不合理的借口。「嘿嘿!」然後他會很無恥地向蘇蘭格爾說:「你也別閒著看,跟我下一局吧!」再然後,他鐵定會在蘇蘭格爾身上找回面子,厚著臉皮大笑:「我是在火神年誕生的,火神之舌給了我幸運!」

        火神之舌,代表著光明!它的後面是努努之牙,那是黑暗之星。它的前方,是鏡□之眼,我們叫它鏡□星,它意味著生命,而最前方,是死神之心,也就是冥星,那是死亡的象徵。

        這四顆暗星的順序是燕楓的先賢司熒發現的。後來他發了瘋!因為他想知道天上的星辰為什麼總以同樣的規律運行,他在巨大的星龍儀旁計算和觀察了三十年,始終無法揭開其中的秘密,他在瘋狂中死去,留下了許多張神奇莫測的星圖和一個聰明絕頂的聖耶沙。

        聖耶沙是追尋著星星的軌跡,穿過兩個大陸的。當他到達不朽大陸之後,司熒的星圖增加了兩顆暗星,聖耶沙叫它們白魚和紅鳥,這兩顆星更加黯淡,與司熒四星處在截然相反的天區!

        星辰好像隨著聖耶沙的雙足運行,當他進入曼育之後,他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他告訴雅歌舒:根據他的推算,我們的大陸,應該是在一個球上。

        據蘇蘭格爾告訴我,當時,兩個大陸最傑出的智者是這樣對話的。

        「為什麼呢?如果我們的大陸是球形,那麼人怎麼能夠立足?」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無限大的圓,這個圓是無法用沙盤描繪的,如果非得用沙盤,那麼沙盤一定比我們的大陸還要大若干倍。根據圖形學,同樣一段圓弧的彎曲度,會隨著圓的放大,逐漸變小,接近直線,如果,這個圓足夠大,那麼,我們能夠看到那段的弧線會給渺小的我們一個錯覺,那就是,它本身就是一條直線。」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一隻渺小的白螻在巨大的天球上行走,它一定不會感覺到,天球是圓的。」

        「是的,如果將一個球的內容抽空,僅留下它的表面,那麼,這個表面也就由無窮個圓構成的。這個結論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站在蘭果草原上,無法看到天地線之外的物體,為什麼赤魂和月亮總是徐徐升起!」

        「……難道,我們真的這麼渺小嗎?」

        據說,在問到這句話前,雅歌舒沉默了很久。

        「是的!我們非常渺小!」聖耶沙沉默了許久,才這樣回答。

        在這段對話後的一個冰龍月,聖耶沙從智慧塔上的晶石中的得到了靈感,他發現,最晶瑩的晶石,如果凸起,就能將物體放大。於是,在聖耶沙的提議下,雅歌舒命令蠻迦們,用常靜海裡最透明的水晶石,製造了一個奇怪的鏡子,也就是小蠻迦們用血肉模糊的手打磨的那個東西,聖耶沙用『鏡□之眼』給它命名,它能夠將星辰放大,儘管非常模糊,但對聖耶沙來說,已經夠了。

        他計算和思考了很久之後,在智慧塔上,向世人宣佈:「我們住在一顆球形的星辰上!我們的星與其他的星一模一樣!」

        然後,他又迷惑了,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每天都對著『鏡□之眼』沉思。最後,他和我用雨獸皮做了一張大星圖,記載了所有的亮星與暗星。在智慧王時代的倒數第二年的天球節,他與雅歌舒有這樣一段對話:「我不知道是由於什麼力量的驅使,但我開始相信,赤魂並不是圍繞我們,正相反,我們所在的星與其他六顆暗星乃至於所有的星辰,都是圍繞著赤魂轉動的,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這張星圖上星星的變化!」

        「您在說什麼呢?」雅歌舒張大了嘴:「您總是讓我吃驚!」

        「這個發現並不屬於我,應該說,是兩個大陸智慧的必然結果,星辰學與數學在司熒那裡達到了頂峰,而圖形學和星象學在曼育同樣達到了相當的地步,我只是隨波逐流,被先賢們的手推動著前進,當我通過鏡□之眼,看到那些古怪的景象時,我不得不肯定,司熒錯了,他認為所有的星辰,都是圍繞著我們的大陸運行。儘管,他是我的老師!」

        「但您的結論有一個很大疑點!」

        「我知道,那就是什麼是推動它們的力量?」

        「如果,您給出的前提是對的,我認為是凱比特在推動它們!」

        「但根據我的一些計算和演示,我猜測,星辰不是依靠單純的推力,而更像是鐵餅戲,哦不,更像魔亞人的皮鳥,但不同的是,鐵餅和皮鳥是被有形的繩索牽引,而星辰是被赤魂某種無形的繩索放飛。」

        「這只是一種猜測!」

        「是的!我們缺乏更多的知識!」

        「唔!什麼知識呢?」

        「我想……應該是力量吧!我想知道,讓星辰運動的力量與我們的力量有什麼不同!」

        聖耶沙開始對所有的力量著迷。他經常去看鐵餅戲和風牡球,經常望著蠻迦們的手推車出神;他製作了五彩斑斕的皮鳥,在蘭果草原上放飛,引得所有的人都來觀看,他甚至經常將各種物體從智慧塔上丟下,然後看著它們跌成粉碎!以至蘇蘭格爾兩顆碩大的寶石打穿了一個龍騰的床轎,幾乎要了那個傢伙的老命。雅歌舒開始懷疑他是否步了烏朗的後塵,處於瘋狂的狀態。他派了士兵,看住這個老傢伙。

        但老傢伙突然間靜了下來,他說:「太混亂了,太混亂了!」然後開始沉思。「許多物體的運行似乎都不止一種力量在起作用。」最後他這樣說:「我必須把運動簡化!」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似乎只有我隱約明白,「你要在最簡單的運動中尋找力的存在嗎?」我說。他點點頭:「必須簡化,並使用數學和圖形學!」然後,我們倆用木料製造了大量的器具,在一定的長度和寬度裡,對推力、拉力、水力、風力、擲鐵餅的扔力、還有垂直物體下落時的衝擊力等進行異常繁複的測量和估算。

        這個艱難的過程持續了半年時間,當我發覺自己做木工活的手藝足以和滄流匠人媲美時,聖耶沙也製作了一個巨大的模型,一個用碧藍河的水力推動,以纖細的酡木支撐,用剔透的晶石打磨的星象模型。每顆星斗的位置與運行,都與天上的亮星一樣。這個裝置精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讓所有的人歎為觀止。但我不以為然,雖然我佩服他的巧思,但我還是告訴他,沒有必要用這麼複雜的器械,如果在一個球上刻下每個星辰的相對位置,再讓它轉動,會更加省事他驚奇地看著我,看了足足六個凱比特,然後他發瘋似的笑了起來。還噁心地把我抱起轉圈子。嘴裡不斷地念叨:「天球啊,天球!」

        在智慧王時代的最後一個天球節,天球之謎意外地揭開了,人們發現:那些困擾世人千年的天球峰圖案,竟然包括了幾乎所有已知亮星與它們的位置。

        聖耶沙說:「天球就是一個恢弘無比的星象圖!是凱比特留下的星象圖!」曼育人高興得瘋狂了。

        但是聖耶沙很快又迷惑了,因為在天球上,竟然還有比聖耶沙星圖更多的星辰,對它們,聖耶沙一無所知。更讓他迷惑的是,為什麼凱比特會留下這個偉大的奇觀?這又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天球是星圖,那麼聖處女又是什麼呢?」他喃喃自語,他的神情非常的痛苦。

        但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始終無法找出支配星辰的力量。

        「我堅信,星辰的運轉是由凱比特推動的。」雅歌舒在他們最後的爭論中這麼說。

        聖耶沙看起來很苦惱。「在我找到答案之前,就算是這樣吧!」他無可奈何地回答。

        冥星五年一月四日,就在撒蘭大帝向死神要塞進軍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為了便於計算,聖耶沙將天球上的星區分成七個,分別以凱比特的七步命名。在第六星區,也就是撒蘭星區,一顆以撒蘭王朝開國帝王科洛命名的星辰,突然有了異常的變化。

        當時,我正坐在亞洛崗頂,我的心情糟糕到極點,因為,仙娜懷孕了。

        這簡直讓人無法理解。雖然我沒有成為神棋手,但我成為了聖耶沙的「沙哲」,我的地位一躍千里,能夠與帝王和皇妃同座,為了讓仙娜卑賤的生活不至於間接污辱到聖耶沙的智慧,波蘇還是取消了她的鶯奴身份。

        但是,讓我異常難受的是,她仍然與某些風牡騎士往來。「我已經習慣這種生活!」她面對我忿怒的眼神,微笑著說:「你不會明白的。」

        什麼生活?在男人懷裡嗷嗷亂叫的生活?我渾身顫抖,我無法明白她的想法。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心裡有很多刻薄的話,足以讓她永遠笑不出來。我只是緊繃著臉,靜靜地走進我的屋子,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發呆。

        最後,她竟然懷孕了。而且,她不知道誰是孩子的爸爸。簡直變本加厲,莫名其妙!當我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我真的氣瘋了,那天我的計算老是出錯。聖耶沙望著我說:「把你的小腦袋扎進碧藍河裡清醒一下。」然後,他把我趕出了智慧塔,我只好無精打采地回家。

        但我不想看到仙娜,她現在大概正坐在燈火下一邊唱歌,一邊給她肚子裡的寶貝做衣服,這些天,她更加快樂,她的笑容更加迷人,天哪,她還經常哼一些莫名其妙的歌,我承認很好聽,但越是好聽,我越是生氣。我簡直要恨她了!我承認,我嫉妒那個小傢伙,他奪走了原本屬於我的笑臉。為什麼呢?我可以明白天球的奧秘,但我無法明白女人的心意。為什麼她仍然要和那些男人鬼混,甚至不再使用安息草,而為他們生兒育女?難道有了我還不夠嗎?為什麼除了我,她還需要其他的男人,甚至還需要其他的孩子。

        「淫蕩!」我腦子的確閃過這種念頭,但我很快將它粉碎,我不允許自己這樣想。我愛仙娜,我也知道,她仍然愛我。無論我成為什麼,我都是她的兒子。我只想跪在地上,將幸福捧到她的面前,我不願她重複以往的悲傷。但她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她大概不知道,我推開門,看到她赤身裸體,像風牡一樣躺在男人的身下,我有多麼痛苦。如果,我是炎羅,我會騎上風牡,與那個皇朝騎士決一死戰,但我無能為力,我只能默默地忍受,獨飲苦酒。

        亞洛崗的和風吹過山林,發出低沉的嘯聲,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疲憊地躺在那裡,舒展四肢,望著星空,只有星星迷人的光芒才能讓我稍稍平復。凱比特啊,為什麼女人的心難以預測,如此地讓我迷惑呢?

        「你還是一個孩子!」仙娜這樣對我說:「你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許多事情!」我的確不明白,我寧願與繁複到無窮的星辰為伍,我也不願去探測女人奇怪的想法,那太讓人痛苦了。

        我感到臉上一片濡濕,不知道是露水還是眼淚。朦朧中,我看到一顆星突然變得亮起來。我以為是眼淚的後果,但那種光亮異乎尋常,幾乎瀰漫了整個星區。我匆忙擦乾淚,我看到了一個讓人驚訝的景象,那顆叫科洛的亮星越變越大,好像殊朗湖的水暈一樣擴散,讓四周的星辰都黯然失色,最後,它像潔白的水雲一樣停留在茫茫夜空,閃爍著迷幻的光芒。

        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亞洛崗的,不知道踩壞了多少蘭花果,柁樹的樹枝也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好幾道血痕,我向著亞洛城大叫,守衛士兵的箭幾乎把我射死。我只好在城下激動地轉悠,我的雙眼有種刺痛的感覺,眼淚不時地流下。城頭一個皇朝騎士,大概是仙娜的相識,他認出了我,讓人打開了城門。我衝進城,向著智慧塔狂奔,但爬到一半,我就完全累癱了。這個時候,一隻腳踩在我身上,差點踩斷我的胳膊,抬起頭來一看,聖耶沙正望著我氣喘吁吁,神情激動。「我正要找你!」我們異口同聲。「你看到了嗎?」又是異口同聲。

        然後,我們在蘇蘭格爾手裡的燈光下,看到對方紅腫流淚的雙眼,呆了一會兒,突然相對大笑起來。

        那一晚,撒蘭星區最亮的科洛星永遠消失了,而我、聖耶沙和蘇蘭格爾也付出了代價,我們的眼睛整整腫了六個天球日。

        「那是為什麼呢?」當筋疲力盡的我們並肩坐在智慧塔的頂端,揉著紅腫的雙眼,看著那朵科洛星變成的光雲逐漸黯淡時,聖耶沙這樣問我。混蛋老頭兒,他總是向我問一些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真奇妙呀!」蘇蘭格爾意外地沒有彈她的伏瓦琴,只是望著夜空,喃喃地念叨:「原來星星也會滅亡!」

        「是呀!」聖耶沙站起來,張開雙臂:「奇妙的宇宙啊!我想把你摟在懷裡!」

        「宇宙是什麼呢?」我問。

        最偉大的智者與無雙的美女都呆呆地望著我,然後垂首沉思:「是呀!宇宙是什麼呢?」

        「它不是由凱比特創造的嗎?」我忍住笑,又問。

        「哈哈哈!」聖耶沙笑了:「是呀,它是凱比特創造出來的。」

        「那凱比特又是誰創造的呢?」蘇蘭格爾問。

        最偉大的智者和他的沙哲都長大了嘴。

        「當時,我只想從智慧塔上跳下去!」聖耶沙後來這樣告訴我:「但一個聲音告訴我:你還沒揭開力量的秘密呢!結果,這個聲音制止了我的蠢動。」他說:「我活了下來,沒有成為烏朗第二!」

        其實,我的想法和他一樣,只是我沒有他這麼多嘴多舌。而且,當時,我還有別的想法。因為我想到了仙娜與她肚裡的孩子。

        「也許,凱比特如何創造它的宇宙,女人就是如何創造她的孩子!」當這種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時,我笑了。「你當時笑得真是傻透了!」後來蘇蘭格爾的侍女這樣挖苦我說。

        我當然笑得很傻,因為,我找到了一個原諒仙娜的理由,因為我不僅愛她,也開始愛她腹內的那個小小的生命。聖耶沙說得對:「生命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瞬,也是凱比特的恩賜!是異常的幸福。」

        於是,我開始關注仙娜與她的孩子,我每天都會按時回家。這讓聖耶沙很生氣:「你簡直就像智慧塔上的鐘一樣準時!」他每次說完,就用小孩子一樣的目光期待地望著我,期待我留下來。但我只是望著他呵呵傻笑,心裡想著仙娜腹部微微凸起的樣子,只等他一腳把我踹出去。當我跌出門時,會看到蘇蘭格爾。她的目光似乎比聖耶沙更加失望!這個空虛到無聊的女人最喜歡在門外偷聽我們的說話。這個時候,她會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我類似的話。

        「你走啦!」

        「呵呵!」

        「嗯!這幾天你回去的挺早呀!」

        「呵呵!」

        「你為什麼不在這裡過夜?」

        「呵呵!」

        「你是不是有了什麼特別人需要照顧?」

        「你怎麼知道?」這句話讓我吃驚得清醒過來。

        「哦!」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神情:「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怎麼?」

        「哦!沒什麼……嗯,她很漂亮吧!」她用剛才聖耶沙那種期待眼神看著我,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麼。

        「當然!」這是我最後一句話。通常這個時候,我已經下了樓,看不到她的表情。「這個女人真夠囉嗦的。」我只是這樣想。

        仙娜對我的轉變開始十分吃驚,隨後又感到高興。她與我在夕陽下散步,許多蠻迦和努孫都側目看著我們。

        這種日子過了三天,當我跟在仙娜的後面,突然看到一座華麗的床轎從旁邊經過,一個熟悉的眼神飄過來,我當然認得,那樣美麗的眼睛,全曼育只有一雙。「她來這兒幹嘛?」我感到有些奇怪。

        在其後的三天,我沒有看到蘇蘭格爾。老實說,我有點失落,尤其是沒有聽到伏瓦琴的聲音。我沒想到,聽不到伏瓦琴的聲音,同樣會影響我的心情,第三天,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讓老頭兒十分生氣,他罰我改正錯誤,並不許回家。我知道最後一句話才是他的目的,但我無可奈何。

        我只好趴在沙盤上計算,驗證無誤後,將正確的結果和算式寫到雨獸皮上。做成一本後,再用忒蠑皮封好。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又聽到了伏瓦琴的聲音。

        我應該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房門,看到遠處滿月樣的圓窗中,坐著憂鬱的蘇蘭格爾,冰龍月雪白的光華讓她的身影朦朧起來,好像罩著一層紗。她沒有看我,只是望著天上的雙月,默默地彈琴。我也默不作聲,靜靜地傾聽。直到那層輕紗變成了幽凰月的微藍。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當那口氣吐出來時,她似乎又成了一個空無一物的軀殼,一碰即碎。我的心急劇地跳動起來。

        「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我無話找話。

        「嗯!」她依然沒有看我一眼。

        我有些臉紅,不知道怎樣將談話繼續。想了半天,我向她問了一個傻兮兮的問題,我問:「生孩子時的女人是不是很美?」

        她終於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詫異。

        沉默了許久,她說:「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覺得我們的宇宙就是凱比特像女人生孩子一樣孕育出來的。」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她又沉默了好久,然後歎了口氣,氣息中有了些許生意。「傻瓜!」她居然罵我。我感到狼狽,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但她居然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然後她又說:「我沒生過孩子,我不知道?」

        「啊!」我有些吃驚:「你沒有孩子嗎?」

        「當然!」她望了我一眼:「如果我有孩子,會坐在這裡嗎?」

        「你為什麼不要孩子呢?」我知道我的問題很傻,但我沒法憋在心裡。

        她掉過頭去。「閉嘴!你真多廢話!」她口氣出人意料的煩躁,我從來沒有見她那樣煩躁:「沒有就是沒有,我怎麼知道!」

        我只好閉嘴。悶悶地回房。「慢著!」她在我身後說:「你為什麼問我這個?」

        「我說過原因了!」我賭氣地丟了一句話!坐到沙盤前。「那不是答案!」她出現在門口,天哪,她居然瞪我,我從來沒見這個死樣活氣的傢伙這麼生氣。我裝傻,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有裝傻。

        但她沒有罷休,她用伏瓦琴掃亂了我的沙盤。「那不是答案。」她重複那句話。

        「我……我……」我望著她比水晶石還要冷艷的臉,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害怕,面紅耳赤,結結巴巴,不知道將「我」字重複了多少遍,終於說出來:「我想知道媽媽生孩子時的樣子!」

        「媽媽?」

        「嗯!」我臉紅心跳。

        「媽媽?」她又問。「你有完沒完呀!」我心想。接著,我看到她笑了,天,她的笑臉比天球的出現還要難得,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笑。「嗯!剛才你好像算錯了!所以……」她輕描淡寫地望著她弄亂的沙盤說。

        她撒謊,她在撒謊!現在我的計算,她根本都看不懂!我衝她怒視。她又笑了一下,走了出去,這一晚,她沒有再彈琴。而我,趴在沙盤上睡著了。

        「我不知道你還有媽媽!」兩天後她這樣對我說。

        「難道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沒好氣地說。

        「也許!」她說:「否則你怎麼這樣聰明?」

        「我不聰明!」我悶著頭看書,我不想跟她磨牙:「我老是被某些人欺負!」

        「哦!」她大概在笑:「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她居然露出了女人的天性,對這些無聊事產生了興趣,也難怪,她本身就空虛到無聊。

        「我沒爸爸!」我說。她愣了一下:「你真是天上掉下來的?」

        她永遠不會明白鶯奴的兒子為什麼沒有爸爸!我感到自卑的影子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我默不作聲。「為什麼不說話呢?」她問我。

        「因為我媽媽是鶯奴!」我站起來,將書籍扔到一邊,頭也不回,衝下了樓。我想,也許,比殊朗湖還要單純的她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什麼生氣,但那天晚上,我在亞洛崗上坐了一夜,回來後,我病倒了。

        「阿瑟!」聖耶沙這樣對我說:「我覺得你開始不像一個學者了!」他深陷的眸子裡透著某種哀傷。

        「為什麼呢?」我感到心慌:「難道我計算錯誤了嗎?」

        「不是!」他望了在天台上眺望亞洛的蘇蘭格爾一眼:「現在的你無法抵擋某些誘惑!你的心思太雜亂,不能沉靜地思考某些問題!」他沉默了一下:「至少,現在你無法忘我地投入!」

        我默然無語。「在你看似脆弱的軀殼裡,有一顆極不平凡的心!所以,你就像蘊藏在雲彩中的天球峰,當不經意地顯露出本性時,沒有人不被那瞬間的光芒刺透。」聖耶沙說出一番讓我終身難忘的話:「但是,你的軀殼太柔弱了,不足以承受你光芒四射,勃勃欲出的靈魂,也難以承受它所帶來的命運。」

        「我該怎樣辦呢?」

        「我不能幫你!」他悲哀地看著我:「感情就像洪水一樣,一旦決堤,就不可抗拒!」

        我沉默了許久。「你知道了嗎?」

        「嗯!」他說:「雖然我不大喜歡探究人的學問,但也不是一竅不通!」他又看了蘇蘭格爾一眼,說:「事實上,她和你是同一類人!只是,她的軀殼非凡華麗!但她一旦找到了自己情感的歸宿,就會像水蛾一樣,撲向黑暗中的火焰!」最後,他總結說:「物以類聚!」

        我想到了那晚她對我說得話。當時我渾身滾燙,軟弱無力,躺在了她的懷裡,我病得厲害,病得很不是時候,我第二次倒在她懷裡,她守護著我直到我醒來,當時,她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我喜歡你昏迷的樣子,但下次不許叫我媽媽!」

        於是,我又昏了過去。

        我感到很苦惱,我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但聖耶沙說得不對,我不承認她與我同類,我從卑微中崛起,我看過千萬的蠻迦在皮鞭下掙扎,我在屈辱中長大,我深知一個鶯奴的兒子在別人眼裡多麼卑賤,即使我成為了沙哲,但在許多人的眼裡,仍然烙著鄙視的印記,時刻在提醒我:「你是鶯奴的兒子,你只是一個卑賤的雜種!」而她呢?她是什麼呢?蘇蘭家族的驕傲,曼育未來的王后,凱比特的嬌寵!

        何況,我還不滿十八歲,我怎麼能愛上一個比我大十歲的女人呢?

        愛!我怎麼會想到這個字眼?我拚命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我應該把她看作我的老師!老師?天啦,我作不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我開始迴避她!但我低估了她的愚蠢,她根本看不出來我疏遠她的意思,她似乎不顧一切,打算與我形影不離。這讓我十分惱火,我聽到有兩個聲音在心中爭辯。一個說:「離開她,你根本不配和她來往,這種畸形的依戀不僅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也會給她帶來災難!」另一個說:「不要退縮,相信自己,她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不會空虛,才會感到幸福!拿出你在棋盤上那種對勝利的執著,你將所向披靡!」

        最後,我拒絕了第二個聲音的誘惑,我打算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天文計算中,可是,溫薛斯沒有給我充足的時間實現這個計劃。在短短的六天後,我就看到了雅歌舒血肉模糊的屍體。

        「你認為雅歌舒是個什麼樣的人?」聖耶沙經過很長時間的沉默後,這樣問我:「你認為,他是一個智者,還是一個暴君?」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蘇蘭格爾就在我身邊。我承認自己很世故,很卑鄙,雖然我傾向於後者,卻不敢在這個對我懷著異樣感情的女人面前說出來。

        聖耶沙也沒有打算等待我的答案,他隨即說:「他應該是一個理智的暴君!誠然,他對蠻迦和努孫殘酷無情!他可以毫不皺眉地看著這些悲慘的人們在皮鞭下呻吟,在駝龍腳下慘叫!但他卻籠絡了幾乎所有的鴻祭古古還有龍騰,在蠻迦的血淚上建立一個繁華至極的國度,更重要的是,他給出的階級並非一層不變,他給了蠻迦與努孫以晉陞之階,甚至能夠讓他們達到古古和鴻祭的高度。你就是一個例證。可以說,他建立了一個井然有序,幾乎從內部不可動搖的精英王朝,儘管這個王朝顯得有些專制而老邁!」

        「但真正能夠成為古古和鴻祭的少之又少!」我忍不住反駁:「比死神山冰雪的融化還要緩慢!」

        「這只是他的手段!」聖耶沙說:「而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給蠻迦和努孫一種希望,從而平息他們被壓搾的怨氣!他是一個老練的君王!但這不足以讓我評論他,更重要的是,他有對世界的好奇心,而沒有一個過於僵化的頭腦。雖然,過於沉迷於對智慧的探究,是他敗亡的原因之一。也許,他做一個學者比帝王更為合適!」

        他露出一絲苦笑:「但溫薛斯是不同的,他除了戰爭與血腥,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隨著他的勝利,智慧的時代將就此終結,就像黑暗的撒蘭一樣!」

        「一個理智的暴君離開了,魔王的陰影將籠罩大地!」在說這句話之前,他好像停頓了一百個天球年。

        第二天,我見到了蘇蘭格爾的父親。他是一個憔悴而優雅的老人,霸氣十足的炎羅就在他身邊。然後,我見到夢娑。她已經出落為一個了不起的美人了!當看到她與蘇蘭格爾遙遙相對時,聖耶沙微笑著說:「是我眼花了嗎?我好像看到了光芒四射的天球峰與美麗的聖女山隔著兩個大陸對峙!」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會心一笑,除了我。因為,我看到夢娑笑得如此快樂。在我的想法中,她應該是生活在痛苦之中。唉,我在想什麼呢?但她確實很美,她的美完全與蘇蘭格爾不同,後者幾乎是不帶塵世煙火的,空靈得足以包容世人的癡念,但夢娑則艷光四射,彷彿滾燙的熔岩,要將每個見到她的男子融化!

        「她艷麗得近乎妖媚!」後來有人這麼說。或許「妖媚」二字更能形容她吧!

        「你要去沐華嗎?」蘇蘭博達開門見山,這樣問他的女兒。

        蘇蘭格爾沉默了!她竟然向我望了過來。這個女人,她瘋了嗎?我掉過了頭。我假裝眺望外面空無一物的天空,同時也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我無法面對她那種徵詢的目光。

        我聽到聖耶沙說:「也許你應該去沐華城!」老頭終於聰明了一次,我吐了口氣,回過頭,卻看到夢娑微笑的臉。她看了看蘇蘭格爾,向我擠了擠眼。我的心不由咯登一下。這只狡猾的小雪獅,她看出了什麼?

        「嗯!」蘇蘭格爾低著頭不說話。「如果你去沐華!」炎羅說:「我可以送你出城!」他的臉色陰沉沉的,想必,昨天波蘇的慘死給他很大的打擊。畢竟,看著父親被石碾活活碾死,實在是件讓人難受的經歷。但他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受。我有些佩服他近乎殘酷的冷靜。

        「儘管智慧先王留下了旨意,但我認為,現在出城,十分困難!」蘇蘭博達說:「撒蘭大軍陸續聚集,大部分的路都被封死。」

        「沒有什麼困難的!」炎羅猛地站起,激動地大叫:「在我的槍下,沒有什麼困難的……」遠處隱隱傳來巨石撞擊城牆的聲音!

        「請您坐下!」蘇蘭博達望了遠處一眼,說:「我知道您的神武讓紅魔軍團最驍勇的戰士也感到吃驚,但是,我的女兒連風牡也無法駕馭,我必須考慮她的安全!」他遲疑了一下,說:「我認為,大家都應該等待皇太子的大軍到來!」然後,他望著蘇蘭格爾。

        「好的!」蘇蘭格爾很乾脆地答應。愚蠢的女人!我幾乎要氣昏了。

        蘇蘭博達深深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別老呆在智慧塔上看什麼星星,偶爾回家看看!」

        「我知道!」

        「嗯!明天你回來好嗎?」

        「嗯!好的!」

        「我們走吧!」蘇蘭博達對炎羅說。炎羅遲疑了一下,說:「我想再呆一會兒!」

        蘇蘭博達的腳步聲消失,炎羅與聖耶沙默然對視。「祖父生前最尊敬您!」炎羅說:「我也認為,您是整個世界最聰明的人!現在,我的心裡充滿了迷惑,我想請您為我指明方向!」他站起來,用戰士的禮節,向聖耶沙單膝跪倒,身上的鎧甲與地板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聖耶沙合上眼,默然不語,這個時候,智慧塔的鐘聲悠悠響起,他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睜開雙目,點了點頭:「你問吧!」

        「曼育還能夠存在嗎?」炎羅問。

        「不能!」聖耶沙回答的很乾脆,乾脆得讓炎羅渾身發抖。

        他嚥了口唾沫,問:「有辦法讓它延續嗎?」

        「延續已不可能!」聖耶沙說:「但可以讓它在死灰中復燃!」

        炎羅的眼裡迸出灼熱的光芒。

        「一個建立在純粹武力上的撒蘭是無法長存的,就像一個純粹建立在理性基石上的曼育無法長存一樣!」聖耶沙舒緩的聲調就彷彿天際的流云:「溫薛斯已經征服了整個不朽大陸,但這僅僅是武力的征服,來自紅魔領地的知識與智慧蒼白無力,無法發出像赤魂一樣的光輝,給人溫暖,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是用冰雪一樣的刀劍讓人在嚴寒中顫慄,迫使人聽從他的命令。嗯!你知道為什麼人們會發明火嗎?人不是石頭,人知道冷暖,會想方設法抵禦寒冬的侵襲。而且,不朽大陸太遼闊了,溫薛斯有足夠的能力來征服他,但他沒有足夠的能力來統制他,他能夠建立一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的軍隊,但很難建立一套滴水不漏,覆蓋整個大陸的治國之術。何況人的野心是沒有窮盡的,溫薛斯尤其如此,他以征服作為自己最大的樂趣,他會很難習慣沒有對手的日子……」

        「您的話十分正確!」炎羅顯然不太適應聽這種長篇大論:「但請您明確地告訴我,下一步,我應該怎麼做?」

        聖耶沙望了他很久,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我想,你應該等待!」

        「等待?」

        「是的,等待!」聖耶沙說:「等待撒蘭帝國的衰落!」

        「那要等多久?」炎羅忍無可忍,騰地站了起來:「知識!知識有什麼用?智者!智者有什麼用?你們只會帶來災難!」他拔出劍,寒光閃處,「錚!」天球的模型應聲而斷!

        「炎羅!」蘇蘭格爾也站了起來。炎羅向地上吐了泡口水,大步走了出去。「聖耶沙,你去死吧!」他大聲說。

        夢娑跟出兩步,又轉過身來,向聖耶沙鞠躬,紅著臉說:「對主人的言行,我深表歉意!請您告訴我,如何等待?才能勝利?我想,我也許能夠說服他!」

        聖耶沙望了她半晌,問:「你知道曼育最易守難攻的是哪裡嗎?」

        「我不知道!」夢娑恭恭敬敬地說:「請您指教!」

        聖耶沙笑了,說:「我認為你不是這麼老實的女孩子,你很機靈!對聰明人說得太明白,不是我的風格!」他站起身來,走向天台。

        夢娑瞅了我一眼,突然向蘇蘭格爾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下了樓梯。

        「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蘇蘭格爾對我說:「不是嗎?」

        我看了她半天,確認不是陷阱後,回答:「她是很可愛,但也很會咬人。」

        「咬人?」她迷惑不解:「你怎麼知道?」

        我答非所問地說:「你明天要回家嗎?」

        「嗯!」她點頭。「你回去了,就不會有機會來這裡了!」

        「怎麼這樣說。」她笑了:「如果我真的不再來,你會想我嗎?」我扭過頭去,我決心不跟她討論這方面的任何問題:「我不是與你說笑!」

        「哦?」

        「今天,看你爸爸的神情,我想,我已經能夠猜測到許多東西!」

        「哦!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這個女人在別人面前總是冷言寡語,但在我面前卻總是多嘴多舌。如果是換了其他時候,我會懶得理她,但現在,我不得不面對她,我望著她說:「你爸爸已經決定在關鍵時候犧牲你,將你送給溫薛斯!」

        她漂亮的雙眼登時睜得老大!

        「但他是我爸爸!」她想了很久才說。

        「正因為他是你爸爸!所以,只要有你在手裡,即使亞洛城陷落,他就能用你保住性命甚至榮華富貴!」我知道,一個在不見風雨的地方長大的女人,永遠不會明白我對人的看法。

        「我不相信!」她拒絕接受我的結論。

        「好吧,我想明白,為什麼你嫁給了皇太子,還這麼憂鬱呢?」

        ……

        「你喜歡他嗎?」

        「……我不喜歡他!不喜歡他說的話!不喜歡他做的事,也不喜歡他交往的人!」她咬了咬鮮紅的嘴唇:「從我嫁給他那一刻起,我就決定,不對他笑!也不跟他多說話!」她歎了口氣:「其實,他很喜歡我,所以,他也很痛苦,我對他很冷淡,但他依然對我好,沒有一件事不順著我,他甚至哭著求我,但我沒法強迫自己,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雖然我隱約猜到這對夫婦之間的尷尬,但她的話仍然讓我吃驚。我開始明白,這個女人固執到什麼地步,我開始明白,自己陷進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境地:她是一個有夫之婦,她有一個愛她發狂的丈夫,但她現在對我……

        但說到這個分上,我只有硬著頭皮繼續:「哪你為什麼嫁給她?」

        她望了我歎了口氣。「因為爸爸一定要我……」她說到這裡,好像被閃電劈中,一下子呆住了。半晌,她瞪著我,問:「你怎麼會有這麼骯髒可怕的想法?」

        「因為,我看到你父親的模樣,再將自己放到他的位置去思考……」

        「你怎麼能這樣?」她忿怒了:「你怎麼這樣奸詐?」

        「是的,這就是真正的我!」我被她罵做奸詐,卻感到高興!

        「但是,肖伽未必就會輸!」她想了想,又說。

        「不,他一定輸了!」我說:「如果我是溫薛斯,他就一定輸了,我認為,一個能夠將戰爭進行到這個地步的人,絕對不會比我笨!」

        她瞪著我,好半天,她咬了咬嘴唇,說:「我也還是要回去!」她轉過身:「現在就回去,我要親自問爸爸!」

        天哪,愚蠢的女人。我呻吟著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她和使女們下樓的聲音。

        「你剛才又在做傻事了!」

        我沒有回頭:「難道你能夠看到她像雨獸一樣被獻上溫薛斯的祭壇嗎?」

        聖耶沙默默地捧起天球的模型,凝視著那些不知名的星辰。「我說過,對不夠聰明的人來說,未知是一種幸福。」他望了我一眼說。

        「是的,我是一個笨蛋!」我說著低下頭,將十指插進頭髮:「但我喜歡她呀!」聖耶沙默默地將我抱在懷裡,我失聲痛哭!

        冥星六年二月一日,我突然發現,我愚蠢地愛上了一個同樣愚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