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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有為法』

作者:南國夜貓



    雅鳳說:「張叔叔,從歐盟的官方公報看,我數了一下,從七九年開始,歐盟針對中國產品的『反傾銷』案都一直未斷過,到今年就達到了七十三起,好像比美國人的還多呢。最好笑的是八五年他們甚至對中國出口的鐵鎯頭也立案調查一番,最後卻以『無損害結案』了事。」

    「這個嘛,主要是歐盟的貿易機製造成的。」老張笑道,「按五七年法國、西德和意大利等六國歐共體——也就是歐盟的前身——發起國簽署的『羅馬條約』,為了『消除分裂歐洲的各種障礙,促進各會員國的經濟聯繫』,各歐盟會員國都必須將本國的市場置於統一的貿易政策之下,所有反傾銷相關的調查及保護措施均由歐盟執委會決定。而且『羅馬條約』是無限期的,也就是說,會員國只能加入,不能退出。

    「顯然,為了消除會員國擔心自己的產業因市場開放而遭受損害的顧慮,歐盟必須有一個『公正、透明的』貿易糾紛解決機制,這就是歐盟正在執行的《反傾銷法》。這個反傾銷法適用於所有對歐盟出口產品的國家,不管該出口國是不是GATT或WTO的締約國。它規定歐盟內各國的自然人、企業法人或產業協會代表都可以以書面的形式向歐盟執委會申請對它認為已經對其造成損害的他國產品進行傾銷指控,如果歐盟執委會認為滿足了以下兩個條件,就可以決定開展對被訴國的該產品進行傾銷調查,同時將決定發表於剛才小李你提到的那個歐盟公報上。這兩個條件是,第一,表示贊成進行『反傾銷』的廠商所生產的該種產品的產量超過了所有表示贊同或反對意見的廠家總產量的百分之五十;第二,滿足了第一個條件後,表示贊同意見的廠商的產量超過歐盟同類產品總量的四分之一。」

    「照這個規定,如果某個產品被訴,而這個產品在歐盟也就集中在一兩個廠家,那其中有一家起訴,不就一告一個准?」周良道。

    老張道:「是的,是那樣的。不過歐盟這樣規定顯然是著眼於所訴的產品的『傾銷行為』是否從總體上對整個歐盟的產業造成損害。應該說,歐盟的這一規定還是比較公允的。據估計每年大約有百分之五十的訴控申請被歐盟執委會認為不符合上述兩個條件而被擱置,相比之下,美國商務部則隨意性很強,只要它高興,想訴你就訴你。」

    「對了,」老張想起事情來說道,「今年六月,歐盟和日本人到WTO把美國人給告了。」

    「因為什麼呢?」

    「訴控的理由是一九一六年美國制定的《反傾銷法案》違反WTO的規定。」老張說道,「因為美國的這部反傾銷法中規定美國商務部可以對它認為構成傾銷的產品課以其傾銷幅度一到三倍的懲罰性關稅,而且究竟怎樣調查和確認傾銷幅度又沒有一個透明的程序和規則,完全由美國商務部自己說了算,這在歐洲人看來簡直是『荒唐透頂』。」老張說道這裡笑道,「最讓歐洲人倍感侮辱的是,美國的這部反傾銷法還把傾銷視同犯罪,可以對當事人判處坐最多一年的牢。」

    周良聽了也忍不住笑道:「那在歐洲人看來,美國人就像沒有文化卻又蠻橫的牛仔,在國際貿易上玩不過人家,就搬出國內法把人家捉將了去,關上幾天,看你老實不老實。」

    「確實如此。」老張道。

    「那歐盟他們又是怎樣進行調查的呢?」周良問。

    「首先是在歐盟官方公報上刊登公告,並通知被訴的產品廠家。然後就是發送問卷,主要是向被訴的廠家或出口商、有關聯或無關聯的生產商或進口商、對本傾銷案參與了贊同意見和反對意見的歐盟各會員國的廠商瞭解情況,以便獲得被訴產品的『推算出口價格和利潤』,還規定被問者至少有三十天的時間來答覆問卷,如果被問者能提出正當理由,可再延長三十天。歐盟委員會得到問卷後,還要進行抽樣調查,並在徵得被訴出口商同意後派出不少於兩名的人員到出口國進行實地調查,之後根據調查結果才能進行初步裁定。

    「初步裁定要送交由權威專家組成的歐盟咨詢委員會,結合他們的意見,最後提交歐盟部長理事會進行『條件多數表決』,形成最終裁決,究竟是否構成傾銷,構成傾銷的話將課的『反傾銷稅』的稅額和課稅的年限等;或者雖構成傾銷,但沒有對歐盟的產業構成損害等等,這些都要發佈在歐盟公報上。」

    「那什麼是『條件多數表決』呢?」雅鳳問。

    「每個歐盟成員國在部長理事會中所具有的表決票數是不等的,有些多些,有些少些,像法國、德國、意大利等有十票,盧森堡才兩票,其他成員國的票數在兩者之間,但每個成員國不少於兩票。現在十五個成員國共有八十七票,這些票中要有六十二票反對才能否決『已構成傾銷並徵收反傾銷稅』的初步裁定,而只要有簡單多數就可以通過『已構成傾銷並徵收反傾銷稅』的初步裁定了。」老張解釋道。

    「看條文的規定,還是蠻詳細、嚴格,也蠻『公正』的嘛。」周良聽了笑道。

    「可現在對於我們中國產品來說,問題就出在『推算出的出口價格』上,」老張道,「過去,歐盟把中國視為『非市場經濟國家』,因此我們產品在國內的銷售價格不能算產品的『正常價格』,只能以相近的『第三國』,比如說新加坡產品對歐盟的出口價格來計算。不用問,和新加坡的價格一比,我們產品的價格『低得構成傾銷』幾乎就難免的了。」

    「他們憑什麼說我們不是『市場經濟國家』?」雅鳳有點氣不順。

    「你說呢?」老張反問道。

    「這……」雅鳳一時語塞,周良也覺得無話可說,只好搖搖頭。

    「記得我曾帶著一個民營企業的老闆去參加過一次和歐盟貿易官員的研討會,這位老闆也氣乎乎地站起來責問歐盟執委會下屬的貿易總署的一位局長,『企業是我自己的,我倒貼著賣東西給你們,我吃飽撐了?!』。不想人家那個局長不緊不慢地問,『你有出口許可證嗎?』,他脫口就說道『有啊!』,我在他旁邊替他急得直冒汗,他卻還『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證號也大聲念了出來,全然不覺自己已經入了人家的套。」

    「這位老兄沒把國家給他的出口退稅政策也合盤托出來就算他沒有蠢到家了。」周良哭笑不得地說道。

    面對他的兩個年輕的夥伴一時的凝重表情,老張卻坦然。

    「其實,問題也沒有必要看得太悲觀。國際貿易說到底只是我們增加國民財富的一種手段,它必須服從於我們國家整體經濟的發展水平,對外貿易的政策必須以我為主,不是說別人要求我們符合他們的標準我們就得完全聽他的,這是第一。第二,這些年我們對外貿易的發展,從國際經濟發展的形勢來看是發達國家需要中國與他們形成經濟互補的格局,而不是他們對我們的『賞賜』,否則中美兩國博弈了這麼多年,最後還不是越鬧雙方的貿易額就越大?歐盟也脫不了這個規律。出口貿易中遭遇『反傾銷』正說明你的貿易已經深入對方的經濟生活,否則人家也懶得和你費神。這一點,你和日本人談就知道了,遭遇別人『反傾銷』對他們來說如家常便飯,上次一個日本貿易代表對我說,『每年別人不訴我們幾次我倒覺得不正常!』」

    老張的話讓周良豁然開朗,似乎恢復了思維的活力,他釋然道:「對對,看問題不能鑽牛角尖,反過來想,我們中國還有一個巨大的、正在成長的國內市場,歐盟必然會自己主動要進來,到時我們也按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它,它就老實了。還有,我們還可以通過其他地區的雙邊貿易發展我們自己的國際貿易。」

    「小周,你說得不錯。」老張道,「就現在國際經濟態勢來看,中國比歐盟的主動權大。我想歐盟中有眼光的戰略家一定會看到這一點。」

    「現在我們中國正在積極爭取加入WTO,」周良道,「張叔叔,你看我這樣想對不對?WTO非常需要中國這樣一個正在崛起的經濟大國的加入,中國的加入是不可避免的。正是他們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中國目前還不能利用WTO的規則來保護自己,這才抓緊時間壓迫中國按他們的要求做,否則『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完全正確。」老張笑道,「就因為中國還不是WTO成員國,所以他們才能以『非市場經濟國家』來指責我們,而我們的出口企業只能在個案中證明自己是按市場經濟的原則經營的,很被動。這就好比在司法審判中,別人已經認定你有罪了,然後由你自己拿出證據來證明你無罪;而一旦中國加入了WTO,那對方只能在我們的企業無罪的假設下,由他自己拿出證據來證明我們有罪。這就主動多了!」

    「對對,」這下雅鳳來了勁,笑道,「這在司法程序中有著本質的區別,尤其有利於被指控方。」

    「所以嘛,『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因為實力就擺在那裡。」老張笑道。

    「張叔叔,」雅鳳又來了問題,「亞當。斯密不是說國際貿易能廣泛地增進各國的財富嗎,怎麼各國之間老這麼『反傾銷』來『反傾銷』去?」

    她的問題讓周良和老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最後都笑了。

    雅鳳不解:「你們笑什麼,難道我問得不對呀?」

    「對,太對了,」周良真想刮一下她的俏鼻子,最後還是忍住了,笑道,「只是我在想,你這奇異寶貝,怎麼總能提出這種刁鑽的難題。」

    老張想了想,就道:「小李,你這問題可能是我們人類目前所遇到的最難解釋的問題之一了。我只能試著回答,但我先申明,這肯定是不完備的。」

    「在物理學中,牛頓發現了牛頓定律,誰也不能否認它是真理,正是他的發現才讓人類掌握了機械原理,從而把人類帶入了機械化的時代。可拿牛頓定律來分析同樣是物體運動的分子運動時,卻讓人陷入深深的困惑當中。人們發現,如果用顯微鏡跟蹤每個分子,那它都是按照牛頓定律指明的規律來運動的,這是明確無誤的,可就是這樣由每個都有確定運動規律的分子組成一個大團分子群時,它們卻在做『布朗運動』,是一種牛頓定律不能對其整體進行預測的混亂的運動。這種群體運動規律不能用個體運動規律來解釋,我們把這一物理現象叫做個體加入群體後具備了『統計性』,或者說得通俗一點叫做『組織性』,正是這種『組織性』抽去了個體運動規律與『真理』之間的等號。」

    老張說到這裡,看看他的聽眾,看到他們,尤其是周良點頭表示理解,就繼續說道:

    「同樣,在經濟學中,亞當。斯密在《國富論》提出的原理,也確實為人類指明了如何增進國民財富的方向和規律,但如果把人類放到是由一個個的國家的人們組成的總體來看,他所闡明的那些原理和規律就未必是讓每個國家的每一部分的人們都願意接受的了。比如說,大英帝國上個世紀充分實施其『自由貿易』的時候,導致的是許多國家和殖民地的窮困,這一點我們中華民族的感受是很深的。大英帝國的談判代表跑到中國,對著我們的地圖蠻橫地指指戳戳,這要通關,那要開航,他當然認為他所做的一切是在推行自由貿易,是『天經地義』的,可在我們看來則是徹頭徹尾的掠奪,以強凌弱的掠奪,我們沒看到他們給我們帶來什麼財富,倒是讓我們的白銀白花花地流入他們的腰包。也就是說,亞當所指出的方向在這裡和『真理』發生了分裂。正是由於國家的性質和國家的存在,決定了『充分自由』地進行國際貿易未必都能給生活在各國的人們都帶來財富的普遍增進。」

    老張的解釋,讓雅鳳既感到似乎很有道理,又不甚滿意,就像口渴的人喝水之喝了半喉。

    「那為什麼,『組織性』和『國家性』就能分裂原來的『真理』呢?」雅鳳又問。

    這下老張只好笑了,「得,那只能去問上帝去了。」

    周良也笑了,「照我說,還是釋迦牟尼英明,我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機艙外,平流層透徹寧靜;而飛往巴黎的空中客車A340的航班上,輕鬆而熱烈的華語交談,使原本好似停滯不動的時間彷彿如機身周圍的空氣呼嘯而過。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

    這場不期而遇的談話,讓周良感受到「不亦悅乎」的酣暢。

    周良問老張:「張叔叔,如果把如來佛的話翻譯給歐洲人聽,他們能聽得懂嗎?」

    老張笑道:「我看懸。這是思維模式決定的,我們東方人的哲學是『體』和『宗』的哲學,就是理解事物的本質、根本或歸趣,他們歐洲人的哲學則是『相』和『用』的哲學,就是側重研究事物的外在表現和作用形式。」

    「對,」周良道,「記得在大學我們上哲學課時,哲學老師就說,就西方的技術和工藝而言,他是佩服的,但要談探詢事物的本源來說,西方人未必高明,他們總是過於用對現象的歸納去下結論,不像我們東方人善於用思辯的智慧,結果常常搞成形而上學。他還舉了個例子,一個哲學老師說,『人就是有五官,有兩隻手,兩隻腿,身上無毛的動物』。結果惹得他的學生生氣了,跑到街上抓了一隻雞,把毛拔光後往講台上一擺,問道,『老師,這個算不算人?』」

    說得三人都笑起來。

    老張道:「這個例子太極端,只能說明這個老師是在犯錯誤。我們來看個典型的例子,」老張想了想,問周良道,「你看過《拿破侖軍事語錄》吧?」

    見周良點點頭,老張又問,「和《孫子兵法》比起來,感覺如何?」

    「咳!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周良笑道,「讀中學的時候看了法國電影《拿破侖在奧斯特利茨》,心裡佩服得不得了,後來大學時閱讀了拿破侖的生平,就納悶,他怎麼打完這個打那個,到處樹敵,甚至經常兩面作戰?讀了《拿破侖軍事語錄》才明白,這哪像部兵書,『士兵手冊』還差不多,他以其說是軍事家,倒不如說是戰術家更貼切些。」

    「這就是歐洲人思維定式的典型例子。」老張道,「我在歐洲這麼多年,我的感覺是,歐洲人往往習慣於一種程序似的思維模式,比較重視事先制定詳盡、明確和可操作的規則,一般來說,他們認為規則比效率更重要。」

    「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和美國人打起交道來,肯定是要處於下風的。我覺得美國人的思維活躍,兼有東方和歐洲的特點。」周良笑道。

    「對對,這正是美國人難對付的地方。」老張贊同道,「美國人所以能後來而居上,原因固然很多,這一條我覺得是最根本的一條。」

    「張叔叔,」周良笑著問道,「您覺得法國人怎麼樣,和他們打交道都要注意什麼?」

    「怎麼說呢。」老張明白周良的意思,就說道,「法國人具有歐洲人普遍的特點,就是重視規矩和日程安排,他的日程表可以排到一個星期,甚至是一個月以後,你和他們打交道後你會發現,他們寧願放棄和你的訂單,也不願意更改他事先計劃好的約會或晚餐時間。這一點,讓剛剛同法國人打交道的我們中國人、日本人,尤其是工作起來有『拚命三郎』之稱的美國人特別光火,聽說美國人尤其看不起法國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突出原因。小周,我猜你們這次去一定是為生意上的事,你可記住了,在跟對方主管見面之前,最好先從他的秘書那裡詳盡瞭解他老闆的日程安排。」

    「謝謝您,張叔叔。」周良感激地說道。

    「還有,法國人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做事的熱情往往持續不過五分鐘。」

    「怎麼說呢?」

    「我們經常在新聞裡看到美國人動不動就提出一份長達幾百頁,甚至近千頁的『備忘錄』或『調查報告』什麼的,這對法國人來說是不可想像的。」老張笑道,「有一個典型的故事是這麼說的,一個外籍員工給他的法國上司寫了一份長達二十七頁的商業報告,可他的法國上司要看完這份報告是非常困難的,於是上司把他訓了一通,扔回來讓他修改,一周後他把報告『濃縮』成四頁後又遞了上去,上司自然就有很多地方看不明白,就讓他不停地補充,如此反覆折騰了兩周後,最後還是原來那份二十七頁的報告,但這回他的法國上司卻非常滿意了!」

    老張的故事讓周良和雅鳳又笑了。

    「張叔叔,」雅鳳興奮地問道,「不是說巴黎是個『浪漫之都』嗎?」

    老張笑了,說道:「那倒不假,像李小姐你這樣漂亮的姑娘,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到了巴黎一定會有許多陌生的巴黎男士問你『小姐,我可以向你獻上一束鮮花嗎?』,到時你也用不著在意,巴黎人的激情和工作熱情一樣,熬不過五分鐘,不過他們的激情發作的頻率大概也是五分鐘一次。」

    「真的嗎?」雅鳳『咯咯』地笑了。

    「有一句法國諺語可以證明呀。這個諺語是這麼說的,『時機到來,即是鍾情之時。』」老張笑道,「以前我有一位寡居的老房東,都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就她的體重,我看她沒有三百磅,也有二百五十磅,」——老張說道這裡,他的兩個聽眾都忍不住抿嘴想笑——「她每天晚上都濃妝艷抹地出去,回來後就興高采烈地對我嘮叨不停,『強迫』我『分享』她『愛情鳥』的爛漫和幽默,不想過不了幾天她卻傷心欲絕地告訴我她遇到的是個『負心漢』,我趕緊好言安慰她,可第二天她又眉飛色舞地跟我說她的另一個『時機又來了』。」

    「難怪,」周良樂道,「法國人把玫瑰定為『國花』。」

    「所以嘛,」老張也笑道,「連恩格斯都說,『只有法國這樣的國家才能創造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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