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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龍泉鄉

作者:田中芳樹

    龍堂四兄弟的祖父司,是在日俄戰爭結東後,日本自尊心及擴張領土慾望日益高漲的時代下,出生於中國大陸的天津。父母均為日本人,父親是日僑學校的教師。

    可畢業於舊制的旅順高中,後進入北京的燕京大學就讀。燕京大學和美國的哈佛大學為姐妹校,可想而知,在那個時代就擁有自由的校鳳。當時的經驗,或許種下了可以後設立共和學院的契機吧!對於當時日本人蔑硯中國人為失敗者的壞毛病,並未在司的身上出現。

    其原因之一,是因為龍堂家的祖先,原本就是中國人。根據龍堂家族譜的記載,他們的祖先於日本德川幕府三代將軍家光的時代,從大陸渡口。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刻意去隱瞞這一點,可或多或少反而被排拒在日本人的交際圈之外。

    任職於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司,不知為何原因,於中日戰爭的某一時期,毅然辭去工作,前往黃河上游流域旅行。他不顧自然和人為的雙重危險,雖被日中兩軍誤以為是間諜,仍義無反顧地從洛陽到長安,並繼續往西前行。

    「花了一年的工夫,他終於走到了。來到這個叫做龍泉鄉的小村子……」

    名為船津忠嚴的老人如此說。

    那座小村落,位於黃河上游甘肅、青海兩省的邊界附近,受萬年雪山環繞的盆地,黃河的小支流切割斷崖,流出到外界。在當時,中國大陸的內地裡,仍有許多人不知道中國和日本正在交戰的事實。但是龍泉鄉里的村民對外界情況之熟悉令司大為驚訝,他們不但熱情地接待身為敵國人民的,並答應讓司留在那裡長達--七天。

    「你們的祖先,原本就來自於那個小村落。吾友龍堂司,終於回到了暌違三千年之久的故鄉。」

    始對「吾友」這句話很反感,卻不便開口。然後,又問起別的事情。

    「那,你為什麼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硬從祖父身上打聽來的!」

    老人看了始一眼。他好像是忘了說明自己的立場,或者是假裝忘記吧?

    「……他不是一個人去的,還有同伴呢!」

    「這麼說,就是你羅!」

    「正是。」

    老人捏起一片乳酪。

    「和腦子靈光的人聊天,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更何況是你以對等的身份和我談話。老實說,雖然不是討人喜歡,卻比拍馬屁要好多了。」

    「再問你一件事……」

    「嗯?」

    「那座村子裡,是不是有位美麗的少女,和你或祖父其中一人墜人情網?按照探險小說的模式……」

    這位瀟灑且怪異的老人,此時似乎初次露出了由衷的苦笑。

    「單靠平庸的小說家的幻想,造就不出事實的。唉!是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但是,並非到了左右整件事情的局面。那只不過是一段小插曲,而且印象也不太深刻。這也是龍堂司和我都沒定居下來,就回來的原因吧!」

    老人似乎瞇了一下眼睛,隨即又恢復了他那不可捉摸的表情。

    「這麼說,你們的祖父不曾和你們說過龍泉鄉的事情吧?」

    「一次也沒有。大概是因為他認為沒有說的價值和意義吧!」

    「可能只不過是沒有機會吧!但是,唉,先別提這件事,龍泉鄉里可是有令人意外的秘密寶貝呢!」

    老人的眼神,閃動著異常的光彩。

    「但是,這個秘密寶貝,既不是黃金也不是寶石。」

    「是啊!」

    始同意地點頭。

    「祖父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他老人家所熱愛的,應該是失傳的古書之類的吧!」

    說到這裡,始覺得自己有點多嘴。老人不可能會和盤托出的,我也沒必要太老實吧!

    「你的想像對了一半。也包含了口傳在內,那是古代的知識了。若要說起這件事,可要從龍堂司的尋根之旅開始……可是……」

    老人的舌尖添了一下自己的上唇。

    「你知不知道,龍堂家本姓敖。」

    「敖……?」

    「敖就是龍王的姓。這並非什麼秘密,在許多的中國傳說中,都共同記載有這件事哩!」

    「西遊記也這麼寫的。」

    始心不在焉地回答,心裡對老人的話,抱持著矛盾的感覺。一方面的確被吸引住,另一方面又表示著強烈的抗拒心理。

    「照那村子裡的老人說,龍堂可是敖家的第一一五代。這麼說,既然你們是他的孫子,就應該是敖家的第一一七代了。」

    「數字滿准的。」

    「敖家的第一代,不是人類,是龍。據說,就是傳說中助周武王討伐商紂王的四大龍王。」

    始很想笑,卻忍了下來,默然地盯著口沫橫飛的老人比手畫腳。

    「龍帝有四子,分封他們到四海為龍王。長子封為東海青龍王,名為廣;次子封為南海紅龍王,名為紹;三子封為西海白龍王,名為閨;幼子封為北海黑龍王,名為炎。四龍王雖為龍身,卻能變成人形,取得中原和崑崙之間的封土,並世代享有祭祠宗廟。龍種的尊貴後裔,能呼風喚雨,於半日之間騰雲赴萬里。推想此事,或許應該看看位於黃河上游的龍王封神之地……」

    一下子說了一大串,老人喘了一口氣。

    「南齊邵繼善的著作補天石奇說余話裡,有這段記載文章。」

    「祖父的書架上,確實有這本書。好像是清朝的摹本……」

    「也有偽書之說的這本古書,若依照傳承,則是轉寫自秦始皇焚書而失傳的古代竹簡內容,而集大成者。但是,如果真非偽書,究竟那邵繼善是如何發現其所在地的呢?」

    「不,秦始皇是燒了很多竹簡,卻也在深宮秘藏了許多不為世人知的秘典。而造成無數竹簡的失傳,是拜劉邦的掠奪和項羽的破壞之賜。而後,上百萬箱的古書,到底消失在哪裡,就不得而知了。然而,實地去挖掘龍泉鄉的巖壁,赫然發現人類巨大的知識遺產沉睡其中……」

    漢代自從采儒教治國之後,便開始鎮壓其他的思想。以墨家為首,許多思想均被消滅。這是無法和秦始皇的焚書相較的暴行。但是,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以前,毫無疑問地,是由儒教支配著中國文明。這與西方世界以基督教鎮壓滅絕其他教派的情況,是有點雷同。

    「龍堂司在這一一七天之間,在那個村子裡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一邊研讀古書,一邊傾聽古老的傳說。當然,這雖有如九牛一毛,卻也聊勝於無。」

    「從剛才的談話中,出現了好幾次一一七這個數字。」

    老人贊許始的靈敏反應。

    「一一七這個數字,是九的平方數八一和六的平方數三六的總和,即為所謂在中國文明裡,數秘術的極致。因此,大約在三干年之後,第一一七代將有龍王轉世。」

    「轉世,有它的理由。古老傳說是這麼傳下來的。至於其詳情,我並不知道,他們也沒告訴龍堂司。」

    此時,老人的神情中,閃過一道帶有嫉妒的光采。至少,在始看來是這樣的。「鐮倉御前」船律忠嚴,和始這四兄弟的祖父龍堂司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對自己的祖父,瞭解有多少?」

    「沒多少。但是,我家的祖先,好像是海盜吧!」

    明朝實施海禁令之後,被稱為「矮寇」的中國和日本的武裝海上貿易商,活躍於兩國之間。而後,龍堂的祖先,在明清改朝換代之際,挾帶著相當大量的財產和書籍逃亡到日本。剛開始是到長崎,後來好像從博多遷至京都,開漢學私墊,做中醫等。始在小學時,曾擅自主張地在作文上寫著:「我的祖先是海盜,做了許多壞事,被水戶黃門追討。」

    「先別管那檔事,折回龍王轉世這件事。你們的確是龍泉鄉的敖家第一一七代,龍王四兄弟的轉世。」

    「那種不可靠的傳承,您相信嗎?」

    「當然。就像相信你們的真實存在一樣。始君,你知道遠距離精神感應這玩意兒吧!」

    「遠距離精神感應……」

    「對,就是這玩意兒。照龍堂司的說法,就像是歸鄉的候鳥一般……」

    不知道是否為族人的聲音,在呼喚著龍室司,一直到第一一五代,才回到故鄉。正是因為龍堂司對此深信不疑,告訴了船律忠嚴,而今這一切,卻成了把龍堂四兄弟卷人騷動的根源。就算一這是事實,如果深信祖父借由船津老人告訴始毫無歪曲的事實,又似乎太過天真。

    「這個叫做遠距離精神感應的玩意兒,不僅能超越距離和空間,而且能超越時光之牆,並互相呼應。」

    「這怎麼說?」

    「就是夢啊……」

    這麼一說,微微地動搖了始的內心。

    「這就是所謂的遺傳性記憶!它是隱藏於DNA裡,世代相傳的記憶。」

    始只是皺著眉頭,悶不作聲。看樣子老人所指出的事似乎很接近核心,他不得不小心,馬虎的態度可能會招致不好的二度反應吧。

    「你的弟弟有時候會作奇怪的夢,或是重複好幾次作內容相同的夢,不,不只是這樣,連你自己也經常夢見,只是沒有說出來吧?」

    始心想,就算是也沒有回答的義務,保持著稍微做作的沉默吧。

    老人再次轉變話題。

    「……龍可以利用並控制所謂五行或五德的自然界力量。即為木、火、土、金、水。不知道順序是否正確!」

    「是很正確。雖說如此,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有其意義存在吧!」

    「老實說,你的認識很淺簿哪!」

    這回老人沒有笑,以挺起上半身的姿勢,伸手拿起碟子上的乳酪。

    「來一片如何!這是阿爾薩斯出產的,味道很重,但是人口即化。」

    「不用了。」

    始的回答,與其說是枯燥無味,不如說是很機械性。而他自己、也有整理、歸納思考的必要。船津老人的談話,補充了祖父生前所說過的隻字片語,但是,若要完成巨大的拼圖,還差得遠哩!

    「始,如果你仔細看自古以來繪於圖中的龍,會發現它的前肢一定抓著一粒白色閃閃發光的珠子。」

    「啊!龍的前肢抱著白色的珠子,那叫做如意珠,也稱為如意寶珠。不知道是否有龍珠的說法,總之是相同的東西吧!」

    老人用指尖彈了彈酒杯。

    「那,你知不知道如意寶珠具有什麼力量!」

    「這我就不清楚了。」

    「有了這東西,就能自由控制一切存在於地上的水。也就是說,能夠操縱天候和氣象呢!」如果運用到軍事上,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老人這麼說,聲音變得極為熱烈。

    「您的意思是,會成為氣象兵器吧了?」

    始喃喃地說著。這是多麼無情,且應該警惕的聯想啊!同樣是幻想,至少綠化沙漠,也來得高、有建設性些。竟然會想到運用於軍事上!

    「你或許會有異議,但是就在那種時代。我們很清楚,當初日本也是為了大陸的權益,和歐美各國挑起戰爭的。你的祖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才是異常。」

    船律忠巖曾向龍堂司遊說,將如意寶珠獄給日本軍部的關東軍。但是,龍堂司拒絕了。他厭惡軍隊,在所有的軍隊當中,最討厭的正是關東軍。因此,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如意寶珠藏在某個神秘的地方。

    「原來如此,這樣,我想我是明白了。」

    船津老人暫且停了下來,始接著說下去。

    「祖父被人告密,讓特務警察抓去拷問,而瞎了一隻眼睛,破了一條腿的事情,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吧!」

    「不,不對。你想想看,如果特務曉得世上真有龍珠,你的祖父肯定會死在獄中。反正,你的祖父之得以生還,是因為他被列為一般的思想罪犯。」

    接著,老人做出一種「邪惡」的表情。

    「我真正做到的,是這件事。你的祖父在獄中的時候,我給他送過毛毯。只不過,毛毯上塗有傷寒桿菌。」

    「……」

    「當時的特務和憲兵隊,都是採取這種手段對付思想犯和政冶犯,並非由我獨創的。可是,你的祖父是一個此外表還堅強的人。還是因為流有龍種的血吧!雖然是發病了,還留著老命一條,拖到日本戰敗呢!」

    「你這個人……」

    始沉痛地呻吟,心亂如麻。

    「別這麼恨我。拜傷寒之賜,龍堂司才得以保外就醫,免於老死獄中啊!」

    那應該是行為的結果,而非目的。但是,老人卻漫不經心地陳述這件事。例如,相像姑丈靖一郎一般的人相較之下,始無法否認兩人神經的粗細真有如天壤之別。因為如此,始覺得難以苟同這種態度,他不愉快地盯著老人那張油膩又不停蠕動的雙唇。

    「我還要再說的,是關於四龍王轉世的那件事。你們四兄弟不正好吻合嗎!從上面按順序排下來,東海青龍王、南海紅龍王、西海白龍王、北海黑龍王。你正是東海青龍王敖廣的轉世之身。」

    「你剛才所說的如果是真的,那佛教裡所指的四天王,人數不也正好吻合?」

    「如果只是人數的話,是剛好沒錯。但是,這件事和佛教無關。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根據龍泉鄉的古老傳說,和你的祖父所轉述的話。如果,我說的都是一派胡言,那就表示是你的祖父在騙我。」

    對於老人自信滿滿的態度,似乎有某種力量封往了始的反論。椰使如此,始還是冷淡地反應。雖然他有點自覺,卻不肯承認。

    「但是,我可從來都沒有直接聽到祖父扯過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

    「你還是不信任我?」

    「我並不認為全部都是你在說謊。但是,我沒有道理要完全相信你對事實的解釋。」

    老人又笑了。始根本就不想去算,這是老人第幾次的笑。總覽得這老人的臉,是製作很精細的面具,卸下來之後,就可以看見黏搭搭的原生細胞在蠕動一般。老人那微紅的臉部毛細孔,看起來好像會從那裡面滲出某種噁心的東西似的。

    「隨你怎麼想。怎麼樣,是否可以告訴我如意寶珠的下落呢!始君。」

    「那玩意兒,我怎麼會知道!」

    這是事實。知道有「龍珠」這種東西的存在,是從剛才老人的口裡得知的。不過,他當然知道,傳說中的龍是抱著叫「如意珠」或「如意寶珠」東西。然而,如意珠真的存在,而且和自己的血緣有關,是方才得知的。

    而且,那是出自於船津忠嚴這個怪異老人的口中,始根本就不相信這個老人。就算始知道了,也沒有義務或責任去告訴船津。

    老人故意似地歎了口氣。

    「我先前就對你說過了,我對你的評價很高。你該不會讓我失望吧!我的部下和學生們都對我深信不疑,而且我也不願意把對你的評價視為過去式。」

    用了這麼多的第一人稱,或許表達著老人過剩的自我意識。始雖然這麼想,卻不能道出這性格分析偽結果,只是以那對懷疑的眼神,繼續保持沉默。

    「我想要的,不只是如意寶珠,還有你們四人所擁有的力量。我會待你們兄弟如上賓,你們會來投靠吧!我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謝謝你的好意,我拒絕。」

    始的回答很簡潔。雖非無玩弄手段之嫌,卻推托其意思在一旁,而感情用事地回答。干辛萬苦地趕來鐮倉,卻說出像是不賣座的傳奇小說般的故事,而且竟然毫無提出反論的根據!

    「喔……你是說毫無考慮的餘地羅!我是站在正義和博愛的觀點,才向你請求的。」

    「我們兄弟對這件事,不關心也不感興趣!」

    始接著說下去,但老人在此時卻若有所思地,不理會對方的反應。反而熱切地喃喃自語。

    「龍珠。龍的如意珠。隨心所欲地掌握氣象和天候的兵器。如果我國擁有這個寶物,那麼,我國的地位是多麼地無與倫比,高高在上啊!」

    「話是沒錯。」

    從頭到尾,龍堂家的長男態度都非常冷淡。

    如果真的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氣候。氣象和水,那麼就可能引起洪水和乾旱的災害,甚至影響到事業、畜牧、水產、林業等生產活動。更進一步,也能夠支配人類賴以為生的糧食吧!但是--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日本,還有船津老人,主宰了世界,就能帶給人類幸福。提高生活品質嗎?

    怎麼也想像不到。

    「就算這是正確的,要我去聽別人的命令被人強迫、操縱,免談!」

    「我並不想要命令你。那是你太多疑了。」

    「究竟日本獨佔了氣象兵器,主宰全世界,有什麼意義呢?」

    「並不是說要主宰。只是想維持本國的安全與聲望於不墜之地。對日本人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舊日本陸軍一定也是這麼說的吧!」

    這並非始自己獨創的意見,面是死去的祖父之現身說法。船津老人臉上浮現強烈的負面感情,不知是否讓他想起在數十年前,被龍堂司駁倒的經驗?

    「你和我一樣,生於斯長於斯。在動盪詭譎的世界情勢之中,盡最大的努力保護日本不滅,是理所當然的事。」

    「人類滅亡是一件大事。但是,日本的滅亡,對世界並非是什麼不得了的損失。」

    始的語氣,極盡毒辣。

    「羅馬帝國滅亡了,迦太基也滅亡了,漢、唐、印加帝國……就連日本,總有一天也會滅亡的。歷史上無一例外。」

    「那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有龍珠,如意寶珠的話……」

    凝視著老人臉上浮現的異常活力,始開始自覺到血管裡溢滿了厭惡感。歸根究底,支撐著老人的年輕活力,大概是病態的、反動的、開始腐臭的,有數十年之久的國家主義殘渣吧!

    突然,老人又換了話題。

    「對了,你知道四姐妹嗎!」

    「你是說小婦人嗎!」

    「不是那些悠閒度日的四姐妹。是繼美國之後,席捲自由主義陣營的四大財閥。」

    「哈哈哈…………

    「別作出那種露骨又愚蠢的表情。在政治及經濟的中樞,沒有任何崇高的事情,一切都是醜陋,滑稽……,我為了對抗那醜陋的四姐妹,維護日本的真正獨立,勢必要借助你們兄弟的力量。」

    「無法控制的力量,是沒有任何益處的。擁有大量核子武器,搞不好到最後慘兮兮的。」

    「我相信控制得了。……

    「你倒挺有自信嘛!」

    「最好是你們兄弟能主動積極地,對生養你們的國家表示愛情與忠誠心!」

    老人到頭來,似乎還是從別的方向,指著同一個目標進行。

    「強迫弱勢者去表示愛情和忠誠心,是世界上最醜惡的行為。」

    「你說你是弱勢者嗎!」

    「至少沒有攀附權貴。我們會被你的手下盯梢,就是與受權力庇護毫無關連的表現。」

    始原以為老人會失笑,卻料錯了。老人不知為何,把伸出去就酒杯的手縮回,又坐回原位。

    「權力啊,說穿了就是把無罪者當作犯罪者,送上刑台的力量。」

    老人的聲音,低得像避諱些什麼似的。

    他在偽滿州國管轄一個特務機關,專以製造販賣鴉片、違法逮捕的保釋金、販賣人口、收賄、盔用公款及黑市交易軍需物資等,累積了億萬財富。戰後,以其雄厚的財力,再加上偽滿州以來的人脈,而造就了持續至今的權力。有一些人是這麼傳說嘀咕著。

    「但是,那也是現今世界和社會,今後能永久維持下去的道理。從偽滿州國的誕生到滅亡,頂多不過十五年的光景。但是,當時的日本人皆認為,她將半永久性地存續不斷。」

    「你也是這麼認為嗎?」

    「我是想繼續維持下去呀!」

    「滿州國化為烏有,對中國人也好,對日本人也好,都很幸福哩!」

    始也開始感覺到,和老人打交道很累。從語氣上,也開始失去了表面應有的禮數。

    此時,老人的傲慢態度上,產生了奇怪的陰影。具體內有如升高水位的惡意,急速地達到危險值,似乎正逐漸地控制著老人的表情和言行。

    老人故意地乾咳一聲,改變了語氣。

    「始君,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啊!我可是一直都對你讓步哦!」

    「哦!是嗎!」

    「我不是那麼性急的人。一直等到你們的祖父去世,然後等到今天。說真格的,本來準備再稍等一下的。但是,我也有九十歲了,有點擔心後事呢!」

    「我很瞭解。因為你好像沒有像樣的手下吧!」

    船津老人無視於始的冷嘲熱諷。

    「剛才提過的四姐妹……」

    「我忘掉了。」

    「你想,為什麼那四姐妹沒有對日本下手?」

    「大概是因為討厭悔雨吧?」

    「哦!你還不知道這一點。」

    老人看似很高興,但是有幾分是真心的,始就不得而知了。

    「你該不會想說,那討厭梅雨的四姐妹,沒有向日本伸出觸角,是因為忌諱著你吧?」

    老人緊閉雙唇,以充滿不快和疑惑的眼神,盯著小他六十七歲的的年輕人看。而始也因為厭煩於冗長無結果的對談,情緒幾乎要毛躁得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總是說你自己有多偉大,結果不也只是做那四姐妹的僕人,任職日本的執行官嗎?」

    始所說的,未必是有憑有據的話。但是,這似乎是抓往了問題的核心。

    「任何人都不會認為,日本在外交和防衛上是獨立的。如果沒有你這個人,四姐妹的問題只不過找別人為代理人罷了。」

    「或許吧!」

    老人扭曲一下嘴唇。

    「但是,這個代理人會比我還要更軟腳吧;我只要一想到我百年之後,日本被四姐妹牽著鼻子走的情形,就不能死的安心。我一手辛辛苦苦重建的這個國家……」

    「那是因為日本是勇冠世界的先進民主國家羅!從孤苦無依的老人退休金徵稅,然而在一次宴會上募款數十億圓的政冶家的政冶資金上,卻課不到一毛錢,真是實現了公平的社會概念。這是你努力半個世紀所得的結果!」

    老人毫不動搖。

    「你還年輕,所以還很愛於風涼話。但是,無庸置疑地,像這樣富裕又繁榮的國家,在歷史上並不多見。」

    始緩緩地搖頭。

    「講完了吧!雖然我也是個夜貓族,可是也有點睏了。我失陪了,請告訴外面的人把門給打開。」

    棋室的門被左右拉開了,映在始眼前的,是金屬器的閃耀光芒。果然不出所料,始帶著譏諷般的眼神,站了起來。然後,手槍和武土刀的角度也往上方移動。

    「發現力量的契機啊,不外乎是來自於憤怒、憎惡和激情。」

    坐在椅子上不動的老人,聲音極為低沉,與其成反比地,始感覺到邪惡的精氣正提高壓力,開始流竄於室內。就像人的體溫溫暖了室溫一般,精神方面的能量,也給空氣帶來了影響。

    這個老人真的將近一百歲了嗎?始暗自咋舌。固執也好、野心也好、慾望也好,賦予這個老人的肉體和精神活化的強烈能量,實在無法否定。

    「我原本希望以厚禮待你,而你卻不領情。戰後,自你的祖父以來,我可是第一次以對等之禮相待啊!」

    真感謝你啊,始雖然這麼想,嘴上的反應卻非常地短暫。

    「我們的約定呢?你不是答應不加害於我嗎?」

    「我可不記得有毀約啊,始君。我是說過不對你的弟弟們或姑父一家人動手,但是,可沒說過不對你下手哦!」

    「……那你一開始就在耍詐了!你這老不死的活死人!」

    始對老人痛加辱罵,主要是為鼓舞自己,不是只為了要斥責對方而已。同時,他展開了行動一躍而起。

    為了逃脫,他想要挾持老人做人質。但是,那伸向老人的手,受到猛烈的衝擊而搖撼,致而未能達到目的。從門口發射脅點三五槍彈,命中了他的右手。

    在槍聲大響的同時,老人以比實際年齡年輕五十歲的敏捷動作,從椅子上跳開。兩名埋伏在門口的警衛,迅速地跳出來,把老人拉進自己的人牆中。

    「開槍!」

    命令在槍聲轟隆中被掩蓋。而棋室的空間,被無數的火線縱橫切割成網狀一般。因中彈的衝擊和煙霧嗆人,始的身體跌落在地上。

    集中在始身上的子彈,超過四十發。別說是人了,就是要射殺一頭熊也綽綽有餘。始的肉體成了蜂窩一般,衣服破成碎片,整個人沉入血海裡一照理說應該如此。

    連棋桌和沙發這些精心製作的擺設,也被破壞殆盡,損壞的程度足以令原設計師傷心落淚了。整個下棋室瀰漫著火藥昧,一名持著點三五手槍的警衛,往始的方向接近,並以鞋尖替他翻身。

    就在這一瞬間,宛加人形的火山,突然爆發了起來。

    被一拳擊碎下顎的警衛,頓時血和牙齒的碎片散落在空中,如拋物線一般地破空飛去。

    在驚愕與恐懼的氣氛下,理應被射殺的青年,緩緩地站起身來。衣服被子彈射得粉碎,散發出燒焦的氣味,但是並沒有滲出血跡。這四十發的子彈,都未能傷到始的皮膚。

    「嗯,不出我所料,龍鱗果真是刀槍不入。」

    船津老人很滿意地盯著始身上泛出的珍珠色光澤。始斜視著老人,吐了一口摻血的唾液。大概是剛才翻倒時咬破嘴唇流的血。

    「衣服不管怎麼都要你賠償,現在請叫你的手下退下吧!老先生。」

    始的聲音裡帶有危險的餘音。

    「然後,別再讓我看見你。下次膽敢在我四兄弟面前出現,你那豐裕的下半輩子,就會逆轉成再見全壘打。這就是對你的厚禮所做的回報。」

    在警衛的人牆後方,老人微瞇著雙眼。在九十歲的老人和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未能完全決定下一步行動時,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名副執事宮不知在老人耳邊嘀咕些什麼!老人的眼睛為之一亮。

    「始君,聽說你那些弟弟們趕來問候你是否平安呢!真是動人的手足之情哪!」

    「這不正適合你所愛好的精神嗎!」

    「哦,確實令人敬佩。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刊在高中的副讀本上。但是,是福是禍我也不太清楚。」

    老人飄了個眼神,二、三名警衛隨即匆匆離去。恐怕早已準備好去迎擊不速之客了吧!

    「我早就警告過你了,我是兄弟當中最弱的一個。如果我的兄弟趕來了,絕不會這麼輕易就算了。」

    「大概吧!我可是對這一刻期待已久了!」

    這一夜,老人不知做出幾十次這種像爬蟲類的笑聲。或許這也列入計算之上吧!

    始總覺得黑夜好像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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