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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合併

作者:田中芳樹

    Ⅰ

    茲魯納格拉王國另外有一個別名叫做「野葡萄之國」,據說這個國度的山野上,曾經遍地都是野葡萄,王家的徽章甚至還使用了葡萄的果實和葉子來做標記。和馬法爾比較起來,這個國家的夏天顯然更長了許多,從三片到十一月裡,田裡面因為種滿了各種作物而顯得多彩多姿、生氣盎然。對於生活在北方國度的人民來說,這樣的天然景象無異是一種奇跡。

    「真是個富饒的國度,這個國家能夠成為馬法爾的一部份,真可說是上天的庇蔭。」

    卡爾曼騎在馬上,強烈的陽光使他不禁瞇起了雙眼;他回過頭來對著隨侍在他身後兩步的下任黑羊國公利德宛說道。然後高傲地提了一個問題:

    「利德宛,你認為把這個國家定位在馬法爾當中怎樣的一個地位比較好呢?」

    「臣等實在難以衡量,不過陛下想必已經有所決意了吧!」

    「是啊,馬法爾。茲魯納格拉聯合帝國這個名稱,確實是太長了點。」

    卡爾曼僅僅做了如此的回答。但是從這樣簡短的回答當中,大致已經可以看出他確實有意將茲魯納格拉設置為馬法爾國內的一個地方。儘管如此,像茲魯納格拉這樣一個擁有八十州領土的國度,能夠單純地把它當作是一個地方來管理嗎?利德宛不禁有些懷疑,不過卡爾曼像是看透了利德宛的心思,他隨即又接著說,臉上的表情極為膽大無懼:

    「朕與亞德爾荷朵之間如果生下男孩的話,朕就立刻將他立為皇太子,並賜予他茲魯納格拉藩王的封號。此後,世世代代的皇子也都沿襲這封號,這麼一來,茲魯納格拉的國號就將會永遠留在歷史和傳統之中了!」

    聽了這番話,利德宛不禁有些衝動地想要「啊!」地一聲叫出來。直到這一刻,他才總算理解了卡爾曼在身為征服者時有著多麼驚人的一面。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在尊重茲魯納格拉這個名號,但其實是完全將這個名號給埋葬在過去的歷史之中。利德宛不禁迷惑了起來,眼前的卡爾曼顯然不僅僅是個英武的君主,而且還具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面對這樣的一位君主,這樣的一位昔日舊友,利德宛真不知道應該要如何來給予他一個適當的評價。在利德宛的眼裡,此時的卡爾曼就像是萬里晴天裡的太陽,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遮蓋他耀眼的光芒。

    不過,在這一天,卻有個算不上是吉報的消息,秘密地從帝都奧諾古爾傳送到前線陣營裡。

    根據消息指出,卡爾曼的情人,也就是宮中的女官艾菲米雅正因為發高燒而臥病在床。雖然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官,但是她身為皇帝情人的身份早已是個公開的事實,所以負責在帝都留守的鋼雀國公拉庫斯塔在獲知她的病情之後,立刻就安排了醫師,以及頗具看護經驗的侍女來照顧艾菲米雅。另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她腹中已經懷有延續皇帝血統的小生命,卡爾曼在出征之前,還特地將她托付給拉庫斯塔照顧,所以拉庫斯塔自然是大意不得。卡爾曼接到這個消息時,曾經一度皺起了眉頭,不過卻也沒有怎麼擔心,不,應該是說以他的立場根本不能一味地擔心下去,因為擺在他前方的,還有一連串他必須要去做、或者必須要去思考的事情。

    此外,宰相宋爾坦也還留在帝都奧諾古爾城裡。這名男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奸巨猾。至少,卡爾曼是打從心底不相信這個松鼠臉的男子。而宋爾坦最近將會從馬法爾本土來到前線,說是為了前來向君主做內政報告,以及有關新領土經營的進言。在這個時候來說雖然是太早了些,不過遲早應該都會有需要。

    「對於宋爾坦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朕從一開始就不曾期待過他會有什麼忠誠的表現。」

    「既然如此的話,請恕臣下大膽妄言,陛下您為何還加以重用呢?」

    「留著他還有用處,只有這個理由。」

    事實上,卡爾曼也未必完全坦白,因為留著宋爾坦如果有用處的話,那麼真正的問題點應該是在於這用處指的是什麼樣的用處;或許可以消極地說,卡爾曼之所以讓這個松鼠臉的男子承接自先帝以來的宰相職位,就是為了等待他造反的那一天到來。

    「算了,我們現在沒有必要把宋爾坦的事情拿來當作話題吧?反正再過不久就得見到他的臉,難得現在是萬里無雲的晴空,我們不要把這個陰影掛在口頭上,弄得心裡面一團烏煙瘴氣。」

    卡爾曼昂首挺胸地笑了笑,然後稍稍加快了座騎的腳步,隨從武官菲連茲,和其他隨侍人員則慌忙地跟隨在君主的身後。利德宛並沒有追隨過去,他讓身下的座騎保持著相同的步伐,讓自己的身心隨著馬鞍緩慢地搖搖擺擺。這真是個溫暖地教人渾身舒暢的南國夏季。耀眼的陽光正隨著小鳥兒的鳴叫聲,從萬里無雲的晴空灑向地面。二、三天前的血腥味,此時只存在於人們的記憶中,而人世間殘酷的殺伐爭奪竟像是一場虛幻。

    「……離開這裡到異國去吧!」

    利德宛經常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如果就這樣繼續留在馬法爾的話,或許有一天自己會被捲進卡爾曼和蒙契爾兩人爭奪王位的漩渦當中。雖然利德宛也經常想著要如何制止他們倆人的爭鬥,但是卻不知怎地,利德宛深信這場爭鬥將無可避免。

    既然是無可避免的,那麼惟一不去面對的方法,就是離開這裡,前往他鄉異國。這是利德宛的想法,也是他的一個壞習性。就在幾天前,安潔莉娜公主還曾經針對利德宛的這個壞習性加以嚴厲的指責,批評他每次在厭倦世事的時候,就想要丟下所有的事務,拋開煩擾的塵世,當時利德宛真的是啞口無言。

    安潔莉娜公主的境遇其實與利德宛有些許相似,甚至比利德宛更為難堪,但是她無法從當中逃出來,而且也從不曾企圖從當中逃出來。「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哪!」利德宛入神地想著,不過他隨後便發覺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又再度和卡爾曼並駕齊驅了。

    「利德宛。」

    「是的,陛下。」

    「你重視皇帝的命令嗎?」

    這個問題著實叫利德宛嚇了一跳。

    「這是當然的,陛下。」

    「很好,那麼你就在今年內正式與安潔莉娜公主訂定婚約吧!」

    「陛下!」

    「儀式就在明年春天好了。到時候你以黑羊公國繼承人的身份,要好好盛大地舉行。你說好不好啊?蒙契爾?」

    皇帝往相反的那一邊回過頭去,原來安潔莉娜的哥哥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皇帝的身邊,只見他策馬向前,向皇帝回答:「謹遵陛下御旨。」。皇帝點點頭,接著對金鴉國公提出另外一個問題:「有關於耶魯迪軍的報酬,你覺得該怎麼做好呢?」

    皇帝彷彿若無其事地問道,但是對蒙契爾來說,這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因為皇帝正在猜測他會怎樣回答。

    「臣下認為,真正的重點或許是在於要將報酬給予耶魯迪軍的哪個人。」

    蒙契爾的回答充滿了暗示性──因為如果只是給與耶魯迪報酬的話,在實質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蒙契爾瞭解,卡爾曼真正的意思,是想藉著給予報酬本身,來削弱耶魯迪整體的力量。

    「奧布拉希特是個勇猛的將領,不但深得士兵的信賴,而且為人也頗值得尊敬。對於身為君主的人來說,能有如此的名將在其麾下,的確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一旦他受到賞識的時候,一定會有人無法心平氣和地看待。」

    「陛下所言甚是。」

    蒙契爾的回答極為簡短,因為他沒有再多說的必要。如果說奧布拉希特獲得名聲與榮譽的時候,會有人不高興的話,那麼這個人大概就是九柱將軍之一的拉薩爾了。從拉薩爾的角度來看,當奧布拉希特正在建立輝煌戰功的時候,自己卻是在馬法爾的帝都看守大使館,這一點使得他怎麼也無法心平氣和地來看待這件事。或許正因為他具有優越的能力,而且對自己的才能也多有所仗恃,所以往往有顯得焦躁輕浮的時候。

    如果要削弱耶魯迪整體的力量,那麼最好的作法就是在奧布拉希特與拉薩爾之問製造間隙。如果要講謀略的話,奧布拉希特是及不上拉薩爾的。如果奧布拉希特因為拉薩爾的關係而被逐出耶魯迪王國的話,那麼卡爾曼就可以延攬奧布拉希特成為馬法爾帝國的將軍。如果奧布拉希特不幸被推入死亡深淵的話,固然是一件可惜的事,不過對馬法爾來說,也未嘗不具有正面的效益。因為最終是耶魯迪王國失去了一位忠心的名將。就算最後是奧布拉希特回過頭來聲討拉薩爾的話,那麼也等於馬法爾除去了一個危險的陰謀家,同樣也是個令人滿意的結果。

    耶魯迪軍駐守在茲魯納格拉國都喀爾羅札的前方,正要與馬法爾軍分道揚鑣回到本國去。獨臂將軍於是來到大本營致告別言詞。卡爾曼陳述了一些感謝的話之後,接著又若無其事地追加說道:「如果你是朕的臣下,那麼現在將不只是一個九柱將軍,朕應當會予你更為樞要的地位。」

    「臣下不過是一介武夫,陛下如此厚愛,實在是承受不起。如果臣下有幸生在馬法爾的話,想必已竭盡忠誠為卡爾曼陛下效力了。」

    一陣風吹來,使得獨臂將軍的那只空袖子也跟著飄動起來。但是奧布拉希特本身卻像是岩石般地實質厚重,絲毫不予人可乘之機。

    「然而,鄙人是生在耶魯迪。僅只一條國境線,卻與卡爾曼陛下處於全然不同的立場,實在十分遺憾。不過鄙人仍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夠作為一個完全的耶魯迪人,一直到死為止。」

    「這麼說來,就算朕基於好意要賜你任何獎賞,可能會反過來造成你的困擾了?」

    「除了耶魯迪王國的國王之外,臣下沒有其他理由來接受他人的賞賜,不管對方的地位有多麼高貴。臣下不才,惟一想請求陛下賜予的,便是對我耶魯迪國與耶魯迪軍的友好保證。」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請求哪!好,朕明白了,你的志向,朕將會銘記在心。」

    卡爾曼一邊回答,心裡一邊低聲地說著:

    「你只對耶魯迪王國的國王效忠是嗎?也好,等我有朝一日成為耶魯迪王國的掌權者時,一定會再來要求你竭盡忠誠。」

    於是,茲魯納格拉繼承戰役就這樣以馬法爾帝國全面的勝利,或許應該說是皇帝卡爾曼的全面勝利作為收場而結束了。

    看起來似乎是結束了。

    Ⅱ

    在馬法爾軍的包圍之下,最後被迫打開城門的茲魯納格拉國都喀爾羅札,此時正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國王達尼洛四世傳喚書記長裘拉傑來到病床旁,與他作了一些不知內容的商談之後,便令書記長先行退下,然後他接著又召見自己的女兒亞德爾荷朵。自國王臥病以來,一直躲在房裡不出來的亞德爾荷朵,現在終於打開了門扉,與父親面對面了。

    「亞德爾荷朵啊,我已經只剩下幾天的性命好活,再也不久於人世了。我想把我們茲魯納格拉的國權交給卡爾曼,這樣至少可以確保人民的安寧。」

    面對父親這樣的一番話,公主的回答非常平靜,平靜地近乎冷淡:

    「除了這麼作之外,大楷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有關於這一點,如果你能夠答應你與卡爾曼之間的婚事,那麼茲魯納格拉最起碼還能夠維持國家轉讓的名份,所以你無論如何一定要答應好嗎?」

    「好的。」

    「你是答應了是嗎?」

    「是的,因為皇帝卡爾曼既然能夠兼任茲魯納格拉的國王,那麼身為茲魯納格拉公主的我,應該也可以成為馬法爾的女皇帝。」

    亞德爾荷朵公主的聲音雖然不疾不徐,但是這話的內容卻有著深不可測的端倪。達尼洛四世這下子彷彿重新認識了這個女兒。這個排行第十一的女兒,一直被認為只是個擁有美麗外表,可是缺乏個性,而且學習技藝的能力平平,遊玩方面也不見特色的平凡王家子女,如今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死而有了些許的改變。

    「父王,請您不用擔心,只要有我亞德爾荷朵在,我茲魯納格拉王家的血統一定能夠傳承到後世,而且還是以最尊貴、最不可侵犯的形式。這樣子您可以放心了嗎?父王?」

    「亞德爾荷朵,你……」

    亞德爾荷朵公主對著父親那顯得有些呆然的面孔,露出宛如彩霞般美麗的微笑。父親這下子突然明白了,原來女兒此時的表現不是因為有所改變,而其實是展現出了她真正的面貌。

    「到現在為止,女兒一直沒有遇到任何真正感到興趣的事物。不管是學習技藝也好、遊玩也好、戀愛也好。不過,以女兒這樣的一名女子,如果能夠與馬法爾的英雄皇帝卡爾曼作為鬥智的對手,那么女兒這一生也可算是沒有白活了。」

    「你……」

    雖然身體狀況極為衰弱,但是腦筋卻十分清楚的達尼洛四世,此時也只能無意義地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因為這麼長久以來,他竟然沒有看出這個十八歲的女兒懷著如此的野心與才能。

    不久之後,思路好不容易才終於釐定下來。衰老的國王伸出他那呈褐色,且瘦骨如柴的手,握住女兒那雙極為白皙的手。達尼洛四世竭盡了全身的力量,氣若游絲地說道:

    「亞德爾荷朵,我的女兒啊,父親的遺言你要仔細地聽好。」

    女兒於是端正了自己的姿勢和表情:

    「是的,父王,女兒會仔細聽好。」

    「父親忽略了你真正的才能,把你和其他兄弟姊妹一樣地看待,以致讓你浪費了不少寶貴的時日,這全是我的愚昧。那想必是一段充滿遺憾的歲月吧?」

    「父王……」

    「到了如今,父親不敢祈求得到你的諒解,惟一希望你做到的,就是好好記著老人的忠告。卡爾曼皇帝是一位豪邁的男人,如果將他扳倒的話,或許反而會給這世上帶來不幸。你行事要好好瞻前顧後,千萬不要讓自己遠離幸福,知道嗎?」

    「……是的,女兒明白,請父王安心。」

    亞德爾荷朵在回答之前先有了一瞬間的沉默。國王那對已經衰弱到極點的眼睛,竟然又閃現了一絲微弱的光芒,彷彿察覺到了什麼,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口。原本握住女兒的手鬆開了,衰弱的雙眼也閉了起來,整個人彷彿沉入了疲勞的深淵。

    六月二十五日,喀爾羅札的城門終於打開了,馬法爾大軍於是進駐到這個異國的首都之中。卡爾曼先將馬停進王宮「青泉宮」,然後僅率領了菲連茲等幾個貼身侍從,到宮內的兩百多個房間去走訪參觀。這時,他走進一個面對中庭的二樓房間內,只見有一名老人正端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迎面走進來的年輕征服者。

    「您是馬法爾皇帝卡爾曼閣下嗎?」

    「沒錯。你是……,哦,不,您難道是……」

    「我是茲魯納格拉國王達尼洛。初次見面,幸會了。」

    卡爾曼有些於心不忍地接受了亡國國王的一鞠躬,隨即便勸他將身子躺下來。

    「我們等下次機會再見面吧。現在您請好好休息,如果醫生不在的話,讓我派馬法爾的御醫來好了。」

    「不,請讓我當面問您一件事。對於一個再經過些時候,就能夠在和平之中為您所擁有的事物,為何你要如此性急地去追求呢?我知道這問了也是無濟於事,不過還是希望您能告訴我。」

    衰老國王的疲弱眼光,正以一種奇妙的磁力吸引著年輕的征服者。卡爾曼點了點頭,隨即依照對待王者的禮節,端正了自己的姿勢。

    「朕知道自己性急,往後若被批評霸道或者被譭謗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朕除了朕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外,不再有其他的作法。如果是達尼洛國王的話,所選擇的或許是另外一個途徑吧?但是朕只有這個途徑。」

    就算說得再長也是枉然的,所以當卡爾曼沉默之後,一直到老國王再度開口之前,這中間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靜寂氣氛。

    「那麼,我就將茲魯納格拉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女兒亞德爾荷朵在內,全部委託給卡爾曼閣下了。我惟一的請求,就是希望不要讓無辜的百姓流血犧牲。」

    「這一點朕答應您,您安心吧!」

    年輕的征服者清晰且明白地回答道,不過內心卻小聲地歎息著:

    「如果達尼洛四世用侵略者的字眼來譴責的話,朕反而會覺得更好受些。」

    ……不久,達尼洛四世公佈了一道命令,表明茲魯納格拉的統治權,將在「和平而且友好的情況之中」,轉交到卡爾曼二世的手中。

    拉古札斯城的守城將領帕瓦歐男爵,在面對馬法爾軍侵攻時,原本一直緊緊地關閉著城門,打算要抗戰到底。但是,當達尼洛四世發佈這道命令之後,他長長地歎息一聲,說了一句:「今後再也不為任何人而戰了。」的話之後,遂於七月一日打開了城門。

    也因此,茲魯納格拉國內具有組織性的武力抵抗便告一段落。卡爾曼以達尼洛四世代理人的身份,暫時擔任攝政,不過茲魯納格拉的王冠已經肯定遲早會正式戴在他頭上,也就是所謂的「一個頭上戴著兩頂皇冠」。

    「國家是王者的財產,而人民是納稅的動物。」

    如果要說得極端一點的話,那麼中古世紀的國家的確是處於這樣的一種政治狀態。而所謂的德政,充其量便是減少人民的賦稅,不讓異國的異族士兵踐踏人民的家園,使人民的房舍免於被敵國燒燬。

    馬法爾軍隊的紀律非常嚴格,在他們進入茲魯納格拉國都喀爾羅札城的當天,就將兩名犯下掠奪罪的士兵處了死刑,並且將死者的首級懸掛在城門前以儆傚尤。這麼一來,馬法爾軍的紀律更為嚴整,而茲魯納格拉的人民也都鬆了一口氣。

    進入喀爾羅札城的翌日,卡爾曼對茲魯納格拉的宮廷書記長裘拉傑下達了以下的命令:

    「全國百姓的租稅,無條件減免一成。從宮廷費與軍事費上所大幅削減下來的部份,應該就足以支付茲魯納格拉的財政費用了。」

    緊接著的這一句話,或許可以完全展現卡爾曼武斷的一面:

    「如果無法支付的話,就抄滅二、三家大貴族……不,還用不著付諸實行,只要先把這個話放出去,那麼大貴族們就會自動搖著尾巴過來了。」

    經過幾天之後,事實證明卡爾曼所做的這個判斷確實是正確的。

    「馬法爾自己送上門來的駙馬爺。」

    茲魯納格拉的人們私底下竊竊地私語著,不過卡爾曼在經營新領國時所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卻絲毫也不像是個被招贅進門的女婿。無論如何,卡爾曼一定要在這一年之內,完成支配權的確立以及秩序的安定。因為冬季一旦來臨,所有的兵馬都必須要撤回馬法爾本國,這麼一來的話,聳立在舊領土與新領土之間的將會是一道冰雪峭壁,所以此時絕不能夠陶醉在夏季的光輝絢爛之中。

    「如果我死了的話,究竟會有多少人拍手慶祝呢?」

    茲魯納格拉繼承戰役之後,有二十四名茲魯納格拉的王族、重臣要被判處死刑,卡爾曼簽署了這份死刑執行書之後,不禁自我嘲諷地說出了這句話。至少對茲魯納格拉王國來說,卡爾曼將會是一個有著人類軀體的大災厄,不,應該說已經是一個大災厄。就實質上來說,茲魯納格拉王國已經不復存在了。就連宮廷書記長裘拉傑,雖然內心真正的想法不知如何,在表面上也一直毫不在意似地為卡爾曼處理國家事務。

    茲魯納格拉的內親王亞德爾荷朵公主,是在六月二十六日接近傍晚的時分出現在卡爾曼的面前。黃昏的帷幕尚未籠罩在大地之上,夏季燦爛的陽光像是一顆顆氣化的寶石,將南國的山野裝飾地耀眼奪目。

    茲魯納格拉的建築當中,與馬法爾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建築本身的陽台很是寬廣,而且在陽台之上還有遮陽用、采開放式設計的籐架。籐類植物的花和葡萄婀娜多姿的莖蔓纏繞在這籐架上,使得寬廣的陽台地面上有著點點的清涼遮蔭。在這片清涼的籐蔭之下,美麗的公主低著頭,對征服者說道:

    「我是亞德爾荷朵,達尼洛的女兒。」

    「你來得正好,目前的一切你用不著擔心。如果有任何造成你不便之處,請儘管說出來。」

    「沒有任何不便之處,倒是有件事情想請教皇帝陛下。如今,陛下您已經以本身的實力掌握了這個國家,不知是否還有意以亞德爾荷朵作為陛下您的配偶呢?」

    「嗯,是有如此打算……」

    「如今我雖是亡國之人,但請容許我提出結婚的條件,卡爾曼殿下。」

    「條件?」

    卡爾曼饒富興趣地盯著眼前這個敗亡之國的公主看。亞德爾荷朵公主的確很美。她的美完全不同於一般的人為造作,舉手投足之間滲露著一種屬於不同次元的色澤。就在卡爾曼為公主的美貌而不禁讚歎的時候,公主的聲音接著又流進卡爾曼的意識範疇之中:

    「是的,請容我稟奏。以卡爾曼殿下您的武威,這將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無論如何,請殿下在近期之內,消滅耶魯迪王國。」

    「消滅耶魯迪王國?」

    卡爾曼的疑問一下子就脫口而出,顯示出他內心的確受到了一股衝擊。卡爾曼把自己的視線從亞德爾荷朵那宛如藝術雕刻般端整的面容上移開,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卡爾曼接著發言了:

    「耶魯迪是我馬法爾的同盟國,而且是共同舉兵征伐你們茲魯納格拉的夥伴。當然,從你的立場看來,耶魯迪和馬法爾一樣都是你們的仇敵,不過,耶魯迪的罪不是應該比馬法爾更輕些嗎?」

    「我並不如此認為。」

    「哦?為什麼呢?」

    「如果侵略的行為本身是發自他們自主的意念,那麼這一切就可以另當別論。但是,耶魯迪是跟隨在他人的馬尾之後,企圖一起瓜分戰爭的戰利品,如此貪婪的劣根性正是我所憎惡的。」

    亞德爾荷朵沉著冷靜地斷言,言詞之中充滿了沉痛激烈的譴責意味:

    「依照他們如此的劣根性,只怕遲早有一天也會對馬法爾下手,只是在目前看來還難以預料。這就是我為什麼特意提出如此要求的原因。請殿下消滅耶魯迪,這是亞德爾荷朵惟一的願望。」

    「嗯,你說得不錯。你所說的話,於情於理都可以接受。好,朕會把你的話放在心裡。」

    儘管表面上如此允諾,但是卡爾曼的內心並沒有真正將亞德爾荷朵所說的話照單全收。馬法爾遲早要消滅,並且併吞耶魯迪,這是卡爾曼的霸業之中早已預定之事,根本無須亞德爾荷朵來煽動。如果卡爾曼將自己預定的事項告訴亞德爾荷朵,讓她先能夠安心下來的話,這件事是否會就此結束了呢?事實上並沒有如此單純。如果亞德爾荷朵企圖要對消滅她祖國的仇敵復仇的話,那麼首先採取的第一步驟應該就是讓馬法爾與耶魯迪之間的同盟關係產生裂痕。現在她所陳述的條件不就正是基於這樣的企圖嗎?雖然在卡爾曼的面前,她若無其事地發揮著演技,假裝自己是個僅熱心於復仇,對其他的事情則一概不關心的單純女子。

    「唉,這樣的一個公主如果一直被放在深宮內院的話,還真是糟蹋了。」

    卡爾曼心裡這樣想著。雖然這個美麗的公主並沒有刺激到卡爾曼身為一個男人的情感,但是卡爾曼對這個公主的興趣卻是遠超過性別之間的差異。

    「這位公主不會是我所喜歡的女性,不過將來或許會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也說不定。」

    卡爾曼在分析他人的心理時,一直是相當地犀利不留情,即便是對他自己本身也同樣是如此。雖然他對於自己必須策立一個不是心愛的女子為皇妃一事,並非全然不感到絲毫的掙扎,但是他再度對自己說:

    「沒關係,反正我有艾菲米雅。結婚相愛情本來就是不同的兩碼子事。」

    一旦身為一國之君,那麼結婚一事就等於是政策的一部份。這樣的認識,應該就是國家的領導人物所必須具備的自覺。

    Ⅲ

    安潔莉娜公主一隻手裡拿著夏天的蘋果,一面在「青泉宮」裡獨自漫步。此時的安潔莉娜雖然沒有身披戰袍,不過腰間仍然佩帶著劍,穿著和男性一樣的服裝。那一頭顏色彷彿是冬日落陽的頭髮在肩頭上飄蕩著,兩眼充滿了生氣蓬勃的光芒,不知不覺間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儘管如此,她的舉止動作卻還是充滿了孩子氣。她將手裡的蘋果送到自己薔薇色的嘴邊,發出清脆的啃咬聲之後,蘋果上便立刻出現一個健康的齒形。綠色果實的酸味擴散在舌齒之間,令人感到一股舒爽的滋味。

    「公主,瞧您精神還挺不錯的!」

    霍爾第和藹可親地打了聲招呼。站在他身旁的正是利德宛,此時正以他那雙令人目眩的眼睛對公主作無言的問候。安潔莉娜於是以公平的笑臉回饋這兩個人的好意。如果單純從朋友的角度來看的話,霍爾第可遠比利德宛來得風趣且見聞豐富哪,安潔莉娜在心裡這麼想著。

    三個人於是結伴一起在庭園中散步。彼此交換了一些無聊的會話之後,霍爾第終於提出了一個稍微有點意義的話題:

    「不過,好天氣再怎麼也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哪。不知我們可愛的祖國馬法爾,現在的情況究竟如何呢?特別是百姓們的生活。」

    安潔莉娜皺起了她那形狀美好的眉毛。

    「你是說會下雨嗎?」

    「依照順序來說,在下雨之前,會先有烏雲出現呀!」

    「霍爾第,照你的說法,你是認為現在已經有烏雲了是嗎?」

    「照理說,現在不應是有烏雲出現的季節哪!」

    霍爾第用手掌按著他那閃閃發亮的頭頂。安潔莉娜公主與利德宛聽了他所說的話,不禁在身材較短小的霍爾第頭頂上交換了一個視線。

    事實上,利德宛很能夠瞭解霍爾第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年輕有為的皇帝在眾望所歸的情況下登基之後,馬法爾帝國的前途可說是一片光明燦爛。雖然他乘著茲魯納格拉內部不統一之際,強奪了該國的土地,如此的行為可說是霸道至極;但是他嚴厲禁止士兵有任何掠奪的暴行,將整頓肅清的範圍只限定在宮廷之內,並且還修訂了茲魯納格拉原有的苛政,在短短的時間當中,便建立了極為安定的支配體制。此時此刻,無論是國內國外,應該都不會有烏雲產生才是。

    儘管如此,安潔莉娜公主和利德宛之所以會感覺到烏雲的存在,或許可說是因為他們知道了一些多餘無益的事情,那就是安潔莉娜的哥哥金鴉國公蒙契爾與皇帝卡爾曼之間矛盾的對立鬥爭。不,或許還說不上是知道,應該說只是懷疑。但是如果要去向哥哥澄清這個疑慮的話,即便是像安潔利娜這樣一位充滿勇氣與膽量的公主也不禁感到膽怯。

    「如果連國公地位都無法感到滿足的話,那麼哥哥所想要的,便只有皇位。」

    安潔莉娜不只一次地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是每次所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哥哥所覬覦的是皇帝的地位,難道哥哥是一個那麼崇拜地位與權力的人嗎?不,安潔莉娜確信哥哥不是這樣的人。

    雖然不知道哥哥內心裡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想法,不過照安潔莉娜看來,哥哥是愛上了名叫野心的美女,那個僅居住在夢幻境,而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美女。也就因為如此,哥哥永遠不能真正地談戀愛,安潔莉娜想到這裡,不禁惋惜得想歎氣。

    安潔莉娜把青蘋果的果核放在手指尖轉動著,彷彿那是一顆能夠呈現森羅萬象的水晶球。安潔莉娜的懷疑不僅是針對哥哥蒙契爾,即使是皇帝卡爾曼,她同樣也感到有些難以置信的地方。

    皇帝卡爾曼最先讓人感覺到有所轉變,是從先帝波古達二世過世的時候開始。當人有大幅度轉變的時候,應該會有某個特定的事實作為其轉變的契機。就算父皇的死就是這個契機,但是造成卡爾曼有如此大幅度轉變的應該沒有如此單純,難道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內情嗎?

    安潔莉娜不認為卡爾曼與蒙契爾之間這種蘊藏暴風的緊張關係就是所謂的宿命。雖然他們碰巧在同一年誕生在同一個國家,但是路是靠著自己的意志來挑選的。人不是讓宿命來操縱的,自己的命運是靠著自己的手編織出來的,即使是顏色也是自己挑選的,不管是白色也好、金黃色也好,或者是血腥的紅色也好。

    ※※※

    七月五日這一天,馬法爾的宰相宋爾坦率領著由十輛馬車連結而成的車隊,通過了喀爾羅札的城門。除了車隊之外,同時還有護衛的騎兵一百二十名。如此小題大做的聲勢引起了伊利亞遜將軍等人的反感,他對著利德宛低聲耳語地說道:「他這是想要躲避一些仇家的殺害,其實哪,最可怕的根本就是他自己那副壞心腸。」。不過,不管有哪些人有著多大程度的反感,宋爾坦那像是松鼠般的身影此時確實出現在「青泉宮」裡,而且謁見了皇帝。

    「賀喜陛下終於成為兩國的君主。如此空前的偉業,實為言語所不足以頌揚!」

    說完這番由阿諛諂媚與嘲笑譏諷所完美調和在一起的言語之後,宋爾坦發出一種奇妙的笑聲。但是就在卡爾曼那頗富年輕氣息的臉龐即將被不悅的陰影所籠罩之際,笑聲突然中止了,中止得一乾二淨,連個余響都沒有。宋爾坦於是藉著極為恭謹的一鞠躬,將自己的內心給完全隱藏起來。

    這時,卡爾曼的內心有個衝動在蠕動,他恨不得將宋爾坦臉上那層皮膚給撕扯下來。如果他是一個暴君的話,一定會立刻把宋爾坦處決掉,理由很簡單,只因為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但是,宋爾坦身為一國宰相,宮廷內外的情勢都由他處理,這樣的經驗和才能卻也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宋爾坦抬起頭,臉部表情產生了一些變化。

    「敗稟陛下,微臣自帝都帶來了一個難以啟齒的不幸消息。」

    宋爾坦的眼睛忙碌地左右轉動,意思是要求陛下屏退其他不相關的人。這個時候,在皇帝身旁的只有金鴉國公蒙契爾一個人,皇帝用眼神表示了「不用」。宋爾坦於是有些失望似地,噯嗽一聲之後便開始說道:

    「那麼,請容微臣啟奏。艾菲米雅女官亡故了。在微臣自帝都出發當天的早上,終於一病不起……」

    在這瞬間,卡爾曼的嘴唇擠不出一點聲音,他的面容也完全失去了生氣。在他身旁的蒙契爾甚至懷疑皇帝是不是要倒下去了。不過卡爾曼雖然踉蹌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倒下去。他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腳底下用力踩住茲魯納格拉的土地,像棵榆樹般強勁地站立著。卡爾曼一面調整自己的呼吸,抑制住心臟的鼓動,繼續聽完宋爾坦冗長的報告之後,他命蒙契爾和宋爾迪一起退下。門扇於是開了又關,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房間內,這個手中握有兩頂皇冠的男子,竟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我是多麼地愚蠢哪……」

    到了此時此刻,卡爾曼這才頓悟到一個事實,原來他過去一直將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部份托付給艾菲米雅,托付給這個溫順又恭謹有禮的女子。雖然當初的出發點不過是年輕王族與侍女之間司空見慣的肉體關係。但是,在這些日子當中,他兩人之間已經發展出一種絕非是司空見慣的心靈契合,儘管如此,在卡爾曼的意識當中,卻還總以為這只是男女的情事,從沒有考慮過與她正式結婚,甚至還以為艾菲米雅對於這樣的關係也應該會感到滿足。對於卡爾曼來說,艾菲米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是更為重要的,而且這個因素原本應該是存在的。

    「報應啊!難道這就是弒殺親父的報應嗎?但是,就算是天帝,也沒有權力從我身邊將我所愛的人奪走啊!要殺的話就殺我好了!」

    卡爾曼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哀歎聲和詛咒聲化成低沉的音律,從地面上匍匐而過。

    「殺我吧!殺了我……」

    就這樣,馬法爾的皇帝卡爾曼二世失去了原本該可以成為他後繼者的兒子或女兒,在還沒來得及出生之前就失去了,同時,也失去了他孩子的母親。除此之外,卡爾曼更失去了那顆原本存在於霸王的心理當中,屬於凡人追求幸福的心。艾菲米雅的笑容是多麼地優雅、柔婉,但是她竟然將這一切全部帶走了。

    卡爾曼在不久之後抬起了臉,從那僵硬幹燥的嘴唇當中,吐出僵硬又乾燥的獨白:

    「加速舉行和亞德爾荷朵公主結婚的儀式。既然已經變成這種狀況,還是加快些比較好。沒錯,這樣也好,這麼一來,艾菲米雅就不必像見不得人似地永遠躲在陰影底下了……」

    另一方面,宰相宋爾坦從皇帝御前退下,並與蒙契爾道別之後,他凝視著那道重新被關上的門扉,好像在沉思什麼似地。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然後走近此時正站在門旁的侍從武官菲連茲少年身邊,命令他把耳朵湊過來。菲連茲討厭這個宰相的程度並不下於皇帝,但此時也只得勉強地依照命令行事,當他聽到宰相低聲對自己所說的話時,不禁大吃一驚。

    「……毒藥?」

    「這件事情還不能讓陛下知道,懂嗎?而且要切記多說無益,不得對他人提起。」

    經宰相這麼一交代,菲連茲點點頭,但少年知道自己的臉色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

    宰相告訴菲連茲,皇帝卡爾曼二世的情人艾菲米雅女官,真正的死因可能不是病死,而是遭毒殺身亡。宰相一面說,一面凝視著菲連茲,兩眼裡閃耀著青白色的火苗,兩道像蛇一樣細細的火苗。但是這幕情景,也有人在走廊的一角正默然地注視著,這人便是金鴉國公蒙契爾。

    Ⅳ

    無論艾菲米雅的死是一件多麼令人悲歎的事,對馬法爾帝國來說,這只不過是皇帝個人的私事。如果艾菲米雅確實生下了男孩,而且這男孩披立為皇太子的話,那麼就算艾菲米雅並沒有被冊封皇妃,這名女官的死仍然算是帝國的朝政大事,因為她的死就等於是下任皇帝母親的死。然而事情並非如此。艾菲米雅的死在帝國例行的記載當中,不過是區區一名女官的死,記載上只是這麼寫著:「在這一年當中死亡的宮廷有關人員,為侍從一名、女官三名、隨從武官一名」,甚至連個人的姓名也不被列入。

    卡爾曼並不像茲魯納格拉的末代國王達尼洛四世那樣是個大情聖,而是一個擁有平凡的女性觀與健康肉體的人。艾菲米雅當然不是卡爾曼的第一個異性,在她之前,也有其他女性是卡爾曼曾經熱愛過的。卡爾曼從來沒有想像到,艾菲米雅的死竟然會帶給他如此強大的打擊。當然,這樣的打擊完全不同於父王過世時所帶給自己的衝擊,兩者的性質全然迥異。在這個時候,他所深切感受到的,不是個人的軟弱,或者是合理的悲哀,而是他自己的愚蠢。

    但是,卡爾曼將這一切悲歎與後悔全部深埋在自己的內心,為了彌補失去艾菲米雅之後的心靈空洞,他更是一心一意地專注在成就霸業上。

    對於卡爾曼這個侵略者,茲魯納格拉的人心並沒有產生負面的趨向,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外來的侵略者並沒有大肆進行掠奪。

    事實上,嚴格懲戒掠奪、暴行,和破壞行為的最後獲利者不是別人,而是征服者,其中的好處不僅僅是安定了彼征服國的人心;試想,如果田地被踐踏、燒燬了,那麼農作物就無法長成,家畜如果被殺害了,就無法繼續繁殖,供水管路如果被破壞了,那麼農地和牧場就無水可用。只要能夠節制破壞的層面,維持土地原有的生產力和居民的勤勞意願,那麼整體的經濟能力就不會受損,而賦稅的徵收也將更為容易。所以,施行德政的最後獲利者便是統治者,凡是賢明的統治者一定都深諳這其中的道理。

    從最初一開始,卡爾曼就沒有想要使茲魯納格拉荒蕪,將征服地搜刮一空的意思。為了讓茲魯納格拉成為供養馬法爾強兵的後方補給,一定要將該國的農業生產力與過去所蓄積的財富保存下來。只要根基不受到破壞,那麼就不需要插手或干涉茲魯納格拉的民眾生活和下層社會的構造。最多只要將眼裡所看到的偏差現象給糾正過來就足夠了。

    就這樣,當馬法爾的征服事業已經轉成新領土統治,而統治步驟已經從軍事轉為文治的時候,馬法爾的大軍暫時就沒有留在茲魯納格拉的必要了。而且,軍隊對於生產事業並沒有幫助,二十五萬名的龐大兵員總不能一直老待在這裡吃閒飯。如果要防禦茲魯納格拉的領土遭受他國侵襲的話,只要靠茲魯納格拉舊有的軍隊就足夠了。所以馬法爾軍現在的作用,只是在牽制茲魯納格拉軍,避免這些舊有兵員將矛頭指向皇帝卡爾曼就行了。

    到現在為止,所有的步驟都進行得非常順利,這一切彷彿在催促著馬法爾軍撤出茲魯納格拉。於是皇帝卡爾曼決定,只讓直屬軍三萬六千名,與龍牙公國軍一萬八千名和自己一起留下來,其餘軍隊分兩梯次回歸馬法爾本國。此外還決定龍牙國公渥達留下來擔任皇帝顧問,而金鴉國公蒙契爾隨同本公國軍隊一同回國。原本皇帝卡爾曼是希望蒙契爾能夠留下來,但是蒙契爾回答:「臣下一向不太能適應熱的天氣,而且一方面也掛念著領地內的事情。」之時,卡爾曼便笑了笑,同意讓他回國去了。因為就算蒙契爾和金鴉公國軍會合,也不再有顯露叛意的餘地了。

    現在,耶魯迪已經被扯了進來,成為馬法爾征服茲魯納格拉的共犯,接下來只要亞德爾荷朵和卡爾曼締結婚姻關係的話,其他各國也沒有插手的餘地。這一切都是因為卡爾曼武斷的迅速行動以及巧妙的文治手腕,才沒讓其他各國有絲毫可乘之機。雖然札拉和利斯阿尼亞等他國的王室與茲魯納格拉也有政治婚姻關係,但是這並不能構成他們對馬法爾滋生事端的理由。

    「如果事先能夠與茲魯納格拉締結攻守同盟的話,現在也不至於讓卡爾曼那傢伙獨享整塊大餅哪。早知道就應該先下手為強、先發制人了。」

    到現在才這麼唉聲歎氣,這根本就是所謂愚者的智慧,絲毫沒有一點助益。只能在遠處流著口水,任憑馬法爾獨佔美味豐富的獵物。至少在表面上,並沒有任何一個國家,企圖採取什麼動作。

    即便如此,如果光憑這表面上的跡象而以為萬事已經圓滿收場的話,那麼就未免顯得太過天真了。戰場上的勝利並不一定意味著外交上的勝利。潛在的敵國現在一定更加強了警戒心。

    金鴉國公蒙契爾一面在準備著回國的諸多事宜,另一面卻也在仔細觀察著卡爾曼的新領土支配政策如何順利地進行。他手裡一面尋找著適當的禮物,好帶回去送給帕薩羅威茲侯爵加的依德利達公主,但是真正的心卻是神遊在策謀的庭園裡。

    「如今要單憑一國的力量來對抗馬法爾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接著下來,拉薩爾那傢伙的企圖大概是要籌組一個對抗馬法爾,不,應該是說對抗卡爾曼的多國聯盟了。對皇帝來說,這可是他的外憂,至於內患方面,國內的敵人該會有何蠢動呢?」

    其實所謂的內患,最大的敵人便是蒙契爾本身,但是此時在他的思考當中,並沒有把他自己列入計算的範圍當中,因為依照他的思考方法,怎可能把自己和那些區區不成氣候的小敵相提並論。

    「啊,就這個了!」

    蒙契爾脫口而出,這並不是因為策謀已經擬訂妥當,而是要送給依德莉達公主的禮物已經決定好了。那是一條銀線上繫著四個銀鈴的風鈴,每當有微風吹送的時候,就會發出清澄悅耳的響聲。

    「如果公主會喜歡就好了……」

    當蒙契爾正在挑選禮物好送給小公主時,卡爾曼這方面正與亞德爾荷朵公主交換著極為平淡無味的對話。

    「亞德爾荷朵公主,這一次為了報酬耶魯迪協助馬法爾征服成功,朕已經決定將茲魯納格拉的十州賞給耶魯迪,你以為如何呢?」

    聽到這話的時候,亞德爾荷朵的眼眸彷彿兩把銳利的刀刃,閃爍著尖銳的光芒。

    「賞給耶魯迪十州?這樣的行為不等於是拿著金幣往盜賊手裡堆嗎?」

    「你很不高興是嗎?」

    卡爾曼淡淡一笑,手指尖輕彈著銀杯的邊緣。

    「就如同你的願望,那耶魯迪遲早也會成為我國的一部份。如今賞給他們十州,其實不過是先將土地借給他們幾年而已。如果他們要大作白日夢,以為可以從此就建設起一個大耶魯迪王國的話,不妨就讓他們去作吧。人說畫餅充飢,就算他們在紙上畫滿了美味的料理,也並不表示他們的肚子就會因此而飽起來啊!」

    為了對眼前這個即將成為人夫的男子所說的笑話作回應,這個即將成為人妻的女子於是在她那艷麗的紅唇旁綻放出一個嬌媚的微笑。一個美男子與一個美女子,這對尊貴的男女在不久之後,即將要在夫婦的臥床上,以列國的興衰與策謀作為臨睡前的枕邊細語吧?

    七月七日這一天,一份以馬法爾皇帝卡爾曼二世的名義所發佈的宣言公開對天下昭告,茲魯納格拉八十州土地當中的七十州,正式與馬法爾本土合併。這便是世人所謂的「大合併」。

    經由這次的大合併,馬法爾帝國的疆域高達二百州,版圖之大乃為空前所未有。卡爾曼的威名足可以和馬法爾的建國始祖阿爾巴德征服帝相匹敵。

    「卡爾曼大帝一夏征服一國。英武聲譽無與倫比。諸國列王雙膝及地,對於卡爾曼大帝之豐功偉業,無不戰慄膽寒……」

    史官於年代志上如此振筆記載。然而馬法爾帝國的聲譽對於鄰近列國來說,卻是個彷彿夢魘般揮之不去的惡名。卡爾曼征服茲魯納格拉的俐落手腕,讓鄰近諸國無不感到戰慄不安,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們更升高了對於馬法爾的敵對心理。

    ※※※

    在馬法爾帝國的都城奧諾古爾。短暫的夏日陽光正逐漸融合在一片水色的幕靄之中,家家戶戶的窗口散發著一盞盞溫暖的燈火。這真是一個恬適而難得的北國之夏。但是在耶魯迪大使館內一個門窗緊閉的會議室之中,卻瀰漫著一股寒冬的氣息,大使和客人們正圍著一個堅木材質的圓桌旁坐下。

    「各位大使閣下都到齊了嗎?好,那麼請讓我來開始這次集會,共同商討各位列席大使的祖國安寧。」

    耶魯迪大使拉薩爾非常平靜地發表宣言。在燭光的照耀下,臉色仍顯得鐵青的這六名男人,聽了這番開場白之後,臉部愈發僵硬,紛紛將視線集中在這名年輕主辦人的身上。

    駐在馬法爾帝都奧諾古爾的七國大使,此時都齊聚在這個會議室當中。除了耶魯迪之外,還有札拉王國、利斯阿尼亞王國、庫爾蘭特王國、鳥魯喀爾王國、拉沃泥亞大公國、以及西方騎士團領國。除拉薩爾之外,其餘六名都是即將進入初老階段的五、六十歲人,拉薩爾的年齡和他們有著相當大的一段差距,同時也是他們之中最詭計多端、老奸巨猾的一個。

    「在我們今天的集會上,原本還有一個人應該會出席,可是如今不見他的蹤影,那就是茲魯納格拉的大使札伊歇爾公爵。由於某個不明人物的陰謀,他身為外交家的生涯很不幸地遭到中斷。作為一個曾經與他同在一個任地的大使,請容我冒昧地為他祈求冥福。」

    拉薩爾低下了頭,其他六國的大使也紛紛端正自己的姿勢,以本國的儀式為死者祈禱。札伊歇爾公爵生前的交際作風頗為傲慢,一直是各國大使所討厭的對象,但是既然人都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又何妨表現一下禮儀。

    事實上,拉薩爾正是殺害札伊歇爾公爵的真正犯人。札伊歇爾公爵死後,拉薩爾竟然還將他拿出來當道具利用,所謂恬不知恥正可說是他的寫照吧。在這個年輕策謀家的心中,根本沒有畏懼死者靈魂的觀念。活著的人尚且無法控制這世上的人,死者又如何能夠加以插手呢。

    「……不過,札伊歇爾公爵在祖國還沒遭受馬法爾軍的馬蹄蹂躪前就過世了,就這一點來說,或許要比在座的各位大使來得幸運也說不定。」

    耶魯迪大使的言論,引起了札拉大使的不平:

    「為什麼我們比較不幸呢?我們的祖國都還安然無恙不是嗎?或許馬法爾在征服茲魯納格拉之後,會就此而滿足了也說不定哪!」

    「卡爾曼並不是一個這麼容易滿足的人。今年碰巧是茲魯納格拉遭殃,有誰敢說明年不會輪到札拉嗎?」

    札拉的大使悶聲不響了。其他各國的大使們則就著自己所坐的位置與個人體格,有些不安地稍稍轉動身體。他們的國家在過去對於馬法爾的態度並非經常保持友善,如果卡爾曼有意思的話,何患沒有侵略的借口呢?

    「馬法爾的版圖如今已高達二百州。併吞了物產豐饒的茲魯納格拉之後,更確立了以南方物產供養北方強兵的體制。這個事實所蘊藏的可怕意義,想必是各位賢明大使早已知道的。」

    拉薩爾所說的話並非完全正確。但是經他這麼一指明,有半數大使嚇得呆若木雞,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這深一層的含義。見到這幅景象,拉薩爾不禁在胸中冷笑,這群認不清事實真相的笨蛋,真是活該要被我耍弄。

    「如今單憑一國的力量已經無法對抗馬法爾的強勢。此時此刻,正是各國要摒棄私心,築起一道防禦的銅牆,為阻止馬法爾向外膨脹而同心協力的時候。今日邀請各位列席這個集會,就是為了要商討有關的事宜。」

    這時,有把椅子發出響聲。體格魁梧的庫爾蘭特大使,有些無聊地重新將身子挪好之後,便懷疑地對著年輕的主辦人提出問題:

    「不過,耶魯迪不是配合馬法爾征服了茲魯納格拉,而且還分得十州土地嗎?換句話說,耶魯迪根本就是馬法爾的共犯。你們耶魯迪吃到了甜頭,現在卻反過來若無其事似地召開這次集會,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如果無法相信耶魯迪的話,試問您今日為何應邀前來參加呢?庫爾蘭特大使?」

    還未等對方回答,拉薩爾又緊接著說道:

    「不,請不要誤會,我沒有盤問或者譏笑您的意思。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齊聚在這裡,就是因為擔憂馬法爾的強勢與皇帝卡爾曼的野心,只有這個原因。如今我們好比是搭乘同一條船要渡過大河的同志,爭吵只會讓我們面臨覆舟的命運。」

    藉由這個巧妙的比喻,將六國大使對於事態的認識誘導到預期的方向時,拉薩爾重新環視眼前的這一群人。

    「在此,請容我提出一個提案,就讓我們共同締結對抗馬法爾的七國同盟條約,不知各位大使以為如何?」

    「七國同盟?」

    六個大使面面相覷。在這個大陸上,曾經有過無數次的二國,或者三國締結同盟的例子,但是,七國為對抗一國而立定盟約的情形卻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大聯合要能夠實現,必須要在各方利害關係都相當一致的情況下。而馬法爾如今日復一日的明顯興隆,不正是促使各國利害一致的導因嗎?

    「或許各位大使會認為憑什麼要讓耶魯迪來主導,心裡面可能會感到有些無可奈何也說不定。但是我們這個同盟成立的性質並不是要由哪一國掌握主導權,而是由各國基於平等的立場,彼此遵守信義的原則,來共同對抗馬法爾的威脅,耶魯迪的角色只是對各國提出呼籲。如今要防止馬法爾的膨脹,並維護列國的和平,除了這個方法之外,別無其他,請各位駐在大使明察。」

    一條像是用血勾勒出來的赤色疤痕,正愈來愈明顯地浮現在這個年紀最輕的大使臉頰上。大使們像是被催眠了似地,一個勁兒地點著頭,最後全部贊同了拉薩爾的意見。六國大使深信,不管馬法爾再怎麼強勢,卡爾曼有多大稱霸天下的野心,七對一的話一定會贏,而且這正是自己國家要繼續生存下去獨一無二的途徑。

    在拉薩爾的誘導與煽動之下,大使們於是淪為拉薩爾為達成一己之野心與策謀的活道具。

    至此,該有的道具都備齊了。這個屬於卡爾曼的燦爛夏季還能夠持續到什麼時候呢?拉薩爾用指尖一面勾勒著臉頰上的疤痕,一面提出了另一個提案:

    「本次集會盟約是在故人亡靈的見證之下成立的。因此,我們想把這個盟約命名為札伊歇爾盟約,不知道各位是否有其他異議?」

    就在沒有人提出異議的情況下,後世所謂的札伊歇爾盟約成立了;時間是在七月八日的晚上。在這一年,大陸歷一○九二年的夏季,發生了許多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件,年代志上也因此需要更多的篇幅來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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