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田中芳樹作品集 返回目錄


第七章 冰上的血戰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如果這個內戰早在十年前發生的話,那麼戰場上可能會被六大選帝公所率領的大軍,以及他們所高舉的旌旗給完全覆蓋了吧。但是,卡爾曼大公此時所率領的皇帝軍當中,卻連一枝公國旗也沒有出現。

    金鴉國公蒙契爾的妹妹安潔莉娜公主率領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陣,但是蒙契爾本人則在與卡爾曼大公密切的聯繫之下,率領了麾下的兵力,前往攻佔龍牙公國的領地。帝國軍此次所採用的戰略,便是攻陷德拉鞏遜此次出兵進攻帝都的根據地,斬斷此惡龍的退路,除去他的巢穴。由於「有國公處方有公國旗」的慣例,所以公國旗隨著蒙契爾直搗龍牙公國,因此才有如今皇帝軍當中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六大選帝公的局面。

    「德拉鞏遜這名男子,果真是十惡不赦嗎?」

    利德宛自問著。對於德拉鞏遜,利德宛當然沒有任何認同感。那種令人髮指的殘忍與貪婪,不過是嫌惡與忌諱的對象。過去在帝國,與公國雙重的環箍下,他的獸性一直被封鎖住,但是這環箍如今已經不在了。又或者,德拉鞏遜其實是一個出奇的大英雄,在這許多流血與破壞的最後,將會重新建造出一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但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怎能被強迫流血呢?

    更諷刺的是,原本分裂抗爭的皇室與諸侯們,此時因為害怕德拉鞏遜的強盛,不但全部都團結一致,而且也使得卡爾曼的主導權得以確立。一幅善對惡的歷史性構圖至此在整個帝國中完成。但是或許說不定會變成這樣,一旦在這幅構圖的最後是「惡」的一方獲勝的話,那麼人類惟一僅剩的,大概只有嘲笑眾神的權利吧!

    就目前政略面上各種大小的判斷,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德拉鞏遜在這場戰鬥中取得勝利,或者讓戰爭演變成長期化的纏鬥。建國以來最為寒冷的夏季現正侵襲著帝國,作物不萌芽、家畜們也大多虛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早日讓統一的政權為荒政的實施作準備。

    也就因為如此,利德宛除了與卡爾曼,不,應該說是與皇帝軍站在同一陣線之外,其他別無選擇。

    其實利德宛參戰的動機原本還更為單純。因為利德宛對於昔日舊友卡爾曼的好感遠比德拉鞏遜強得多。「喜歡講道理,卻往往依感情行事」這句話便是利德宛給予自己的評價,不過這並不是他個人的什麼謙虛,而是個客觀的事實,這一點甚至連安潔莉娜也知道。

    姑且不論這些,回頭來看看目前與卡爾曼保持著密切聯繫,但是分別採取個別行動的蒙契爾,究竟有什麼真正的打算。在這一切結束之後,卡爾曼與蒙契爾兩個人是不是可能會為了對方而相互退讓呢?恐怕是互不相讓的成份居多吧。至尊王座,以及邁向王座的路途,甚至還不及一個人肩膀的寬,當今世上,或許只有卡爾曼與蒙契爾,具有統治本帝國的才能與手腕,但這惟獨的兩個人,或許終將要戰到有一方敗滅為止吧!

    「不管怎麼樣,反正與我無關。」

    利德宛寧可這麼想。卡爾曼與蒙契爾,這兩個過去和自己曾經在王立學院並桌求學的同學一旦相互交戰的話,利德宛很不希望讓自己也被捲進戰端中。

    正當利德宛身在卡爾曼的陣營中,即將與德拉鞏遜展開正面大對決的時候,金鴉國公蒙契爾也動員了兵馬,企圖在德拉鞏遜軍朝帝都出發之後,一舉攻入虛空的龍牙公國領地。蒙契爾所率領的兵馬曾經一度回到金鴉公國的領地,整合了三萬五千名士兵,不過一直遲遲末有出兵的跡象,反而專心在防備有史以來最惡寒的冷夏,將糧食一一配置到各個村落,並且招徠旅人到居館裡,聽他們描述各地方的狀況。

    就這樣表面假裝著軟弱反戰的態勢,但背地裡的蒙契爾其實正運用著各種謀略。就在人人都開始想著最近大概不會出兵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冷氣團從北方的極地壓境,儘管已經時值初夏,但是仍下起了大雪。對於金鴉公國或者龍牙公國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備戰的好時候,但是蒙契爾卻在此時下達出兵的指令。

    金鴉公國軍在拉斯羅的帶路下,取道最短的行軍路線朝龍牙公國邁進。蒙契爾所召集的三萬五千名士兵當中,兩萬名走在一般依照常識判斷的行軍路上,好將人們的耳目吸引到那邊,其餘的一萬五千名精兵則在他親自的帶領下,踏破滿佈冰雪的山路前進。目標是德拉鞏遜的總根據地卡西亞城。在降雪之前,蒙契爾早已命米克羅遜在行軍路上的各處蓄積糧食、武器、和燃料等軍需用品,以期有萬全的補給。因此士兵們只需在身上裹著御寒衣物,免除了搬運沉重軍品的負擔,輕鬆不費力地持續行軍。在一片幾乎和冬天同等的寒冷中,蒙契爾等人卻以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速度,在這一片他們根本不熟悉、而且窒礙難行的山路上行軍。但是當他們在五月二十九日進入龍牙公國領地的時候,氣象更為惡化了。

    北風颼颼地刮著,每一刻鐘的強度都不停地增加著,雪量更多了、氣溫也急驟下降,兵馬都凍僵了。就連這支由身體健壯的年輕人所組成的金鴉公國軍,也不禁減緩了行軍的速度,甚至還出現了脫隊者。在這個時候,蒙契爾發佈了一道嚴苛的訓令,完全打破了他以往所給與人的文弱印象。

    「不必去管那些脫隊的人。我只要有本領活下來的人到達卡西亞城就夠了。只要你們能夠挺得住這股寒氣,到達卡西亞城之後,就可以得到美酒與大肉,任你們要多少有多少。」

    接著,他又激烈地說道:

    「從這裡再過去,已經沒有物資的屯積處。沒法走的就死在這裡,不想死的就站起來走!過去你們一直受到優厚的待遇,就是為了讓你們耐住此時的艱苦!」

    六月二日,金鴉公國軍越過了面臨卡西亞城的法爾奈利峰。他們行軍的速度,以及出現的位置,完全都出乎德拉鞏遜軍留守部隊的預測之外。

    德拉鞏遜出兵之後,負責留守的巴迪克將軍雖然驚慌,但是他也隨即整合了一萬名士兵,前往迎擊金鴉公國軍。他認為這批無謀的侵略者在飽受疲勞與寒冷的折磨之後,己方一定可以輕易取勝。事實上,這些連裝備也沒帶的入侵者,果真在巴迪克的追趕之下,逃進了山間的森林。巴迪克也乘勢闖進了森林裡面,但是金鴉公國軍突然拿出預先藏在森林裡面的弓箭,對準巴迪克軍發動齊射。這麼一來,整個情勢突然逆轉,巴迪克陷入了苦戰,他慌忙地想要收兵後退,但蒙契爾在這個時候飛馬趕了過來,大刀一揮便將他給斬除了。

    失去主將之後,城門也跟著開了。

    卡西亞城陷落之後,德拉鞏遜軍等於被摘下了一隻重要的羽翼,同時總根據地也遭到壓制。卡西亞城這一陷落,並不單純只是軍事上的敗北。幾條貫通卡西亞城的街道也因此落入蒙契爾的支配之中,因此所有的交通與物資全部都在蒙契爾的掌握中。

    也就因為如此,德拉鞏遜與他所率領的十萬大軍一下子失去了退路與補給的路線,成了真正的孤軍。但是這個情報並沒有立刻傳到德拉鞏遜的耳裡,一則是因為情報的傳達還需要些時間,另外也因為蒙契爾刻意散佈一些假的情報,好讓德拉鞏遜必須要多花一些時間才能夠判斷事實的真正情況。

    蒙契爾嚴密地守護著卡西亞城,他不但釋放了牢獄裡面的人們,同時也打開城裡的糧食庫,把小麥、馬鈴薯、和酒配給到人民手中。此外還舉行了慰靈儀式,追悼那些被德拉鞏遜及其同黨給虐殺的人們。至於德拉鞏遜被俘虜的同黨中,帶頭作惡的八十人,全部都加以斬首示眾,其他從犯則全部被釋回。不過這其中大部份的人,最後也都被充滿復仇心的民眾給處以私刑,但這根本與蒙契爾無關。經由這些措施,蒙契爾從物質、心理兩方面,將龍牙公國的民心安定下了來,之後遂鎮守在卡西亞城當中,也不企圖從背後襲擊德拉鞏遜軍,只是優哉優哉地等待卡爾曼與德拉鞏遜兩人展開正面的決戰。

    Ⅱ

    就這樣,皇帝軍與德拉鞏遜軍,在距離帝都奧諾古爾北方八百斯塔迪亞(約一百六十公里)的地方,也就是整個在地形上從山嶽逐漸轉為平地的裡姆加湖附近展開了正面的決戰。

    卡爾曼所動員的兵力總共有十五萬。這是因為異常寒流的原故,軍需物資無法從帝國各地運過來,而且各地方也需要保留一些物資,以作為荒政之用,所以只備齊了十五萬人份的糧食。在這種補給能力的限制下,十五萬已經是他所能夠動員的最大兵力。此外,屯駐在帝國各處的軍隊本身也都有移動上的困難。不過,儘管如此,十五萬這個數字本身也已經超越了德拉鞏遜軍。

    皇帝軍在數字上雖然佔了優勢,但實質上卻可說是一支同床異夢的混合部隊。從帝都奧諾古爾出發的時候,卡爾曼將魯謝特與侄子的母親愛謝蓓特並入隊伍中同行。因為如果把他們留在帝都的話,難保不會突然被哪個野心家給擁立起來。卡爾曼根本完全不信任宰相宋爾坦。

    魯謝特與愛謝蓓特母子被安置在一輛具有防寒裝置的豪華馬車中,周圍埋伏了滿滿的武裝士兵,一起被帶到戰場中。利德宛身在隊伍中,騎著馬超越過這一群的時候,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而有些複雜的情緒。

    「哎呀,哎呀,都已經六月半了,怎麼搞得還這麼冷得要命呀!」

    霍爾第一邊在嘴裡咕噥著。為了保護他那光凸無毛的腦袋免得被凍壞,除了一頂毛線帽子之外,他另外又戴著一頂皮毛帽子,但是卻仍然抵不住心理上的寒冷。四條大狗現正留在帝都奧諾古爾的金鴉公邸裡,保護著帕爾的安全,這總比勉強去相信一些人們還要值得信賴,而且有關這一點已經得到過證實。至於照顧帕爾的工作,則由安潔莉娜交代給她信賴的侍女。

    裡姆加湖的湖畔此時仍覆蓋在一片令人無法與六月聯想的冰雪中。東西一百斯塔迪亞(約二十公里),南北一百二十斯塔迪亞(約二十四公里)的湖面,一半以上都還在結凍的狀態,幾隻鳥被凍死後的屍體浮在水面上,放眼所及之處,都籠罩在一片低低的雲雪層中,讓人們的心無論如何都無法舒爽起來。

    林地裡搭起帳棚之後,卡爾曼走進帳棚中,他脫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伸手交給身旁的侍從,這時他注意到接過盔甲的人就是菲連茲。

    「菲連茲,你恨我嗎?」

    一個漫不經心,但是卻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菲連茲有些害怕地呆立不動。

    「……殿下是我性命的恩人,但同時也是我殺父的仇人。」

    「然後呢?」

    「如果殿下您稍有疏忽與不備的話,請讓我忘恩負義地一雪殺父的仇恨。」

    年輕大公輕輕地點點頭。

    「我的性命只有一條。萬一不幸先被德拉鞏遜給殺了的話,到時請原諒我,沒能讓你取我的性命。」

    「殿下您一定會戰勝的!」

    「應該是吧,與其要讓德拉鞏遜給殺了,不如死在你手中還好些哪。」

    卡爾曼笑了笑,然後告訴這名少年替他拿些御寒的酒。菲連茲於是行了個禮,走出帳棚,然後朝著裝酒的馬車走去。這時在林地的各處,帳棚都已經搭起,士兵們早早就開始準備起晚餐。因為在展開戰鬥之前,總得要先餵飽自己的肚子,而且,這或許就是他們這一生中最後的一頓飯也說不定。

    利德宛與霍爾第兩人利用雪和土堆成一個小小的爐灶,然後把鍋子架起來,正為他們自己作一鍋燉羊肉。卡爾曼幕僚當中的渥達將軍此時溜躂似地信步走了過來。

    「嗯!好香啊,利德宛大人。」

    「吃一點吧?」

    這名渥達將軍同時也是利德宛的一名戰友,他笑著搖搖手說道:

    「不,我肚子還不餓。咱們先撇開這個不談,照你的看法,明天的戰況會如何?」

    「德拉鞏遜是個怪物。區區的戰略或許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贊成,贊成,霍爾第一面低聲說著,一面用短劍的刀尖稍微戳著羊肉,好試試肉的硬度。

    利德宛為爐裡加了些新的柴火。

    「不要把這當作是一場人與人之間的戰鬥,應該想成是在狩獵一隻猛獸。一隻不但難以收拾,而且還詭計多端的猛獸哪……」

    渥達點了點頭,接著轉開了話題,好奇地問起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之間的關係。被潑冷水似地得到一個「沒什麼關係」的回答之後,渥達聳了聳自己的肩膀。

    「如果說,你和安潔莉娜公主結合的話,那可是繼瑪莉亞公主之後,又一次與選帝公的公妹結婚唷。你這傢伙還真走運哪!」

    利德宛毫無興趣地讓渥達打趣的話一面從自己的耳邊流過,一面攪拌著鍋中的燉羊肉。

    虎翼國公伊姆列的妹妹瑪莉亞的美,並不像安潔莉娜公主那麼強韌且充滿光彩。如果安潔莉娜是夏天的話,那麼瑪莉亞就好比是春天。六年前,利德宛為春天的柔情給吸引了,現在則正為夏天炫目的光所吸引。

    「真是個無聊男子……」

    利德宛一邊低語著,一邊又開始攪動鍋中的燉湯,完全沒注意到渥達與霍爾第懷疑的眼光。

    六月十八日,早晨似乎很不情願似地來到人們的地面上。

    吹撫過湖面的風,其實就是一陣氣體化的冰。人們吐氣的同時,眉毛和鬍鬚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打呵欠之後一閉起眼睛,淚液便結凍地黏在眼皮上。

    林立的刀劍和長槍,儼然是冰雪的一部份,閃耀著冷寒的光。皇帝軍右手邊靠著裡姆加湖的水面,採取縱深的陣勢,等著那批預計會從北邊出現的德拉鞏遜軍。皇帝軍全員忍受著似乎要突破耳朵與心臟的凜冽寒氣與不安,一刻又一刻地等著。

    「來了!」

    傳訊兵扯開嗓門喊了起來,角笛的聲音為凍結的大氣注入一道裂痕。甚至連卡爾曼與利德宛也感覺到一股從未曾體驗過的緊張情緒,正銳利地嚙咬著自己的胸部。他們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地將背脊挺直。

    「那就是德拉鞏遜嗎……」

    充滿恐怖的耳語聲,在皇帝軍的將兵之間傳了開來。如果將之形容為迴盪在蘆葦之間的風,恐怕伴隨著些許不吉利的恐怖吧。

    身在本營的卡爾曼,當看到敵軍在遠方蠕動的黑影時,也不禁讓一股深深的戰慄貫穿了全身。德拉鞏遜過去曾經是龍牙公國的一員大將,同時也是馬法爾帝國軍的一翼,卡爾曼當時對於他的破壞力感到值得信賴,但是對於他那貪慾殘忍的性情則感到深深的嫌惡。這樣的一個人一旦變成正面的敵人時,卡爾曼也不得不覺悟到這將會是一場不容易打的仗。

    「敵方的陣勢怎樣?菲連茲。」

    「是的,看起來果然是縱深的陣勢……」

    菲連茲騎著馬往來於本營與第一陣之間,然後向卡爾曼報告敵軍的狀況,到了已經不知第幾回的時候,他慌慌張張地向卡爾曼報告。

    「陛下,敵人攻過來了!」

    少年菲連茲喘著氣,催促著大公的注意力。敵方全軍還沒有佈陣完畢,但是德拉鞏遜軍卻踹開地面的積雪,驚天動地地搖撼著地面,朝著皇帝軍逼近過來了。

    「弓箭兵,準備!」

    將領慌忙地發佈命令,幾千隻箭立刻搭在弓弦上,這時敵軍在總帥德拉鞏遜親自的帶領之下,個個面目猙獰地,像一陣盔甲所形成的洪水湧向皇帝軍的面前。

    擔任皇帝軍的前陣,第一波迎擊敵軍的便是鮑爾載伯爵的陣營。

    鮑爾載伯爵一言不發地看著德拉鞏遜衝鋒陷陣的兇猛姿態,腦海裡有種錯覺,彷彿自己的心臟就要從嘴裡面蹦出來了。既然是能夠擔任前陣的將領,可見鮑爾載絕不是個膽小的懦夫。但是當他看到德拉鞏遜咆哮著,大量的皇帝軍士兵不斷在他揮動的大劍下變成屍體的時候,他的膽子都沒了,迷信般的恐怖從他內心裡散發出來。

    「這個陣的主將就是你?哼!」

    德拉鞏遜的叱吼聲如同雷鳴一般地震耳欲聾,他揮動手中那把滴著人血的大劍,對準鮑爾載砍了過來。

    兩人的劍僅來回了二、三次,鮑爾載伯爵的勇氣就已經跌到谷底了。他「哇!」地慘叫一聲,然後就掉轉馬頭,轉身要遁走的時候,德拉鞏遜的大劍在空中吼叫一聲,隨即對準他的頭部落下。

    鮑爾載伯爵的頭部,連著他所戴的頭盔整個被擊碎了,頓時血、肉、與骨頭迸裂開來。鮑爾載伯爵所率領的軍隊目睹了這一幕,在恐怖感的驅使下,也不管將官拚命地制止,所有的人馬像雪崩似地四處竄逃。

    德拉鞏遜就這樣持續著驚天動地的聲勢,轉而攻進馬伍瑞爾侯爵的兵陣。

    皇帝軍中被推出的槍陣,在德拉鞏遜大劍的揮舞之下,儼然成了毫不起眼的棒陣。

    「此軍主將何在?」

    德拉鞏遜咆哮著。一旦被指了名,當然就不可能逃跑。馬伍瑞爾侯爵從勤務兵的手裡接過一枝長槍,跳上戰馬,命令手下的弓箭兵援護之後,立刻就策馬奔向德拉鞏遜。他原本打算德拉鞏遜在防禦弓箭的時候,一定會出現漏洞,但是手中一把大劍,輕而易舉將劍羽拂去的德拉鞏遜,竟順勢延伸劍的軌道,一舉揮落了馬伍瑞爾的長槍和首級。

    德拉鞏遜的馬所到之處,鮮血與哀號的慘叫聲此起彼落,冰凍的大地因人血的噴灑,表面也逐漸溶化開來,轉而變成一片血紅色的泥濘。

    德拉鞏遜手中那把厚刃的大劍並不是用來斬人頭,因為所有被他殺害的人,都是整個軀體連著盔甲被打碎的。頭部碎裂之後,軀體便形同一隻填充著血肉的皮囊。第二陣的士兵失去主將之後,也和第一陣相同,變成一群無力還擊的羔羊,在德拉鞏遜以及敵軍的追趕之下,遭人任意地宰割。

    就這樣,第二陣的防守也完全被爆碎了。根本不能適用任何用兵學上的常識。卡爾曼也努力地思索了幾個戰術上的對應策略,但是根本沒有任何空隙可派上用場,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己方兵員敗的敗、逃的逃,甚至也無法前往搭救,任由悔恨與懊惱啃蝕著自己的心。

    沒有皇帝的皇帝軍根本無法阻擋德拉鞏遜那近乎是魔性般的破壞力。甚至連卡爾曼也像是棵暴風前的小樹苗,毫無反擊能力地任人翻弄。

    第三陣的防守是由深得卡爾曼信賴的渥達將軍指揮。渥達用雪和冰堆起了一條擋牆,並且企圖利用具壓倒性的弓箭,來抑制德拉鞏遜兇猛的攻勢,但是第一陣,與第二陣的潰敗實在是太快了,這道防禦線都還沒有完全築好,德拉鞏遜的襲擊就已經來臨了。

    德拉鞏遜在一陣如同大雨般落下的箭羽當中,仍然銳不可當地突進,馬蹄踢散了用雪所堆砌起來的擋牆。德拉鞏遜手中的大劍如同光影一般地狂舞著,隨同這劍光的亂舞,一些緊握弓弦的手腕、戴著頭盔的首級、裹著胄甲的軀體,也伴隨著血紅色霧狀的飛沫,在空中此起彼落。渥達所播設的堅強佈陣,也僅爭取到些微的時間,最後連他自己也在座騎遭斬殺後而拌落到雪地上。

    「卡爾曼!你給我出來!讓全天下人看看,究竟是你,還是我能夠配稱為馬法爾第一勇將。我要把這個事實公諸於全天下!」

    隨侍在卡爾曼近側的亞森將軍,一面以弓箭的壁壘減緩德拉鞏遜突進的速度,一面請求卡爾曼撤退。年輕的大公原本已經要接受部下的提議,但是當看到己方的士兵不斷在他眼前被斬殺的時候,他低聲地怒吼著:

    「可惡啊,簡直就是禽獸!」

    卡爾曼再也按奈不住了,他於是想掉轉馬頭,朝著德拉鞏遜衝過去,但是被亞森將軍制止了。

    「亞森,給我退開!」

    「屬下絕不退下!」

    忠實的將軍大聲疾呼。

    「如果殿下連這暫時的敗北都無法忍耐的話,那麼您又如何能成為一國的皇帝呢?請您快逃吧,以期日後能夠捲土重來。」

    亞森大聲叱喝之後,便以劍身朝卡爾曼座騎的臀部用力猛打。馬的前腳於是向上躍起,並且開始奔馳。包括菲連茲在內的三、四人也騎著馬跟隨著卡爾曼的身後。確認大公等人離開本營之後,亞森立刻拔出長劍,騎馬衝向前與德拉鞏遜的面前。德拉鞏遜的大劍凌風砍來,亞森用長劍擋住了這一擊,隨後便響起一陣刀劍撞擊的金屬聲。

    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戰士能像他這樣抵擋德拉鞏遜向前的進擊,然而,這抵擋同樣沒能持續多久。亞森手中與德拉鞏遜的大劍相衝突的長劍,喀──地發出了折斷的聲音。此時的亞森不但沒有畏縮,反而將折斷的劍對準德拉鞏遜的臉部刺過去。不過那斷劍並沒有正中目標,德拉鞏遜的大劍反而從亞森的頭上落下,打碎了亞森的頭盔。勇敢的亞森就這樣被德拉鞏遜從頭頂給一刀劈開直到鎖骨了。

    到現在為止,皇帝軍已經完全化為一群在雪原上四處竄逃的草食動物。德拉鞏遜一面用馬蹄的尖頂將他們完全給踢散,一面往前猛進。但是,在這個時候,一名戰將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那並不是個單純的獵獲物,而是個具備人格的對抗者。德拉鞏遜的記憶甦醒了過來,猙獰兇猛的笑容在他臉上浮現了出來。這名男子的名字叫做利德宛,曾經是虎翼公國軍中無與倫比的勇將。

    「利德宛,臭小子啊,你不會笨得以為自己能夠打得過我吧?」

    德拉鞏遜的笑聲彷彿一陣讓樹木折腰的暴風。這名黑髮的騎士感覺到自己跨下的座騎已經害怕起來了。

    Ⅲ

    大劍與長劍你來我往地劇烈撞擊著,散發出來的火花照亮了青白色世界的一隅。雙方還以顏色的斬擊,叫周圍的士兵們都大吃一驚。不過,這場爭鬥並非勢均力敵。

    是因為雙方臂力的差距嗎?不,橫跨在德拉鞏遜與利德宛之間的,其實是一種發自根源的力量。這是成人與小孩之間的差異嗎?或許是更大的差異也說不定。

    雙方互擊的劍所發出的聲音,被壓倒性的馬蹄聲與呼吸聲給掩蓋了,這兩人反而像是在一個無聲的世界中打鬥。最後打破這場沉默的,是當其中一者的劍被折碎的時候。利德宛的劍與亞森將軍的劍遭到了相同的命運,刀身被打斷了半截。不過利德宛並沒有將斷裂的劍刺向德拉鞏遜,而是對準德拉鞏遜的雙眼擲了過去。當那把斷劍被揮落到地上的時候,他掉轉過馬頭開始奔馳了起來。

    利德宛所奔馳的,是與方才卡爾曼被迫撤退的相反方向。德拉鞏遜在一時之間,突然迷惘著馬首應該前進的方向。這時利德宛發出銳利的叫罵聲:

    「怎麼樣,怎麼不追過來啊,怕死是嗎?哈,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大塊頭的懦夫啊!」

    這不是逃跑的人所應該說的話。就算對方不是德拉鞏遜也要為之勃然大怒吧。德拉鞏遜的兩眼於是開始充血。他掉轉馬頭朝著利德宛衝了過去,無論如何要把這個貧嘴的敵人給碎成血肉塊。利德宛為了不讓德拉鞏遜在半途放棄追擊的念頭,刻意有技巧地保持著距離,但那德拉鞏遜竟突然緊追上來,眼看著那把大劍就要從利德宛的頭上砍下去了。這時,空氣中突然發出尖銳的響聲,德拉鞏遜手裡握著大劍,兩腳緊緊夾住馬身,在馬鞍上稍微地搖晃了一下。

    原來德拉鞏遜的臉頰被箭給射中了。

    如果是一般人給箭射中的話,只怕早已頭昏眼花,從馬上摔落下來了吧。但是,德拉鞏遜似乎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痛苦,當他自行把箭拔出來的時候,箭斷了,箭頭還留在臉頰的肉裡面,這時他竟然用自己粗大的手指頭伸進傷口裡面,將沾滿血的箭頭給挖出來。就連放箭的安潔莉娜在一旁看了,也不禁感到全身一股惡寒。她一言不發地踢了一下座騎的肚子,遠離了這個壓倒性的、血肉之軀的破城錘。

    「讓一個丫頭給救了才撿回性命,這種逃命方法倒是很適合你這種臭小子哪!」

    血液從臉頰的傷口泉湧而出,但在接觸到冷空氣的瞬間就凝固了,德拉鞏遜那像是岩石的面孔閃現著充滿惡毒的光線。

    利德宛騎著快馬走開了,所以沒有聽進德拉鞏遜的嘲弄。這個時候,有個作戰策略在他的心中急速地成長著。他頓悟到今日的敗北,或許將可帶來明日的勝利。

    但是,今日的戰況總之是大慘敗。在一天之內,皇帝軍就失去了三名將軍,與二萬名士兵,而且往後退了四十斯塔迪亞,勉勉強強才重新編排好陣勢。卡爾曼召集了所有的主要將領到他的帳棚內召開會議,此時的他不禁歎氣連連。

    「我們失去亞森了嗎?那麼樣忠誠、勇敢的男子竟然就這麼毫無價值地死去了。鮑爾載、馬伍瑞爾兩人也同樣地犧牲了。但是我卻仍然苟且地活著!」

    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沒有人答得出話來。菲連茲少年緊緊地盯著卡爾曼那佈滿沉痛陰影的側臉,看得幾乎要忘了呼吸。渥達、拉庫斯塔、以及其他強有力的幕僚們,也都因為今日這極度的慘狀而說不出話來。在還沒來得及討論各種用兵法和戰略以前,就已經遭遇了敗北,不免讓指揮官們感到非常地傷心,而且士兵們的士氣也因此而大大地喪失。如果明日仍然繼續陷入今日的這種敗勢的話,那麼全軍勢必要瓦解,最後帝國全國土將要落入德拉鞏遜的巨大魔掌當中。

    卡爾曼重新振奮起精神,詢問各位將軍有關作戰意見的時候,從剛剛好像一直在思索著什麼似的利德宛,突然抬起了頭,說出自己的提案。

    「如果大公殿下您允許的話,那麼我想試試從敵人背後加以攻擊。」

    「說到背後的話,那不就是湖嗎?」

    裡姆加湖是一個非常貧瘠的湖泊,水中甚少有魚類棲息,所以連漁船也不停泊在這裡。就算有的話,現在的湖水大半都已經凍結了,想要渡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連渡過湖面的方法都沒有的話,那要怎樣去襲擊德拉鞏遜的背後呢?

    「看來,你似乎想到了一個連我也意料不到的奇謀了?利德宛。」

    「稱不上是什麼奇謀,不過應該值得讓我們試試看。不過再怎麼說,也不可能讓幾萬名的大軍渡過去,頂多大概是四,五千名吧。」

    在今天的戰鬥當中,有一部份是在冰上展開的。在戰鬥的時候,利德宛注意到即使是身穿盔甲的戰士在冰上跳躍,那冰層的表面就連像是細線般的裂痕都沒有產生,也就因為如此,才讓利德宛想到明日作戰的計劃。如果沒有船的話,那麼就用其他東西來代替就好了,因為材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且就近在眼前,問題只是在使用的方法而已。

    德拉鞏遜的軍隊,完全就是屬於德拉鞏遜的軍隊。龍牙公國的士兵們,對德拉鞏遜有著一種像是被詛咒了似的恐怖,在這種恐怖心理的驅使下,他們不得不盡全力與敵人一搏。也就是說他們因為害怕惡魔作祟,與惡神的憤怒,才如此狂熱地戰鬥。只要德拉鞏遜一死,那麼這狂熱的恐怖也將隨之完全消滅。

    只要殺死德拉鞏遜一個人。這是一場狩獵,而不是戰鬥。卡爾曼之所以遭到他破天荒的敗北,就是因為他將與德拉鞏遜之間的對決當作是一場戰鬥。

    利德宛結束計劃的說明之後,方才一直在思考著的卡爾曼遂點頭表示瞭解。這時候,安潔莉娜往前湊近卡爾曼,然後說道:

    「殿下,請允許我明日與利德宛卿同行。身為金鴉公國軍的代表,在今日一戰中未能有所助益,至感可惜。故希望能夠在明日竭盡綿力。」

    卡爾曼沒有立刻回答。而利德宛則稍微皺了皺眉頭。

    「安潔莉娜公主,請恕我提出無理的請求,萬一我在德拉鞏遜手中喪命的話,還請你為我養育帕爾。這件事是我的職責所在,請公主不要跟著蹈火。」

    「不要!」

    「公主……」

    「利德宛卿,只要是我還沒有結婚的一天,我就不想讓自己當個未亡人。而且如果我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就算獨自一人存活下來了,最後還是要取德拉鞏遜性命的,不是嗎?」

    因為「結婚」這個字眼而感到有些狼狽的利德宛開口好像想說些什麼似地,不過安潔莉娜故意地加以漠視。

    「與其讓利德宛卿和我分別單獨去挑戰德拉鞏遜的話,毋寧兩人合力的成功機率要大得多不是嗎?就請吾軍統帥卡爾曼殿下裁決吧!」

    儘管遭遇到淒慘的敗北,但卡爾曼這時笑了。

    「安潔莉娜公主所說的,應該是沒有錯。利德宛,如今我身在依靠你的立場,這話由我來說的話似乎顯得有些奇怪,不過這件事就按照公主的話作吧!」

    利德宛一語不發,勉強地低下了自己的頭。

    Ⅳ

    翌日,六月十九日天未亮。

    陶醉在血腥與勝利酒宴之中的德拉鞏遜軍,在酒酣睡意正濃之際,突然為破雪前進的馬蹄聲,與充滿敵意的吶喊聲給驚醒,猛然在帳棚裡面一躍而起。

    「敵人偷襲!」

    驚天動地的叫喊、外衣上多穿了件盔甲的聲音、與刀槍相互碰撞時的金屬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嘈雜聲。德拉鞏遜軍完全沒有預料到,剛剛才慘遭敗北的敵人竟會在天未亮的時候就前來攻擊。而且還是從背後來的,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呢?

    「敵軍是從湖中出現的!」

    如此狼狽的呼喊聲更加深了情況的混亂。如雨點般的弓箭伴隨著難以辨認的聲音與火光不斷地落下來,一半以上的箭都是火箭。在乾燥的北風之中,一處處的帳棚馬上就開始起火燃燒,德拉鞏遜軍的混亂於是更為擴大。

    這一切很明顯是因為敗軍不甘於遭遇敗北的窘境。他們徹夜切碎了湖面上的冰,作成二十幾個大約一斯塔迪亞四方的冰筏。每個冰筏上大約可以搭載百名騎兵,與一百五十名的弓箭兵。利德宛、安潔莉娜以及霍爾第三個人指揮著這支白色的船隊,渡過了這個即將由深夜轉為拂曉的湖面,然後出現在德拉鞏遜軍的背後。為了不讓馬發出嘶叫聲,他們先讓馬銜著馬口板,然後把馬嘴給綁起來。就在一片完全寂靜無聲的沉默當中,他們悄悄地貼近了德拉鞏遜軍的背後。

    冰筏靠岸的時候,弓箭兵開始放出箭,戰馬在口裡的馬口板被鬆開之後,也開始發出高亢的嘶叫聲,載著戰士躍上湖岸。攻擊陣勢的最前頭,當然就是利德宛。

    落在雪地上的箭,與刺在雪地上呈站立狀的長槍,看起來彷彿是大大小小的刺。驚慌失措的德拉鞏遜軍整個陣勢大為混亂,當敵軍開始從前方攻擊的時候,混亂的程度幾乎在同時更加地擴大。這時輪到德拉鞏遜軍被敵軍給斬殺,或者猛撞倒地,如果有人想企圖逃走的話,也會被帳棚周圍的那片火和煙給阻撓了。

    但是當一個漆黑巨大的身影從那片火、煙當中出現的時候,這群應該已經是佔了優勢的攻擊者,卻仍然不由得發出驚竦的喘氣聲。因為完全武裝的德拉鞏遜,已經出現在敵軍的陣頭了。

    在這一瞬間,一支箭銳利地穿越過風中,射中了德拉鞏遜的盔甲,並且發出了高亢的回聲。這個凶暴的巨人轉過臉來,狠狠地盯著這名射手。這名跨坐在駿馬的背上,手裡拿著弓箭的騎士,看起來彷彿是一個俊美的少年,但其實正是金鴉國公蒙契爾的妹妹安潔莉娜公主,也就是昨天以箭射傷德拉鞏遜臉頰的可惡丫頭。

    「德拉鞏遜!你這個人面的食肉獸!如果不是怕女人的話,就過來決一勝負吧!」

    德拉鞏遜聽了這挑釁的話之後,立刻憤怒地咆哮一聲,揮舞手中巨大的愛劍,朝著安潔莉娜打過去了。安潔莉娜固然是一名勇者,但是怎麼也及不上德拉鞏遜那異常的兇猛強悍。而且,安潔利娜這天的任務只是要把德拉鞏遜從敵軍的主力軍團中引開。所以她並沒有和德拉鞏遜交手,立刻就掉轉馬頭,奔馳在這場戰亂當中。

    德拉鞏遜追了過去。這名像怪物似的男子似乎根本完全不考慮敵方的箭是不是會落到自己的身上。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誘惑和圈套才能對他產生作用。這時候,安潔莉娜已經成功地引開德拉鞏遜了。

    在另一方面,德拉鞏遜軍的主力正與卡爾曼大公所率領的皇帝軍作正面的交戰。雖然德拉鞏遜軍在少了德拉鞏遜以後,便稱不上是什麼強兵,但是他們內心對於總帥的恐怖感,驅使著他們拚命地抗戰。

    雖然卡爾曼此時所面對的,是德拉鞏遜軍除去德拉鞏遜一人之後所有的兵力,但是他絲毫不感到困難或恐怖。年輕的大公在昨天的狩獵中失敗了,但是今天所面臨的是一場真正的戰鬥,正是他所擅長的場面。

    卡爾曼憑著三段架式的弓箭兵,將德拉鞏遜軍的陣營打出了一個缺角,他親自衝鋒陷陣,帶領騎兵衝入敵方的陣營。躍入敵軍中心的卡爾曼,揮舞著反射冬日陽光的長劍,將右手邊的敵人刺殺落馬之後,順勢將劍身迴旋到左方,把敵人的首級連著頭盔給拋向空中。熱騰騰的血在冰冷的空氣中飛灑著,彷彿將充滿血腥味的熱湯給灑到周圍四處。

    就算卡爾曼將會敗給某一個人,那麼這個人絕不可能是除了德拉鞏遜這個怪物以外的第二個人吧。眼見卡爾曼如此駭人的戰鬥勇姿,德拉鞏遜軍開始成群地靠過來,企圖要包圍卡爾曼了,但是渥達率領著部隊從外圍以長槍的矛頭突破了包圍的陣勢,並且開始激烈地打了起來。此外,拉庫斯塔的部隊也藉著弓箭與長劍的反覆攻擊,正逐漸在削減德拉鞏遜軍的力量。

    而一路追趕著安潔莉娜的德拉鞏遜,此時在一種和昨日相同的情景下,發現了利德宛的身影。此時的相遇令他有種無意義的相似感,這其實是刻意讓德拉鞏遜中計的心理陷阱之一。德拉鞏遜將手中的大劍高舉過頂,朝著利德宛攻了過去,大劍揮動時的劍風儼然像是一陣暴風,完全將這個愛耍嘴皮子的敵將給壓制住了。

    太強了!不,用強這個字根本還不足以形容真正的事實。利德宛現在禁不住要感到一股戰慄。德拉鞏遜根本就是破壞欲的象徵,雖然利德宛的劍技在人界算是非常卓越的,但是在這個魔性的存在面前,卻讓人有無力感。

    德拉鞏遜非常輕而易舉地不斷前進,而利德宛則不斷地後退。儘管時值嚴寒的氣候,但是小珠狀的斗大汗粒卻不斷地從利德宛的額頭上飛散開來。在任何人的眼中,勝敗的趨勢已經浮在眼前。德拉鞏遜臉上浮現著輕薄的笑容,一面玩弄著對方,如果他不這麼作的話,只怕利德宛早已經喪失了性命與未來。

    或許是再也無法忍受了吧,利德宛收回了劍,掉轉馬頭往前逃了出去。德拉鞏遜也跟著緊追上來。此時的德拉鞏遜再怎麼也不想讓這個吃了敗北的苦頭卻仍然不學乖的貧嘴小子活下去了。利德宛必須要為他反覆地玩弄花招而付出代價。

    利德宛朝著湖岸逃了過去。姑且不論利德宛的逃跑,在這一路上根本也無人能抵擋得住德拉鞏遜的追擊,所以他們兩人穿過了這片血腥戰場當中的空白地帶。

    冰筏在湖邊靠著岸。利德宛朝著其中插有一面黃色小旗子的冰筏奔了過去,然後縱馬往上跳。在他人的眼裡看起來,利德宛似乎是瘋了,竟然將自己趕進一個無處可逃的死胡同裡。

    德拉鞏遜大劍一揮,利德宛身上的盔甲馬上被震碎了。利德宛的座騎發出高亢的嘶叫聲之後,終於不耐地橫倒在冰上。而滿頭黑髮已經裸露在空氣中的騎士,也同樣被摔落到冰上,手中的劍則飛了起來,畫出一道弧形之後,掉落到湖面上去了。

    利德宛用膝蓋支撐著自己站起來。此時的他正好在黃色旗子的旁邊。利德宛空手無刃地抬頭看著德拉鞏遜那愈來愈迫近眼前的巨大身軀。

    「這下子你沒轍了吧,臭小子!」

    德拉鞏遜優哉地下馬,一隻手裡拿著大劍,朝著利德宛走了過來。暴虐成性的火光在他的眼裡一閃一閃地亮著。或許正在盤算著要如何把這個失去武器的獵物給剁成一寸寸的碎片吧。

    「那麼就光從左手開始吧!」

    德拉鞏遜高高地舉著大劍,大踏步地走近利德宛。

    就在這一瞬間,利德宛從腳下滿地的冰中抓起其中的一部份,一道白色的光線彷彿在利德宛與德拉鞏遜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

    「哇……哦……啊,啊,啊……」

    德拉鞏遜發出了好似地龍般的呻吟聲。一支又粗、又長的冰槍,刺進了德拉鞏遜大開的口,而且被削尖的銳利冰矛貫穿了他整個後腦部。鮮血頓時像瀑布般地從他的嘴部與後腦部奔瀉而出,一直竄流到鞋尖。

    這個終於讓猛獸陷入陷阱中的黑髮獵人,一面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一面讓自己的手鬆開那支冰槍,然後謹慎地往後退。隨著脈搏的跳動,鮮血不斷從德拉鞏遜的口裡噴出,將他身上的盔甲表面染成一片深紅,一個紅色的血池正逐漸在他腳邊形成中。

    突然之間,利德宛聽到一個怪聲。原來是德拉鞏遜用牙齒把貫穿自己的冰槍給咬斷了。簡直太嚇人了,所幸這是他最後的一個動作了。他那巨大的軀體踉蹌了起來,無意識地走了幾步之後,終於倒落在冰上了。冰筏的周圍是冰比較薄的部份,根本無法撐得住這副巨大的、而且裹著胄甲的軀體重量。冰於是裂開來了,底下的水噴了上來,德拉鞏遜的屍體被捲進一陣血紅色的漩渦中,永遠地沉落到湖底去了。

    「利德宛!」

    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時間,陷入恍惚狀態的利德宛,在安潔利娜公主的呼喚下,這才恢復了自我。他抬起自己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一個頭髮顏色像是夕陽餘暉般的美麗公主,紫水晶色的眼眸正閃閃發光地回看著他。

    「你的名字將會因為打倒了德拉鞏遜而名垂青史吧!」

    「哪兒的話,打倒棕熊的獵人才更是了不起哪。就算殺死德拉鞏遜,也沒辦法剝了他的皮,或者吃了他的肉哪。」

    「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不過,利德宛,對我來說,你才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哪!」

    經對方這麼一說,這位黑髮的騎士於是努力讓自己剛才因為緊張與寒氣而僵硬的臉綻開出笑容,他說道:

    「公主,如果可能的話,以後請叫我利德……」

    這便是這名男子向對方求愛的表現。和已成故人的黑羊國公斯吐爾薩比較起來,這名男子同樣也有著不可救藥的地方,只不過方向恰好完全相反而已。不論如何,安潔莉娜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伸出雙手要圍住戰士的脖子時,突然傳來一陣假裝咳嗽的聲音,這來的可真不是時候哪!金鴉公國這位勇敢的美麗公主,於是縮回了自己的雙手,但是她絲毫不難為情地對著這第三個人影說道:

    「霍爾第,戰況怎麼樣啊?」

    「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大勝利啊!德拉鞏遜死了的消息一傳出去,他的部下好像一下子從魔法中被解放了似地丟下了武器,有的投降、有的逃,這場戰事的大局已經是定了。」

    這三名男女於是從冰筏上回到湖岸。只見無數的死屍四處橫躺著,從屍體流出來的血由於寒冷的原故,已經開始結凍了。遠方和近處仍然持續著有刀聲與怒吼聲,不過這場戰爭已經開始結束了。

    「不過,說起來很諷刺。我們這個國家還全因為那惡虐的德拉鞏遜,才能夠又恢復統一啊!」

    安潔莉娜一面走著,一面說了起來,霍爾第在一旁撫摸著他那圓圓的下巴答道:

    「安潔莉娜公主,我告訴您一個從古時候就一直在東方流傳的諺語吧。」

    「是什麼呢?」

    「勝利是同心協力的結束,紛爭的開始。」

    紫水晶的眼眸閃了閃,安潔莉娜注視著霍爾第的紅潤面孔,接著又把視線轉移到利德宛的臉上。

    「也就是說,這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啊,公主。這個國家的至尊王座爭奪戰這才要開始呢!」

    利德宛很聰明似地說道:

    「安潔莉娜公主,這個世界很遼闊,國家也很多。但是能夠同時容納兩個至尊王座的國家,卻是連一個都沒有。不管是任何一個國家,至尊王座上都沾滿了血腥的臭氣,開國皇帝所殺的人,甚至比幾千個殺人犯和死刑處決犯集合起來還要多。」

    「那麼,一個國家還需要皇帝嗎?」

    安潔莉娜的問題,激起了利德宛諷刺性的回應:

    「沒錯,這就是最終的問題。至少對於皇帝來說,如果大家都能夠這麼想的話,那麼辦起事來也方便得多了!」

    「您這個人的措詞真是彆扭啊!正因為有皇帝的存在,我們才能夠要求一個身為皇帝的人應具備什麼樣有的資質與責任,不是嗎?」

    安潔莉娜的說法有些出乎利德宛的意料外。這位黑髮的騎士苦笑地認同了公主的論調:

    「是麼,確實是這樣的吧!」

    話一說畢,他隨即挺直自己的背脊,端正了自己的姿勢。安潔莉娜與霍爾第也跟著他作出同樣的動作。因為卡爾曼大公正領著渥達、拉庫斯塔、菲瑞茲等人騎著馬朝他們走了過來。

    大公下馬後,親密地握住舊友的手。

    「利德宛,多虧了你才能夠戰勝啊!還有安潔莉娜公主,在近日之內請讓我向你道謝。另外還要向公主的哥哥重重答謝!」

    已經成為勝利者的卡爾曼,在不久之後將正式登基,成為馬法爾第二十五代的皇帝吧。伴隨而來的無數課題與責任、義務將滿滿地堆積在他的手上。先是先帝波古達二世的國葬儀式、魯謝特與愛謝蓓特大公妃的安置。已經失去主人的五個公國將要如何處置?是要加以沒收呢?或者選任新的國公來接替呢?無論如何,過去的選帝公制度勢必要有一番改變。此外,還必須要充實荒政的準備,以因應馬法爾帝國自建國以來,首次遭遇的氣象危機。

    待這一切全部處理完畢之後,卡爾曼接下來要作的,可能就是和他潛在的最大敵手一決勝負了也說不定。此時在大公的腦海裡浮現的,就是那外表看來似乎纖細柔弱的昔日舊友。

    ※※※

    六月二十二日。身在卡西亞城的金鴉國公蒙契爾,得知卡爾曼在前後不過短短兩天的時間內就已經獲得全面勝利的消息。

    年輕的金鴉國公,用雙手頂著自己的臉,歎了一口長長的氣。他原本還以為這兩者之間的戰事會長期化,最後的結局不會那麼輕易地產生。

    「哎呀、呀,這麼一來就萬事休矣了嗎?」

    縱使他內心裡有著何等巨大與深刻的失望,在他嘴裡面被化成言語的,也只有這麼短短一句。既然卡爾曼已經成了勝利者,那麼正處於極端愚劣和混亂狀態中的馬法爾帝國,也將急速地走向秩序重整的路上吧。

    蒙契爾傳喚了米克羅遜,對他下達了命令。

    「馬上派遣使者前往謁見大公殿下,不,是新的皇帝陛下,向他表達勝利的祝賀之意。當然,使者不能空著手去。把龍牙公國的地圖、資產目錄、人口統計等這些資料備妥後讓使者提出。龍牙公國的領地,此時得完全依照陛下的旨意來統轄了哪!」

    除了這些之外,金鴉國公蒙契爾又交代,準備砂金、銀狐的毛皮、公家密藏的繪畫,和一萬袋協助荒政用的小麥獻給新皇帝。米克羅遜聽了國公的囑咐之後,好像很驚訝似地傻眼了。

    「您可真是大方哪,金鴉國公閣下。」

    「這是一個國公對皇家所應盡的義務。況且,那些表現不好的選帝公們,幾乎是在一夕之間就全部給消滅了。所以我只好一個人來盡義務啦!」

    蒙契爾同時對著死者們與自己本身一笑置之,他以一種奇妙的眼神注視著默然佇立的米克羅遜。

    「怎麼啦?這不是什麼值得可惜的事情啊,米克羅遜。頂多也不過是無法一下子得到帝國罷了哪。而且,這也不過是暫時的……」

    年輕的金鴉國公伸手一揮,讓他的心腹部下退出之後,他於是將自己細長的身體深深地埋進暖爐前面的安樂椅中。火焰的顏色栩栩如生地跳動在國公的眼眸裡,似乎正在向人訴說著,這個大膽無畏的野心家,已經完成了自己在心理方面的建設,正構想著可能幾天後、也可能是在幾年後的新戰略。

    擁有帝國攝政殿下此一稱號的卡爾曼、擔任選帝公的金鴉國公蒙契爾、以及既沒有主君也沒有部屬的利德宛,這三個人今年一樣是二十六歲。時光的洪流這才開始要為這三個人而出發。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