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田中芳樹作品集 返回目錄


第五章 激流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卡爾曼大公在半夜裡被自己的叫聲給驚醒了。

    這位年輕精悍的皇位繼承候選人,從罩著簾幕的床上半坐起來,指尖不愉悅地捏起身上被冷涼的汗水所濡濕的睡衣。對於生者他並不感到害怕,此時將他從睡夢中驚醒的,是那些被他送上西天的死者陰影。

    「有誰在嗎?」

    「是的,在。」

    應年輕大公的呼聲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官。這個今年十八歲的姑娘是下級的貴族,名叫艾菲米雅。去年夏天才進宮,頗受卡爾曼的恩寵。不過,卡爾曼經年大多在宮廷外上陣出戰,而且本身也不具有迷戀女性的性質,所以甚至也不常將女性留置在身邊。不過這個謹慎客氣,而且心思細密周到的女孩倒是讓卡爾曼很是中意。

    「你聽到些什麼嗎?艾菲米雅。」

    「沒有,沒聽到什麼特別有意義的話。」

    「是嗎?抱歉吵醒你了,請拿杯水給我。」

    「拿酒來好嗎?」

    「不,水就可以了。」

    艾菲米雅走開之後,卡爾曼再一次感覺到夜氣的寒冷,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現在都已經是四月底了,怎麼天氣還這麼冷呢?卡爾曼今天從負責民政與農政的宮廷書記官報告中,得知一個可怕的消息。

    「今年可能會發生百年以來的冷害與饑荒。無論如何切勿怠忽荒政的防範,謹此懇請。」

    書記官若無其事又顯得淡然的報告,反而讓卡爾曼的心更感到寒冷。再也沒有什麼比饑荒這兩個字更讓為政者恐慌的了。就算失去了法律上、或者公務上的資格,除了卡爾曼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背負起這個責任,並且尋求對策。儘管如此,為什麼,這樣的天災會在此時降臨馬法爾帝國呢?

    「難道天神發怒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引發天神憤怒的理由是卡爾曼再清楚不過的了。那應該就是弒殺父親,並且還唆使他人弒殺主君的大惡人竟敢覬覦著至尊的王位。

    三月三十一日的夜晚,龍牙國公嚴多雷遭到殺害。犯人正是嚴多雷的麾下最勇猛、最負盛名的德拉鞏遜將軍。德拉鞏遜經由拉庫斯塔將軍接獲卡爾曼的指示,做出弒殺主君的行為。而促使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誘餌,正是龍牙國公的地位。

    三十五歲的德拉鞏遜有著巨大而且均勻剛強的健壯體格,力大無比,人人稱之為剛力無雙。他正要採取弒殺行動的時候,被他的哥哥夏姆艾爾知道了。身為國公嚴多雷身旁重臣的夏姆艾爾得知之後,他又驚愕、又憤怒,對弟弟的無謀加以痛責。

    「德拉鞏遜,你的腦子還正常嗎?你知不知道自己正想做的是什麼事呀!」

    德拉鞏遜的哥哥完全是個舊式的忠義之人。對他來說,對歷代的主君龍牙公家做出不逆的事情連想像都覺得可憎,是絕對不容許的。他以為德拉鞏遜是被惡魔,或者惡靈之類的壞東西給纏身了。

    「醒醒吧!德拉鞏遜,回到正道來吧。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你要趕快徹底革心,對國公閣下竭盡忠誠啊!」

    德拉鞏遜一直低著頭傾聽哥哥的教誨,這時卻突然抬起頭來,眼裡佈滿了紅色的血光,夏姆艾爾不禁為之噤聲。德拉鞏遜將他的大劍從劍鞘中拔出,一語不發地刺向夏姆艾爾的左胸,一劍貫穿到他的背部。

    「你……德拉鞏遜……你……」

    夏姆艾爾的聲音在半途轉變成尖銳的喘息聲,不過僅僅一瞬間就斷絕了。哥哥的身體倒地了,德拉鞏遜踩過他的屍體,走向龍牙國公嚴多雷的臥房。衛兵們個個臉色發青,踉蹌地往後退縮。因為他們非常瞭解德拉鞏遜這個人的勇猛狠勁。當這個身穿胄甲的人型猛獸斜睨著他們的時候,士兵們畏縮地無法移動,讓這個弒殺者毫不受阻礙地通過他們的防守線。

    龍牙國公嚴多雷昔日的敏銳已經不再,他那硬直的頭腦,此時正一味地思考著如何打倒卡爾曼大公。當他見到德拉鞏遜的巨大身軀踏進寢室的時候,很不高興地斥責對方,你來做什麼?不過當對方回答:

    「我前來將皇室的敵人做個一刀兩斷,國公閣下。」

    「哦,是麼?可就仰仗你了!」

    嚴多雷一味地認為敵人永遠是敵人,而家臣永遠是家臣,他張開口大聲地笑著。對他來說,所謂皇室的敵人所指的就是卡爾曼大公,乃至於蒙契爾國公這幫人。就這麼樣笑著、笑著,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的頭。

    龍牙國公嚴多雷已經被武將德拉鞏遜給殺害了。這個消息從龍牙公國的公邸發佈出來之後,立刻席捲了整個帝都。銀狼國公柯斯德亞覺悟到自己處境的危險,已經不再前往皇宮而潛居在公邸中,以防範城市戰的發生。

    「這倒是很快就有了效果。儘管如此,雖然是我自己所唆使的事情,不過回味起來倒不令人舒暢。」

    正當卡爾曼這麼想著的時候,德拉鞏遜以一種前來報告「功勳」的姿態出現了,並且還帶著與事後回想完全無關的表情。而他所帶來的禮物,自然就是嚴多雷國公的首級。卡爾曼立刻讓他把首級收回,然後給了他一個提議,那就是龍牙公國的家臣和民眾對於弒殺主上的德拉鞏遜可能不會服從,故是否改賜予他其他的領地。

    但是德拉鞏遜不肯答應。

    「這麼一來則有違大公閣下的承諾。龍牙公國是我生長的土地,我之所以承擔弒兄、弒君的罪名,完全是因為大公閣下允諾我將可成為龍牙公國的主君。其他的土地恕臣難以接受。無論如何,懇請主上切勿食言。」

    德拉鞏遜傲慢的態度已經從這些話裡充份表現出來,但是卡爾曼也瞭解到自己確實曾經承諾過,怎麼說道理都是屬於德拉鞏遜的。

    「好,我明白了,你說的沒錯。總之你先以國公的身份入主龍牙公國的公邸,他日再見機轉任國公職務吧!」

    「感謝閣下隆恩!」

    德拉鞏遜膝蓋著地行了一個跪拜禮,卡爾曼轉身走開了。拉庫斯塔、亞森、貝多奇夫、渥達、伊利亞修等諸位將軍也跟隨其後。

    或許,卡爾曼應該於當場再多停留片刻。或許這麼一來,他就可以確認當德拉鞏遜抬起頭以後,是什麼樣的表情在支配著他的臉部;或許就可以看出德拉鞏遜的臉上,是如何地寫滿了對於權力的強烈渴望,以及對既成的權威與秩序企圖要加以破壞,然後與以獨佔的衝動。

    那就好像是一個惡魔被解開封印以後的表情。而動手去解開這封印的,不是別人,正是卡爾曼。這一天晚上,六大選帝公當中又死了兩名,活著的只剩下三個人。至於活著的三個人能夠活到什麼時候呢?感覺上彷彿與實際季節的交替背道而馳,或許正倒退回冬季也說不定。

    黑羊國公斯吐爾薩的死並沒有像嚴多雷的死引起那麼樣的軒然大波。一則是因為前國公阿爾摩修儘管已經失明,不過倒也依然健在,而且前國公的人望要比死去的斯吐爾薩更來得高,另外根據金鴉公國安潔莉娜公主所做的證言,斯吐爾薩謀殺眾多詩人、畫家、音樂家等藝術家,而且將屍體加以遺棄的事實已經得到證實,所以斯吐爾薩的死最後不了了之,並沒有受到追究。如果斯吐爾薩所推舉的皇帝候選人是魯謝特的話,那麼魯謝特的祖父亞波斯特爾侯爵或許會故意引起騷動也說不定,不過其實並非如此,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斯吐爾薩的死感到惋惜。

    這個亞波斯特爾侯爵再怎麼說也是皇室的姻親,而且是宮廷貴族的重鎮。不過論及他的固有武力,就算連傭兵也算進去,充其量也不過八百人左右,一旦帝國全土大亂而一分為二,整個的主導權怎麼也不可能為他所掌握。況且,要與帝國第一的驍將卡爾曼大公爭奪政權的話,無論如何都需要借重選帝公們的武力。如今這可以借重的武力已經因為龍牙國公嚴多雷的死而缺了一角,他根本沒有閒暇為反對派斯吐爾薩的橫死而竊竊自喜。儘管他知道嚴多雷的死是因為卡爾曼大公所造成的,不過暫時也沒有提出反彈的辦法。

    此外,更發生了一件叫這個亞波斯特爾侯爵驚慌失措的事情。有一天,臉色蒼白的亞波斯特爾侯爵踉踉蹌蹌地來到愛謝蓓特大公妃的面前。

    「父親,您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德,德拉鞏遜……德拉鞏遜……」

    「那個怪物怎麼啦?」

    愛謝蓓特皺著她細細的眉毛。亞波斯特爾侯爵向她要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之後,終於擠出了乾癟的聲音。

    「提出了結婚的要求。」

    「……咦?」

    「他前來提出和你結婚的要求,那個男人,想要娶你為妻哪!」

    女兒聽了之後,臉色蒼白的程度不下於父親。截至目前為止,她所有的人生都是在這宮廷以及宮廷的週遭渡過的,像德拉鞏遜這樣的男子,根本就不被她當作人看待,甚且不過是個渾身發出盔甲、皮革、與汗水的臭味,會說人話的猛獸。如今這樣的猛獸,竟然來向她求婚!

    愛謝蓓特一時暈厥昏倒了,整個皇宮頓時引起一陣人仰馬翻的大騷動。

    愛謝蓓特之所以被求婚,理由和金鴉公國的公主安潔莉娜相同,完全是基於對方政略性的考量。當事情傳開來的時候,就連蒙契爾也不禁感到驚訝。

    「是誰說那德拉鞏遜只不過是個粗暴的男子?」

    蒙契爾的聲音當中有著自我嘲諷的成份,因為這個事件也讓他感到極度的意外。德拉鞏遜原本不過是一介武將,如今不但已經當上龍牙國公,而且接著向以故皇太子的未亡人求婚,一旦他倆結婚的話,他就成了魯謝特大公的繼父──這麼一來,只要再登上一個階梯,就可以晉陞皇位了。德拉鞏遜登上王位!

    蒙契爾不禁要失笑出聲,但是這個問題宛如是一個無底的深淵,蒙契爾俯瞰著這個深淵,終於也在他心腹米克羅遜的面前靜默地沉思起來了。

    或許國內對立的情勢將會有激烈的變化也說不定。而這幅重新描繪出來的情勢竟然會是卡爾曼對魯謝特。德拉鞏遜聯盟,真是任誰也無法想像的精采情勢哪!

    米克羅遜對主君問道:

    「德拉鞏遜和愛謝蓓特恐怕真的會結婚吧?」

    「如果不接受德拉鞏遜的求婚,愛謝蓓特大公妃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

    「即使接受的話,恐怕也遲早會喪命的。」

    「你也這麼想是嗎,米克羅遜?」

    這位重要的心腹在年輕的金鴉公國面前無言地點了點頭。不管是魯謝特皇子也好,或者皇子的母親也好,對德拉鞏遜來說,都不過是用來取得皇位的道具罷了。不管怎樣,就他懂得對大公妃這個未亡人加以利用的這個事實看來,德拉鞏遜也是個讓人大意不得的男子。

    「或許卡爾曼這麼做,等於是將一個詭異的惡魔給釋放了出來。」

    自己一個人的智慧到底有多少,彼此都清楚的很。以蒙契爾本身而言,此時也只能和米克羅遜面對面相視,然後聳聳肩膀,除此之外也不能做什麼了。

    當然,蒙契爾也曾假設過,或許會有個小丑企圖對愛謝蓓特大公妃提出結婚要求,然後藉此接近權力中樞。但是,這個穿著小丑服的男子一旦是德拉鞏遜的話,那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米克羅遜,如果德拉鞏遜強行與愛謝蓓特大公妃結婚,並且掌握龍牙公國的所有武力的話,那麼要與他對抗將不是容易的事。」

    「確實如此……如果說要有人能夠與他對抗的話,那麼也只有卡爾曼大公殿下一個人吧!」

    米克羅遜低聲地說著,表情上籠罩著一層迷霧。

    接著說到虎翼公國。伊姆列國公死後,國公的位置即呈空懸狀況。「國公未亡人」格爾特露特與她的「輔政者」西米恩成了掌握所有權力的實質夫婦,在這紛擾的時刻,他們倆人也來到帝都奧諾古爾,進駐虎翼公國的公邸。一方面觀察帝都的政情,一方面也可以躲避人們的批評。

    一進駐公邸,格爾特露特與西米恩立即以中立派的角色,前往拜會卡爾曼大公以及亞波斯特爾侯爵。儘管兩派人物在內心對於這對實質的虎翼公國掌權夫婦的作為頗為反感,但是在表面上,在接待上卻也馬虎不得。

    在那之後,西米恩來到金鴉公國的公邸,探訪昔日的同僚利德宛。利德宛對西米恩的來訪一點都沒有興奮之情,儘管已經許久未見面,但是雙方的談話一開始就非常不契合。

    「對於野心家來說,所謂國家的命運不過是賭博的對象。事實既是如此倒也罷了,但是賭博人的才能各有高低,器量也各有大小不同。不管再怎麼混亂,馬法爾帝國的命運絕不是一個適合你來賭博的對象。最好你是老老實實地回到領國去,專心從事內政吧!」

    對利德宛來說,他之所以這麼樣毅然決然地說出這麼長的一段話,完全是因為內心的不快感。然而西米恩並沒有因此罷休,甚且更進一步提出由格爾特露特收養帕爾為義子,待成人之時再由帕爾繼承虎翼國公的地位。這或許是西米恩的最後招數吧,不過對於利德宛來說,這正是他最厭惡的。對方這個執拗的要求,愈發增添了利德宛的嫌惡,他最後終於說:

    「那麼就聽聽本人的意見吧!」

    「……本人?」

    西米恩有點不知所措,利德宛於是將帕爾叫了來,讓他在自己的膝蓋上坐下,然後板著面孔對帕爾問道:

    「你願意在伯父身後繼承虎翼公國領主的地位嗎?」

    「不願意!」

    「看,帕爾本人也這麼說。我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了,回虎翼公國去追求你們自己的幸福吧!」

    面對利德宛這種輕蔑的態度,西米恩的臉因不悅而漲得通紅。

    「可是,一個五歲的孩子難道能夠自己來做判斷嗎……」

    「說得好!」

    利德宛冷漠地凝視著西米恩。

    「就像你所說的。五歲的小孩根本無法做出自主性的判斷,這是顯而易見的。那你又為什麼會想要讓一個五歲的小孩坐在一國領主的寶座上呢?」

    西米恩無言以對。而被人希望能繼承一國之領主地位的小孩,正從年輕父親的膝蓋上,瞪大眼睛注視著他。

    「這不就是因為有人企圖把小孩當作傀儡,好獨攬所有的政權嗎?」

    利德宛以眼神,而非聲音說出了這句話。但西米恩已充份瞭解對方的意思,眉目間浮現出紫黑色的不快,隨即停止了會談而告辭金鴉公國的公邸了。

    Ⅱ

    就在這一連串小事件、中事件接連發生的時候,卡爾曼大公派遣了使者前去會見始終蟄伏在公邸內的銀狼國公柯斯德亞,勸使他對卡爾曼大公表示恭順。在銀狼公國的領地方面,據說已經動員了三萬名,也有人說是五萬名的士兵,準備要救出被困在帝都的主君。為了避免發生市街戰的發生,卡爾曼原打算只要柯斯德亞提出要求,就允許讓他離開帝都。但是此時的柯斯德亞似乎已經滿懷的疑心暗鬼,竟然斬殺了卡爾曼所派遣的使者。

    卡爾曼真是驚愕萬分,不過卻也馬上做出了決議。那就是在銀狼公國的救兵還沒有到達以前,先出兵討伐柯斯德亞,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

    「好,既然是這樣的話也好。一旦雙方的旗幟擺明了,倒反而容易採取應對的方式。馬上出兵攻打銀狼公國的公邸!」

    對卡爾曼來說,戰略原本就比政略來得更為拿手。他在市街各要處配置兵馬之後,自己率領了一萬二千名士兵,前往襲擊銀狼公國的公邸。金鴉國公蒙契爾也動員了三千名士兵參加卡爾曼的陣營,在這個時候,他所應該扮演的角色應該是協調性的行動家,而不是旁觀者。

    綠底的旗幟上,刺繡著黃金色的金鴉,這便是金鴉公國享有名譽的軍旅。在軍旗的帶領下,金鴉公國的軍隊與卡爾曼大公軍合為一氣。

    金鴉公國的公主安潔莉娜也披上了金黃色的盔甲,參加這次的戰役。而一直被視為客將的騎士利德宛也基於本身對卡爾曼、蒙契爾雙方的道義上陣了。

    一萬五千名將兵包圍了銀狼公國的公邸,發射弓箭後,便開始衝鋒進入宅邸內。馬法爾帝國首屈一指的驍將卡爾曼大公親自指揮著戰局。儘管銀狼公國的宅邸內參預抗戰的士兵不過才二千四百名,但是卡爾曼仍發動了大軍對宅邸形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包圍,這一點正是卡爾曼的不凡之處。

    銀狼公國佔地三斯塔迪亞(約六百公尺)的四方形巨大宅邸,已經被身披盔甲的大軍給團團圍住了。銀狼公國的軍隊曾經一度試著突破包圍,但終究寡不敵眾,彼驅散以後死傷三百多名士兵,立即又逃入了宅邸內。

    「騎兵隊,拔劍!」

    卡爾曼大公一下達號令,騎兵隊立即拔出了身上的配劍。幾千隻白刃反射著落日的餘暉,立即形成一片起伏的光波。銀狼公國的公邸眼看著馬上就要變成滿佈血與火的戰場了。

    就在這個時候,柯斯德亞突然提出了講和的請求,並且送出他最小的兒子菲連茲當作人質,希望卡爾曼能允許他們離開帝都。

    菲連茲是柯斯德亞的一名臣妾在他四十歲後所生下來的。雖然現在這個時候才講和未免有些奇怪,不過卡爾曼在貝多奇夫將軍提出意見之後,便答應了對方講和的請求。於是為了接收公邸的鑰匙,貝多奇夫帶領了三百名士兵進入宅邸內。但是,不久之後,有一個東西從宅邸的門上被丟向卡爾曼軍的前面,眾人低頭一看,那竟是貝多奇夫血淋淋的人頭。

    卡爾曼軍頓時群情狂憤,眾將兵發出響徹雲霄的怒吼聲。性情急躁的伊利亞遜將軍更是對著被送來當人質的菲連茲瘋狂地怒吼著:

    「臭小子,原來你和他們串通好了,竟然敢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你覺悟吧!」

    菲連茲此時十四歲。他的臉已經完全地蒼白了,但是卻好像早已有所覺悟了似地,沒有絲毫狼狽的神情,鎮定地閉上了雙眼,低著頭等著被斬首的那一瞬間。伊利亞遜將軍拔出了長劍,正要揮向菲連茲少年的腦袋時,傳來了一個制止的聲音。

    「慢著!別殺他!」

    伊利亞遜慌忙停下了手中的劍。卡爾曼騎在馬上走近他們,低頭看著菲連茲,眼神銳利而沉痛。菲連茲豁出去了似地想要回看卡爾曼,但終於還是低下了頭。一個摻雜著歎息的聲音落在少年的頭上。

    「我太愚蠢了,竟然就這樣輕易地中了奸計。原以為柯斯德亞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親生孩子死,這種想法實在太天真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如果我殺了這孩子,把自己遭遇的失敗遷怒到這十四歲孩子的身上,那麼不僅我的戰略,甚至連我的器量都會受到質疑。」

    說完之後,卡爾曼隨即命人將菲連茲移送到後方,接著再次下令發動攻擊。

    柯斯德亞玩弄奸計所獲得的勝利不過是暫時的。卡爾曼對東邊的門塔發動了鐵環似的緊密包圍,士兵們將弓箭與投石全部集中到塔上的一個窗戶,破窗以後便發動火箭與發煙彈的攻擊。塔內的士兵一逃出來,己方的士兵隨即攀上,對銀狼公國的軍官士兵發動高處狙擊。不久後,宅邸的門扇也被突破了,卡爾曼軍於是闖進宅邸內。安潔莉娜公主領頭衝鋒陷陣,一左一右斬擊敵兵以後,便與銀狼國公柯斯德亞遭遇了。

    安潔莉娜華麗的身手與劍術,宛如熱帶花朵乘風飄送。柯斯德亞怒吼著,臭丫頭!隨即用劍砍了過去,兩人交手五,六回合之後,柯斯德亞領悟到自己的年老體衰,突然調轉過馬頭想逃跑,這時候,一名黑馬騎士將早已瞄準好目標的箭放出,馬中箭後翻倒在地,柯斯德亞於是成了卡爾曼軍的俘虜。而那名用箭射中柯斯德亞坐騎的騎士,正是利德宛。

    柯斯德亞被拖帶到卡爾曼的面前,他承認了自己的敗北,並且以協助卡爾曼即位作為交換條件,要求卡爾曼放自己一命。

    但是,此時的卡爾曼已經不會接受了,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所信賴的幕僚貝多奇夫將軍竟遭人斬殺的憤怒,一方面也由於此時已不需要再做什麼政略上的考慮了。

    「這便是名馬老朽之後的醜態。這地上不再是你應該生存的地方,到雲層上去尋找適合你的空間吧!」

    柯斯德亞發狂似地怒罵著,但是卡爾曼仍拔出了自己身上的配劍,砍下了柯斯德亞的首級。

    於是,六大選帝公的第四個人,銀狼國公柯斯德亞從地面上消失了。

    接著,四月十四日這一天,六大選帝公當中的第五個人,從帝都回到領地去的銅雀國公夏拉蒙也起程到另外那個世界去了。

    銅雀國公夏拉蒙是一個在沒主見與偏執之間游離不定的份子,就像是一棵肥滿肉色的牆頭草。今年四十八歲的這名男子,一直幻想著自己是個強而有力、賢明的領導者。為了讓這個幻想活生生地有血有肉,他所絕對需要的,是他人的讚賞與追隨。雖然他並不是完全不具備作為一個統治者的才能,但是從公平客觀的角度來看,他身上的缺點的確多得多。

    夏拉蒙所信賴的重臣與親信,每四、五年就會改頭換面一次。原本隨侍在他身邊,手握權力、籌組政事的人,往往突然在一天之內被免職、被流放、甚至被奪去了性命。然後,公國政府的重要職務便由一些不知名的下級官員以及來路不明的異鄉旅人所接掌。按國公的說法,他這是依照神的旨意在剷除一些惡黨。

    如果說夏拉蒙的主張是正確的,那麼身為君主的夏拉蒙本身當初重用了這些惡黨,也應該要負起一部份的責任,但是這種觀念根本不存在於夏拉蒙的腦海裡。對他來說,不好的永遠是他人,而夏拉蒙本身永遠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也無須擔負什麼罪名。

    夏拉蒙的父親,也就是前任銅雀國公,相形之下確實是個強權而且有能力的領主,但是卻沒有絲毫的信仰心和倫理觀,他不但同時窩藏好幾名愛妾,而且收受富商巨賈的賄賂,在家庭內更是個絕對的專制君主。夏拉蒙非常憎惡他的父親,不過遠比卡爾曼幸運的是,他的父親比較早病亡,所以他無須背負弒父的罪名便接收了父親的權力,並且坐上了國公的寶座。

    夏拉蒙深信身為一個國公,不僅僅要統治領土,更要解救領土百姓的靈魂。有個不負責任的學者向他進言,動物的肉不僅會混濁人類的血,更會污蔑人類的靈魂,於是夏拉蒙便改變自己轉向素食主義。這當然是他個人的自由,但是他卻強制全公國的百姓一律不得肉食,理由是他「不能不拯救」全領土因為肉食而被污蔑的靈魂。

    對於他領土內的百姓而言,這項照顧無疑是多餘的干擾。如果全領土的百姓都被禁止肉食,那麼獵人和肉商的生活都將無以為繼。然而令人不勝感激的夏拉蒙國公卻認為,與其讓人民的靈魂被污蔑,不如讓人民餓死還來得好些。這道命令強制執行以後,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

    夏拉蒙是擁戴魯謝特大公即皇帝位的一員。這個主張當然也不是基於政略上的考量,而是遵奉神明的指示。就某方面來看,這是相當單純的說法。不過對於魯謝特大公的祖父亞波斯特爾侯爵等人來說,鋼雀公國的軍事力量是他們所不能漠視的,所以儘管內心裡對夏拉蒙個人很鄙視,但是卻也要阿諛地替他戴上高帽子,絲毫不鬆懈任何一分能夠討他歡心的努力。就這樣,夏拉蒙便始終支持著魯謝特大公。

    夏拉蒙就像是一個衝動、罰他主義、與自我正當化的化身,他的自省心甚至還不及指甲裡的污垢來得多。他儼然將自己視為正義之神的使者,極力勸使反對魯謝特大公即位的人趕快「悔悟」。前些日子,他和死得很不名譽的黑羊國公斯吐爾薩之間,曾經花了半天時間做了沒有助益的討論,最後雙方得到了一個結論就是「那傢伙根本是個瘋子」。金鴉國公蒙契爾當然也不只一次受到他令人感激的教誨,甚至被訓喻要及時悔改。

    然而,金鴉國公蒙契爾,在年齡上雖然比夏拉蒙還要年輕十幾歲,但是卻擁有更為寬闊的視野,和富有諷刺性的知性,所以老早已經看透了夏拉蒙這號人物的特異性格。依照他的個性,他忍不住要嘲弄地為夏拉蒙取個外號叫「手握權力的幼稚正義漢」。對蒙契爾來說,夏拉蒙不過是個「笨拙醜陋的玩具」。

    曾經有人揭發了一件不為夏拉蒙以及鋼雀公國的百姓所知道的事實。那個對夏拉蒙提出肉食毒害論的人物在離開銅雀公國之後,隨即在帝都奧諾古爾出現。他秘密地來到金鴉公國的公邸,對金鴉國公蒙契爾詳細地報告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後,領取了二百枚金幣的賞賜,然後就不知到哪兒去了。

    蒙契爾在等待機會的這段期間,夏拉蒙的自我也一直無止境地日益壯大著。

    「我真正的身份不是區區的一介國公,我是偉大的夏拉蒙、偉大的預言者、偉大的救世主!」

    在正統的神學論當中,預言者與救世主不應該會是同一個人,但是這樣的理論顯然是和夏拉蒙說不通的。

    正當民眾對於禁止肉食的命令日益感到不滿的時候,又傳來了一個雪上加霜的消息,那就是今年的農作物可能會因為寒害而欠收,進而可能會發生饑荒。農民的代表於是前往國公府,要求政府為可能降臨的饑荒做準備。但是在正式與國公面談之前,農民在國公府內吃了一頓午餐。午餐裡面有一道豬肉做的菜,農民便把這豬肉給吃了。這麼一來,這些農民便觸犯了禁止肉食的禁令。為了驅逐他們體內的惡魔,得先用鞭子鞭打他們,然後脫光他們的衣服,將他們裸體地吊在瀑布底下。最後,這些個農民全部凍死了,這樣悲慘的事實一再地重演了無數遍。後來,夏拉蒙終於決定要整裝旗鼓,動員兵馬重回帝都的時候,他騎上了馬,但那馬竟然瘋狂暴走,夏拉蒙於是被摔下了馬,跌斷了頸骨,死了。原因是因為有個人把陶器的碎片放在夏拉蒙座騎的馬背與馬鞍之間。不過,犯人最後也始終沒有找到。

    於是,六大選帝公的公家,到目前還能夠有真正的當家主人坐鎮的,只有金鴉公家了。馬法爾帝國的政治情況正照著蒙契爾的預測,不、甚至更快地演變著。

    「夏拉蒙是吃了自己的肉才中毒死的,並不是因為我出手的緣故。」

    蒙契爾並不是區區的一個小謀士,當然不會陶醉在自己用謀略的彩筆所勾勒出來的美麗構圖中。而且他根本也沒有時間來陶醉,因為政情的演變是這麼樣地激烈,蒙契爾必須要趕忙採取應對的措施。而且一旦要動用公國軍七萬五千名將兵,在事先也得要準備好足夠的糧食。此外,為了不讓任何一個金鴉公國的百姓受到飢餓,還得作好一切防範凶災的準備。所以他當然不會一味地為自我的陰謀感到陶醉。

    Ⅲ

    四月底,有個淒慘的報告從龍牙公國的領地傳到了帝都奧諾古爾。弒殺國君的「新國公」德拉鞏遜回到公國領地之後,把所有嚴多雷國公時代的重臣、高官、以及他們的家族全部誅殺了。此外,任何與前國公嚴多雷有血緣關係的人也無一倖免。這些舉動完全藐視了卡爾曼在他行前給他「回到本領後得盡力避免無益的流血,努力安定人心」這樣的告示。

    「啊!德拉鞏遜成了龍牙國公,竟然忘恩負義,叫我把臉都丟光了,虧我還特地三申五誡地要他避免流血,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卡爾曼憤怒地痛叱著,在一旁的渥達將軍對他提出了諫言。

    「請恕屬下無禮,殿下的這番言論顯然是忘卻了自己應負的責任,而來責問他人的過失。因為最初把龍牙公國這個寶座賜給德拉鞏遜這號危險人物的,正是大公殿下您啊!」

    「什麼,當初我並沒有料想到他會是個這麼極盡殘暴的男子啊!」

    「那這應該說是您的淺慮。德拉鞏遜連他直接的主君嚴多雷大老都弒殺了,有什麼理由可讓他惟獨對您不會露出凶牙呢!」

    渥達將軍的這番直諫一針見血地直刺入了卡爾曼的肺腑,卡爾曼於是沉默了,兩眼充斥著苦惱的紅絲。

    耶魯迪、札拉、茲魯納格拉、利斯阿尼亞、庫爾蘭特、鳥魯喀爾等這些鄰近諸國的大使館,全部都集中在帝都的一區。雖然馬法爾帝國與耶魯迪王國等幾個鄰國彼此交惡,但是即使有戰事發生的時候,也不會整個關閉大使館,這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文明世界了。

    耶魯迪王國的大使館,白天或夜晚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堂而皇之、或者秘密地進出著。而馬法爾的官憲也同樣或公然、或秘密地監視著整個進出的情形。雙方個自使出策略、或作出欺敵動作,你來我往地進行著一場沒有流血的戰爭。

    德拉鞏遜暴逆的消息傳到帝都的那天晚上,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在大使館附近的街道上走著。

    這男子有著青銅色的頭髮、以及同顏色的眼眸,臉頰上有道明顯的疤痕,紅得像是用血勾勒出來的。他便是耶魯迪王國中,極富盛名的九柱將軍之一,名叫拉薩爾。

    原本所謂的九柱,是指支撐耶魯迪王國的九根柱子。國土中央一根,東、東南、南、南西、西、西北、北、東北這八個方位各一根。不過這其實只是象徵性的,他們這九個人並沒有實際被分配到耶魯迪的各個地方去。

    此時的拉薩爾當然是以喬裝的身份出現在這裡。他潛入馬法爾的帝都奧諾古爾,正顯示出耶魯迪王國對馬法爾的內亂有著高度的關心。拉薩爾的聲譽在經過今年二月的那場戰爭以後,就更加地提高了,此外也因為獲得了宿戰老將米羅斯拉夫將軍的支持,所以他在行動上有相當程度的自由。

    拉薩爾將活動據點設立在大使館之後,自己並沒有進駐大使館內。他棲身在市中的旅館,假裝是個無名的交易商人,各處搜集情報,然後將情報加以分析,再經由大使館傳送回耶魯迪本國。

    這天晚上拉薩爾也在市中搜集到有關德拉鞏遜暴虐的傳聞,為了將情報交給大使館員,他來到這相約的地點,但是他所等的館員卻一直沒有出現。

    夜色漸漸地深沉了。這時拉薩爾注意黑暗中有人,而且還不只一個人,操著馬法爾語,而不是耶魯迪語的暗號,對他問著,你是什麼人!

    「不妙……」

    拉薩爾心裡一面啐舌,但是並沒有出聲,腰上的劍已經出鞘了。白皙的臉頰上所刻畫的疤痕愈發地紅了起來,證明這名青年的體內正充斥著緊張和興奮的激素。

    拉薩爾周圍頓時也響起一連串的刀劍聲。當他聽到有人低聲地指示「不可殺他,要留下活口」的時候,拉薩爾立刻知道了指揮者的位置。他於是發動神速的斬擊,一道劍光閃過了那名位於拉薩爾右前方的男子。

    忽然間,這名男子的身高矮了一截。夜風從男子的右肩絲毫不受阻擋地吹到左肩,因為原本可以擋住夜風的頭部,已經在劍光閃過的那瞬間離開了身體,滾落到鋪石的地面上去了。

    駭人的熟練度使得其他殘活的男子戰慄了起來,紛紛夾著劍逃走了,這似乎是因為他們並不習慣這種劍對劍的戰鬥狀況。或許拉薩爾應該要感謝這些人不是身經百戰的士兵,而是負責警衛的官憲吧。

    拉薩爾於是放棄與大使館之間的連絡,他將死者的首級和屍體放進運河的水裡之後,便回到他留宿的旅館。

    儘管如此,對耶魯迪王國來說,這或許是個毫無意義的選擇。拉薩爾青銅色的眼眸裡,閃爍著像是困惑的神情。雖然想要阻止卡爾曼登上馬法爾的皇帝位,但是選帝公們接二連三地死去,卡爾曼的登基似乎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但這時卻出現了德拉鞏遜。對於耶魯迪王國而言,究竟應期待卡爾曼或者德拉鞏遜登上皇帝位呢?

    或許,在這個時候,耶魯迪王國所應該期待的是──由德拉鞏遜成為馬法爾皇帝,變成一個史無前例的暴君,然後讓他從內側慢慢地啃蝕馬法爾帝國。

    這應該是很值得期待的,拉薩爾的幕僚古恩納爾陳述著自己樂觀的意見。

    但是,如果德拉鞏遜巨大的胃囊在啃蝕馬法爾以後仍不覺得飽足,又將他貪婪的凶牙轉向耶魯迪的話……。那麼現在一切的作為豈不等於將馬法爾的命運推到耶魯迪的國土上嗎?

    「拉薩爾將軍,如果馬法爾國內的情勢這麼樣混亂的話,我們何不乾脆舉兵攻打呢?」

    「然後面對共通的敵人,把好不容易分裂了的馬法爾帝國各方勢力再統一起來嗎?不,現在還不是時候啊,古恩納爾。如果要將馬法爾帝國這個威脅永遠剔除掉的話,可能還需要讓這種昏迷的狀況再加深一些唷!」

    作了這個結論之後,拉薩爾在暖爐裡添加了一些新的柴火。雖然馬法爾是位在北方的國度,但也沒道理在過了四月中旬以後還如此寒冷。年輕的九柱將軍沒理由地打了一個哆嗦,究竟是為什麼,他也很難以去推測。

    是因為寒冷呢?或者是因為內心裡有股摻雜著些許迷信的不安呢?

    Ⅳ

    虎翼公國的西米恩已經不再前來拜訪利德宛和帕爾了,或許是因為前次挨了嚴厲的拒絕,而不再對勸服利德宛抱著任何希望了吧。但是利德宛不認為西米恩這個人會完全放棄他所擬訂的計劃,或者在心機的較勁有所怠惰。因此,利德宛沒能掌握離開金鴉公邸的時機,而帕爾也被嚴禁到街上去遊玩。因為無論如何,絕不能讓西米恩這一黨人有誘拐帕爾的機會。

    「那麼,把西米恩那一黨人收拾掉不就好了嗎?」

    安潔莉娜公主輕鬆地脫口說出這激進的言論。就利德宛的立場而言,他當然不能採用如此的建議。因為在形式上,西米恩所要求的不但合情合理,而且是有利於利德宛與帕爾的提案。

    日子仍然像往常一般暗藏著不穩的氣氛。有一天,金鴉公國的公邸有客人來訪,那是一名身邊帶著四條大狗的男子。這人看來大約才三十幾歲,可是頭頂上卻是禿禿的一片。

    這名面色紅潤的男子報著自己的名號:

    「我名叫霍爾第,是在野的學者,經常在國內各處旅行,收集各種民間故事和傳說。」

    平時則吹笛、訓練狗兒賣藝來維持一己的生計。今日狗兒在金鴉公邸的圍牆外表演技藝的時候,帕爾從門上看了很是歡喜,所以安潔莉娜便支付了特別的表演費,把他們叫到宅邸裡面來。

    那大狗的身軀每一條都比帕爾大得多,不過由於經過良好的訓練,所以連個咆哮聲也沒有發出。霍爾第在這些大狗左右的陪伴下,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雖然藝人的季節已經過了,不過仍請觀賞這些狗兒們巧妙的技藝吧!」

    馬法爾的夏天很短暫,從七月到八月中旬,還不到五十天的時間。但是這短暫的夏天對馬法爾的農業生產來說,卻是非常珍貴的。

    「宛若寶石的夏天!」

    對馬法爾的詩人們而言,這並不是什麼誇張的形容詞。在這個季節裡,天天都是萬里晴空的好天氣,大量的熱度和光線傾注到地面上,幫助田裡的作物迅速地成長。馬法爾的土壤非常肥沃,只要有夏天日光照射和足夠的水份,米粒和果實顆顆都晶瑩飽滿。到了秋天,各種蔬菜和果實都可以有個幾乎過剩的豐收,這些糧食不僅足夠他們渡過一個寒冷冬天,還可以儲藏起來以作為防範災荒。

    至於冬季則非常漫長,從十一月開始到三月底,長度是夏季的三倍。滿處的山野都成為雪、冰、與雲所覆蓋的無色彩世界。雪橇的鈴聲響著,有時從遠山還會有雪崩的聲音傳到人們所居住的村裡來。其他的日子則是一片無聲無息的沉默。

    「冬季是詩人與藝人的季節」。寒冷又沉鬱的一百五十天當中,人人都在暖爐旁努力從事手工藝,對於偶爾來訪的旅行詩人與藝人當然都極為歡迎。村長的宅子裡一定都有附設觀眾席的舞台,村人們大概每十天就會聚集在這裡,愉快地欣賞旅人的技藝並分享他們的見聞。

    像霍爾第這種人物的存在並不十分奇特。利德宛本身也曾經和這樣的詩人和藝人們一起旅行。當見到霍爾第的時候,利德宛腦海裡的某個角落也曾經浮現出西米恩的影像,不過一下子就消失了。

    霍爾第在公邸的大中庭裡,在安潔莉娜公主、帕爾、及其他參觀人的面前,開始了狗兒的技藝表演。四條大狗一開始便隨著霍爾第的笛聲,將前腳舉起,只用後腿直立著跳舞,接著又用鼻尖去接住空中飛躍的球,然後穿越過火輪,找出人們故意藏起來的東西,甚至還能夠用叫聲來回答簡單的算術。

    在一旁圍觀的人看得都高興地拍著手,而且為他們的國公蒙契爾外出前往皇宮,沒能觀賞這精采的表演而感到惋惜。特別是帕爾簡直興奮到了極點,他甚至還靠近那表演出如此精采技藝的狗兒,伸出手想去摸摸狗兒的頭。每條狗的軀體都比帕爾還要大。在這一瞬間,利德宛打了一個冷顫,但那些狗卻很溫馴地讓帕爾撫摸它們的頭。

    利德宛的不安立刻就平息下來了。帕爾與這些狗兒之間似乎很快就建立了友誼,現在竟然和四條大狗一起在夜幕即將低垂的草坪上打滾了起來。

    「帕爾真是好高興哪,好久沒看他這樣了。」

    安潔莉娜公主笑著說道,利德宛也不得不跟著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霍爾第獲得相當的殊榮,被邀請在公邸裡共進晚餐。在餐桌上,霍爾第好胃口地吃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寬大的餐廳裡充滿了愉悅的笑聲。不過當被問到全國各處的情況如何的時候,他那紅潤光澤的臉上卻蒙上了一片陰霾。

    「據說各處是花朵不開、草不萌芽,每個村落正面臨一個近幾百年來不曾發生過的一次寒害。我帶著這些狗兒各處去表演,在一陣陣的笑聲之後,每個人的表情都很灰暗,內心裡仍然擔心著夏天以後的日子。」

    霍爾第一面說著,一面對安潔莉娜公主投遞出奇異的視線。

    「有什麼稀奇的嗎?你在看什麼呀?」

    「不,您真是位擁有好胃口的公主呀,請恕小人一時看得呆了。」

    安潔莉娜眼睛瞪著霍爾第看,嘴裡一面將吃完的雞骨頭放在面前的小盤子上。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個大胃王哪。如果很稀奇的話,就繼續參觀好了。」

    利德宛這時插嘴了:

    「為什麼這樣想呢?他是說他看得很舒暢,何不把它當成一句讚美的話呢!」

    話一出口,利德宛馬上就後悔自己說了多餘的話,但是安潔莉娜卻率直地回答道:

    「說得也是,如利德宛所說的,我接受了。」

    說完後,便用餐巾擦了擦自己端整的嘴角,再對著霍爾第說道:

    「霍爾第,可不可以把你所收集到的民間故事,說來給我們聽聽!」

    「是的,那麼小人就來說說有個公主嫁給鄰國的王子後,卻因為不會做家事而被驅逐的故事吧。」

    「……沒別的故事嗎?」

    「那麼,就說有個王子為寒冷貧苦的國度帶來冬麥的故事好嗎?」

    霍爾第開始說起故事來了,說著說著,還一邊配合著詩辭與歌曲,把在場的每個人都深深地吸引到故事的情節當中。當說到王子為了交換冬麥的種子,而不得不與三個老太婆產生密切的肉體關係時,因為他唱作俱佳的表演,把所有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哎呀,帕爾呢?」

    當人們注意到帕爾的時候,利德宛的小兒子還在陽台燈光下面的草地上,一點也不知道疲倦似地和大狗兒玩耍著。只是突然間,真的是在突然間,霍爾第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在那一瞬間,四條大狗同時往帕爾身上撲了過去,將他拖倒在地面上。不過小孩卻是毫髮未傷。四條狗分別銜住帕爾上衣的兩隻袖口,與長褲的兩隻褲腳,猛然往門邊衝了過去。

    眾人驚愕的空白時刻被打破了。霍爾第捲曲自己的身體像皮球似地在空中翻滾著,利德宛的劍在空中畫出一道白光,這兩者的動作是同時的。騎士的劍僅劃破了這名自稱「旅行學者」背後的衣服,霍爾第的身體在空中轉一圈,然後又在陽台上轉了第二圈,跳躍的動作幾乎完全沒有聲音,此時的他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追上了大狗。他從大狗的口中將帕爾抱了過來,立刻又輕飄飄地躍上了公邸的圍牆。四條大狗也一一地跳過了圍牆的另一邊。

    利德宛的嘴裡發出激烈的怒吼聲:

    「霍爾第,你這是幹什麼……!」

    「真是對不起了,我想做的就是您現在所看到的,利德宛先生。」

    霍爾第用一手抱住精疲力盡的帕爾,站在圍牆上對著利德宛低頭致歉,他滿臉嚴肅的表情說道:

    「真的是太對不起您們了。可是我已經事先收了虎翼公家的一百枚金幣,無論如何不能背叛我的買主,請您們原諒我。」

    此時的安潔莉娜一反平常地臉色慘白,她對著綁架者叫道:

    「如果是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不要說一百枚,一千枚都可以,只要你把帕爾還給我們!」

    「真的是對不住,作買賣最重要的就是講信用。不能夠因為條件比較好,就中途換買主啊,告辭了!」

    雖然一旁的士兵企圖要對準霍爾第發射弓箭,無奈天色已經全黑,如果貿然射出恐怕會傷反帕爾,所以士兵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霍爾第的身影消失在圍牆的另一側時,利德宛一言不發地飛越過陽台的欄杆,一股強烈的怒氣從他那修長的全身散發出來。安潔莉娜也追出了陽台,她拚命地喊著:

    「利德宛,等等吧。我來拜託哥哥調兵,用大軍壓迫虎翼公國的公邸吧!」

    「多謝你,不過我不想再欠蒙契爾國公任何人情。再說,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恐怕也不想和虎翼公國發生任何事端吧!」

    利德宛的聲音裡面,蘊藏著火山爆發前的火焰。

    「這是我與西米恩之間必須要解決的問題,不想把任何外人給捲進來。」

    「外人!原來我是外人是嗎?」

    安潔莉娜咬了咬她那淡紅色的嘴唇,不過卻隨即對著宮女命令道:

    「拿劍來!還有,把我的戰袍拿來!然後立刻備馬!我現在就要出發到虎翼公國的公邸!」

    利德宛回過頭來,對著她說:

    「公主,請不要多此一舉……」

    安潔莉娜的紫水晶眼眸裡,閃爍著熾熱且銳利的光線,她定定地看著利德宛說道:

    「帕爾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要去把他帶回來,完全是依照我自己的意思,和你沒有關係,所以你無權干涉!」

    利德宛還想開口說些什麼,不過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似地,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然後快步地朝著馬廄去牽出自己的座騎。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