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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野心家們的煉獄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在和帕爾斯王國西北邊境交界的馬爾亞姆王國,這個時候,不幸和災厄展開了它漆黑的翅膀覆蓋了整個國土。

    馬爾亞姆不像帕爾斯那麼富強,卻有其安定的歷史和實力。和周邊各國的外交關係極為良好,和帕爾斯也一直維持著友好的關係。馬爾亞姆雖然信仰伊亞爾達波特教,卻是由穩健的東方教會在指導著。異教徒在這裡了有居住的權利,各宗教之間處於共存的狀態。

    而這樣的和平之所以被破壞是因為魯西達尼亞的侵攻。同樣信仰伊亞爾達波特神的魯西達尼亞攻滅了兄弟國,殺死了以尼可拉歐斯王為首的王族和聖職者。當親王吉斯卡爾在的時候,並沒有進行一些無謂的殺戮,可是,自從大主教波坦從帕爾斯回來之後,就在馬爾亞姆境內捲起了殺戮的暴風。異教徒被殺了,和他們交際或做生意的人們也以背教者的身份被殺。密告獲得了獎勵——只要一句「和異教徒來往密切」之類的流言,任何人都可能被抓。被抓之後還施以拷問,在耐不住痛苦而做了瞎編的供詞之後就被處以火刑。如果不招供,結果還是會被拷問至死。當約有十萬多人被殺害的時候,吉斯卡爾從帕爾斯回來了。

    魯西達尼亞的王弟吉斯卡爾親王在帕爾斯歷三二四年為三十九歲。雖說是王弟,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在三年前就死了,現在寶座尚屬虛懸。吉斯卡爾應該繼任為新國王的,可是卻有不能繼任的原因。伊諾肯迪斯七世的死雖然由帕爾斯的新王亞爾斯蘭公告了,可是波坦以「異教徒的謊言」為由而不加承認,於是,根據教會法,伊諾肯迪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以前,吉斯卡爾以王弟的身份一手掌握了魯西達尼亞的政權和軍權,事實上他就等於是國王。但是,在十個月之後卻又失去了一切。帕爾斯軍將他完全擊敗,他也被流放到馬爾亞姆去了。他之所以沒有被殺是因為帕爾斯的宮廷畫家那爾撒斯看出吉斯卡爾的利用價值。那爾撒斯的計劃是讓他回馬爾亞姆,牽制波坦的勢力。

    只要吉斯卡爾不照帕爾斯人們的想法去做,他就沒有前途可言了。於是,他便決定回馬爾亞姆,和波坦對決,取回自己的權力。

    他回到馬爾亞姆是帕爾斯歷二二一年秋天的事。因為他失去了麾下的大軍,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只好偷偷地越過國境。在旅途中,他一直在思索著如何使波坦垮臺;然而,在沒有想好計策之前,他就被巡察的魯西達尼亞士兵給抓住了。下級的士兵們不認識吉斯卡爾,只把他當成可疑的旅人而粗暴地對待,可是,那些身份較高的騎士看見親王殿下時,不禁大吃一驚。「親王殿下歸國」的消息傳到了馬爾亞姆的王都伊拉克裡恩。目前不是大主教而自稱為「教皇」的波坦,想到了一個殲滅強力政敵的方法。

    波坦想出的辦法極其邪惡狡猾。他召集了主要的聖職者和貴族們,帶著嚴肅的表情做了以下的告示:

    「王弟吉斯卡爾公爵和帕爾斯的異教徒們作戰而殉國了。他壯烈地戰死,不,應該說是為了維護神的榮光而崇高地殉死了。現在自稱為吉斯卡爾公爵,出現在馬爾亞姆的流浪者只是一個面貌酷似王弟的冒牌貨。這個人是奉了異教徒之命前來我國,在我們依亞爾達波特教徒之間撒下分裂和抗爭的種子。這種人絕對不可饒恕,應該處以重罪。」

    於是,吉斯卡爾並沒有被送到伊拉克裡恩,就以犯人的身份被送進特萊卡拉城塞,關進了地牢。特萊卡拉城塞位於濕氣極重的荒涼山谷間,夏天濕熱得就像在蒸籠裡,冬天則寒氣刺骨,是一個極為糟糕的地方。被送到這裡來的囚犯通常都熬不過一兩年。

    「這樣就沒事了。」波坦在心裡竊笑著。他在馬爾亞姆的勢力和權威是無人可比的。然而也不全然如此。不但有人對波坦抱著反感,更有人懷疑吉斯卡爾是真的王弟。這些人雖然只是少數派,但如果吉斯卡爾能成為他們的領導者的話,以他的權威和實力,一定可以推翻波坦的恐怖政治的吧?這是這些人的期望。

    有一個騎士叫朗伽羅。大致上說來,他還是出身於伯爵家。他雖然是家中的長男,卻因為母親的身份低,因此便由弟弟繼承家產和爵位。以朗伽羅的立場來看,原本理所當然屬於自己的東西竟然被人橫刀奪取了,他無法釋懷。曾經要求至少要把一半的家產分給他,可是卻得不到回應。再加上朗伽羅的弟弟捐獻了許多金錢給教會,所以,儘管朗伽羅勉強保住了他騎士的身份,身上卻幾乎是沒半文錢。

    「如果讓教皇這樣繼續支配下去,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乾脆就把我的人生賭在那個自稱為吉斯卡爾公爵的男人身上吧!如果事情進行順利,他就會成為馬爾亞姆和魯西達尼亞的新國王。而我,就是宰相了!」

    儘管宗教的權威和恐怖再怎麼壓迫,人的野心和氣概是不會消失的。騎士朗伽羅下定了決心,開始策劃營救吉斯卡爾的計劃,召集同志。

    應召而來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原來到處都有覺得只要在波坦的支配之下就永遠無法出頭的人潛藏著。他們懷著在吉斯卡爾手下出人頭地的美夢,熱心地著手準備。有人出錢,有人提供武器,計劃看似順利地進行著。然而……

    朗伽羅雖然同時具備了勇氣和謹慎,然而似乎還欠缺了一點東西。有一個叫威斯卡的騎士是他所信賴而無事不與之商談的人。這個人能言善道而且又有才氣,但事實上他和波坦是一氣相通的。即使他和朗伽羅一樣,有著「這樣下去永遠無法出頭」的想法,朗伽羅卻是想籍著抗拒波坦而出頭,而威斯卡則想籍著背叛朗伽羅來掙得一片天。

    由於威斯卡的密告,朗伽羅被波坦的部下所抓,遭受極殘酷的拷問。指間被刺進燒紅了的鐵針,牙齒被拔掉了。朗伽羅雖然極力忍耐,可是,當第三顆牙被拔起來的時候,他終於屈服了,含著滿嘴的血沫招認了。他招出了計劃,招出了同志。

    波坦的部下偷襲朗伽羅的同志們。有半數被殺,半數被抓了。被殺的人當中也包括朗伽羅的弟弟。他大叫冤枉,想奪門而逃的時候,背部被刺進一枝槍,當場斃命。

    朗伽羅沒有受到處刑。他那因為嚴刑拷打而顯得衰弱不堪的身體耐不住沒有絲毫熱氣的地牢裡的嚴寒,感染了肺炎而在預定被行刑的前一天夜裡死了。他的遺體沒有被埋葬,就丟在城外的荒野上成了野狗和烏鴉們的餌食。

    朗伽羅雖然還沒有結婚,卻有一個愛人。她是魯西達尼亞和馬爾亞姆的混血兒,容貌堪稱為美人,善於舞蹈,個性極為剛烈。她策劃了一個為朗伽羅復仇的計劃。由於她還沒有和朗伽羅正式結婚,所以沒有遭到連坐的處分,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原本她以自己的一頭金色長髮為傲,不過,為了復仇,她剪短了頭髮,染成黑色,以舞女的身份接近威斯卡。威斯卡被她的舞蹈和因勤於舞蹈所鍛煉出來的一身勻稱肢體所吸引,把她叫到了自己家中的寢室。

    舌頭被咬斷的威斯卡之屍體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侍從們發現的。窗戶洞開著,被撕裂的床單綁在床柱上,一直延伸到窗戶外面。很明顯地是發生了什麼事。威斯卡的部下們拚命地尋找犯人的下落,然而始終沒能發現。有人說她復仇的目的達成之後便自殺了,有人說她躲進了尼姑庵,也有人說她乘著小船逃離馬爾亞姆了。

    眾說紛紜。只是,事實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總而言之,朗伽羅死了,威斯卡被殺,很多關係者都遭到處刑,這個事件看似已經落幕了。波坦放下了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開始準備殺害「不怕神的假王弟」的工作。他不想公然地將之處刑,而是在牢內將之毒殺。

    但就在那之前,吉斯卡爾從牢裡逃脫了。

    特萊卡拉的城主是亞里甘迪伯爵,他是一個只會遵守波坦的命令行事的平庸男子。他和夫人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就由夫人的外甥卡斯特羅繼承。可是,亞里甘迪伯爵又和馬爾亞姆貴族的女兒相戀,生下了一個男孩。亞里甘迪伯爵狂喜不已,把繼承權從卡斯特羅身上拿了回來。卡斯特羅當然憤怒難平。結果,卡斯特羅便成了第二個朗伽羅。

    原本卡斯特羅就很同情吉斯卡爾的遭遇,他暗地裡和在牢內的王弟取得了聯繫,終於讓吉斯卡爾成功地逃走。這是帕爾斯歷三二二年四月時的事情。

    獲知吉斯卡爾逃獄的亞里甘迪伯爵臉色發白。他因害怕波坦的憤怒,便假傳消息,說吉斯卡爾病死在獄中。波坦聞訊大喜,然而,他的喜悅在六月的時候轉為狂怒。位於馬爾亞姆西部海岸的凱發魯尼斯城塞被吉斯卡爾佔領,當地集結了三千名反波坦的人。

    波坦把亞里甘迪伯爵叫回王都處以死刑,消了怒氣之後,不禁感到一股戰慄。他竟然把最大的對手放到野外去了。吉斯卡爾以王族的身份誕生,長久以來即顯示了他的政治和軍事力量,獲得了凌駕其王兄的人望。而現在,他以復仇者的姿態阻擋在波坦的面前。

    「那個自稱吉斯卡爾的人是冒牌貨。不要被他騙了。」

    波坦再度宣言。可是,接到來自吉斯卡爾「打倒波坦」檄文的人開始產生了動搖。因為那確實是親王殿下的筆跡。

    對吉斯卡爾來說,和波坦這樣的人爭奪權力實在是一件十分羞恥的事,以前他是一個統率四十萬大軍的魯西達尼亞軍總帥,而現在竟然落魄至此。他一邊從凱發魯尼斯城壁上眺望著大海,一邊這樣自嘲著。

    然而,一昧地沉浸在過去的榮光中是一件無意義的事。他必須打倒波坦,把馬爾亞姆全土納入他的手中;一切都要從那兒開始。他的前半人生似乎都白費了;也因此,他必須達成後半生的目的。當一切疲勞、傷害都恢復之後,吉斯卡爾顯得比以前更精悍,他先展開了外交攻勢。他在一天之內寫了十幾封書信送到有力量的人手中,挑唆他們「打倒波坦」。

    原本波坦就沒有統治地上王國的構想。舊馬爾亞姆王國的法律被廢止了之後,取而代之的法律尚未制定出來。被派遣到各地的司教們兼任執事和審判官,根據依亞爾達波特教的聖典和自己的判斷來進行行政和審判。軍隊會被派遣去對付犯罪和叛亂行動,但聖職者也會同行,指揮東指揮西的,讓騎士們煩不勝煩。

    吉斯卡爾希望和波坦決一死戰。如果吉斯卡爾一戰而勝,波坦的權威就會像被雨水拍打的砂城一樣,背叛者相繼出現,而他的整個權力結構在一瞬間就會崩潰。

    吉斯卡爾從對他宣誓效忠的人當中選出十二名來,讓他們帶著書簡前往故國魯西達尼亞去。他把事情做了詳細的說明,要求派遣救援的兵力。他們準備了船隻,從馬爾亞姆的海岸出發。

    然而,救援的士兵並沒有從魯西達尼亞本國前來。事情在一年之後才好不容易明朗化了。

    使者們受到暴風雨、海盜和壞血病所阻,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才抵達魯西達尼亞港口。使命到這裡應該已經成功了一半了,可是,魯西達尼亞本國的狀態遠比想像中更為惡化。自從王族和四十萬的軍隊離開本國之後,暫且就由十個貴族和聖職者組成攝政會議統治國家,可是,一年之後,這個緊箍咒就鬆了,兩年後就彈開來了。由領地之爭而引發起情緒上的對立,派系因而產生,形成了抗爭。兩派分岐為四派,四派又分裂成八派,各派在考量自己的打算之外相互聯合,以千人為單位的軍隊相互征戰。領地之爭、繼承順位之爭、其他各種的爭鬥和黨派結了不解之緣。

    從馬爾亞姆來的使者不但沒有受到應有的歡迎,還飽受懷疑、攻擊,於是,最後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狼狽地回到吉斯卡爾身邊。而平安回來的人只有出發時的一半人數。

    「本國不派援軍前來。倒是有一些有心人期望吉斯卡爾殿下回國。沒有殿下,魯西達尼亞的混亂是無法弭平的。乾脆就把馬爾亞姆交給波坦那傢伙,殿下先行回國吧!」

    這是等了一年之後所得到的報告。吉斯卡爾不禁失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想過,或許該聽使者們的勸告,回魯西達尼亞去吧?但他不能率領著四十萬大軍離開祖國,卻兩手空空地回國。最低限度他得拿下馬爾亞姆,否則無法對留在魯西達尼亞的人們交代,他自己本身的自尊也不容許他這樣。他不能忍受喪家之犬的身份。吉斯卡爾下定了決心。

    Ⅱ

    下定決心之後,吉斯卡爾便開始精力充沛地展開活動。他要打倒波坦,正式以馬爾亞姆國王的身份舉行加冕儀式,然後再度進軍帕爾斯。

    他花了一年的時間等待派到魯西達尼亞的使者歸國。在這期間,他並不是一天到晚躲在城裡睡大頭覺的。他認真地思考著如何打贏波坦?勝了之後又該如何?除此之外,他還每天寫信,送到那些相當有地位和影響力的魯西達尼亞人那邊去。

    他對那些對波坦的專制支配和偏頗的審判有所不滿的人提出保證「如果我統治馬爾亞姆的話,一定重新審判,給你們一個有利的條件」。

    不只是這樣。吉斯卡爾還送密函給波坦的忠實支持者。有的內容是「如果你追隨我,我將重重酬謝」;不過,有時候也耍些計謀。他把「某人已經願意追隨我」或「某人預定於某月某日叛亂」等內容的密函送到特定人物的手中,甚至刻意讓信函落入波坦的手中。這種計策仍有其危險性存在,不過,吉斯卡爾還真的是絞盡腦汁在策劃著。結果,有兩個波坦派的有力人士被認為與吉斯卡爾私通而相繼被暗殺。看到波坦派彼此猜疑、產生動搖之後,吉斯卡爾接著發出了這樣的佈告:「教會所擁有的領地的一半歸於王室,另一半是分贈給有功者。除此之外,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取得者就擁有所有權。以上諸事以魯西達尼亞王室的名義約定。」

    吉斯卡爾無異是在挑唆大家對教會進行侵奪。這可說是嚴重的不敬神行為,不過,以清貧為主旨的教會堆積那麼多的金銀財寶原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侍奉神明的聖職者們過著比騎士和農民還奢侈的生活當然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吉斯卡爾巧妙地利用了人們長期下來累積在心中的對聖職者們的不滿。

    於是,在兩個月之內,超過一百個的教會被吉斯卡爾派偷襲了。鑲著大小寶石的祭壇、黃金鑄成的燭台、金幣、絹、小麥及馬等教會所擁有的許多財產全遭掠奪,建築物也被放火燒了。沒有被偷襲的教會也忐忑不安,有一部分的教會甚至就加入了吉斯卡爾的陣營。

    吉斯卡爾從聖職者當中選出了適當的人選,賜以大司教的稱號。波坦獨佔了聖職者的任免權,而吉斯卡爾公然地加以反抗。他試著向全國人民宣言,波坦的權威並不是絕對不可侵犯的。

    魯西達尼亞人不斷地產生動搖,而在他們支配下的馬爾亞姆人們則屏住氣息靜觀其變。那些慘遭掠奪的教會則跑去向教皇波坦哭訴求救,波坦對此恨得咬牙切齒。他雖然執著於權威和權力,可是,對金銀財富卻沒有那麼嚴重的佔有慾。他並不贊成教會積存財產。

    「神明會處罰那些被逐出教庭的叛教者的!另外,聖職者們也要注意。地上的財富對身為神明僕人的我們而言並不是必要的。不要再為財產被奪哀歎了。」

    說教完畢之後,他再度宣佈「假冒的吉斯卡爾」被逐出教庭。吉斯卡爾當然不在乎。

    「『我還健在』這件事本身就是個證明。被波坦那種籍著神之名行騙的人逐出教庭,神是不會處罰我的。不但如此,從那些慾望深重、墮落的聖職者們手中取回不義之財,正順了神明的心。連波坦都認同了這件事。」

    吉斯卡爾派繼續襲擊教會。不只是他們,對魯西達尼亞人的支配反感的馬爾亞姆人的集團,甚至盜賊們也都以吉斯卡爾派之名襲擊教會。波坦當然派出軍隊想要去討伐那些「叛教者們」,只是,士氣已經一蹶不振了。形式上的出兵,結果演變成士兵們奪走教會的財產,燒了村莊,殺了農民,然後拿著他們的首級向上級報告:「已經殺了叛教者了」的情形。在波坦身邊的聖職者們沒有能力處理這些事態,只是一味地互相推卸責任。

    如果再這麼袖手旁觀下去的話,波坦的權勢就會像蠶吞食桑葉一樣分崩離析了。原本不想一決雌雄的波坦終於也下定決心召集軍隊。「討伐背叛神明和教皇的背教者」之檄文向馬爾亞姆全境的魯西達尼亞人發出。

    「應該會召集到十萬人吧?」

    波坦這樣預測,然而,十天之內所召集到的將兵只有四萬人。這也不是就表示其他的人都投到吉斯卡爾的旗下了。有人是以生病為由,有人是以服喪為藉口,找出了適當的理由緊閉著城門。他們是想先觀望之後再投到勝利的一方去。

    「這些觀望形勢的人真是狡猾啊!難道他們想背棄神嗎?」

    波坦恨得咬牙切齒。他原本想討伐一個不出兵的貴族以儆傚尤的,結果被身旁的騎士們阻止了。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只會引起反感而不會讓人因為畏懼而臣服。

    攻陷一座城堡,拿下一個信心不足的人的腦袋只會把剩餘的中立派逼向吉斯卡爾的陣營。

    「總而言之,萬惡的根源就是在於那個自稱為吉斯卡爾的冒牌貨身上。只要堂堂正正地作戰,拿下他的腦袋就沒事了。」

    「你說得是豪氣干雲,可是,你們有沒有把握可以獲勝?」

    「教皇陛下,真正的吉斯卡爾殿下是個武藝高手,或許我們會敗在他的手下;但一個冒牌貨沒什麼好怕的了。我們一定會把他的腦袋送到教皇陛下的面前。」

    聽到騎士們的豪語,波坦臉上現出了極複雜的表情,但嘴裡並沒有說些什麼。他不能說。

    於是,帕爾斯歷三二三年秋天,魯西達尼亞人之間引發了「薩卡利亞之戰」。教皇波坦的軍隊有四萬人,而吉斯卡爾的軍隊有一萬八千名。從數目上來說,吉斯卡爾並沒有勝算。儘管如此,吉斯卡爾還是有決定正面作戰的充分理由。

    「雖然號稱四萬,可是,打心底願意為波坦作戰的人大概只有一萬五千到兩萬名吧。其餘的人就像葦草一樣隨風起伏。沒有什麼好怕的。」

    吉斯卡爾很有自信地對著募集而來的騎士們說道。

    幾年下來的辛勞,吉斯卡爾較為瘦削了,一半的頭髮也灰白了。不過,看來卻一點也不顯老。他的兩眼銳利地燃著炙熱的火光,看來似乎更顯精明驃悍。齊聚而來的騎士們被他的威儀所折服,再次確認了這個王弟是貨真價實的。

    在帕爾斯境內的戰役中,吉斯卡爾失去了蒙菲拉特和波德旺這兩個有力的將軍。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更有自信和勝算來打贏這場仗的。只是,現在吉斯卡爾得自己站在最前線負起指揮的工作。雖然也有人以危險為由制止他,但是,他下定決心,如果在此地敗給了波坦的話,他的生命就到此為止了。

    另一方面,波坦為了提高士兵們的士氣,自己也來到戰場上。他讓十二名彪形大漢扛著轎子,旁邊插著依亞爾達波特教的神旗,離開了馬爾亞姆的首都。馬爾亞姆的民眾微微地開啟了窗戶,用冷淡的眼神目送著教皇離去。

    Ⅲ

    薩卡利亞平原是一塊四周儘是遠眺高山的石塊荒地,據說連伺機捕羊的狼都不見蹤影。水分也極缺乏,或許是氣流的緣故吧?天候惡劣的日子非常多。將來可能也不會有人想要開拓而只能繼續保持目前這種不毛的狀態吧!

    在吉斯卡爾和波坦交戰的前一天夜裡,冰冷的雨仍然繼續下著,道路一片泥濘。士兵們吐著白色的氣息,咒罵天候的惡劣。

    之所以選擇這種令人不快的地方當戰場是有理由的。薩卡利亞原野位於馬爾亞姆國土的中央位置,三條主要的道路通至附近,不管是誰如何調動軍隊,至少都能處在確保地位的位置。以前,馬爾亞姆軍曾建立監視塔,只是在魯西達尼亞軍侵攻的時候被燒燬了,只留下被薰黑了的石堆化成的廢墟。

    出現在戰場上的波坦顯現出他一貫精神百倍的樣子。或許是因為他聽說敵軍的數目不及己方的一半之故吧!當兩軍完成佈陣時,波坦把轎子和神旗推向陣前,大聲地對吉斯卡爾軍呼叫:

    「現在悔悟放下武器,跪在神旗面前求饒的話,神會赦免你們的罪的。否則,你們將以背教者的身份被地獄之火燒死!」

    吉斯卡爾連回話的意願都沒有。他無語地舉起一隻手,用力地往下一揮,士兵們便一起朝著波坦軍射出箭雨。波坦的轎子也被兩枝箭給射中了,他在轎上怒吼道:

    「這些遭天譴的傢伙!讓神去懲罰他們吧!」

    於是,戰爭便開始了。一陣飛箭交鋒之後,接著便是槍和劍的戰鬥了。兩軍在泥濘在奮力前進,正面起了激烈的衝突。

    「神啊,請守護我們!」

    「依亞爾達波特神啊!請您睜亮眼睛吧!」

    信奉唯一絕對神明的信徒們揮舞著武器相互殘殺。劍砍斷了腦袋,槍刺穿了咽喉,棍棒打斷了脊椎骨。薩卡利亞的天空被一層不知是雲還是霧的寒冷氣息所籠罩著,太陽就像一枚長著黴菌的小銅幣一般掛在天上。士兵們吐出來的氣息化成了一道道白色的煙霧,同時摻雜著殷紅的鮮血。

    魯西達尼亞的甲冑比帕爾斯的還沉重。從馬上摔落的騎士根本沒有辦法起身逃亡,只有任馬蹄踐踏,任棍棒歐打。也有人拚命地想脫掉甲冑,可是,在好不容易脫了一半的時候就被槍給刺死了,情況極為悲慘。

    波坦軍的幾個騎士注意到一件事。吉斯卡爾軍的每個人都身著輕裝,不穿甲冑而用盾牌抵擋箭或槍的攻擊,而且大部分都是徒步。這是吉斯卡爾在考量天候的因素之後決定重新調整全軍的服裝,好讓士兵們在泥濘中比較易於行動。遠望著這個景象的波坦軍不禁嘲笑著:「看來冒牌王弟的軍隊連甲冑的資金都湊不出來。」然而,隨著戰事的推演,重裝備的波坦軍之動作開始顯得笨重而遲鈍了。

    重裝備的騎兵隊的馬腳被泥濘所困,根本沒有辦法順利前進。對馬兒來說,光是載著穿甲冑的人就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了。再加上泥濘的牽扯,行動更是難上加難。最後只有悲哀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動啊!還不動嗎?這個沒有用的畜牧!」

    人們也焦躁起來了。不能行動的騎兵隊根本就只是肉和鐵所形成的廢物罷了。吉斯卡爾軍朝著這些人射出了箭。目標不是人,而是馬。這種戰法雖然殘忍了些,卻相當有效果。馬一匹接一匹地倒了,騎士們被甩到泥濘當中。原本應該受到神的祝福的甲冑沾滿了泥水,要起身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被倒下來的馬腳和馬體夾住之後,泥水從甲冑的一點空隙中滲入。騎士們在忍受不了的狀況下脫下甲冑,這時候,箭飛射了過來。儘管如此,也有數百騎的騎士早就從泥濘的死地當中脫逃而出,朝著吉斯卡爾的本陣逼近,挑起一場肉搏戰。

    吉斯卡爾自己揮舞著戰斧,把四個騎士從馬上擊落。第五個敵人就不是易與之輩了。他伸出了沉重的長槍,把戰斧從微微顯得疲勞的吉斯卡爾手中擊落。他丟下了沉重的長槍,揮舞著劍砍向吉斯卡爾的頸部。吉斯卡爾勉強地用盾牌擋住。騎士用劍重擊了吉斯卡爾的盾牌三次,盾牌產生了龜裂。這時候,吉斯卡爾軍的步兵跑上前來,用槍刺向騎士的側腹。槍尖雖未能刺穿甲冑,但是,騎士失去了平衡,一陣搖晃。吉斯卡爾見狀掌握了時機,投出了劍,瞄準對方的咽喉一刺而進。沉重的回應讓吉斯卡爾知道了自己給了對方致命的一擊。紅黑色的血從甲冑的接合處湧出,騎士倒栽蔥地從馬上滾落,撞擊著大地。

    最高指揮官揮舞著劍加入了血戰,吉斯卡爾軍的士氣極為高亢。他們舉著槍尖刺向波坦軍,確實地削減了敵軍的數目。

    波坦軍的兵力雖然有敵人數量的兩倍之多,但是卻沒有好好加以活用。他們無法隨著輕裝的吉斯卡爾軍快速而巧妙地進退,只能左往右來地任人宰割而不斷減少數量。看著己方士兵的窩囊像,波坦不由得仰天長歎:

    「可惡!吉斯卡爾,你這只狡猾的狐狸!如果伊諾肯迪斯王早日將他解決了的話,就不需要我今天這樣的苦戰了!」

    波坦想都沒有想到,這個怒罵決定了整個戰役的趨勢。隨侍在波坦本陣的柯利安迪伯爵聽到怒罵聲後,不禁吃了一驚。原本他深信波坦的宣告,認為那個吉斯卡爾公爵是冒牌貨。

    「什麼?吉斯卡爾公爵是真的?果真如此,那麼一切都不對了。我們不是被教皇給騙了嗎?」

    原本柯利安迪伯爵就不是心甘情願地追隨波坦的。只是因為沒有自行其道的勢力,所以只有跟著強者走。然而,這個時候,他的心中吹過了一陣風,他覺得賭上自己一生的時機到來了。

    柯利安迪伯爵的士兵有二千人。他突然叫道「投靠吉斯卡爾殿下」,從波坦軍的左側背襲殺了過來。如果波坦軍是團結一致而戰的話,應該不會有這種背叛的情況發生的。可是,柯利安迪伯爵的動搖和叛變卻以萬馬奔騰之勢傳染了整個軍隊。應該是因為大家對波坦的不滿和不信任已經到了極點,就像滿水位的池子,只消一滴水就可以使之完全潰泛了。

    波坦軍一下子陷入了潰亂的狀態。

    「可惡,這些叛教者!該遭天譴啊!」

    波坦對著灰色的天空咒罵著。前方那些無法擋住吉斯卡爾軍攻勢的武將們相繼要求波坦下指示。然而,波坦原本就不是戰場上的英雄,他無法下正確的指示,只能手足無措的坐在轎子上。就在這段期間,乘勢追擊的吉斯卡爾軍投入了最後的預備兵力,斬斷了波坦軍的陣列,逼近教皇的身邊。飛箭發出冰雹般的聲音從天而降,轎子上插了五、六枝箭,擊垮了波坦的虛張聲勢。

    叱罵過抬轎的士兵們之後,波坦開始逃了。

    「教皇逃走了!」

    近似哀叫的聲音響起,波坦軍的戰意全飛向神明所在的天空的另一端去了。這個時候,波坦軍的兵力因為相繼倒戈而銳減到一萬五千名。減少的數目就成了吉斯卡爾軍增加的數目,兵力優劣的情況逆轉了過來。

    當摻雜著血和泥水的戰事結束的時候,薩卡利亞原野上橫躺著一萬五千具的屍體。其中有一萬二千名是波坦軍的將兵。吉斯卡爾軍雖然追殺了教皇,然而,就差那麼一點點竟讓他給逃了。波坦跳下轎子,徒步逃命去了。空轎被當成戰利品送到吉斯卡爾面前。

    「這傢伙總是逃得比別人快。在下一場仗中,我要用槍把這傢伙的兩腳釘死在地上。」

    吉斯卡爾的臉上沾滿了水和霧雨,他開懷地大笑著。他以這個豪邁的笑聲將被趕出帕爾斯以來所受的苦難和屈辱都一掃而空了。

    有一個人跪在他腳邊祝賀作戰勝利,那就是柯利安迪伯爵。吉斯卡爾見狀從馬上跳下,拉起了恐懼不已的伯爵的手。這個時候正是上演一出政治好戲的場面。

    「你回到正道來正是時候,我那死去的王兄一定也會因你對王室的忠誠而感到欣慰的。當我們打倒假教皇波坦的那一天,我會重重地酬謝你的。」

    同時,吉斯卡爾還拜託柯利安迪伯爵說服他的朋友們投到自己的麾下來。柯利安迪伯爵大喜,立即寫了十封密函分送給各地的朋友。

    馬爾亞姆國內的態勢因為「薩卡利亞之戰」而起了很大的變化。屏息觀望的諸侯蜂擁而來,加入了吉斯卡爾的陣營。儘管如此,吉斯卡爾之所以沒有一舉消滅波坦是因為他必須防備好國都,再把依亞爾達波特的神旗插在城頭之故。

    Ⅳ

    於是,在帕爾斯歷三二四年,馬爾亞姆處於分裂為二的狀態。北方為教皇。波坦所支配的神聖馬爾亞姆教國,南方則為臨時國王吉斯卡爾所統治的領域,後者佔了國土的七成左右。

    波坦經由海路送給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的親筆信函是在帕爾斯歷三二四年的秋天,也就是荷塞因三世在迪吉列河敗給帕爾斯軍之後到達的。荷塞因王在王宮中從宰相手上接過信函看過之後,用力地發出了嘖嘖的聲音。

    「哼,波坦打算把密斯魯當成自己的傭兵嗎?把自己的麻煩丟給別人,他想得可真美!」

    「陛下,您有何打算?」

    「就算拿到一半的馬爾亞姆也沒有用。更何況,開出這樣的條件,以我的武力打不倒吉斯卡爾公爵的話,不是連一片土地也拿不到嗎?」

    荷塞因三世把波坦的來信丟到地上。信的內容是說,如果荷塞因三世幫助波坦把吉斯卡爾打倒的話,就把其佔領領地交給密斯魯國管理。

    從海路而來的援軍直戳吉斯卡爾軍的腹背,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戰術;只是,對刻意建立船隊前往馬爾亞姆的密斯魯軍而言卻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經由海路到馬爾亞姆要花八到十天的時間,如果派遣一萬人前往,就必須準備三十萬人份的糧食。上岸之後也需要糧食,而且冬季已來臨,還需要準備御寒衣物。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動員兵力。

    「馬爾亞姆的領土沒有出兵佔領的價值,只是徒然浪費軍費和人命罷了。可是……」

    荷塞因三世陷入沉思。如此一來,他是可以對支配馬爾亞姆的魯西達尼亞人建立其政治上的優越地位。這是一個不壞的選擇。既然馬爾亞姆分裂為兩派,那麼,最重要的課題就是該以哪一邊做為自己的同志。如果選擇了波坦而讓他把馬爾亞姆的南半部割讓給密斯魯的話,密斯魯的領土就會大幅度擴張,西方和北方的海路也可以盡落到密斯魯手中了。問題是,和吉斯卡爾作戰未必會獲勝;就算打贏了仗,一定也會受到損傷。到時候,波坦是不是會遵守了當初的約定呢?波坦是從不把異教徒當人看的。或許他不但會破壞和已經弱體化了的密斯魯的約定,說不定還會率軍進攻密斯魯,把密斯魯軍逼落海中。

    「總而言之,不能助波坦一臂之力。這麼說來,該和吉斯卡爾聯合陣線了。不過,由我方提出這個要求的話,只是讓自己被抓住把柄罷了。不,等等,我有一個求都求不來的禮物哪!」

    荷塞因三世在自己的膝蓋上重重地拍了一拍。

    波坦派來的使者被抓了起來,關進鐵欄裡。荷塞因三世派出一艘軍船,把被抓起來的使者送回吉斯卡爾所統治的馬爾亞姆。波坦所派遣的使者被迫當成外交人質。

    就像帕爾斯國有基蘭海港一樣,辛德拉國也有一個有名的港都。這個港都叫做馬拉巴魯,從海外來的旅人和貨物都在這裡上岸,籍著運河和道路,在兩天後就可以到達國都烏萊優魯。

    從密斯魯國來的船是在十一月的某一天入港的。港都的總督接到報告,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的使者來訪。使者進呈了五百枚密斯魯金幣給總督,希望謁見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二世陛下。總督滿懷誠意地處理了一切事務,把使者們送進了國都烏萊優魯。

    「哦,來自密斯魯的使者?」

    拉傑特拉的眼睛閃著亮光。他剛從和邱克爾軍的戰役中回來,正在罌粟花盛開的中庭一角進餐。南方國家辛德拉在進入十一月份之後,早晚也透著涼意。不過,白天則因為冷氣籠罩,而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拉傑特拉的額頭和頸部因為喝了加了辛香料的湯水而滲出汗水。拉傑特拉一邊要侍女為他拭去汗珠,一邊問王宮護衛隊長普拉嘉將軍。

    「身份沒有問題嗎?」

    「他們確實有黃金鑄成的身份證明。要求面見陛下,把他們國王的親筆信函呈上來。」

    「好,帶他們上來。我就聽聽看他們要說些什麼。」

    被帶領經過中庭的只有一個使者。而在使者面見國王之前,呈獻給辛德拉國王陛下的物品已經送了上來——包括由八十個工人花了四年時間所織成的絨毯、密斯魯特產的香油、龍涎香、黃金藝品等。接受別人的饋贈之後,拉傑特拉是會就這一件事對人表示謝意。這是他的個性。

    「呀!真是周到啊!請代我向密斯魯國荷塞因陛下表示謝意。」

    拉傑特拉一邊愉快地說道,一邊觀察著使者。他看得出來對方不是道地的密斯魯人。這個密斯魯人沒有擦他們一向喜歡的香油,衣服的色彩也顯得極為雅致。最顯眼的地方就是他的右頰上有一個又大又深的傷口。

    辛德拉國王和來自密斯魯的使者開始對話,只是,使用的語言卻是帕爾斯語。因為那是大陸公用的。相對的,只要懂得帕爾斯語,便可以和任何一個國家進行外交和貿易。而現在,使者把話題切入主題。主旨是希望辛德拉國和密斯魯國締結攻同盟,從東西方挾擊帕爾斯國。對辛德拉國而言,這是一個外交方針的大轉變。拉傑特拉當然不會那麼輕易地就答應了。

    「假使我國和密斯魯國聯手的話,我國到底能獲得什麼利益呢?」

    「可以帕爾斯國的手中將大陸公路的支配權奪過來。」

    「哼?」

    拉傑特拉微微笑了笑。

    「只有這樣嗎?真是胡來。」

    「大陸公路為帕爾斯帶來巨額的財富。陛下說『只有這樣嗎』似乎有些低估其中的價值了。」

    「我還是要說,只有這樣嘛!」

    這一次拉傑特拉的話語中明顯地帶有嘲諷的意思。

    「這的確是巨額的財富,可是,那也要能讓帕爾斯吐出來。難道,密斯魯一點也不覺得心痛嗎?我認為你們沒有道理這樣施恩於我們,是不是,使者大人?」

    使者沒有立刻回答,拉傑特拉什麼話也不說,私底下盤算著。

    從東西方挾擊帕爾斯的效果固然好,可是,現實性卻是很薄弱的。要橫越帕爾斯廣大的國土相互聯繫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以帕爾斯的立場來看,他們的國土本身就是一個障壁,可以阻斷東西兩方的敵人。

    密斯魯是在挑唆辛德拉和帕爾斯作戰。然後,密斯魯本身也和帕爾斯作戰。如果真是這樣那倒還好。如果帕爾斯對密斯魯提出有利的條件要求講和,而密斯魯又接受了的話,那又如何?帕爾斯在了卻後顧之憂之後,必當盡全力攻進辛德拉吧?獲利的只有密斯魯而已,而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辛德拉則陷入了存亡的危機當中。在這樣的顧慮之下,辛德拉絕對不能輕易地就答應密斯魯的要求。最低限度也要以密斯魯國真正出兵和帕爾斯作戰,把帕爾斯的大部分兵力牽制在西方為首要條件。密斯魯起碼得表現出這種程度的誠意。

    辛德拉的北方也有一個不可輕視的敵人覬覦著。邱克爾國王卡魯哈納有什麼企圖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是,假使他們對辛德拉發動了全面攻擊的話,辛德拉就需要帕爾斯的武力做後盾了。不能輕易地就加入包圍帕爾斯的陣線當中。先是帕爾斯被擊滅,接下來就是辛德拉,如果事情真的演變至此,那可就不好玩了。

    「使者大人,你知道嗎?我拉傑特拉和帕爾斯國的亞爾斯蘭王有著兄弟情誼的交情。」

    「在下知道。」

    「唔,既然知道,為什麼又要勸我討伐帕爾斯呢?這種作法無異是要兄弟反目啊!」

    「那麼,恕在下提出一個疑問,拉傑特拉陛下,您真正的兄弟現在又在哪裡呢?」

    「真是討厭的傢伙啊!」拉傑特拉心中忖道。

    使者嘲諷的是他在即位之前和同父異母的兄弟卡迪威爭王位,將之處刑的事情。

    「哪,怎麼樣?你的話雖然甜如蜜,可是,吃過了之後卻會因為牙痛而欲哭而淚,這會讓人後悔莫及的。」

    拉傑特拉無視於卡迪威的事情,裝出了滿臉的笑容。那是卡迪威生前最痛恨的笑臉。卡迪威總是批評他:「他那張看來充滿稚氣的笑容底下藏著算計他人的心思」。話是沒錯,這樣又怎樣?拉傑特拉是這麼想的。他欺騙的都是一些王侯貴族,卻從來沒有欺騙過民眾。

    使者微微地探出了身子。

    「請陛下想想,大義名分是在我們這一邊的。自稱為帕爾斯國王的亞爾斯蘭是一個僭王,是個僭稱為王的篡位者。討伐他們不就是正義的代表嗎?」

    拉傑特拉扮出一個無趣的表情。

    「說僭王、僭王的是你們。王太子只不過是在安德拉寇拉斯王死去之後即位罷了。於法而言,他有什麼問題嗎?」

    「亞爾斯蘭沒有王家的血統。」

    「那又怎麼樣?亞爾斯蘭自己已經把這件事公諸於世了,這不是什麼弱點。」

    拉傑特拉滿情惡意地笑了。在知道亞爾斯蘭並不是安德拉寇拉斯的親生兒子的時候,拉傑特拉也嚇了一大跳。不過,仔細想來,這種事還是公開來的好。秘密如果被隱藏起來,總會變成一種武器,假如讓大家知道的話,那就不再具有任何殺傷力了。第一,帕爾斯周邊各國的王家血統方面也存有不少疑點,所以,亞爾斯蘭這種事也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拉傑特拉又對著沉默不語的使者說道:

    「帕爾斯的槍尖應該是對著密斯魯的,如果我國也開始覬覦,他們是不會罷休的。因為帕爾斯太強了。最瞭解這一點的大概要算是魯西達尼亞那個遙遠的國家吧?」

    拉傑特拉把手伸向了侍女。銀盤裡盛著木瓜,上面還澆了蜂蜜和乳酷,侍女恭恭敬敬地呈上去。接過水果之後,拉傑特拉暗地用視線下了命令。一個會意的侍女若無其事的站了進來,朝建築物內部走去。拉傑特拉一邊用銀匙舀著水果,一邊刻意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說道:

    「剛剛我已經聽過你那些有趣的話題了,然而,作為一國之主,我不能做不負責任的約定。我已經瞭解了密斯魯國王的想法了,今後再看著辦吧!」

    拉傑特拉的意思是,對方的贈禮固然可貴,可是,對方的要求卻讓他無法接受。

    拉傑特拉現在的態度大概就是所謂的滿不在乎吧?

    「那麼,就容在下就此告辭了。」

    「離開這裡之後,你要前往何處?」

    使命失敗之後哪能這樣厚著臉皮回去?拉傑特拉就是基於這種心理問使者的。

    「到帕爾斯國王那邊去。」

    男人說完,刻意壓抑著自己的表情看著拉傑特拉的臉。拉傑特拉不說話,把已經空了的水果盤放在桌上。「我要這樣告訴帕爾斯國王: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陛下破壞了和帕爾斯的和平條約,和密斯魯締結了同盟。趕快出兵討伐辛德拉吧!您覺得如何?」

    男人的兩眼似乎閃著光芒。

    「好像有趣得太過分了。」

    拉傑特拉瞇起了眼睛。聲音也相對地降低了。他是喜歡騙人,卻不喜歡被人所騙,被人威脅更是令他無法忍受。這個右頰有傷,來自密斯魯的使者竟然跑進辛德拉國王的宮殿,意圖脅迫這裡的主人。拉傑特拉立刻下了一個決定。既然這個不受人歡迎的傢伙還在眼前,就應該將他解決掉。如果留他活口事後再後悔,神明是不能原諒的。

    「我就在這裡把你殺了吧!這麼一來,你就不能任意鼓動你的舌頭到處煽惑人了。」

    「您做得到嗎?」

    右頰有傷的男人一點也不驚慌。或者,他只是裝出鎮靜的樣子。二十個左右的辛德拉兵拿著彎刀或棍棒將他包圍起來。當然,這是那個照著拉傑特拉的眼神行事的侍女對侍衛所下的指示。

    「如果我在兩天後的天亮之前沒有回到馬拉巴魯港的話,船立刻就會出航,逃進帕爾斯國的基蘭港。然後告訴帕爾斯人,拉傑特拉王和密斯魯國王聯手和帕爾斯作對。這樣是不是很有趣?」

    拉傑特拉聞言笑了開來:

    「這樣的威迫誰會就範啊?我把你的屍體送到帕爾斯的王都,再把事實做個說明,亞爾斯蘭一定會相信我的。第一,與其讓你活著跑到帕爾斯國王那邊去,不如把你殺了還比較能消我的氣。對不對?」

    「………」

    「我已經受夠了。既然不能說服我,而竟然還想對帕爾斯動手動腳,簡直是癡人說夢話。對密斯魯國王來說,這是一個好教訓。」

    拉傑特拉搓響手指頭。士兵們聞聲開始行動。他們朝著來自密斯魯的使者殺過來。可是,有兩個人的行動比他們更迅速。

    來自密斯魯的使者拔下了腰帶,用力地揮甩。拉傑特拉意識到危險,就著椅子往後倒,避開了攻擊。腰帶揮甩到盤上的水果,水果應聲切斷,在半空中飛舞。腰帶上綁著細刃。來自密斯魯的使者志不在斬殺國王而在逃命。他不追殺逃離刀刃範圍的拉傑特拉,翻過身把腰帶往橫向一甩。腰帶連續發出尖銳和鈍重的聲音,一個士兵的頸部被砍成了兩段。而他拿著棍棒的右手腕也飛向半空中,中庭裡響起了慘叫和怒吼聲。這些聲音被建築物和樹木擋住而減低了音量。拉傑特拉恢復鎮定,再度坐回椅子上。不久之後,王宮警衛隊長普拉嘉將軍縮著他巨大的身軀回到國王面前。

    「逃了嗎?」

    「真是愧對陛下。屬下立刻發動騎兵追趕。」

    「不,不用了。」

    拉傑特拉揮了揮手。趕走奇怪的使者就已經對亞爾斯蘭仁至義盡了。好不容易撒了種,有時候也該顯露一下的。拉傑特拉這麼認為。帕爾斯、密斯魯、再加上邱爾克。和哪個國家聯手?和哪個國家作戰?這可是需要各種技巧的運用的。今天看來似乎和密斯魯已經產生了閒隙,不過,密斯魯應該不會突然就發動大船隊,從海上進攻辛德拉的,雙方的關係還有修復的餘地。今天就暫且先收下密斯魯的禮物吧!

    「啊,對了,普拉嘉將軍。」

    「是,陛下,有何差遣?」

    「因為你讓人逃了,就罰你交出五百枚金幣做為懲戒吧!」

    「多謝陛下寬大的處分。」

    普拉嘉將軍深深地低下了頭。如果因此而下獄或降職,他也無話可說。如果光是罰金就可以擺平的話,那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拉傑特拉又鄭重地埋葬了被來自密斯魯的使者所殺的士兵們,並下令致送慰問金給其遺族。在這方面,他可不能吝嗇。對一個王者而言,士兵們的人望是最大的寶藏,這是他從亞爾斯蘭身上學到的。

    Ⅴ

    邱爾克王國的首都赫拉特位於國內最肥沃的山谷間,四周為萬年積雪和冰河山所包圍,靠著六條山路和一條水路和外界相通。只要以些許的兵力固守這七條通路,外敵就無法侵攻,山谷整體就形成了一個難攻不落的要塞,守個十年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晴朗的日子裡傳來遠雷般的聲響是因為某處的山裡發生了雪崩之故。早晨,西方的群山在朝陽的映照下散發出薔薇色的光芒,傍晚,東邊的山脈則承受著夕陽而泛著紫色,當地的居民都自豪這裡「就像天上的仙都」。

    王宮位於俯視赫拉特街道的偏北方的高台上,是沿著斜面建造的建築物。

    這就是被稱為「赫拉特的階梯宮殿」的建築。最上層是空中花園,種滿了灌木、草坪和花。羽毛被切掉一部分的孔雀在裡面活動,池子裡有色彩鮮艷的淡水魚悠遊自在地游著。在一角,有一棟有著巨大水晶玻璃窗的建築物。那是國王的書齋。

    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已有五十幾歲了,黑瘦的臉上有著尖挺的鼻子和細細的兩眼,還有著漆黑的鬍鬚,除此之外,他也有一副突出的身材。其實可以說是長得有些怪異。他原本是個武將,由於娶了前前代國王的長女,便由宰相做到攝政王,然後即位為王。

    現在有一位客人站在卡魯哈納的面前。年齡看來為三十左右,均勻而欣長的身材中散發出身經百戰之戰士所具有的迫力和風格。他的長相雖然堪稱端整,然而,臉的右半邊卻有薄布覆蓋著。這個男人對卡魯哈納行了一個禮。

    「蒙陛下相助,在下得以順利辦完妻子的喪事。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對陛下的感激之情。」

    卡魯哈納微微笑著,輕輕地舉起一隻手道:

    「哪裡的話,我今天也因為你的武勇和機智而撿回了一條命。尊夫人之事雖然遺憾,但希望你節哀順變,不要因此一蹶不振。」

    這一次,男人默默地行了一個禮做為答覆。那只沒有被布遮蓋著的左眼遙望著堆滿萬年雪的山嶺。時刻已近黃昏,西斜的太陽把紫色的光影投射在山嶺上頭。男人把他那年輕病死的妻子遺體葬在山嶺的一角,連同在他妻子肚子裡面的孩子也一起葬掉了。卡魯哈納王知道這些事情。他讓客人坐了下來,待男人坐定之後,卡魯哈納另起了話題。

    「你雖然在這個國家裡安靜地過日子,但在胸口內熊熊燒著的烈火卻是無法熄滅的,對不對,席爾梅斯大人?」

    男人只是以「是的」做了最簡短的答覆,他不想在卡魯哈納王的話中加上自己意見。卡魯哈納滿懷熱忱繼續說道:

    「你才三十幾歲,要離群索居未免言之過早。尊夫人也不會希望你從此就隱遁起來。等你心情好了之後,我將以客卿的身份重用你,你意下如何?」

    席爾梅斯再度行了一個禮。

    「不勝感激。承蒙陛下的厚意,讓在下得以在這片土地上暫時停下了翅膀休息一陣。在下雖然不才,但願盡一己之力為陛下效勞。」

    席爾梅斯微笑著,然而,他的笑容中卻隱著不知該說是自嘲或是歎息的表情。

    「如果在下的妻子還健在的話,就可以有收復馬爾亞姆王國故土的大義名分。只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是啊!馬爾亞姆距離遙遠,詳細的情形雖然不得而知,可是聽說支配者魯西達尼亞人之間起了內訌,現在正陷入一片血腥當中。如果現在插手,也只是沾得滿身腥。」

    卡魯哈納冷笑著批評著。席爾梅斯提起了另一件事。

    「聽說前幾天陛下曾出兵至鐵門。依在下之見,試探帕爾斯、辛德拉兩國的兵勢固然好,陛下的用意到底何在呢?」

    「帕爾斯實在相當強悍,偷襲和劫掠都行不通。所以我在想到底是該往北偷襲已經衰疲的特蘭呢?還是往南進討伐辛德拉?可是……」

    在接觸到席爾梅斯冷靜的視線之後,他好不容易才開了口:

    「總而言之,禁閉在這個山間之地將會趕不上大陸全土的趨勢,今後也不會有什麼展望。我希望能在我這一代打好邱爾克百年大計的基礎。」

    夕陽隔著水晶射了進來,把主人和客人的影子長長地映照在地上。由於地處高地,夜晚的冷氣似乎也提早竄了進來,然而,卡魯哈納王的聲音中卻飽含著熱氣。

    「我國距離海岸極遠,如果能朝辛德拉國南下,拿到卡威利河的自由航行權的話,就可以打開直通路線了。」

    「難道不能和辛德拉國王進行談判嗎?」

    「你瞭解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的為人嗎?他是一個會在銅幣上塗上黃漆當成金幣來欺人耳目的騙子。如果我開口要求航行權,到時也不知道他會狐假虎威提出什麼要求。」

    「那為什麼帕爾斯國王亞爾斯蘭會相信這種人,並且和他締結盟約呢?」

    「因為帕爾斯國王對人太好了。」

    在如此下了斷言之後,卡魯哈納馬上變了表情,否定了自己前面說的話。

    「……這是世人的評斷。但是,一個只會對人好的人是無法建立一個新王朝的。

    他穩定地控制了部下,掌握士兵們的信望;如果輕視了就會被飛竄的火燒傷的,就像魯西達尼亞一樣。」

    「是的。」

    卡魯哈納很注意地傾聽席爾梅斯回答的聲音。他覺得對方的聲音中似乎隱含著苦澀之情,可是又叫人無法確定。

    「我很信任你,席爾梅斯大人。」

    卡魯哈納充滿了熱情:

    「當大事底定之日,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我會以王族的禮遇相待,如果你有自立之意,我也會傾全力相助的。」

    「……不勝感激。」

    從卡魯哈納王面前退下來的席爾梅斯默默然地在空中庭園走著,天空急速地為暮色所覆蓋,在王宮中工作的奴隸們開始在庭園的各處點起燈火。席爾梅斯也已經習慣了在山羊油中摻上香料的燈火味。

    「看來,我也只有以敵將的身份才能回到帕爾斯了。雖然我不屑被命運當成小道具來耍,不過,暫且就這樣走下去吧!」

    心中這樣喃喃說著,帕爾斯舊王家的最後殘存者慢慢走向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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