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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征馬孤影

作者:田中芳樹

    Ⅰ

    這是在帕爾斯軍趕走了來自特蘭的不速之客半天後的事情。另一個客人越過了國境之河到培沙華爾城拜訪,他的名字叫拉傑特拉,在辛德拉有此名的國王當中,他是第二代。對亞爾斯蘭的幕僚們來說,他是一個非常「親密」的人物。亞爾斯蘭到城門外去迎接客人。

    「啊!亞爾斯蘭殿下,你真是辛苦了。」

    「托您的福沒有什麼閃失。勞煩您特地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亞爾斯蘭採取的態度有過低之虞,跟隨在他左右方的諸將有些感到不安。他們都認為對這種牆頭草實在沒有這個必要。而當事人拉傑特拉則一點也不窘,精神百倍地揚了揚手。

    「哪裡哪裡!擔心你的安危,這是一個做朋友該有的心意啊!請不要介意。」

    哪算是朋友,這可不是至惡的損友嗎?一向嚴謹的奇斯瓦特似乎也忍無可忍地低聲喃喃說道。或許是沒聽到這個聲音吧?拉傑拉特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不視著帕爾斯的將軍們。

    「啊,我根本也用不著擔心的。因為你的忠實部下們個個都是萬夫莫敵的勇者,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就敗給特蘭人的。所以,如果我多事插手而偷走了你們勝利的果實,那也實在是不應該的事。總而言之,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啊!哈哈哈哈!」

    「哈什麼哈?可喜可賀?可賀的是那傢伙的頭蓋骨裡面的東西吧?」

    「如果是朋友就該做一些朋友該做的事吧!只會找麻煩!」

    「如果是我們敗了,那傢伙一定會和特蘭軍猛握手的。因為他就是一個所謂的羞恥和名聲這種素質留在母親的肚子內,而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

    大家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可是,很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任何人說出「哪一天一定要殺了那傢伙」之類的狠話。事實上,如果拉傑特拉離開了這個世間,恐怕他們也會覺得寂寞吧?達龍等人原來也是有意要殺了拉傑特拉的,只是,現在好像都打消了這個念頭了。

    拉傑特拉在大廳受到了熱烈的款待,不過,他看來似乎有些失望的樣子,因為美麗的女神官法蘭吉絲一直都沒有出現。或許是覺得除了奇夫和克巴多之外,再加上拉傑特拉死命糾纏讓她煩不勝煩吧?於是和耶拉姆、亞爾佛莉德一起到城外狩獵去了。沒有美色,至少也要滿足食慾,拉傑特拉便忙碌地在嘴巴和手之間架起了一道食物的橋樑,他甚至把亞爾斯蘭的份也一起一飲而盡。在酒足飯飽之後,拉傑特拉或許是想表示一點回報吧?他慎重其事地對小他十歲的朋友做了這樣的忠告。

    「話說回來,還有一件事讓我擔心的。你最好也要小心一點,亞爾斯蘭殿下。魯西達尼亞和特蘭都把帕爾斯當成敵人,他們很有可能基於這個共同點而聯手來攻。」

    隨侍在王太子身邊的那爾撒斯壓抑住驚異的表情,凝視著拉傑特拉的側臉。這個年輕的國王或許是個厚顏無恥的輕薄男子,可是,他一點也不笨。只要是他人的事,他都可以很正確地掌握住本質。一旦和自己的利益扯上關係,他的判斷就會脫軌,這或許是因為心懷太多的邪念之故吧?

    「啊,不管怎麼說,辛勞是免不了的,你可得要多多加油啊!我隨時都會支援你的,亞爾斯蘭殿下。因為再怎麼說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是交心的兄弟啊!」

    在肆意揮灑了溫暖的友情之後,拉傑特拉立刻回去了。或許是因為待太久就要做出具體的支援保證吧?而這是讓他感到為難的事。

    奇夫和克巴多對亞爾斯蘭的陣營來說都是很貴重的情報來源,亞爾斯蘭和那爾撒斯、達龍之所以能夠知道這一兩個月帕爾斯國內所發生的各種事情全拜他二人之賜。在聽到發生在魔山迪馬邦特山的奇怪事情時,連那爾撒斯和達龍都不禁為之大感驚異。

    「席爾梅斯王子竟然想從英雄王的墳墓中挖出寶劍魯克那巴德?」

    「你覺得怎樣,那爾撒斯?」

    「達龍啊!想來席爾梅斯王子是開始心急了,事情完全沒有按照他所想的在進行。或許是因為這一陣子魯西達尼亞軍也沒有什麼精彩的表現,所以他才想到要借用寶劍的力量吧?可是……」

    那爾撒斯用一隻手的指尖抓著下巴喃喃說道:

    「或許是有人在唆使席爾梅斯王子也不一定。他是一個霸氣的人,在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到要靠寶劍打天下……」

    那爾撒斯就此打住沒有再多說。席爾梅斯王子、魯西達尼亞軍、特蘭軍、再加上帕爾斯國內的舊勢力。像亞爾斯蘭王子這種性格的人竟然會有這麼多背道而馳的敵人,這實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另一方面,亞爾斯蘭王子也能讓像達龍這樣的人才願意為他獻身盡忠,他的這種素質也是世上少有的。

    然而,在眾多的敵人當中,最大的威脅恐怕要算是安德拉寇拉斯王吧?當王太子立於擊敗魯西達尼亞軍、解放國土的立場時,情況還算好,可是,等安德拉寇拉斯王回到寶座上時,亞爾斯蘭的地位和理想又該怎麼辦呢?亞爾斯蘭可能會因為救出父王而使得自己改革國內的理想受到阻撓。這是一個極大的矛盾,不是單純地靠正義之戰就可以解決的。

    越是作戰勝利,亞爾斯蘭越是靠近了更大而且更深刻的障礙。這是無法解決的事實亞爾斯蘭王子應該也瞭解得到的。一想起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要承受這麼沉重的負擔,那爾撒斯就不得不相信在看似纖弱的亞爾斯蘭心底深處有著極為強韌的根。

    以剽盜而聞名的軸德族族長赫魯休於去年被席爾梅斯所殺,而他的兒子梅魯連則在尋找妹妹的半路上和已亡了國的馬爾亞姆內親王伊莉娜結伴同行。梅魯連騎著馬,內親王坐著轎,其他人則都徒步。

    前幾天的大地震讓盲目的公主驚嚇不已。

    「馬爾亞姆也有地震,可是從嚴不曾遇到這麼嚴重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經歷這麼強的地震。」

    梅魯連的回答很冷淡,但是並不是因為他對對方有什麼成見。不喜歡與人交際本來就是他個性上的特徵。

    「是不是覺得累了呢,內親王殿下。」

    這個問題聽來似乎顯得率直,不過卻也是他關心對方的表示。伊莉娜公主微微地笑著回答說沒有關係。代替目盲的內親王指揮一行人的女官長喬邦娜微微不滿地質問著軸德族的年輕人。

    「到底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達葉克巴達那呢?」

    「那就要看你們的腳程了。」

    沒有馬代步,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是馬爾亞姆的宮人們腳程之慢恐怕連烏龜都要竊笑不已。若真要再見到席爾梅斯等人,不要說秋天,恐怕連冬天都要來了。梅魯連是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不過,他的預感完全錯誤了。

    約四十騎的帕爾斯騎士從後方,也就是東方奔馳而來。馬爾亞姆人們靠到路邊讓他們通過。

    這些騎士們根本看都不看如蝸牛慢步的徒步隊伍,捲起了漫天的砂塵,二話不說就通過了。看來他們是連讓人有問話機會都不給似的。可是梅魯連可不想保持沉默,因為他那如鳥般銳利的眼睛看到了在四十騎的甲冑群中有一個戴著銀色面具的男人。

    「喂!等一下!等一下啊!」

    騎隊所捲起了砂塵飛進了梅魯連張開的嘴巴中。他咳了幾聲,很不高興地吐了幾口口水,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睨視著眼看著就要離去的騎隊。他一語不發,從箭筒裡拔起了黑羽箭搭在弓弦上,快速地瞄準角度,朝著天空放射出去。在夏空之下,弓弦的響聲就像波濤的聲音。

    馬隊一定大吃一驚,從天空落下來的一枝箭發出了高亢的聲音彈跳在一個騎士的甲冑上。梅魯連是在完美地計算了距離和弓勢之後,射出那一箭好阻止騎隊的前進。

    有十騎左右的人立刻奔了過來,其他的人則略晚了一點朝馬爾亞姆一行人跑過來。充滿了怒氣和敵意的聲音斥責著梅魯連的無禮舉動,可是,軸德族的年輕人卻一點也不在乎。

    「是你們無視於我恭敬有禮的呼叫啊!」

    「囉嗦什麼?我們沒有理由要聽你的啊!」

    「啊,先別管這些事了。你們的帶頭人是不是就是席爾梅斯王子啊?」

    這個名字讓騎隊的人們個個神色緊張了起來。一種近乎殺氣的尖銳帶刺的微粒子在空中飄散著。

    「你是誰?為什麼說出這個名字?」

    一個塊頭比梅魯連大得多的年輕人近乎咆哮地質問。他就是萬騎長卡蘭的兒子查迪,不過,梅魯連根本不知道有這一號人的存在。他無視於對方的過度反應,注視著慢慢靠上來的銀假面。

    「我們是馬爾亞姆內親王伊莉娜的人,正在尋找席爾梅斯殿下。你知道嗎?」

    在一瞬間的沉默之後,銀假面冷冷地回答道:

    「不知道。」

    「只要和伊莉娜內親王見過一面就知道了。等見過面之後再說吧!」

    「我說我不知。我不知道你是哪裡的賤民,不要對我用這種命令的口吻說話!」

    這種自大的語氣刺激了梅魯連的傲骨。他咬起了嘴唇,睨視著銀假面,查迪等人見狀便擺出了隨時要拔劍的態勢。梅魯連一向就有著比實質上更危險的表情,這個時候也的確是已經到了危險的關頭。銀假面輕蔑地稱呼這個不怕國也不怕王的軸德族年輕人為低等平民,對梅魯連而言,這是該受到懲罰的無禮行為。

    「你不是席爾梅斯殿下嗎?」

    略帶動搖的聲音飄蕩在兩個極危險的男人之間。這時候,伊莉娜內親王不知什麼時候下了轎,在女官長的帶領下危危顫顫地緩緩走來。查迪和其他的騎士們似要加以阻擋似地望著。盲目的公主微微提高了聲音,她的氣息甚至也變得粗了些。

    「是席爾梅斯殿下吧?」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席爾梅斯的回答短而澀,但是卻無法完全掩飾他的情緒波動。

    ……有這麼一個過去。在十幾年前,伊莉娜在馬爾亞姆的一個離宮中療養眼疾。那座離宮從某方面來說像是一個用來隔離麻煩者的場所。伊莉娜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無藥可救而感到絕望,可是,她仍然可以判斷出被封閉在眼瞼之外的光線有濃淡的變化。某天傍晚,獨自在花園中摘花的伊莉娜注意到有人就站在旁邊。從聲音聽來是個少年。

    「……你看不見嗎?可是為什麼還要摘花呢?」

    「雖然我看不見,可是我還能辨別出花香。」

    被火燒傷了半邊臉的少年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地看著少女又看著花。好不容易他才輕輕地拉起少女的手去碰花的莖,用笨拙的語調對著少女說明。

    「這朵花的花瓣有五枚,邊緣是藍紫色的,越往中央,顏色就白。花瓣的形狀……說了你也不懂,啊,你摸摸看好了。」

    之後少年的語氣似乎都含著怒氣,可是,他卻鉅細靡遺地把花、樹、鳥和天空飄過的雲都對伊莉娜做了說明。包括他被趕出領國,期望有一天東山再起的事也都說給伊莉娜聽。雖然是伊莉娜苦苦哀求才讓少年開口的。

    而這個少年不久之後便從離宮消失了,馬爾亞姆國王拒絕讓他待在那裡。伊莉娜想起了父王曾說過的話「不要捲入領國的紛爭當中」。知道再也風不到他,悄然地回到自己房間的伊莉娜打開房門時,被一股撲鼻的花香所包圍著。原來是少年把離宮庭院中所有的花摘放到她的房間做為臨別的贈禮。身處在滿室的花香當中,想起了少年的情感,伊莉娜從她看不見的兩眼中流下了眼淚……

    「難道您不記得了嗎?席爾梅斯殿下?」

    「我說過我不知道!」

    銀假面刻意加強了語氣。

    「像那種溫和的男人是不可能在這種亂世中生存下去的,一定是死在半路上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與我無關。」

    銀色的面具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著光芒。梅魯連用他那冰冷的眼神看著銀假面,當然,他無法確認出對方的表情。他想起了前一陣子遇到的那個叫克巴多的男子。那個男子曾說過,席爾梅斯臉上有嚴懲的燒傷疤痕。不僅是這樣,梅魯連認為,這個男人一定是不喜歡讓別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丟下一句「與我無關」之後,席爾梅斯就調轉過馬頭。查迪稍帶猶豫地問道:

    「殿下,這樣好嗎?她……」

    「你別多插嘴!」

    從銀色面具後面洩出來的聲音雖然強硬,卻也難以完全掩飾說話者內心的動搖。漸漸加速的馬蹄聲連接著他的語尾。

    「到現在還沒有拿回上位,我有什麼臉見伊莉娜……」

    這個思緒並沒有真正化成聲音說出來。席爾梅斯故意加快了馬速,說出口的話卻是另一件事。

    「今後再纏手纏腳的也是個麻煩。去告訴那些人,就說葉克巴達那現在被魯西達尼亞軍佔領著。如果他們愛惜生命,就不要靠近!」

    「是,遵命!」

    查迪行了一個禮,調轉自己的馬頭,朝著馬爾亞姆一行人奔去。而席爾梅斯再也不多看他們一眼了。夕陽的光芒照在銀色的面具上,往西的馬程越來越快。四十騎左右的人馬跟在後面,把徒步的馬爾亞姆一行人丟在後面,繼續他們的行程。

    查迪的身影也追趕著銀假面漸去漸遠了。看著他們的背影,梅魯連不得不開始想著,今後該怎麼辦?他之所以一直把視線停留在銀假面一行人身上,是因為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伊莉娜內親王。

    席爾梅斯因為經過這條路而製造了一次相會,相對的,另一個相會的機會則因此消失了。

    如果另一個相會成立了,相信一定又是一場充滿了血腥,伴隨著無盡的憎惡和怨恨的死鬥。一條連接葉克巴達那和培沙華爾城的道路因為地震而被堵死了,所以,席爾梅斯和安德拉寇拉斯這兩個根據帕爾斯王室世系表看來應為叔侄關係的男人因此失去了照面的機會。

    Ⅱ

    「對列國的國王而言,這一年真是個災厄之年。」

    這是記述帕爾斯歷三二一年的年代記中的一節。

    因慘敗而顯得意氣盡失的特蘭軍就在距離培沙華爾城十法爾桑(約五十公里)的北方荒野上,他們的糧食也已所剩不多了。原來不怎麼重視補給就是特蘭軍的傳統,而短期決戰和掠奪就是特蘭軍作戰的特徵。

    卡魯魯克已經做好了和魯西達尼亞軍交涉的準備,但是有人提出了「如果空手去只會讓魯西達尼亞軍抓住把柄而已」的意見,所以遲遲還沒有採取行動,而這個意見正是親王伊爾特裡休提出來的。

    六月十五日傍晚,當營地的草原被染成一片殷紅的時候,親王伊爾特裡休來到國王之處談判。

    「國王陛下,臣下有事非稟報不可,請容臣下晉見。」

    特克特米休王不太高興似地瞪著親王。伊爾特裡休這幾天的強硬態度頗令國王感到不悅。

    「你想說什麼?」

    「陛下一定也很清楚,再這麼下去,特蘭軍連霸氣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會支離破碎得很難看。您打算如何盡到您做一個國王的責任呢?」

    伊爾特裡休的兩眼中映著夕陽,看起來就像整個瞳孔都燃燒著一般。彷彿要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似地移開了視線,國王虛張聲勢地說道:

    「說什麼話?不要這樣大言不慚……」

    話聲未落,一道白色的閃光閃過國王的眼角。當白色的閃光變成紅色時,劇痛化成了一根粗重的棍棒刺穿了特克特米休的腹腔。特克特米休睜大了兩眼,看著插在自己身上的劍和劍的所有人。

    「伊爾特裡休,你……你幹什麼……!」

    「我只是學你而已。一個國王只要有一點欠缺身為國王資格的行為出現,其他人就可以用武力來奪取王座。」

    親王扭曲著嘴唇。

    「在即王位之前你就這樣說過。你是不是該對自己的言行負起責任呢?『先王』陛下?」

    伊爾特裡休一邊嘲弄著,一邊旋轉著刺進國王腹部的劍。他無視於國王淒慘痛苦的叫聲,狠狠地把刀刃抽了出來,鮮血噴出的樣子就像葡萄酒袋被撕裂了般。呻吟著的特克特米休在數秒鐘內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支撐似地站立著,然而,當他扭轉身子之後,就倒在自己所形成的血池當中了。

    被眼前景象驚嚇住的諸將這時候才發出驚叫聲,把手搭上了劍柄。伊爾特裡休睨視著他們,提高了聲音說道:

    「諸位大人若有異議就請聽我一言!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問問各位,剛剛被我殺死的那個男人是一個稱職的國王嗎?」

    他那強烈的氣勢壓倒了正待要拔劍的諸將們。伊爾特裡休想沾滿了鮮血的劍往地上一插,再度提高聲音。

    「以前,他殺了不少王族而即王位,這件事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他這幾天的作為又如何呢?只因為一次的戰敗便失去了鬥志,甚至無法果決地下決斷。當然,我對戰敗一事也感到遺憾,可是,既然天底下沒有不敗的軍隊,那麼,我們就該忍受這戰敗所帶來的苦痛,積極籌劃反敗為勝的行動!而倒在這裡的這個男人……」

    伊爾特裡休乾脆就這樣稱呼被他弒殺的對手。

    「這個男人縱然有著強大的力量,但在他獲得王位的時候就已經把它用光了。他只是一具空殼罷了。在特蘭的歷史上,沒有過空殼子能守住王座的例子。」

    落日和人血把親王伊爾特裡休的全身染成了紅色。迪撒布羅斯將軍在沉默的眾人中發出了呻吟般的聲音質問道。他的問題是:如果特克特米休沒有當國王的資格,那麼親王伊爾特裡休是不是就一定有那種資格呢?伊爾特裡休挺起了胸膛回答。

    「我是先王的外甥,在血緣上我比特克特米休更有資格。」

    「血統之事我們都清楚。除此之外,你有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將這次的弒殺行為匡正為正當的手段?」

    「特克特米休跟大家約定而沒有做到的事就由我來實現。我將把帕爾斯、辛德拉這兩國的財寶物資帶回王都沙曼崗,分給那些等得心焦的女人們。對大陸公路的各國而言,特蘭這個名字不就等於是粗暴任性的神嗎?」

    伊爾特裡休把那把用來弒殺國王的劍從地上拔起。他再度用那威壓諸將的眼神看著大家。

    「有異議的人就報上名來!先王的威儀已經被我的劍給打破了。有沒有人想用他的劍來否定我伊爾特裡休的?」

    沒有人說話。親王的視線在諸將的臉上報到一了圈。於是,就像有人出聲發出了命令般,諸將們一個個彎下了膝蓋,沉默地認同了伊爾特裡休的權威。

    於是,特蘭人推選了新的國王。對帕爾斯而言,一個更危險的鄰國之王出現了。

    當特蘭國王特克特米休以血腥演出他人生的退場時,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見習騎士愛特瓦魯,也就是少女艾絲特爾好不容易在六月十五日進了帕爾斯的王都葉克巴達那,她從亞爾斯蘭那邊拿到的糧食和醫藥品都已經所剩無幾了。儘管如此,這個未滿十五歲的少女仍然保護著傷患者到達了目的地。當精神整個鬆懈下來之後,艾絲特爾整個人都癱在地上了。可是,她仍然有未了的責任。在喘了一口氣之後,艾絲特爾讓坐在牛車上的一行人在城內的廣場上等著,自己跑去和官員交涉。

    「我是巴魯卡西翁伯爵大人的追隨者愛特瓦魯,我帶來了從聖馬奴耶爾城來的傷患和幼兒。請給他們一個可以安心居住的場所。」

    她說是說了,可是,並沒有人理睬她,看來是時機不對。魯西達尼亞全軍正秒於存亡的危機中。每個人都變了臉色匆忙來去,根本無暇去管這些分明是累贅的傷病者們。

    那個被譽為高潔騎士的蒙菲拉特將軍如果有空的話,他或許會為艾絲特爾等人做一番安排,然而,在現在這個時候,他可能是全世界最忙碌的魯西達尼亞人了。吉斯卡爾因為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所有政治和軍事上的指令都是從病床上發出來的,而任現場直接指揮的是蒙菲拉特和波德旺。帕爾斯軍據聞已經來到附近了。

    艾絲特爾這下真的是不知所措了。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可是她竟然不知道該找誰幫忙。和帕爾斯同行的時候,叫法蘭吉絲和異教女神官、叫亞爾佛莉德的女盜賊多多少少都會幫忙。糧食和醫藥品也從嚴都沒有缺過。而現在怎麼會這樣?在來到自己人的地方之後,那些救助的人跑到哪裡去了?

    或許也可以去請聖職者們幫忙,但是,自從波坦大主教逃亡之後,留在王都的聖職者都太渺小了,根本就像不存在似的。艾絲特爾連一根可以抓的稻草都沒有。

    在帕爾斯王宮之前吃了一頓閉門羹之後,艾絲特爾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便繞到王宮的後面去。這一帶自從魯西達尼亞軍入侵以後就都沒有修復而任其荒蕪,草木雜亂地生長著,四處響著令人不快的振翅聲,蚊子似乎在這裡建造起它們小小的王宮了。艾絲特爾想要回頭便停下了腳步。

    她聽到了有人用走了調的聲音唱著以前她在寺院裡學過的對依亞爾達波特神的讚歌,歌聲是從上方傳下來的。艾絲特爾抬頭一看,只見沒有受到好好保護的建築物的二樓的窗子是開著的,一個看來有些蒼白的中年男子正看著她。艾絲特爾原以為他是個瘋子,可是,那張臉卻又刺激著艾絲特爾的記憶。以前她曾從遠距離之外看過那張臉。艾絲特爾屏住了氣息問道:

    「您是國王陛下嗎?」

    「嗯!嗯!就是你們的國王啊!也是神在地上的代理人。」

    聽到對方裝模作樣的自我介紹,艾絲特爾急忙就跪在窗台下。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她可以直接把事情對國王說清楚。艾絲特爾慌忙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告訴了從窗內探出蒼白的臉的伊諾肯迪斯七世,並且把事情從頭到尾詳細地說了一遍。國王熱心地聽著。

    「真的嗎?由那些惡鬼般的異教徒們手中守護住我們的同胞嗎?真是做得太好了。你的年紀雖然小,志向卻堪為一個真正的騎士啊!」

    「不敢。」

    艾絲特爾對「惡鬼般的異教徒」這樣的表現方式產生了抗拒感。這是一種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感情。就算不可思議也好,艾絲特爾心中想著,即使是對異教徒,她也希望盡可能做到公平。因為他們曾經那麼親切、溫和地對待傷患和幼兒。

    「明天我就封你為正式的騎士。任用你當我的近侍也可以,因為你有那樣的價值。」

    「不勝感激。可是,陛下,我個人的事是毫不足道的。那些無居所可棲身的病人和孤兒們務必請陛下多多關照。」

    艾絲特爾低下了頭,她覺得國王陛下真是一個好人。這是自從她進入葉克巴達那之後第一次遇到用溫和聲音說魯西達尼亞語的人。

    不過,她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體會這種感動。她的背後傳來了雜音,那是甲冑和軍靴的聲音。一陣粗暴的怒吼聲接踵而來。

    「喂!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麼?」

    出現在艾絲特爾眼前的是三個全副武裝的強壯騎士。

    「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念你還是個孩子就不加以追究了。趕快離開這裡!」

    「為什麼?做臣下的人難道不能面見國王嗎?」

    「國王陛下生病了,所以才待在病房內。難道你想打擾陛下的靜養嗎?」

    現在一切國政都由王弟吉斯卡爾公爵負責,讓國王陛下慢慢靜養。騎士們這樣對艾絲特爾說道。

    「那麼,我能不能見王弟殿下?」

    「講什麼傻話?王弟殿下沒有空。也不先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不懂禮貌的傢伙!」

    在安德拉寇拉斯逃離事件的前後,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就完全喪失心智了。騎兵們對國王的憤怒和輕蔑連整地也對艾絲特爾有了不好的印象。

    「不要再靠近這一帶囉,否則你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可能就會永遠消失。」

    面對這樣的脅迫雖然不至於讓艾絲特爾退縮,可是,她還是不得不離開那個地方。以她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對抗這三個完全武裝了的強壯騎士的。如果艾絲特爾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就沒有人可以照顧那些從聖馬奴耶爾城帶回來的傷病者和孤兒們了。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採取最穩當的措施。即使是心性激烈的艾絲特爾也不能光順著自己的喜怒來行事。

    「抱歉打擾了。我會照你們的話做,絕對不會再靠近這裡了。」

    艾絲特爾謹慎地說道,低下了頭,轉過身。她往前走了幾步,後面卻傳來伊諾肯迪斯七世丟過來的吼叫聲。

    「少年啊!我一定會讓你做騎士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那高貴的心志的。」

    被當年少年雖然令艾絲特爾感到失望,不過也好在是這樣。正當她想回過頭的時候,被人從背後抓起肩膀,丟到半空中去。見習騎士滾出了門外。厚重的門發出了巨大的聲音在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回過頭的艾絲特爾眼前關了起來。

    是宮廷政變!王弟殿下將國王陛下幽禁起來,自己掌握了所有的權力。艾絲特爾總算明白了這一個事實。同時,勇敢的少女心頭湧起了太過勇敢的計劃,她想救出那個可憐的國王。

    對艾絲特爾來說,她當然也有她現實的計劃。如果能救出國王,她所帶來的那些傷患和孤兒們就可以受到妥善的照顧了。接下來,如果艾絲特爾被敘任為騎士的話,那就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了。

    話是這麼說,那些異教徒的帕爾斯人們幫助了生病和受傷的魯西達尼亞人,然而,對於那些信奉同樣一個神的同胞的冷淡態度,她又該如何去面對呢?艾絲特爾陷入了沉思。

    不過,她也不能永遠光站在那裡沉思。在救出國王陛下之前,艾絲特爾得先安頓好和她同行的那些人才行。

    艾絲特爾加快了腳步。在彎過擠滿了帕爾斯人和魯西達尼亞人的街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亞爾斯蘭,那個有著如晴朗夜空顏色眸子的異國王子在臨別的時候曾告訴過她:

    「如果真遇到了困境,就拿下牛車右前車輪的軸。我想那對你們會有幫助的。」

    不知不覺中,艾絲特爾變成了快速的跑步。那些只能靠她照顧的病人和幼兒們正坐在牛車上不安地等著她。對著他們扮出了笑臉,告訴他們一切都不用擔心之際,區絲特爾跪在牛車右前車輪前,她鬆開了金屬夾子一看,在細長的空洞中塞著羊皮袋。她拉出來拿在手上,發覺袋子相當沉重。

    艾絲特爾凝視著在手掌中滾動的帕爾斯金幣和銀幣,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艾絲特樂知道自己若開口將會痛哭起來。

    Ⅲ

    六月十六日,太陽從雲間射下了第一道光芒的時候,培沙華爾城頭上正要結束夜間守護的士兵們打著深深的呵欠,正待和同伴換班。突然有一個人發出了叫聲,指著西方的草原。一輛馬車和數騎人馬正朝著往培沙華爾城的路上靠近,看來不像是攻城的敵軍。帶著懷疑的眼光注視著他們行跡的士兵當中,一個最年長的男人發出了驚愕的叫聲。

    「那是國王!是安德拉寇拉斯陛下啊……!」

    帕爾斯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身影就出現在培沙華爾城下。

    「父王……」

    亞爾斯蘭跪在中庭的石板上迎接著國王夫妻一行人,他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是自去年秋天在亞特羅帕提尼戰場分手以來,隔了八個月之後的再會。該怎麼說好呢?在混亂、無法判斷的狀況下,亞爾斯蘭只有跪在地上這樣打了招呼。

    「父王母后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自從在亞特羅帕提尼別後,兒臣就一直記掛著父王的安危,對母后也是一樣……」

    亞爾斯蘭遠遠地把視線投向仍然坐在馬車上的王妃泰巴美奈,然而,對方並沒有任何反應。

    「王妃已經累了。連我也覺得很疲倦,趕快準備寢室吧!詳細的情形就等下午再說吧!」

    只做了這樣的交代,安德拉寇拉斯例下了馬。他根本就看不出有任何長途跋涉之後的疲憊模樣。不管怎樣,亞爾斯蘭便要中書令魯項準備招待父母等一行人。面對這樁突發事件,亞爾斯蘭的部下們難以掩飾他們的不知所措。

    等國王夫妻在魯項的帶領下前往宮殿之後,亞爾斯蘭的部下們聚集在一室討論著。奇夫就今後的事情提出了疑問。

    「……這麼一來,事情會有什麼發展啊?國王和王太子就形成二頭政治嗎?達龍大人?」

    「不,不會這樣的。姑且不論是兩個具有同樣資格的王子,國王是不可能把權勢分給他人的。「

    「哼!地上只有一個國王嗎?」

    奇夫朗誦的是「凱。霍斯洛武勳詩抄」中有名的一小節文章。

    「那麼,亞爾斯蘭殿下也得把兵權交還給他的父王羅?」

    「當然是啊!」

    「說是當然……可是在這之前,率領軍隊作戰的可是亞爾斯蘭殿下啊!而現在國王突然出現就要人家把軍隊還給他?」

    這樣不就等於從旁搶奪人家的獵物嗎?奇夫說的話都是毫不加修飾的意見。原本他就有著不遜的性格,對於做為一個廷臣的禮儀,他根本是甩都不甩的。

    達龍喃喃說道:

    「恐怕有許多人都要陷入兩難的局面了,最壞的情況就是帕爾斯因此分裂。」

    如果一來,就不是和魯西達尼亞或特蘭作戰的問題了。帕爾斯國是不能能繼續生存下去就成了最重要的關鍵了。

    那爾撒斯沉默地陷入思考中。

    他實在被事情的意外發展嚇了一大跳。在他所有的預測中,可能性最低的一種竟然就發生了。可能是太過低估安德拉寇拉斯王的潛力了吧?最糟的是,原本是打算藉著救出安德拉寇拉斯王一事使亞爾斯蘭的發言權明顯提高的,而現在,這個如意算盤被打翻了。真是太糟糕了。就算安德拉寇拉斯王說「我是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來的,我沒有必要聽王太子的意見」,大家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反駁的。

    法蘭吉絲、耶拉姆、加斯旺德擔心地看著一個人站在迴廊上的亞爾斯蘭的背影。老鷹告死天使就停在王太子的左肩上。

    從剛剛開始,亞爾斯蘭就一直沉默著。他知道部下們為他擔心,所以他得說些話才行。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以前雖然想過哪天勢必得面對這樣的事態,然而,事情未免來得太快了,亞爾斯蘭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一直把奪回葉克巴達那一事放在前頭的。

    雖然他也沒有把握在奪回葉克巴達那之前可以做好心理準備,可是,他實在是需要時間去好好想想。而現在,正當他要再度整軍踏上奪回王都的旅程時,父王卻自己逃離了魔手,老遠地跑回培沙華爾城來了。

    「對了,法蘭吉絲小姐,你的看法怎樣?」

    法蘭吉絲冷冷地看著奇夫那別有含意的表情。

    「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一個會在意別人看法的男人哩!」

    在一番嘲諷之後,法蘭吉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我是一定跟隨亞爾斯蘭殿下的。如果我丟下殿下不管,可是會遭前代的女神官長的詛咒的。我害怕被詛咒甚於國王發怒。」

    法蘭吉絲鄭重其事地說道,其實她話裡的真正意思是她根本不在乎國王會不會生氣。

    「真不愧是我的法蘭吉絲小姐,說這些話不但正確,而且又有哲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說『我的法蘭吉絲小姐』。我只是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罷了。那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無視於美麗的女神官前半段的話,奇夫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我對安德拉寇拉斯王沒有任何義務。」

    話說到這裡也就夠了,可是多說一些沒用的話卻是奇夫一向的癖好。

    「如果王太子和國王決裂而兵戎相向的話,我會毫無異議地投入王太子旗下的。」

    耶拉姆聞言慌忙再瞄了亞爾斯蘭的背影一眼。陷入沉思的亞爾斯蘭在這個時候根本沒有聽到奇夫的聲音,身體連動也不動一下。

    女神官瞪著無禮的說話者。

    「你這種說法不就表明了你希望國王陛下和王太子殿下決裂嗎?」

    「啊,聽起來是這樣的嗎?」

    「聽起來是只有這種意思。」

    法蘭吉絲一句話就駁回了奇夫的話,但是她並沒有說這是大逆不道的話。

    加斯旺德此時第一次開了口。

    「我離開祖國到這個異國來是因為亞爾斯蘭殿下救了我三次。在沒有還清人情之後,我是不會離開殿下身邊的。」

    「是嗎?啊,那就好好幹吧!」

    奇夫很乾脆地就為他下了決定。然後奇夫皺起他那形狀極佳的眉毛,在心裡嘀咕著。

    「……再怎麼想,那都不像是一個母親看自己的孩子時該有的眼神啊!」

    奇夫想起了和王妃泰巴美奈以那麼諷刺的形式再會面時的印象,不過,他並沒有把這種感覺說出口。

    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被迫要下決定了。他應該追隨著父王,連兵權都還給父王嗎?或許如此一來,帕爾斯國內就可以避免發生分裂了。可是,安德拉寇拉斯王是不可能像亞爾斯蘭一樣解放奴隸,將傳統的帕爾斯的社會結構加以改革的。也就是說,對亞爾斯蘭而言,安德拉寇拉斯就擋在他實現理想的半路上。

    再加上亞爾斯蘭本人也感到自卑,因為他並沒有用他的力量去救出父王,即使母后也是。國王夫妻是靠他們自己的力量逃出來的。他不但沒有盡到做王太子的責任,更沒有完成做兒子的任務。原本他是想藉助達龍、那爾撒斯和其他人的力量勵精圖治的,結果卻只能做到這樣。做為英雄王凱。霍斯洛的子孫,他覺得自己很窩囊。

    告死天使低聲鳴叫著,窺視著沒有翅膀的朋友的臉。它也在擔心。亞爾斯蘭扮出了笑臉,輕撫著友人的羽毛。

    「真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告死天使,而且我也讓你的主人操心了。」

    亞爾斯蘭感到一陣痛心。自己雖然沒有任何惡意,但是,為什麼卻讓與他有關係的人們困擾呢?

    好不容易和父母再見面的亞爾斯蘭卻沒有任何激動產生。他的心中感到一種奇妙的困惑,他也不想去消珥這種感覺。難道是自己欠缺做為一個孩子及做為一個人所該有的特質嗎?

    難道是因為自己果真不是雙親的孩子嗎?一觸到這個禁忌的思緒,亞爾斯蘭就彷彿看到沉在幽暗的深井中的自己一樣。

    Ⅳ

    安德拉寇拉斯和亞爾斯蘭完全不一樣,他一點也不感到困擾,他的行動充滿了精力和積極性。或許是因為自從在亞特羅帕提尼敗戰之後,有整整八個月的時間,他的權威和權力是處於空白狀態。在短暫的睡眠之後,安德拉寇拉斯先叫來中書令魯項,讓他就所有的政務做了詳細報告之後,然後又召見了萬騎長奇斯瓦特。

    看見前來晉見的「雙刀將軍」肩膀上沒有了那只名聲不亞於雙刀的老鷹,安德拉寇拉斯不問青紅皂白地質問道:

    「奇斯瓦特,你是亞爾斯蘭的私臣,還是帕爾斯的國臣?」

    被國王這麼一問,奇斯瓦特不禁感到膽怯。這不是一個有度量的王者該問的問題。儘管哪些,他還是得回答。

    「臣下代代當然都是帕爾斯的國臣,是國王的廷臣。臣下從嚴不敢忘記自己的立場。」

    「那麼就跪下!你唯一應該下跪的對象就在這裡!我是安德拉寇拉斯三世。英雄王凱。霍斯洛的後裔,是統治帕爾斯的唯一國王。」

    這些話猶如一陣轟雷。「雙刀將軍」跪下了一隻膝蓋,恭恭敬敬地對上者行了禮。奇斯瓦特決不是一個懦弱或卑屈的男人,可是就因為出身於歷代的武門,他的身心都已經完完全全投效於國王了。更何況,他也不會像達龍或那爾撒斯一樣招惹安德拉寇拉斯王的不高興,或者是在政治意見上處於對立的局面。

    在形式上,王太子只不過是國王的代理人而已。只要安德拉寇拉斯重回寶座,亞爾斯蘭王子的存在根本就不是個問題。然而,奇斯瓦特卻有著滿腹的困惑,因為在這半年間,對王太子個人的忠誠心已經在奇斯瓦特的內心滋長。再加上靠著老鷹告死天使和告命天使,他和王太子之間已經有了心靈的交流。

    可是,現在,奇斯瓦特只好排除私心,把自己放在歷代廷臣的立場上。

    當太陽正要西沉的時候,國王安德拉寇拉斯把文武廷臣都召集到閱兵的廣場上,百騎長以上的身份者都被召集前來跪在石板上。王太子亞爾斯蘭也被叫來了。他脫下了黃金頭盔,放在左腕上,站在最前排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

    「在帕爾斯,兵權歸國王一人所有。只要他人侵奪國王的兵權,就是大逆不道!」

    冷峻的聲音彷彿在數落著亞爾斯蘭的罪狀。脫下了頭盔的王太子承受著父親的訓斥,一直低著頭。

    「你應該知道這種事的,亞爾斯蘭!」

    「是的,陛下……」

    「話是這麼說,可是陛下……!」

    「立亞爾斯蘭殿下為王太子的是陛下您自己。王太子代理王權,這在制度上是理所當然的事。王太子何罪之有?」

    安德拉寇拉斯只是盯著他看,沒有說話。

    「達龍!與國王陛下爭辯太無禮了,退下吧!」

    亞爾斯蘭壓低了聲音叱責道。在這個時候,他雖然感激達龍仗義直言,可是,他也不能不加以阻止。如果不這樣,國王一定會對達龍怒言相向,雙方的對立就會像火般蔓延開來。達龍當然也知道這種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好戒慎恐懼地沉默了下來。

    安德拉寇拉斯根本不在意亞爾斯蘭等人複雜的心理糾葛。或許該說他有意漠視吧?不管怎麼說,他完全無視於達龍的抗議,俯視著面前的王太子。

    「我命你!」

    聲音彷彿在肚子裡迴響著。這是亞爾斯蘭所無法模仿的。那是一種讓人胸口苦悶的壓迫感。不管其他方面有什麼缺點,安德拉寇拉斯王的迫力和威嚴卻是十足的。

    「我命令你前往南方的海岸地帶,召集收復國土所需要的兵力!在沒有召集滿五萬人以前,不准你回到國王面前來!」

    廷臣們起了一陣騷動。就像葦草遭強風吹襲一般。這不就等於是流放嗎?廷臣們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可是每個人的表情卻都是一樣的。

    能夠召集到的帕爾斯兵都已經集體在這裡了。如果能再召集到五萬名的士兵呢?如果召不到那麼多的人就不要回來了,這是父王對王太子所下的命令。亞爾斯蘭覺得自己的心底深處像結了冰一樣。他全身僵硬,喉嚨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似地發不出聲音來。

    這時候,從他的左後方傳來了戴拉姆的舊領主耳語聲。

    「請領命,殿下。」

    那爾撒斯的聲音低而短促。他只要亞爾斯蘭領命,並沒有說明理由。可是,話卻已經清清楚楚地傳送到亞爾斯蘭的耳裡了。王子只瞄了他一向信賴的軍師一眼,心便穩定下來。

    「兒臣謹遵父命!」

    就改變一下自己對事情的看法吧!亞爾斯蘭這麼想著。他不想自己是被流放,而是獲得了行動上的自由。這麼一來,他也不恨父王了。或許父王是要給纖弱的兒子一個磨練的機會。

    亞爾斯蘭希望自己這樣想。或許這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作法。然而,現實又是什麼?父王的態度一點也不溫和,而是那麼地冷峻。自己並不被父王所喜愛,也不被母親所疼愛。這件事從他三年前進宮時就感覺到了,是現實使他不得不有如此感受的。

    「你是帕爾斯的王子,王子就要有王子的樣子。我對你沒有別的期望。」

    美麗的母后曾經這樣告訴過亞爾斯蘭。從養育亞爾斯蘭的奶媽夫妻那邊,他可以感受到那種溫暖、溫柔和率直,可是王妃泰巴美奈的話實在是冷漠已極。對亞爾斯蘭而言,壯麗宏偉的王宮就像是毫無關係的別人的家一樣。

    這些事情都是發源於一枝根的芽,或許該說是都在同一枝幹上的的吧?

    因為自己,這個叫亞爾斯蘭的少年根本不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和王妃泰巴美奈的孩子……?

    「你還在這裡幹什麼?敕令已下,你最好立刻整裝出發!」

    「兒臣有一事請求。」

    「什麼事?你說說看!」

    「在出發前,我能不能去見母后一面?兒臣有話想對母后說。」

    達龍和那爾撒斯就跪在亞爾斯蘭的後面交換著視線。國王的回答是那麼冷漠而悍然。

    「王妃因為連日來的疲勞和憂心,現在還在臥床休息中。與其要勉強她起來和你說話,不如你就立刻遵照敕令立功凱旋回來,這樣更符合為人子之道吧?不需要和王妃見面了。」

    「……達龍!」

    那爾撒斯低聲但嚴厲地制止了朋友,因為達龍氣不過安德拉寇拉斯過分的苛薄,想要再度挺身而出。黑衣騎士勉勉強強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乖乖地跪在原地。而那爾撒斯則鄭重地行了一個禮對國王上言。

    「王太子遵從賴令是一個帕爾斯人應該做的事。追隨殿下我們雖然不肖,但仍希望陛下讓我們追隨殿下,盡我們微薄的力量好完成使命。懇請陛下恩准。」

    然而,那爾撒斯的如意算盤似乎拔錯了。安德拉寇拉斯將冷冷的視線射向戴拉姆的年輕舊領主說道:

    「達龍和那爾撒斯將留在我的陣營中,我不答應你們和亞爾斯蘭同行。你們兩人的才幹是我的王宮中不可欠缺的資源。」

    整個陣營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誰都知道達龍和那爾撒斯就等於是王太子亞爾斯蘭的左右手一般,他們兩人是帕爾斯全境中無人可比的勇將和智將。看似要重用他們的才幹,其實是要將他們拉離亞爾斯蘭的身邊,安德拉寇拉斯王的真正用心是任誰都想像得到的。

    「……這是什麼父親?」

    自認為是將來的宮廷樂師的奇夫不禁咋舌說道。在形式上,他只不過是亞爾斯蘭的朋友而已,並沒有什麼官職,所以他沒有必要跪在安德拉寇拉斯王的眼前。他靠在可以俯視閱兵場的窗邊,看著發生的一切事情。對於王室內部的對立,奇夫實在是大不以為然,可是看見亞爾斯蘭的樣子,他覺得王太子實在太可憐了,對於達龍的憤怒之情,他也有同感。

    「啊,還好。值得慶幸的是不管我要追隨什麼人,其他的人都不會有什麼異議。如果達龍大人和那爾撒斯大人無法從鳥籠裡逃出來,那麼,他們的工作就由我來擔了吧!」

    有官位的人實在是很不自由,人被生下來之後竟然連選擇主君的權利都沒有。奇夫想起了就在幾天前,他在迪馬邦特山所經歷的再奇怪也沒有的事情,那個銀假面,也就是席爾梅斯王子還沒有辦法使用寶劍魯克那巴德。如果反過來說,會還會寶劍在選擇他的使用者?

    「亞爾斯蘭王子才適合當寶劍魯克那巴德的主人。」

    這些話雖然是奇夫有意觸怒席爾梅斯而說的,然而那真的只是他個人信口胡扯的?還是神明們藉著樂師的嘴巴傳遞出這個訊息的呢?這倒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不過,奇夫有個直覺,或許那個時候,寶劍魯克那巴德的力量還沒有完全被發揮出來。魯克那巴德一定還蘊藏著更偉大而神秘的力量吧?

    另一方面,身為不自由的宮廷人的萬騎長奇斯瓦特遭安德拉寇拉斯王的質問,為什麼那只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老鷹並沒有停在他肩上?把告死天使交給了王太子的奇斯瓦特只是淡淡地回答:

    「再怎麼說,老鷹也只是畜生而已,它或許已經忘了飼主對它的養育之恩了。世界上無情的事情太多了。」

    安德拉寇拉斯王帶著譏諷的眼神凝視著奇斯瓦特,可是,他並沒有說些什麼。

    包括中書領魯項在內,伊斯方、特斯和其他人都跑到王太子亞爾斯蘭處,每個人臉上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魯項沉穩地、伊斯方焦躁不安地、而特斯則沉默地各自在心中做了決定。

    風聞帕爾斯軍最近不斷獲勝的消息而前來投靠的人們則一點也不感到困擾,紛紛歸向安德拉寇拉斯王了。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今後想必還會有人歡歡喜喜地投效到安德拉寇拉斯王的麾下吧?因為不管怎麼說,這些人的心中確實對「奴隸制度廢止令」有著潛在的不安和反彈。就因此如此,奉命重新招兵買馬的亞爾斯蘭的任務益發顯得困難重重。

    傍晚時分,亞爾斯蘭一個人離開了培沙華爾城。只有一隻老鷹和一匹馬陪著他,在夕陽的餘輝中,一個孤單的影子朝著西南方前進。

    達龍和那爾撒斯甚至不被允許去為王太子送行,他們就待在城內的一個房間內。雖然全副武裝,室外卻有士兵守著,他們幾乎等於被軟禁了一般。

    那爾撒斯坐在桌前,一直思考著事情。在室內踱步的達龍似乎耐不住這種沉默似地一屁股坐在那爾撒斯面前。

    「那爾撒斯,你在想什麼?」

    達龍的聲音好像耳語一樣低沉。達龍不認為這個有著豐富智略和深遠思慮的朋友看不透安德拉寇拉斯王心中的盤算。依達龍的推測,或許是他心中有著什麼計劃而故意裝出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

    那爾撒斯聽到友人的問話只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們兩人之所以刻意降低聲音,是因為怕有安德拉寇拉斯王的間諜潛伏在附近。收起笑容之後,那爾撒斯提高了聲音說道:

    「你真是過度擔心了,亞爾斯蘭殿下還會遇上其他敵國的人的,就算沒有跟在他身邊,他也不會有危險的。」

    一邊說著,那爾撒斯一邊用手指頭在桌上動著。他是在寫字。達龍的視線快速地掃過文字的內容。

    ……把達龍和那爾撒斯拉離亞爾斯蘭王太子並不是因為安德拉寇拉斯王太過愚蠢。相反的,是他另有所謀。安德拉寇拉斯王在等著達龍和那爾撒斯違背國王的命令逃離陣營。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以叛逆者的罪名將達龍和那爾撒斯處死。安德拉寇拉斯王知道,達龍和那爾撒斯盡忠於王太子遠勝於對國王。如果是這樣,與其眼看著他們兩人跟著亞爾斯蘭跑了,不如一次就將他們料理完畢。

    達龍不禁感到一陣戰慄,他從嚴沒有想過國王會如此地忌諱他。可是,說起來,也許這樣更好辦事吧?對亞爾斯蘭而言,安德拉寇拉斯王是一個潛在的敵人,反之亦然。削弱敵人的力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那爾撒斯繼續在桌上寫著。

    「不要擔心。我已經將事情說明給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聽了。他們兩個人都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不過,最壞的情況下,也許我們得要衝破帕爾斯軍的陣營。」

    達龍也用手指寫著回答。

    「那就交給我吧!不管什麼樣的重圍,我也會衝破的。可是,如果我們使盡全力逃離國王陛下的陣營,王太子殿下和其父王之間恐怕就難善了了。」

    這些無言而鄭重的會話被他們兩人用大聲而無意味的交談給蓋了過去,潛伏在門外的國王的間諜什麼也聽不出來。

    「反正目前已經鬧得很不愉快了。不管我們再怎麼去避免,破局已經成了定局。如果事情已經演變至此,我們再束手等待著命令陷阱來限制我們,那未免太愚蠢了。」

    「話說得沒錯,現在已經不是煩惱這些事情的時候了。對了,法蘭吉絲和奇夫怎樣了?難道不需要和他們聯絡好一起行動嗎?」

    沒有必要。那爾撒斯如此回答。法蘭吉絲和奇夫不可能投靠安德拉寇拉斯王的。他們不是追隨亞爾斯蘭王子,要不就是做個自由人。他們應該會按照他們自己的意思採取行動的吧?現在如果和他們取得聯絡,或許反而會引起安德拉寇拉斯王的猜疑而對他們的安全造成威脅。就當作不知道吧!應該會在亞爾斯蘭王子的身邊和他們再見面的。

    「總而言之,你對法蘭吉絲和奇夫有很高的評價啊!那爾撒斯。」

    「就是這樣。和他們認識是一種奇妙的緣份。不管,他們有讓人重視這份緣份的價值。」

    達龍點點頭站了起來,從面向石板內庭的窗戶向外望。那些負責監視的士兵們反彈似地重新擺好了架勢,因為他們監視的對象是「戰士中的戰士」,這讓他們不得不嚴陣以待。

    「喲喲,真是辛苦了。哎!這些人也是奉了命令,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這樣做了。」

    達龍回到桌邊,那爾撒斯喃喃說道。

    「大船要自由活動是需要寬廣的海洋的。亞爾斯蘭殿下雖然還只是個湖泊,可是,他很可能會成為一個大海。他有讓人充分期待的價值。」

    那爾撒斯沒有把海和船的比喻說給特蘭的將軍吉姆沙聽。因為對沒有看過海的吉姆沙而言,這種比喻是行不通的。而吉姆沙和被他所傷的薩拉邦特都躺在病床上。他現在還無法動彈,所以沒有辦法讓他一起逃。這個男人一旦恢復了生存作戰的力氣和所需要的運氣,他一定會拼了命逃出來的。他已經有兩次從死亡邊緣被救了回來。而現在那爾撒斯等人也沒有多餘的閒暇再去管他的事了。

    Ⅴ

    深夜,培沙華爾城的一角吐出了火焰,火勢是從屯積軍馬飼料的地方燒起來的。煙勢比火勢更嚇人,大量的肖煙竄進了馬廄,馬群起了一陣騷動,城內陷入一片混亂當中。士兵們提著水桶四處奔走,被火和煙驚嚇的馬兒發狂地嘶鳴著在各處急奔。

    「好像做得太過火了些。」

    穿著黑色的甲冑,佩著長劍的達龍一邊苦笑著,一邊跑進了混亂的人群中。很明顯的,引起騷動的是耶拉姆和亞爾佛莉德。他們設計了這樣的亂局,好讓達龍和那爾撒斯趁著混亂逃脫。如果沒有任何行動,這些做大人的就未免太沒用了。

    達龍跑進了濃煙密佈的馬廄,救出了渾身漆黑的愛馬,然後騎了上去。當他趕開守住城門的士兵們,打開了城門正要往城外跑的時候……。

    「你到哪裡去,達龍大人?」

    騎著馬擋在他面前的是奇斯瓦特。他的雙手上已經拔出了雙刀,背後則是一大群黑壓壓的士兵。他早就想到達龍一行人會逃走,所以事先在城外佈陣了。

    「奇斯瓦特大人,我無意和你交鋒。請你把劍收起來。」

    達龍大叫。

    「你也太天真了,達龍大人。」

    奇斯瓦特的聲音中隱含著無比的痛苦。他兩手上的刀映著火炬的光影,閃爍著落日般的光彩。

    「對帕爾斯武人而言,王命是絕對的。你也是由陛下任命的萬騎長,難道你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而要丟下一萬名部下嗎?」

    「你說的話沒錯,但是,以我的立場來說,我除了守護王太子殿下之外,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

    「為了完成你伯父巴夫利斯大將軍的遺言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現在,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達龍如此斷言。奇斯瓦特點點頭,彷彿歎氣一般。

    「我明白了。」

    「那麼,你要讓我通過嗎?」

    「不,我是國王的廷臣,還是不能讓你通過。如果你想突破雙刀將軍的陣營,就把我的雙刀折成兩半吧!」

    奇斯瓦特的坐騎高聲地嘶鳴,舉起了前腳。看著對方的雙刀閃著光芒,達龍也覺悟了。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過的強敵,而這個敵人在前一分鐘還是同志。達龍的手搭上了長劍的劍柄。

    就在那一瞬間,弓弦聲響起,同時也響起了馬的悲鳴聲。奇斯瓦特的坐騎頸部中了箭,扭曲著身子倒了下來。達龍的手離開了長劍的柄,轉動著自己的視線,拿著弓箭的女神官的身影映在他眼中。

    「啊,法蘭吉絲小姐,你似乎在多管閒事。」

    「宮廷人真是悲哀啊!為了形式上的忠誠心的義理卻不得不把人類本來的以理服人分給丟在一旁。」

    美麗的女神官發出了和奇夫類似的感想。

    「對了,你打算怎麼辦?難道你要給落馬的雙刀將軍最後一擊嗎?達龍大人?不,你並不是那種人。」

    「很遺憾被你看透了,不過,你說得沒錯。你要笑我也無所謂。」

    「要笑等以後再笑吧!現在先逃為要。奇夫和加斯旺德應該也已經逃了。如果比別人晚到,可會被取笑的。」

    黑衣黑馬的騎士和有著綠色瞳孔的女神官並騎著馬開始朝黑夜深處急馳。

    就在這一段時間內,落馬的奇斯瓦特已經站了起來。一個擔心雙刀將軍安危的百騎長策馬跑了過來。奇斯瓦特命令正要開口說話的百騎長。

    「你還待在這裡幹什麼?不要管我了,趕快追逃亡者啊!」

    「真的要追嗎?萬騎長?」

    「當然!這是陛下的旨意!」

    聽到萬騎長嚴厲的命令,百騎長慌忙夥同同僚們去追達龍。站在黑暗的原野上的奇斯瓦特苦笑著把雙刀插回了刀鞘,心中喃喃地說著:

    「真的讓你們追上了,那些人也不是你們可以料理的……如果他們這樣就會被捕殺的話,對王太子殿下也沒有什麼幫助了。」

    當達龍和法蘭吉絲突破奇斯瓦特的陣營時,有著軍師之名的戴拉姆的舊領主那爾撒斯也藏身於草叢中。和朋友不同的是,那爾撒斯的馬被國王的手下射倒了。他在地上滾了一圈正要起身時,士兵們就趕到了,他踢倒了一名士兵,再用劍鞘打倒了另一個士兵,開始跑起來。

    「不要殺他!把他抓起來帶到國王御前!」

    他聽到背後傳來這樣的叫聲,就在他跑了五十步遠的時候。

    「那爾撒斯!那爾撒斯!在這邊!」

    傳來了一個精神百倍的少女的聲音,隨即身邊就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騎影。戴拉姆的舊領主在草上跑了數步,抓住馬鞍的後半部,快速地跳上了馬,隔著亞爾佛莉德的身體抓著韁繩。他們現在的位置和去年第一次和亞爾佛莉德見面時完全相反。那爾撒斯用劍鞘把一名揮著棍棒追上來的騎兵打落到地上。就在這時,另一個騎影出現在身邊,丟過來一句話。

    「那爾撒斯大人,您沒事吧?」

    「耶拉姆嗎?要走了,跟得上嗎?」

    「當然,無論天涯海角!」

    「啊,那真是太好了。」

    那爾撒斯笑了。坐在他前面的亞爾佛莉德也笑了。在這一瞬間,耶拉姆的表情有些複雜,不過,現在沒有時間爭吵。耶拉姆為那爾撒斯抓住了一匹失去了騎手的馬的韁繩,開始向前急奔。三個人分騎了三匹馬,企圖突破重圍。

    有個男人隔著窗戶看著城內外產生的混亂和騷動。有的萬騎長急著要逃離,有的萬騎長則忙著阻止,更有的萬騎長竟然就在一邊觀戰。這個男人就是克巴多。

    「哎,原本以為好不容易就可以安定下來了,沒想到我跟帕爾斯都還有一段辛苦路要走哪!」

    用力地伸了伸懶腰,這個獨眼的偉丈夫對著月亮喃喃自語著。

    「啊,算了,反正我什麼時候要離開都可以。把工作都丟給奇斯瓦特一個人未免太殘忍了。就算要歸結於同一個地方,路應該也有好幾條才對。」

    克巴多一邊看著城內外的騷動,一邊獨自悠然地喝著葡萄酒。

    六月十七日。黎明的冷氣用它僵硬的手撫摸著亞爾斯蘭的臉頰。亞爾斯蘭打了個寒顫睜開眼睛,從樹蔭底下站起來。他唯一的家臣對他發出了早晨的招呼聲。

    「啊,你早啊,告死天使。」

    亞爾斯蘭對著老鷹回了一聲早,感到喉嚨一陣士渴,他拿起了用水牛皮製成的水筒。突然,他的視線飄向了遠方。他看見有幾個騎影正向著他靠近。亞爾斯蘭全身立刻緊張了起來,擺出隨時可以拔劍的姿勢。可是,隨即他就放鬆了這個姿勢,扯開了喉嚨大聲叫著:

    「達龍!那爾撒斯!」

    如果聲音可以用「光芒閃爍」來形容的話,亞爾斯蘭此時的聲音就是這樣。

    「啊,還有法蘭吉絲、奇夫、耶拉姆、亞爾佛莉德、加斯旺德……」

    亞爾斯蘭呼叫著的七個人先後下了馬,跪在王太子面前。達龍代表眾人搶在王太子之前開了口。

    「您阻止我們也沒有用的,殿下。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承受殿下的叱責和國王陛下的憤怒,既然我們都已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就請您讓我們跟隨您吧!」

    其他六個人都笑著點了點頭。看著他們的笑臉,亞爾斯蘭也笑了。

    「當初我舉兵之時,跟著我的也只有你們啊!」

    想起了去年秋天前往培沙華爾城的那次旅程,亞爾斯蘭如此說道。停在他左肩上的老鷹彷彿在抗議似地輕輕地拍了拍翅膀。

    「不,還增加了兩個人和一隻鷹哪!」

    亞爾斯蘭凝視著告死天使、亞爾佛莉德和加斯旺德做了糾正,告死天使這才像是前嫌盡釋似地低聲鳴叫了起來。他也算是萬騎長奇斯瓦特的代理。如果不把它算在內,似乎對讓它跟出來旅行的評價說不過去。

    「我怎麼會阻止你們呢?如果我這麼做,一定會遭到神明的懲罰的。你們來得好,真的來得好啊……」

    亞爾斯蘭一個個拉著他們的手,讓他們站起來。

    接受他們一定會惹父王不高興吧?可是,如果亞爾斯蘭讓他們回去的話,他們一定會被安德拉寇拉斯處決的。為了亞爾斯蘭,他們離開了國王。不如接受他們,帶著他們一起建立功勳,到時再向父王說明原由。除此之外,亞爾斯蘭沒有其他的路好走了。不管怎麼說,對亞爾斯蘭而言,他們是多麼讓人信任的部下,不,應該說是讓人多麼信任的朋友啊!

    現在征馬已非孤影了。為了完成無情的使命,他還得再召集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三名的士兵才行,不過,亞爾斯蘭覺得這種事根本談不上是什麼困難了。

    於是,在完全大放光明的帕爾斯原野上,八個騎影和一隻鳥影往南前進,目的地是基蘭,那是南方有名的港市。

    帕爾斯歷三二一年六月,炎熱的季節正來到地上。而這股炎熱一半來自大自然,一半是來自人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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