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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翔萬里》 第一章 木蘭從軍

作者:田中芳樹

    翻譯:PL工作室

    Ⅰ

    寒風從身披戰甲的花木蘭身側掠過,她的吐息凝成了白霧,在初升旭日所散射的白光裡,映著她眉清目秀的面頰。

    周圍的晨霧猶如銀波滾滾奔騰。在晨曦照射下,士兵們的盔甲、刀槍箭戟閃閃生輝。在擴展的晨光中,銀波向四面蔓延,天際逐漸變得明亮,夜空向著天穹的另一方迅速地萎縮,黎明在無聲中宣告了勝利了。天上蒙著的黑紗被揭去之後,將士們的英姿漸漸顯露出來,千軍萬馬之中有繫著疆繩的將帥,也有手持長矛的士兵,他們遠離故鄉集結到這兒,視線全都集中在前面用石塊築起的樓台,樓台背後是墨黑的岩石,萬里長城像一條巨龍蛇蜒到山巔。時隔不久傳來高呼「吾皇萬歲」的聲音,這聲音在木蘭耳邊迴響不絕。中國的皇帝走上了這座為「偉大的天子」而建的閱兵台。霎時,刀槍箭戟就在空中揮動,「萬歲」的呼聲此起彼落,閱兵台上人影浮動,一百一十三萬雙眼睛都集中到皇帝的身上,似乎是認為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就會想得出什麼絕妙之策吧?

    木蘭手中拈著一朵淡紅色的小花。她左側戰騎上的賀廷玉也饒有興趣地注視著。

    「這花兒多美啊,子英……」

    子英是木蘭的字,木蘭女扮男裝從軍的秘密賀廷玉並不知曉,不對,不只是他不知曉,為出征高麗國而集結到這萬里長城附近的一百一十三萬將土,也全部被她蒙在鼓裡。

    「是啊……在故鄉是看不到這種花的。」

    木蘭有點感傷地答道,眼光遠望碧空。天空已徹底地擺脫了夜色的支配,不給雲朵絲毫的容身之地,敏捷又莫名其妙地使得整個天空變成一片蔚藍。

    木蘭的家鄉叫鐘離郡。在那塊土地,空氣和水相融合,和風吹拂著幼童的肌膚,即使到了冬天,也看得到花紅柳綠的景色。這裡則是寒風刺骨,吹得人直發抖。月亮高掛在夜空,凍成了一輪冰環,不毛之地黃塵漫天飛揚,在沒有綠色的原野上,枯木難與岩石分辨。北部沙漠刮過來的狂風,飛越了萬里而來到這兒。當地的人倘若心腸不像岩石一樣,可能就無法生存下去了吧?不久大家就要離開,踏上出師異國的征程。

    「在這塊荒地上難得長著如此嬌美的花,我卻隨手就摘了下來……」

    木蘭不禁感到有點兒後悔了。

    隋煬帝大業八年,即公元六一二年。該年一月三日,煬帝離開國都長安大興城,遠征高麗國。當時把這次長征叫作「征遼之役」,共出動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名將士,加上擔任後動補給的人,總數為二百二十萬人。隋朝總人口十四分之一的人參加的這次遠征,號稱為「百萬大軍」,確實絲毫沒有誇大。

    煬帝姓楊、名廣。「煬帝」並非他生前的自稱,而是後人給他的謚號。「煬帝」的意思是:「悖亂禮數,逆天無道,欺凌百姓的皇帝」。有這樣不雅謚名的皇帝也實在少見。煬帝是中國自古以來,歷史上最有名的暴君之一。當然,這也是因為唐朝取代了隋朝之後,對他老人家的惡名拚命加以宣傳以求流傳萬世之故。

    但是,當時人們並沒有把煬帝視為暴君或陰謀家。對他的評價是驕橫奢侈,雖有著愛吹噓自己的惡癖,卻是個性格豁達不吝嗇的「開明皇帝」。雖說好色,但世界上不為女色所動的皇帝本就少之又少。因此不能將此視為特別的缺點。他雖喜歡做修建全長二千二百里的運河這一類的偉大工程,但也成為他對社會貢獻超越歷代皇帝的佐證。

    隋朝有一百九十個郡、五十五個縣、八百九十萬戶,人口四千六百萬人。在當時的世界上,無論人口、農業生產力、以及國家制度完善程度等方面,隋是任何國家都無法與其相比的大國。開創這樣一個泱泱大國的人正是煬帝的父親文帝楊堅。他原本是北周的重臣,開皇元年(公元五八一年)二月即位,建立了隋朝,在開皇九年(公元五八九年)消滅了南方的陳國,統一了中國。於是實際經歷了二百七十三年的南北朝大分裂時代,就此結束。仁壽四年(公元六○四年)文帝驟然去世,留下了巨億的財富以及他所稱霸的帝國,享年六十四歲。而後,次子楊廣繼承王位。

    他就是煬帝,排行老二的他,霸佔了兄長的皇位,這個過程將在後面敘述,他稱得上是世界上最佔便宜的繼承者。

    隋征服陳統一了中國,又開鑿了大運河,把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南北兩大經濟地帶連結在一起,這在中國的經濟、商業流通、交通史上具有極其偉大的意義;隋朝無論在政治、軍事、經濟上都可以說實現了中國的統一。在這基礎上,南方和北方各自發達的文化也相互融合,尤其是把輝煌的佛教文化發揚到東亞各地,使這些國家的文化納入同一種文化圈之中。

    煬帝在仁壽四年(公元六○四年),三十六歲時即位。他身材魁梧、髭髯濃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極有男子氣概,看上去充滿天子的威嚴,他在皇太子時代即如同第二個皇帝般參與國政,現在成為名符其實的中華大地統治者,更是中國第一位大肆興建前所未有的土木工程,毫不顧忌地狂度奢侈人生的皇帝。

    煬帝命令宇文愷在東都洛陽的西南郊區修建顯仁宮。從南方運來大量的稀有建築石材,以及裝修室內用的檀香木,並用幾百萬株名木花草裝飾庭園,更把南方珍貴的鳥獸運到這兒放養。煬帝酷愛江南的風土文化,篤信南朝流行的佛教,他打算在洛陽城再現江南風光。於是,不惜投入巨額財物興建顯仁宮,大業元年(公元六○五年)初春,豪華壯麗的宮殿完工。

    在這之後,他又下令在長安建設方圓二百里,沒有多大用途的廣大離宮——西苑。還要在離宮中央部挖掘人造湖、築三處人工島,分別取名為——蓬萊、方丈、瀛洲。再在島上建造宮殿,各自架橋、築迴廊相互貫通。並且挖掘一條名叫龍鱗渠的人工河道,把河水注入人工湖中,沿蜿蜒的人工河旁建造十六座宮殿,每座宮殿都住進美女。西苑不僅建築物富麗豪華,世上的奇花異草也一應俱全,即使到了嚴冬草本凋謝了,也會用綢絹製作數以萬計的假花裝點離宮,讓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的美景,四季常在。

    被委任建造這些建築的宇文愷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技術天才之一。因為他先前規劃、建設了壯觀、美麗的都城——長安而一舉出名。就名字看來,他似乎不是漢人,可能出身西域地區某國。由他主稿設計建造了不少宏大的城市和各式各樣的官殿、橋樑,還發明了自動關閉的門。

    煬帝和在這些離宮和後官中的三千多名佳麗縱情歡樂,親身奏樂吟詩作賦,也稱得上是隋朝時代最有「地位」的詩人了吧。他還邀請外國使者來訪,盛情設宴款待他們,並請印度和波斯的魔術師表演魔術。他所開創的繁華盛世是有目共睹的,而他也就在這盛世的頂點之時開始遠征高麗。

    Ⅱ

    在《隋書》第八十一卷《東夷傳》中記載了位於隋東部的高句麗、百濟、新羅、靺鞨、琉球、倭奴等六國具體的情況。這裡提到的高麗即為高句麗。國土範圍從朝鮮半島北部到中國大陸東北地區的南部。東夷傳記載道:「自稱為高句麗國……高祖授予湯『大將軍』之稱,並未重新冊封他為高麗王。」這裡的高祖指的是隋文帝,湯即為當時的高句麗國王。總之,從此開始就把高句麗稱為高麗。

    高麗和隋之間的關係起初是友好的。但是,在湯王去逝之後,元王繼承王位開始就發生了糾紛。先動手的是高麗一方,開皇十八年(公元五九八年),元王出動一萬多騎兵越過國境,打敗了掌管營州的隋朝將軍韋沖。被激怒的文帝編成了三十萬大軍討伐高麗,但這次軍事行動受到了宰相(當時稱僕射)高熲的反對,由於後勤補給供應不足,一度出現無法再戰的窘況,但當進軍到遼水(現在的遼河)一帶,恰好這時元王害怕了,派來使臣來認罪,本來就知道士氣不足的文帝正好藉機下台。從此以後兩國友好親善達十多年之久。

    有關元王為什麼要入侵隋的原因,《隋書》並沒有記載。但依當時的情形推斷來說,恐怕是以此展現實力。在隋之前,中國一直是處於南北分裂相互對抗的狀態,隋統一全國後,強大的帝國對高麗國威脅很大,高麗怕用會對他們採取高壓政策。出兵隋可能是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實力,使自身在外交上處於有利地位。當然,也不排除高麗有侵佔隋領土的慾望。

    煬帝在大業三年(公元六○七年),巡視北方時訪問了遊牧民族王國——突厥,受到突厥國可汗啟民的友好接待。從突厥王那裡知道了高麗使者曾拜訪過啟民可汗,煬帝為此心中不安,雖然現下啟民可汗對隋仍極友好,但如果高麗和突厥這兩個兵力強大的國家一旦結成同盟,一起對抗隋,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

    煬帝為了安撫自身內心的慌亂,動員了一百多萬名男女,大力整修萬里長城,在工程還沒完工的時候,新羅的使者來拜訪煬帝,請求「討伐高麗國」。朝鮮半島的南半部有新羅和百濟兩個國家,他們因領土問題和高麗國長年戰爭不絕,這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互動,高麗國與隋相比是小國,受隋的壓迫,但與新羅和百濟比則是大國,又去欺壓新羅和百濟。

    煬帝這時是怎麼想的呢?「如果討伐高麗的話,就能和百濟和新羅結為盟友。」那麼隋圍攻高麗時,新羅、百濟從其背後相助,則可實行大規模的夾擊戰。

    南朝大臣中有贊同遠征高麗的主戰派,其中代表人物為黃門傳郎裴矩。

    「倘若突厥與高麗聯合起來對付我們,中國北部邊疆將永無安定之日。本來高麗就是漢朝時設置的樂浪郡,我們不如一日用兵,永絕後患。」

    裴矩,字廣台。從隋到唐一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比煬帝長十二歲。身為外交官的他有淵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曾經為隋制定了不少對外政策,貢獻良多。著有《隋西域圖記》三十卷,是位造詣很深的地緣學家。尤其是在煬帝平定西方的吐谷渾遊牧國的事情上,以及隋能夠支配與西域各國進行貿易的「絲路」,全是裴矩的功勞。

    雖說煬帝接受了裴矩的主張,但他覺得現在還不是馬上出征的時候,要打仗是必須找到藉口才行的。於是,煬帝派遣使者到高麗,要求元王親自來隋謁見他,向他表達徹底的效忠。

    結果元王沒來。如果當時真的來了,隋煬帝又該怎麼辦,那就不得而知了。搞不好只得去重提元王十年前的某某罪狀,然後把他囚禁起來強迫他退位。雖然不殺死朝貢國的國王,也要硬招撫高麗為藩屬、消滅其自主權。

    元王終究是沒來拜見煬帝,煬帝所等待的「藉口」終於出現了。大業七年(公元六—一年)二月,煬帝向全國公佈了討伐高麗的詔書,「征遼之役」從此展開了。

    煬帝想到,父親文帝征服高麗沒成功的重要原因,是後動補給不足,因此,他全心做出征前的準備工作。從全國一百九十個郡徵集了大量糧食和武器,五萬輛運送物資的車排滿了道路。大運河中塞滿了幾萬隻船,幾乎到了船首接連船尾,連水面都看不見的程度。大批征戰人員與物資都集中到遠征的根據地——位於大運河北端的涿郡。

    涿郡郡指的是現今「北京」一帶。因《三國誌》的主要人物劉備就出生在此地,所以變得相當有名。涿郡在中國本土的東北部,北鄰萬里長城,居民八萬四千餘戶,人口是戶數的五倍,約四十萬人。這裡一下駐紮了超出當地人口近三倍的軍隊,顯然十分混亂。煬帝本人也乘「御女車」從長安趕到涿郡。這種車有如一棟民舍般巨大,配有十二個車輪,由十二匹高頭大馬拉著。車體的壁牆構造巧妙,從車內能看到車外風景,但從車外卻看不到車內的情景。車上還繫著無數響鈴,車內的聲音從車外是聽不清楚的。這樣煬帝在行軍中也可在車內與宮女、女官們盡情娛樂,又可不讓下臣所知。

    像煬帝這一類型的缺點,或許是他內心想反抗過於吝嗇的父親,而發生的另一種極端傾向。大運河開通的當年,他向全國宣佈免除賦稅一年,煬帝的生活雖驕奢淫逸到極點,但南朝的財政要養這樣一個人也還是養得起的。煬帝即位後還下令減輕刑法,甚至到大運河通航時,人民對他的評價還並不壞。真正使國家經濟遭受破壞,並且使他惡名昭彰的關鍵是「征遼之役」。

    總之,煬帝打算一舉征服高麗。父親文帝完成了統一天下的大業,身為兒子,似乎也非得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可,像開通大運河、修復萬里長城、取得統制西域各國的權力等等,煬帝再心想:如果更上一層樓,完成父親(文帝)未成功之高麗國遠征,自己的名聲不就比父親更高了嗎?結果,就為了皇帝個人的野心,使得百萬計的將士離鄉背井,被迫遠征異國。

    大業七年(公元六一一年),對居住在黃河下游的百姓而言,簡直是受到詛咒的災厄之年。

    最大的災厄昔日疼愛人民的皇帝——煬帝——下達了遠征高麗的詔書,大量徵集人力物資,數百萬人群牽牛拉馬,向涿郡方向前進,混亂至極,民不聊生。誠如《隋書》所述:「天下騷動」。真是舉國亂成一團。

    向涿郡前進的人們看到路旁屍體遍野。這年,老天爺也不助煬帝一臂之力,黃河流域連遭旱災水災侵襲,僅有的收成也被征作軍糧了。並且,地方官吏營私舞弊,欺壓百姓,把軍糧佔為己有。體弱者忍受不了酷世而死的事情時有發生,各地暴動事件頻傳。

    因此,當時有一首「不欲客死遼東地」的歌謠,很快地流傳全國,也是最早反應民心的歌。

    連日以來,向涿郡方向前進的士兵以及牛、馬車輛絡繹不絕,但行列中的人數卻日漸減少,因為中途不斷有人逃跑,其中還有的帶牛馬逃走,所以軍需物資也一天天地失蹤。致使負責徵召的人對此感到棘手,一旦人員、物資不能按預定時間送到涿郡,他們將會受重罰。於是他們在中途時常到附近村莊去抓壯丁充軍以此補充人數,萬一找不到人時乾脆自己也逃之夭夭,溜之大吉。結果,這時擺脫隋統治的人,逐漸組成集團行動,他們的行動從逃走到抵抗,以抵抗到反擊,愈演愈熱,而集團的規模也越來越龐大,所謂「群賊的時代」就此到來。

    Ⅲ

    大業元年(公元六○五年)八月,煬帝巡視了大運河。木蘭對當時所見到情景記憶猶新。那是一幅大地築起絢爛之夢的昇平景象。

    天子的船在運河上緩緩移動,船頭雕刻著巨大的龍頭,巨船高四層,約四十五尺,長二百尺,船的上層建有宮殿,船內計有二十多個艙室。大大小小的數千隻小舟跟隨著巨船;河岸拉船的粗繩上千根,拉搴人總共有八百人,船列綿延約二百里,這便是木蘭隨父親所看到煬帝出巡的盛大情景。

    「想不到人間會有如此壯觀的場面。」

    父親再三地讚歎,他身旁的木蘭則睜大既精瞪著閃耀著光輝的龍船,這時木蘭才十一歲。陰曆八月仲秋時節,在大運河附近的淮河,陽光仍然相當好,滿山遍野翠綠,龍般在一派美麗的自然圖卷中,沿河面悠悠向前。什麼樣的國家能描繪出這幅光景呢?

    當時有這樣傳聞:經濟繁榮昌盛的背後,造成財物和人力極大浪費。龍船內用黃金寶石裝飾,美女整天歌舞翩翩。每日吃剩下的殘羹餘飯也足夠養活十個村的村民。

    「東來郡連女子都被征去挖泥。身子泡在過腰的水裡,很多人因此得病身亡。」

    「天子貪玩也不必搞得太過頭了。已經有了長安、洛陽豪華的宮殿,為什麼還特意泛舟遊逛呢?」

    木蘭雖然聽到人們在議論紛紛,但是大龍船在運河上前進的壯觀景象卻深深吸引了她。

    木蘭離開父親,獨自一人跑上河堤,推開看熱鬧的人群,排了小命似地探頭看。河水閃爍著銀光,河中的船連成了一大列,看不到船的盡頭……她似乎看到了強大的隋朝無可言喻的那種榮光……

    她帶著童心的夢幻,疲憊不堪地回到父親的身旁時,父親正焦急地等著她。

    「真壯觀呀!看到了吧?漢武帝時也不及咱們這般哪!」

    父親邊說著邊拉著木蘭往家裡走。

    木蘭的父親名字叫花弧,字乘之。從周到隋一直是戎馬生涯。官位由小到大,最後為指揮千名士兵的千夫長。文帝開皇九年(公元五八九年)隋興兵滅陳,從而統一了全國。這次戰役叫「平陳之役』」,也就是在這次戰鬥中,花弧左腳受了傷,此後解甲歸鄉。娶妻後,日子過得不能說十分富裕,但生活總是算得上安定。因為花弧會讀文寫字,還多少通曉些法律,時常幫助當地官府辦點事務,有時為不會寫字的家鄉百姓代寫書信等文章,除此之外,教孩子練功習武,人們都尊敬地稱呼他「花老大」。

    時隔不久,花夫人生了個娃兒,哭啼聲響亮,是個非常健康的女兒。這年正值文帝開皇十五年(公元五九五年)。他們為女兒起了個名字叫「木蘭」。花家院中有棵特別顯眼的木蘭樹,細心照顧得枝葉繁茂,但不知為什麼總也不開花。生女兒時這棵樹卻忽然花開了一樹,故給女兒取名花木蘭。

    木蘭健康地成長,父親教她武藝,父親所教孩子之中,最優秀的弟子是木蘭。身體敏捷的木蘭,不論是弓還是劍,樣樣兵器技藝高超,使父親驚喜不已。這樣平靜的生活,在木蘭十七歲的秋天,被外來的事情結束了。

    這年花弧身體欠佳,每天在家中坐坐躺躺。一天,他叫來妻袁氏,沉悶而又鎮靜地告訴愛妻:

    「軍牌來啦。」

    袁氏一聽大感驚愕。「軍牌」便是徵兵的軍令狀。花弧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即使說沒有病在身,這樣年紀的人在當時也算老人了,況且,他在戰場上負過傷,一隻腿行動不便。連這種人,都要被征充軍,可見「皇帝徵集兵帥三百萬」的說法,恐怕不是虛言,袁氏這麼想。

    「老爺已經為前朝皇帝盡忠報國多年,這次徵召竟還不放過咱們?」

    「這也是沒法兒可想的事,這會兒任何一家都一定得抓個人去充軍,怎麼可能單單放過咱們一家呢。」

    「能不能花些錢就甭去了?」

    「不行,銀子給差人吞了,照樣給抓去充軍。先皇統一天下時,還以為太平盛世到了,結果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這也太令人扼腕了!」

    拖著老病殘軀,到異國去打仗,夫婦倆都已感到今生無緣再見了,就在此時,忽聽開門聲響起,一位身穿戰袍的英姿少年映人花弧的視線。花弧心中一驚,心想來抓人送死的,怎麼就這麼等不得人,不過,再瞧兩眼,她便認出了來者的真面目……

    「你這丫頭,幹啥扮作這到副德行!」花弧叱道。

    穿著當年花弧當千夫長時穿過的盔甲,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女兒。白裡透紅的臉蛋、挺直的鼻樑上一雙大眼睛,花弧最引以為做的女兒木蘭說道:

    「爹,您瞧如何?像一個上過戰場的勇士吧!」

    「喝!瞧你,你爹當年當千夫長時,率領萬騎的將軍也都見過了,恐怕便是蘭陵王,也比不上咱們家女兒!」

    花弧說的蘭陵王是四十年前死去的一位武將,南北朝時代的北齊皇族,不但容貌秀美,而且英勇善戰,後來被他的君主毒死的悲劇英雄。

    不是雙親偏向女兒,十七歲的木蘭身穿戰袍,看來果然顯得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不過,你是女孩兒家,樣貌英挺亦是無用,快快,快去更衣。」父親說。

    「我不脫。」木蘭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花弧皺緊了眉頭,仰首不發一言。

    「我要替爹充軍去打仗。」木蘭這若無其事的一句話,仿若在花弧和袁氏頭上打下一記悶雷。

    父親聽後啞口無聲;母親聽了好容易才把氣喘勻,指責女兒不懂事:

    「木蘭,你是個黃花兒大閨女,怎麼能充軍殺敵,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至少我比爹爹年輕,手腳靈活些吧?」木蘭這樣的說同時,拔出腰間配劍,迅捷圓滑地演練了一套從父親那兒學到的劍技,然後作了一個收式,恭恭敬敬地向雙親一禮說道:

    「就算爹娘想阻止,亦已遲了。女兒已到政司去替爹爹接了令,改扮為長子替多病的爹充軍的事已經定了。」

    木蘭為了避免雙親再多作阻止,因此扯了這個謊。

    「有潘將軍的前例,爸爸對女兒講的事自個兒忘了,女兒倒還沒忘呢!」

    木蘭的答話,更使得花弧無言以答。潘將軍亦是一位巾幗英雄,她生在比當時早一百年的北魏,她丈夫叫楊大眼,是北魏很有名的大將,疼愛士兵,戰場上是勇敢善戰的長勝將軍,而他身邊總是跟著的妻子潘氏,也甚受士兵擁戴。花弧以前對木蘭講過她的故事。蘭陵王的故事也是一樣,英雄事跡是南北朝時期百姓傳頌的佳話,對當時人們鼓舞很大。

    花江先前提到蘭陵王,這回本主抬出潘將軍,令父親無言以對。

    雙親和本蘭三個人幾乎談了一夜,結果父母不得不讓步,因為隋朝舉國上下動員遠征,一個家庭必需要有一人以上去充軍,這是無法逃過的。

    第二天,木蘭女扮男裝,來到徵兵的縣衙、應徵的人都排成一行,等待徵兵官的核查,前面的人不時傳出怨歎之聲,逐漸輪到了木蘭。

    「你以長子的身份替戶主充軍,行嗎?」

    「你多大年紀了?」役吏問木蘭。

    「十七了。」木蘭答。

    「啊,滿十五歲就成,明天中午再來一趟,你會騎馬嗎?」役吏又問。

    「會騎。」木蘭回答。

    「好了,你當上騎兵了。馬嗎,走著去琢郡,到了那兒會發給你的。」徵兵官吏邊說邊拿起筆,又問了木蘭的姓名。

    「我姓花,叫木蘭,字子英。」本蘭說。

    「木蘭,好名字,聽起來倒像是個孝敬父母的名字,今後加把勁干吧。」

    官吏說的這些話令人搞不清楚是激勵還是嘲諷。然後,他把木蘭的情況記錄下來,又把身份證換成了充軍證明遞與木蘭,最後補充說:

    「不能把充軍證明遺失,丟失了到了涿郡就領不到馬匹和口糧了。要乖乖地到達一千五百里外的涿郡,中途逃走的話,就要再抓你年老的父親去充軍。」

    和本蘭一起應徵,同住一個縣的共有八十多人,其中年紀大的人被推為領頭,由他帶領踏上了去涿郡的旅途。從涿郡到前線還將有遙遠的路程,眼下僅僅是長途跋涉的開始。

    Ⅳ

    徒步到涿郡需要四十多天。乘運河上的船去涿郡最方便,不過當時水路人滿為患,船隻航行不暢,也只好走陸路。木蘭與同鄉夥伴一行八十幾人,沿大運河走村串巷,一直朝北走。途中遇上應徵北上的士兵,時而分道。然而,不論從那裡來的士兵,目的地都是涿郡,聽說從蜀中來從軍的人已經走了一百多天,因為說的是地方話,相互之間很難聽得懂。應徵者一路食宿相互照顧,不過大部隊經過的村落,村子裡的米、肉都被吃得一乾二淨。路上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麥粥越來越稀,這不得不使木蘭感到前途險惡。

    一路上傳出這樣的話:「先別說出征以後會如何,人恐怕還不到涿郡就死了。」

    但是,不論怎樣,也要活著到達涿郡,因為若沒在騎兵冊上注上名字,就被視為逃兵,家鄉的親人將會受到懲罰。雖然是在這種情況下,逃走的人仍時有所見,他們大多數沒逃很遠,就結成團伙,成為山賊。他們肆意掠奪運輸中的軍用糧草,倘若被朝廷官軍抓到,就會被處以酷刑。木蘭在途多次看到路旁被處死的屍體。雖然很想替他們殮骨,但她已無暇多考慮別人的命運。木蘭心裡只想兩件事:第一是要活著到達涿郡,第二是不讓人知道自己是女子。為了這兩件事,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的。

    越向北走,水愈難弄到,時常連臉都不能洗,灰塵滿面令人難以忍受。不過,可以藉此掩蓋女性柔嫩的皮膚倒是件好事。

    在黃河南岸乘船到北岸要等好幾天,木蘭與賀廷玉最初相識就是在這。

    賀廷玉十九歲,也是替年老多病的父親充軍的,這在當時並不稀奇,徵集全國的七分之一的男人,哪兒有那麼多男子,所以相同的情況不少。一個家庭中抓出一人的還是幸運的,父子一齊出征,兄弟並肩上陣的人家也不少。從長安到洛陽,從四川到太原,應徵的士兵分路向涿郡集結。當臨近涿郡時,北上應徵士兵中的逃脫者也越來越少了,從軍的隊列人數變得越來越強大。清晨,隊列只有千人,到中午就增加到近萬人,到了夜間,能聚成十幾萬人的隊伍,他們在路旁安營紮寨,營火不絕。

    旅途的最後十幾天,木蘭與賀廷玉一直並肩而行,賀廷玉一路幫助身材矮小的木蘭拿行李找吃的。木蘭對賀廷玉也很信任,她知道他並沒看出自己的身份,而是發自純粹的友誼。

    ※※※

    煬帝在遠征高麗時,隋朝名將幾乎全都參加了,他們是:

    宇文述、來護兒、李景、薛世雄、楊義臣、魚懼羅、麥鐵杖、樊子蓋、史樣、衛玄、王辨、斛斯萬善、鹿願、范貴、馮孝慈、周法尚、王仁恭、吐萬緒、趙才。雖說失去了創業的宿將——韓擒虎、賀若弼、達奚長等人,仍然稱得上陣容強大。

    來護兒,出生在江南水鄉,擅長水戰,遠征中被煬帝任命為水師都督(相當今日的艦隊總司令),他率三百隻戰船以山東半島出發,橫穿黃海直搗高麗國都城——平壤。

    來護兒有三個已經成人的兒子,兄弟三人作為幕僚輔助父親參戰。最小的兒子叫來整,特別勇敢聰敏。各地造反的賊軍都稱「唯懼來六郎」,來六郎是「來家排行老六」的意思。

    煬帝尚未到達涿郡,右光祿大夫兼左翊衛將軍元壽突然病故,享年六十三歲,這在當時並不算短壽,但這是遠征開始前隋失去的第一員大將,在煬帝的豪情壯志上點上了一抹陰影。

    而後,煬帝說:「文升年紀大了,也要多保重。」

    文升是大將衛玄的字。他不論是當大臣還是任將軍時,都功績卓著、戰功顯赫。這員大將已經七十三歲,在當時早已是古稀的年紀。皇帝的關懷之言使老將軍深受感動,也因此認為,煬帝其實並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只是感情起伏很大,生起氣來不加控制罷了。在朝廷這種事衛玄看到很多次,目前,老將軍對皇帝還是十分尊重的。

    木蘭到達涿郡之後,順利地在騎兵部隊注了冊,領到盔甲、馬匹、糧食。故鄉同行而來的老鄉,一到涿郡就分發到各個部隊。不知何故,木蘭和賀廷玉分到同一個部隊,相處時間不長,兩人卻成為難得的知己。在領馬的過程中,見到一位騎著馬,說話使人轟耳欲聾的人。

    「聽這嗓子,一定是魚將軍。」賀廷玉笑著對木蘭說。

    魚懼羅是隋朝一員猛將,他說話聲音大出了名,不單聲音大,聲音還傳得遠,據說離他數百步之外都能聽到他講話的聲音。

    涿郡一時之間,成了文武百官、天下名人集合之地。木蘭和賀廷玉牽著領到的戰馬,穿過混雜的人群,走過塵土飛揚的街巷。有了馬,今後不光要考慮自己的吃飯問題,連馬的飼養也必須傷神了。

    一群騎馬的人從他倆前經過,領頭的人穿官服並沒配帶盔甲,這人比隨從的士兵個頭高大,威風凜凜,美髯垂胸。

    「這位官人是誰呀?」賀廷玉好奇地問身邊的人。

    「什麼,連他都不知道?這位是楚國公楊禮部。」

    楊禮部即禮部尚書楊玄感。他雖然姓楊,但和隋皇室並不屬同家族,是少數的名門之主。

    「像你這小娃兒啊,楊禮部只消用左手的小指頭,就能把你給按個稀巴爛。」

    說話的人看著木蘭笑,木蘭自己心中也這麼想,所以沒有反駁。

    「他便是被稱為楚霸王項羽再世的人……」頗有感慨的賀廷玉喃喃自語地說道。

    楊玄感在當時武藝高強,無人能比,是名滿天下的大將。平定內亂,多次討伐外敵,他騎著戰馬,舞動長矛英勇前進,敵兵聞風喪膽,四處逃散。其父楊素,在煬帝排擠他哥哥自己當皇帝過程中是有功的人物,深受煬帝的信任,但他總覺得自己功高無比,十分傲慢,逐漸煬帝對他不滿,楊素在大業二年(公元六○六年)死去。

    「人們說他死得正是時候,免得皇帝被激得滅他九族。」

    講這番話的人是一個辦理新兵登記的人,說完話匆匆離去,看上去是個下級文官。

    被認為武藝高超無人能比的楊玄感,這回遠征並沒彼任命為先鋒,僅負責當後方補給的工作。反正朝廷高高在上,皇帝大臣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和木蘭、賀廷玉沒有多大關係。

    在當時,把主管國政中樞的大臣稱作「五貴」,他們是左光祿大夫——蘇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黃門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蘊、內史侍郎——虞世基,他們都駐紮在煬帝的大本營之中。在皇帝出征時,煬帝不單把軍隊派到了涿郡,整個朝廷也搬到了涿郡,其中有文官,也有帶來的後官嬪妃。煬帝行軍途中執行公務,荒淫的生活一天也不中斷,在塵土飛揚的荒野上,士兵戰馬旁,裝飾華麗的女眷馬車,宦官們來來往往。朝廷辦事機構都集中到涿郡來了,臨時連起的房屋、辦公的事務所、士兵宿營地在涿郡處處可見。

    在一年之全軍整編完畢。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的征遠大將軍編成十二個軍,分別稱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各軍的主力是步兵。騎兵總人數為四萬八千人,平均分配到各軍,每軍四千名騎兵。然後把每軍的騎兵再組成一支騎兵隊,十個騎兵隊為一團。步兵每百人組成一個隊,二十個步兵隊叫一團。每個團的戰旗、盔甲色彩不同,部隊要添置很多盔甲,僅僅這項就需不少的軍費。煬帝並不把這些開支當回事,奢侈慣了的天子對軍費小器怎麼成!

    煬帝健步登上閱兵樓台,心滿意足地俯視台下,並回過頭看著緊跟其後的宇文述,他心情舒暢地笑了。

    「請看,天子眼下的壯觀軍陣以前有過嗎?秦始皇、漢武帝也未曾親身統帥過這樣的百萬大軍。」

    「誠如陛下所言。」

    宇文述恭恭敬敬地答道。跟隨其後的三個兒子畢恭畢敬地向煬帝施禮,感謝天子的大恩大德。樓台上站著的人,沒有一個人能預見到六年後在離涿郡一千六百里的江都,煬帝被宇文述的兒子殺死,在五十歲結束了皇帝的生涯。現在,煬帝正沉醉於統帥著中國歷史上最多的軍隊的狂喜之中。

    大業八年,壬申年(公元六一二年)正月初三拂曉,古今未曾有的千軍萬馬開始從涿郡向遼河方向進發,具體地說,這天出發的是第一軍,此後每天出發一個軍,擺開每軍間隔四十里的陣勢前進。

    煬帝在樓台上興致勃勃地觀看第一軍出征。以「五貴」為首的文武大臣也在身後觀陣,皇后、寵妃們都在座。皇后姓蕭,在隋統一全國之前有個梁國,皇后就是這個國家國王的女兒,她才貌雙全,淫亂無比的煬帝一眼就看中了她,娶她為正室。閱兵開始,煬帝的大手一揮,樓台下層的鼓樂手們鼓笙高奏,號令連聲響起……,紅黃藍綠五顏六色的軍旗迎風招展,數萬戰馬嘶鳴,氣壯山河……

    一百十三萬的征遼大軍,身穿戰袍雄赳赳地啟程了。初春的陽光,照射在將士們的盔甲上,反射出銀光的海洋,晃眼的光芒刺著樓台上女官的眼睛,使她們發出尖叫,連煬帝也無可奈何地抬起一支手來遮擋這耀眼的光芒。

    此時的木蘭,對煬帝說來僅僅是百萬大軍中的一名小卒。木蘭戰袍上的盔甲銀光閃閃,她輕輕地扣打著馬的脖頸,並把視線投向樓台……

    木蘭對地位沒有更多的奢求,只想能活著回到家鄉也就心滿意足了。她騎著戰馬精神抖擻地走過山海關,只看到眼前雄偉壯麗的萬里長城,情緒高昂,全沒想到戰爭的慘烈。此時的木蘭,仍然只是個母親口中的黃花兒大閨女而已。

    蘋果書局OCR,司馬浮雲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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