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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渡河

作者:田中芳樹

    Ⅰ

    沿著黃河南岸,梁紅玉和子溫向西前進著,目的地是開封。它本來是宋帝國的首都,繁華不可一時,也被稱為東京或是汴京,它的榮華在《東京夢華錄》中有很詳細的記載,比起唐代的長安有過之而無不及。

    開封原本是個經濟都市,它正巧位於黃河和大運河的交接點,為水陸交通中樞,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力和物資。西元九六一年,宋太祖趙匡胤建國時,選擇了這個經濟、交通中心為首都。

    一百六十年後,當時的徽宗皇帝因玩厭了宮中的事物,而想到繁華的大街上看看熱鬧,當然,以天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輕易出宮遊玩的,於是他找了大臣高俅商議。他想出了讓皇帝變裝的法子,把皇帝扮成了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兩人就這樣溜出了宮中。高俅在《水滸傳》中是一個冷酷殘忍的惡人角色,但實際上他是沒有這種野心的。說他是奸臣未免太過,正確地說,他是個握有小小權力、又懂得明哲保身的人。

    總之,徽宗還是來到了大街。寬廣的大道上充滿了嘈雜的人群,裡面有耍魔術者,也有講經者,當然也有演雜劇曲藝、皮影戲。鬥雞、舞刀弄劍的,還間雜著「抓賊!抓賊」的叫聲,看得徽宗不亦樂乎。

    接著,他們來到了金線巷,這裡可說是好酒和好女色者的天堂。

    三層樓的妓院一間接一間,充滿了美酒和脂粉的香氣,偶爾也能聽到女子的吟唱和伴奏的胡琴聲。徽宗在高俅的帶領下進了一間最豪華的妓院,直至三樓的個室中。

    出來接待徽宗的,是開封的第一名妓李師師。她並不知道徽宗的真實身份,只當他是來參加科舉的考生,便隨口問:「官人出身何處?家業為何?姓名又為何?」

    徽宗倒是沒有說謊,他說:

    「喔,不是的!餘生於京師,家業代代均為天子!」

    「哎呀!真是有趣的玩笑呀!」

    「不,這是真的,余為趙八郎,繼承家業而為天子。」

    徽宗自稱八郎,因為他是先帝的第八個兒子。聽了他的話之後,李師師皺皺眉頭,心想,這個人如果不是狂人就是騙子,所以就偷偷聯絡衙役,因為偽稱天子可是大罪。很快地,開封府廳派了兩百名兵士將妓院重重包圍,出外察看發生什麼事的高俅一看,馬上對兵士隊長大喝:

    「你們這些人竟敢妨礙主上之樂,是為不忠之罪!」

    看了高俅的臉後,兵士們立刻一哄而散,李師師這時才知他是真的天子,趕忙謝罪。

    徽宗笑著赦免了她,以後,他也對李師師長年寵愛有加。

    這則故事看起來是個笑話,但卻透露了許多事情:像是徽宗的為人以及開封的奢華,這些都可看出當時社會的平和與安定。一名皇帝在沒有護衛的情況下能夠變裝在街上漫步,不管誰看了都會認為這是個太平治世,而這太平也應該永久持續……

    然而,金軍人侵造成宋的一度滅亡,也不過是十年後的事情,宋的平和與繁榮,就像是站在深淵邊緣一般,其滅亡之迅速,簡直可以垂直落下來形容……

    ※※※

    黃河流域的春意尚淺,殘存的冬季勢力乘著冷風從西北殺來。

    「哇!這片大地的天空居然是黃色的!」

    子溫啞然地望著。雖然他腦中有「黃土」的知識,但畢竟是初次見識到。在宋的全盛時期,這兒的街道,左右都佈滿了樹木的涼蔭,一片綠意,路面也相當整潔。而今,這塊經過戰亂的地方,原野,燒掉了!樹木,砍倒了!水路中充滿了屍體和泥濘,天地之間彷彿只有狂風,以及滾滾的黃塵。不過,梁紅玉卻似乎對這片貧瘠的土地仍充滿了愛憐。

    「這把黃土染滿了歷史,沾滿了自黃帝以來,數億人的血汗、野心和勇氣。子溫,你爹年輕時也曾經通過此地喔!」

    梁紅玉生於江南之地,從未到過北方;然而她的夫君卻是生於黃河上游,以馬為友在原野間奔馳長大的。他在十八歲時成為正式官軍的一員,曾在二百步的距離之外一箭射下西夏的將軍,也曾一個人進人二千賊軍的根據地,說服其無條件投降……這個生於大陸西北的男兒,在轉戰萬里之後,最後死於中國的東南角。

    生前,韓世忠從沒對梁紅玉說過「夫人不要多說話!」之類的話,不管任何事他都會跟她商量,徵詢她的意見,而名妓出身的梁紅玉居然能有此般的軍事知識,想來,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紅玉如果生為男兒的話,大概就能成為樞密使了吧!」

    「這個由你出任就好了!」

    「我是不行的!我的學問不足,和岳鵬舉是不同的!」

    鵬舉即是岳飛的字。岳飛算是很有學問的人,他甚至能夠以詩作為上奏文。

    「那麼,鵬舉大人能成為樞密使嗎?」

    「以他的才能和功績來說是綽綽有餘了!只不過,他樹敵太多。」

    對於比自己年少的岳飛,韓世忠十分尊敬,只不過,這只造成了岳飛更加自負而已。結果,韓世忠和張俊成了樞密使,而岳飛只是個樞密副使,這件事給了岳飛很大的刺激,而他對宮廷人事的不滿,也造成日後不幸的原因之一。

    明天終於要決一死戰了!在會議解散之後,韓世忠對妻子說:

    「今晚是月圓夜,我們兩人就散一下步吧!」

    韓世忠本來可是個和風流兩字沾不上邊的男人,梁紅玉當然笑笑答應了。

    兩人脫去甲冑後,便從軍船搭乘小舟上陸。月光下,韓世忠在登小丘的途中吟了一首詞:

    萬里長江淘之不盡心懷壯麗秋色龍虎嘯風雲泣千古之恨如何雪對山河耿耿小沾襟

    韓世忠以朗朗的聲音吟唱著,這可是叱吒百萬大軍的勇將之聲喝!

    越過長江的暗流,可見點點的光球,這是對岸金軍軍船的密集燈火,此時韓世忠的心境,在《說岳通俗演義》中,是以「應如曾公、赤鱉構羹賦詩之心相似」來表現的。

    「結果,我是說活下來的話,當然,即使是明日戰死我也沒有遺憾!因為,我所選的男人帶給我有意思的人生,再也沒有比在月下聽你這拙劣歌聲更幸福的事了!」

    真要說遺憾的話,大概也只有子溫了!在黃天蕩之戰時,年幼的子溫尚托付於保姆,若有個萬一,就不能看著他長大成人了。

    「不要擔心!韓世忠和粱紅玉的兒子,即使是雙親都不在,也一定能活得很好的!說不定對孩子來說,雙親還是一種麻煩呢!」

    說著,梁紅玉笑了,而一旁的子溫則是一臉認真,對他來說,母親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Ⅱ

    在距開封約二十里的地點,梁紅玉母子倆在一處酒肆前停下來休息及午餐,在叫了飯菜之後,一旁正在用餐的老人突然張著他的紅眼說:

    「您的孩子看來似乎身體健康,可別被朝廷的差人看到了!」說完,老人隨即閉口,梁紅玉和子溫也迅速吃完結帳離開。

    更近開封時,人馬的往來也逐漸增多,眼下可見不少人列隊等著受檢通關,也有不少載運著木材、石材的車輛,在通過之後帶起滾滾的沙塵。

    「好像是在做大規模的工程,或是準備大規模的出兵吧!最怕的是兩者都有!」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權力者常做的事,他們要以此在萬人之前確認其權勢。

    此時的金國正在不斷地徵召二十歲到五十歲的男子,一半用來打戰,一半則用來大興土木工程。至於二十歲以下的少年、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及婦女,則忙著籌措租稅,和武器的製造。每戶都需繳千錢的稅,以及十支的箭。

    農家的牛也被徵用,有些用來運送軍需品,有些則是皮被用來製造皮革或箭筒,肉則被用於食用。這些都是無償地被徵收。馬也是一樣,為了戰爭,完顏亮從全國徵集了五十六萬匹馬。

    「要說戰爭的話,遼已經被滅、與宋的和談成立,而西夏則為附屬,那又何來戰爭的對手呢了?」

    金的官員和民眾充滿了不安,但又不能公然批判,只有互相低聲耳語。

    「聽說金主是繼隋煬帝以來的暴君。」

    子溫忽然想到高宗的話。的確,完顏亮和隋煬帝是有幾分相似。首先,是即帝位的道義問題。完顏亮是殺了他的堂兄熙宗而繼位的;隋煬帝則是用計將本為皇太子的兄長拉下。即位後又立刻將他殺害,甚至還逆殺臥病在床的父皇。

    此外,隋煬帝和完顏亮都有好大喜功、浪費、性好女色、富有才能、充滿自信……等特點;另外,他們都是生於北方,但卻相當傾慕南方的人。完顏亮在即位後,即捨棄金建國以來的首都上京會寧府,而將首都遷至燕京(就是後世的北京)。

    「雖然學得很像,但是隋與金的國力卻大不相同!」

    煬帝即位時,隋可是歷史上相當富庶的國家之一。隋結束了南北朝的戰亂,和平滿佈天下,國庫中也裝滿了財寶。即使煬帝在建設了大運河、廣建了數百座豪華的離宮、以數萬人的車隊數度出巡、花了大量珠寶在無數的美女身上後,國庫依然有餘,甚至還得以兩度減稅。

    反觀金國,雖然在和宋定下和平條約後,金每年可以獲得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然而,這樣的歲貢卻不足以成為國家財政的全部。

    為什麼呢?因為當初金兵恣意破壞、掠奪,致使黃河流域的生產力相當低下;接著,熙宗、完顏亮連著兩代的失政,也都壓迫著金的國庫。

    初期以治世聞名的君主,末期卻變成暴君的例子並不少見,只不過,連著兩代都是這樣,倒是不常見。

    金人要想統治人數較多的漢民族當然不容易,更何況,漢人的文化又較高、經濟又較豐,這些都把征服者給比了下去。他們的征服之所以能夠成功,主要還是趁著中華帝國的腐敗之際,一戰而勝,佔領了繁榮的都市和肥沃的田園,而後方才發現,到底是要如這土地上的人民一般來進行統治好呢?還是如同自己原來的部族一般生活好呢?

    這個問題確實難以論斷。

    最好的方法是在行政技術上任用漢人官僚,由他們來進行實務。

    全國初期就是這樣成功的,由北方邊境的漢族知識分子協力治國;而待進入中原,單單的山林野夫已經無法管理廣大眾民了!

    不過,新興的金王朝倒是出了不少有能之士,他們從改革國家制度著手,讓原先簡單的部族國家搖身一變而成為中華帝國的正統王朝。大太子宗干就是實行這個大事業的人員之一。他是二太子宗望和四太子宗弼的兄長,也是太祖皇帝的長男,由於他的母親並非正式的妃子,因而沒有繼承帝位的資格,但他並不怨恨,反而以國家為重出任宰相。他和另一名漢人,也就是輔助他的大臣韓企先,立下了金的大部分國家制度。只不過這分功績,在十年的混亂和失政之後,完全復歸於無。

    「古來大兵大役者未以民怨沸騰而喪國身亡者無。」

    這是清代史家趙翼的記載。自古以來,發動大規模戰爭的權力者,最後多是因為引起人民的怒火而使國家和自己滅亡的。但為何這些當權者卻又不斷地重複這樣的愚行呢?趙翼筆下的怒氣歷歷可見:權力者是不會從歷史中學會教訓的!

    金國的治安因此不斷惡化,叛亂四起,在南邊,有漢民族的農民起義反抗官吏;而在北邊,則有契丹族的反叛。契丹,就是以前北方的遼國,在西元一一二五年為金所滅亡。同年,全軍也侵人宋國國境,於是,短短兩、三年間,遼、北宋兩個大國就被新興的金所滅了。

    不過,王朝雖然被滅了,土地上的人民並沒有因此消失。

    本來,中國農民都是溫和而忍耐的,但如果欺人太甚的話,就會揭竿而起,直到撂倒侵略者為止。在金以前的遼在侵略之時也是十分暴虐,在「打草間」之中將抵抗者全部殺掉,想要以恐怖支配一切。可是,農民的抵抗卻不曾稍歇,入侵者雖然一殺再殺,農民們依然踏著家族及同志的屍體與遼軍對抗。最後,遼太宗終於害怕了,命令全軍撤退後才止息。

    「哼!早知道中國是這麼難治的國家,誰還要特地跑來?北方的曠野生活還更愉快!」

    之後,太宗引軍北歸,卻於途中暴斃。官方對外宣稱是病死,但以其四十六歲的壯年,當可能有其他死因才是。順便一提,被稱為「太宗」的皇帝,在唐、宋、遼、金、元、清各王朝均是第二代的皇帝,此外則沒有稱做「太宗」的例子。

    一百九十年後,金人入侵了中國,腐敗的大宋官軍只有踉蹌逃走的分。而在充滿殺戮、掠奪的風暴之中,民眾們又再度站起來了!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能夠拯救國家危機的人,他們拿了武器,前往這個人的所在。

    這個人就是留守在東京的宗澤。

    Ⅲ

    全軍大舉侵入宋境是在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一五年),這是宗澤六十七歲時的事情。他原是科舉出身的文官,之前主要是擔任地方知事之類的小官。

    雖說他在民間的人氣很旺,但在中央政府的評價卻不高,就在他即將以一介清官終老晚年時,他的人生以及大宋帝國的命運竟出現了激烈的變化。

    以軍事力量強行佔領開封、並支配了整個黃河流域的金,把宋的皇族—一加以囚禁。正當徽宗的九男——康王趙構,準備要接受金軍的叫陣,從陣營中出頭之前,遇到了宗澤。宗澤說服了康王不要出頭,並帶著他離開了金軍的勢力範圍,在南方即位成為大家帝國的第十代天子,亦稱高宗皇帝。

    宗澤此舉確實改變了歷史,如果康王不這麼做的話,那麼,他就會和他父親徽宗及兄長欽宗一樣成為五國城的虜國,而不會成為高宗皇帝。而如果沒有能夠即帝位的人物,來就只有解體滅亡一途了!

    宗澤正確的判斷可說是救了宋朝。

    對高宗來說,宗澤是個大恩人。即位的高宗當然是渡過長江來到了安全的場所避難,不過,江北的廣大地域可不能就這樣讓它完全落人金軍的掌握。於是,防衛這個地域、指揮宋軍的任務,高宗就指名由宗澤來擔任。宗澤就這樣出任了東京留守,負責黃河和長江之間廣大地域的政治和軍事權。

    雖然宗澤的地位很高,但實際上相當辛苦,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他必須阻擋如怒濤般南下的金軍,而不管是集結兵士、統整、訓練、實戰指揮、補給安排、修補城壁,甚至安排救出從戰火中逃出的人民……等事情,全都落在他這個近七十歲的老人身上。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敵軍手中將開封奪回。而後,雖然四太子宗弼曾經領軍再度前來攻擊,卻被宗澤擊退。他的防守滴水不漏,四太子毫無對策,只能帶著多數傷兵撤退。

    「宗爺爺!」

    這是金軍對宗澤的稱呼。所謂的爺爺,是「長者」、「大人」之類的尊稱。即使是敵軍,都對宗澤的才能與人格稱讚不已。

    開封周邊的民眾和義勇兵們都集結到宗澤的思前。在他們同中,皇帝和大臣們只會躲在宮殿中享樂,真正站在最前線作戰的卻是老邁的宗澤。他會得到民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宗澤麾下的兵力將近二十萬,其中還有解元、成閔等韓世忠的部將以及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岳飛。岳飛本來是在武將王彥手下,但後來就投效宗澤的陣營。

    宗澤一見到驍勇善戰的岳飛,自是十分欣賞,想要正式傳授孫子、吳子兵法給他,哪知,岳飛只看了一眼就還給他。

    「運用之妙在於一心。」

    岳飛認為,與其空談理論,還不如加以實踐,訓練臨場反應。不然,如果被敵人偷襲,哪來的時間考慮兵書上的陣形?

    真是自大的傢伙!宗澤倒沒有這樣想,他反而欣賞岳飛的氣概。

    心想,這個青年將來必會肩負宋的國運,所以便任命他為部統制的高級士官。

    岳飛後來也被金軍尊稱為「岳爺爺」,被金軍尊稱為「爺爺」的,就用有宗澤和岳飛兩人,連韓世忠都沒有被如此稱呼過。

    受敵人敬重的名將,卻被自己人猜忌,最後遭到肅清命運的,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宗澤的功績和人氣,當然也震動了高宗所在的宮廷。那些貪生怕死、看人眼紅的廷臣們,開始在高宗的耳邊嚼舌根詆毀。

    「宗澤是個危險的人物,他之所以主張戰爭,不是為了國家,全是為了自己的功績!」

    「不能夠相信宗澤!他周旋於宋金之間,是想求自立。」

    「宗澤一直催促陛下退御開封,此事萬萬不可!否則將會成為他的傀儡!」

    「還有,宗澤跟前集合了許多號稱義勇軍的無賴漢,如果接近他不就危險了嗎?」

    高宗雖然不是那麼昏庸,但在接二連三的讒言之後,對宗澤的信賴也大不如前了。

    這時,宗澤正準備渡過黃河給金軍來個大大的反擊,以收復河北失土,他已將戰略、戰術、補給、編整等各方面都考慮周詳,剩下的就等高宗的敕命而已。宗澤提筆上奏朝廷許可渡河對金兵展開攻擊,同時亦告知高宗,為了提高全軍的士氣,請明確地昭告天下決戰之意,希望高宗能還都開封。

    但是,朝廷對這份奏文,並沒有回應。

    「陛下為何不允許我們反攻呢?再下去就失去勝機了呀!」

    如果宗澤有自立為王的野心,那根本不需要高宗的許可,只要自行出兵打勝了就行了。但是,宗澤依然謹守為人鉅子的本分,一連上了二十次的奏文,卻沒有獲得任何回應。

    他當然知道自己受到猜疑了。

    在接任東京留守以前,宗澤有許多可以避難的機會,但他還是撐著蒼老的身體立於最前線。這樣一位忠誠的老將,沒法非難皇帝,只能不斷哺哺自語著: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是杜甫的七言律詩《蜀相》中的一節,形容三國時代諸葛孔明的生涯,如此無法回報的忠誠之念,宗澤可說是和他相同。

    在未獲出兵的許可之下,日子就這樣過去了,金軍在黃河以北的支配力逐漸強化,領土的回復也愈來愈困難了。不過,宗澤並沒有打消出兵的念頭,只是,肉體的極限較精神的極限來得更快,宗澤倒在病床上了。

    「宗留守病篤!」

    這分急報讓開封全城被一片肅然的空氣所籠罩,陰曆七月,殘暑已過,秋風滿地之下,全軍的憂色也與日俱增。老將的病情急速惡化,在短短幾天內已經無法下床。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昏迷的宗澤突然大叫:

    「渡過黃河!」

    病床四周的將士因而驚醒,只見老人家又無意識地喊了一次:

    「渡過黃河!」

    隨著而來的是激烈的喘氣聲,但沒有多久,宗澤就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了!在風雨夜,這些勇壯的鐵甲武士們也不禁放聲大哭。

    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秋七月十五日,七十歲的宗澤病逝。在他死後,宋軍再也沒有收復黃河以北領土的機會了!

    宗澤的訃報終於來到高宗眼前。此時,高宗正在江南的建康府中(後世的南京,曾為吳、東晉、劉宋、南齊、梁、陳六代首都),來到此地後。高宗就再也沒有回黃河流域的意願了!

    高宗一面悼念宗澤,一面也稍有些後悔。在贈與了宗澤「忠簡公」的謚號之後,又派了杜充接任東京留守至開封,這也是當初破壞黃河河堤阻擋金軍南下的人。

    「現在追贈謚號又有什麼用呢?」

    兵民的怒意和失望逐漸提高,畢竟杜充並不是足以接任宗澤的人,他雖不是無能之徒,但卻殘忍、猜疑心重,而且對集結的義勇兵態度冷淡。遇到質疑他的人,他都會趁機將其殺害,結果導致失望的將兵們一一離開開封,連韓世忠也帶著解元、成閔等離開,在一年之內,戍守開封的宋軍就只剩下了十分之一。

    就在開封的宋軍面臨解體時,杜充竟然還背叛祖國投效敵人。倒戈的杜充,以宋的機密為籌碼,順利地獲得了金國的官位,還一直升至右丞相,並因天壽而死。他死的時候,秦檜已促成了宋金兩國的和平,雖然杜充認為自己也有功勞,但後世視他為無恥之徒的大有人在。

    後來,當韓世忠對梁紅玉說起當時的情景時,就不由深深歎息:「唉!我想要回到開封。我一定要回去,好向宗留守的英靈報告!」

    Ⅳ

    街道前方的騷動讓梁紅玉和子溫不得不停下腳步:人聲、馬蹄和車輪的雜聲全都在一時之間響起,其中還夾雜著兵刃相交的聲音,而原本在街道的人們,也在一瞬間,往四方進得不見蹤影,原來是護送囚犯的監車被賊人襲擊。

    他們母子倆好不容易弄清了事情的大概後,就被捲人了事件之中。

    梁紅玉和子溫避到路旁的草地上,眼前三、四匹馬脫走而出,鞍上都不見人,只見血跡斑斑。接著,兩頭牛也暴走,帶著後頭脫輪的牛車,揚起了漫天的塵埃,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之後,一陣哀號聲傳來,好像是要逃脫的人被馬蹄或車輪什麼的蹭到了!

    雖然他們想躲在草叢中等到騷動結束,但是,一名滿身是血的騎手卻突然跌進來,摔在梁紅玉腳旁。這名金兵,從左肩至胸前有一道噴著血的刀痕,看來,是被練達的劍師所殺的。

    子溫抓住了軍馬的韁繩,馬興奮地嘶鳴起來,前肢在空中踢踏著,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靜下來。看著子溫的模樣,梁紅玉不禁笑了起來:

    「你可是花了你至少三倍的時間,不過,還算是不錯了!」

    梁紅玉拍拍馬的頭,它立刻完全安靜下來,此時,街道上也已回復了寧靜。其他金軍要趕來這裡還需要一點時間,所以,趁現在離開是最好的了!

    子溫讓母親上馬之後,便牽著馬繩回到路上。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他也能騎著馬離開,但這時路上只有落下的車輪,其他什麼都沒有。

    不久,他們進人雜草叢生的小路裡,沒想到,在轉了個彎之後,居然碰到了賊人!看來,他也是達到此處避難,他的劍上還滴著血,而這個覆著牛革甲的男子,立刻就策馬斬向子溫。

    對於從天而降的長劍,子溫立刻以手杖阻擋,用最基本的動作防禦了這一擊。

    在交手之後,這名四十來歲的男子立刻就摸清了子溫的門路,他精悍的臉上出現一抹驚訝的表情,然後再度驅馬攻擊。一瞬間,黑風即刻擊來,從旁邊跳開的子溫把手杖擊中馬的前肢,馬兒立刻高高立起。發著怒聲的男子也隨即從馬上跳下,這時,躍起的子溫立刻揮拳向他的腹部擊去,這是宋太祖趙匡胤自創的「太祖拳」,賊人再度吃了一驚!

    當他們兩人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互瞪時,賊人越過子溫的肩頭,與梁紅玉的視線正面對上。

    「啊!」賊人呆呆地望著梁紅玉。子溫趁機向前補了一拳。

    賊人突然將劍丟在地上,當場跪了下來。這下子,反倒讓子溫呆住了……

    「梁女將軍!真是好久不見了!」

    對方操著不甚靈光的漢語,聲音還有點顫抖,但不是因為恐怖或憤怒,而是出於感動。

    梁紅玉臉上的表情未變,但也有些驚訝,於是用帶有質詢之意的眼光看著他。

    「我的名字是黑蠻龍!」

    男子報出了他的名字,並以敬愛的眼光望著梁紅玉。

    「女將軍似乎依然壯健,能夠再見到您,真的是非常高興!」

    「哦?在金國也有我的知己嗎?」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年僅十四,是四太子都元帥的手下,曾在黃天蕩之役中與宋軍死戰……」

    「喔!是黃天蕩那時的……」

    「是的!那時我所乘的軍船翻覆,還掉入水中……」

    在黃天蕩之役中,金軍光是在一天之內就死了二萬五千人,其中有半數都是溺死的,在地上精悍無比的女真族,在水中就好像幼兒一般無力,結果,一個個被大水吞沒。

    黑蠻龍也喝了不少水,在半生半死的狀態下抓了塊木片任長江上下翻弄著。當他清醒的時候,他已經身在船上,一名穿著胄甲、眼光銳利、有著長鬍鬚的男子正看著他。

    「你在故鄉有父母嗎?你曾經害過無罪的人民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倒可以放了你。」

    當黑蠻龍知道他就是敵將韓世忠時,整個舌頭都打結了,只得乖乖地說了真話:他的雙親都已經不在了,他雖然沒有殺過人,但畢竟也曾參加過掠奪……

    就在這時,韓世忠身邊一名高挑的美麗女性笑了起來:

    「像這麼正直的人是有救他一命的價值的!這人總有一天也會成為父親,就讓他向他的孩子說,宋國是很強的,不能隨便侵略吧!」

    ……聽到這裡,梁紅玉不禁拍了一下手:

    「啊,我想起來了!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時就是承您相助,才能得以苟活到今天,您的大恩我一日也不敢忘。」

    黑蠻龍以認真的表情說道,接著臉都紅了。子溫也開始好奇,不知道在二十六年前的金兵少年眼中,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樣子呢?

    「你倒留起鬍子,看來氣派堂堂呢!」

    「不過……女將軍倒是一點也沒變。」

    「謝謝你這樣說,不過,我的年紀畢竟大了,會懷念以前的事情就是證據了!」梁紅玉一面笑著揮手一面接著問:「那……為何四太子跟前的勇士會對金的官兵刀刃相向呢?」

    黑蠻龍的表情微微變了一下。

    「四太子的遺族怎麼樣了,女將軍您可知道?他的兒子全部被殺,女兒都被囚禁在後宮,就連居館都成了廢墟……」

    「哦,這是……」

    「那都是目前奪了王位的偽帝做的!此人暴虐無道,連老天都不會赦免他!」

    黑蠻龍的聲音又抖了起來,但這次是因為激動。四太子的遺族被完顏亮屠殺後,黑蠻龍隨即棄官逃亡,不只他一人,這時期逃跑的人不計其數,有的到山中當和尚,有的攔路為賊,每一個都希望完顏亮趕快下台。其中,也有人採取行動要讓他下台的,黑蠻龍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埋伏在路上襲擊往來的官人、或是解放國人、或是趁機奪取軍需物資。

    Ⅴ

    軾逆先帝熙來而登基的完顏亮,也是一名好色的君主。

    好色本身並沒有什麼罪惡,漢高祖、武帝、唐太宗等人均是好色而多情,但人們對他們的非難卻不多,主要是因為,跟對國家的功績相比,他們這個缺點實在是太微不足道。

    好色的天子可以原諒,但毒害天下的暴君則絕對不可原諒!

    在清朝趙翼所著的《二十二史札記》中,《海陵之荒淫》一章(海陵為完顏亮死後之名)就記錄著完顏亮將同族女性加以姦淫的事,犧牲在他魔手下的女性之名亦記於其中:阿蘭、阿里庫、重節、實庫、布拉、錫納、實古爾、蘇呼和卓、伊都、定格、密特、札巴、富爾和卓等。這雖對我們認知女真族的女性名有很大的幫助,但也讓我們想起她們的父親或丈夫被完顏亮殺害時的淒慘情況。

    她們當中也有和完顏亮互相較勁的人,一位叫做蘇哈和卓的女性,就曾在宮廷中與多位美男子相交,完顏亮對她說:

    「爾愛娛樂,然焉有豐富偉岸如我者呢?」

    你是很愛跟男人嘻游,但總沒有比我更好的男人了吧?雖然完顏亮這麼說她,但從未給她作何責罰,可見他是非常喜歡這名女子的。

    另外,密特在被納人後宮時也非處女,她的姐夫之所以會被殺,就是因為被懷疑與小姨子有染;至於定格這名女子,則是與完顏亮私通在先,然後將丈夫毒殺,成為後宮的一員。

    後宮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社會,只有一名身為皇帝的男性、上千的女性,以及原為男性,但去勢了的宦官。很多被稱為名君的皇帝,在後宮也常有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

    女真族本身即具有爆發般的生命力,而完顏亮這個人更是如此。

    然而,一個治國的人,當該有所節制才是!

    ……說到這裡,黑蠻龍的表情相當悲憤,他可是隨四太子征戰苦鬥的老練戰士。

    辛苦建立起來的新國家,為何在短短的期間內就腐敗了呢?從黑蠻龍的立場來看,所有的罪惡都在完顏亮身上。

    「既然是女真的子民,就應當以金國為貴,所以萬萬不能饒恕這個篡位的偽帝!只有將完顏亮從王座上拉下,才能再度將國家從暴君的手中救出,這就是我們的志向!」

    說完,就換黑蠻龍發問了。

    「為何大宋樞密使的夫人會以旅人的身份來到這裡呢?一定有什麼重大的目的,請在我發誓保密的前提下告知吧!」

    「您知道日前靖康帝的下落嗎?」

    梁紅玉代替子溫問了這個問題,她是只要信了對方,不管是否為異國人,她都會據實以告。黑蠻龍歎了口氣,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位女中英豪是為了救靖康帝,也就是不幸的欽宗而來的。欽宗雖然是敵國的天子,但黑蠻龍光想到他被拘留在異國三十年,就不禁同情他。而且,將欽宗救出這件事,對完顏亮也算是一大打擊。

    黑蠻龍行了一個禮:

    「這個嘛……詳細的情形我並不知道,但我倒是聽熟人說過靖康帝目前被囚於燕京城內之事。就讓我帶你們到燕京去吧!也算是我報答你們的心意。」

    「感謝!那我們就動身前往燕京吧!」

    梁紅玉開口道謝。子溫心想,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但也在心中燃起一道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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