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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密命

作者:田中芳樹

    Ⅰ

    秦檜死後,高宗所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人事的刷新,並且將過去被秦檜流放在外的二十幾位有力人士召回。他們大多是因反對秦檜的專橫而遭放逐,而他們現在皆獲得平反。

    人事刷新大多意味著政策將有重大變革,於是主戰派的大臣們均對高宗的對外政策寄予厚望。

    然而。他們失望了!不論在內政或是外交,皇上都沒有想要變更的意思。他把那些被放逐的大臣們召回,只是要正式宣告他已經把實權收回來而已。而且,他也沒有給這些大臣極大的權限,甚至他還用了一名老人。

    這老人姓萬侯,名離,字元忠,時年七十三歲,也是因秦檜而被放進的人之一。

    他接任的職務是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宋代的官名中,像這樣長的官名不少,但重點是,他接了秦檜的宰相之職。這分人事任用表一出,宮廷內外無不驚歎連連。

    「萬俟離當宰相?那個老人有當宰相的資格嗎?」

    吃驚和憤怒的聲音此起彼落,大家終於瞭解高宗完全不想變更內外政策的想法。

    這個萬俟離的確是因為秦檜的緣故而被放逐,但並不是因為唱反調,有一段時期,他甚至還是秦檜的心腹。

    「這個萬俟離不是那件事的共犯嗎?」

    「那件事」指的是十四年前的慘劇,當時,急於跟金國締結和平條約的秦檜,在高宗的默許下,將主戰派的岳飛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逮捕下獄,並給予淒厲的拷問,最後還在得不到平反的狀態下冤死。而那時實行不當逮捕、拷問、虐殺的,正是秦檜的心腹萬俟離。

    即使五、六年後被秦檜放逐,萬俟離也從未有過反對他的舉動發生。

    「真是沒用的傢伙!」秦檜心裡大概是這樣講的吧!人人都是這麼推測。總之,他應該是因無能而被放棄的。

    對於外人,秦檜向來只有憎惡和侮蔑兩種情感:憎惡有能力的人,侮蔑無能的人;憎惡如岳飛之類的人,侮蔑如萬俟離之流的傢伙;有能力的敵人以「莫須有」的罪名加以毀滅,而無能的人則在沒有利用價值之後丟棄。秦檜是以犧牲別人的方法,來建立自我一族的榮華,不管是國家、皇帝、政敵、還是部下,全都是他獲致榮華的道具。

    對秦檜來說,殺害岳飛這件事,只是對他最有利的選擇,他是不會為此後悔的。他根本就沒有弱點,是個完全的利己主義者。

    秦檜和萬俟離在《宋史。奸臣傳》中並列,但他們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和城府深沉的秦檜比起來,手段凶殘的萬俟離實在是很淺薄,他只不過是個從受虐者那裡得到快樂的戀態者而已。

    「由於能夠拷問岳將軍,所以他每天從獄中出來時都是一副很快樂的表情!」子溫曾由幾個友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秦檜能夠讓萬人感到恐怖,而萬俟離則只是讓人輕蔑。

    更甚者,萬俟離還發明了「桔棵刑」這種拷問法。

    所謂的「桔棵刑」,就是用繩子將犯人的兩隻腳綁起來,倒吊在天花板上,讓頭部充血,然後再將繩子旋轉數回後放開,倒吊著的人就會迅速地回轉回去,而在回轉的同時,再於前後左右以杖亂打,給予「血和內臟幾乎要從口中飛出一般」的苦痛。萬俟離就是這樣凌辱岳飛兩個月。

    萬俟離這種人留給後世的,大概也只有這種拷問法了。

    皇上為什麼要任用這種人為宰相?子溫完全不能理解。

    「還有很多人才的呀,為什麼……?」

    根據種種跡象看來,高宗並不願意變更對外政策,那麼,他自然不會選擇一個主戰派的人來當宰相,如果要在主和派中篩選的話,就只有像萬俟離這一類的人了!

    秦檜並不喜歡有才能的人,他要的,只是能夠忠實實行自己命令的部下而已!提出政策、建立計劃、實現陰謀……這些只要有秦檜一個人就夠了!目前的高宗就和秦檜一樣,並不需要有能力的部下,因此,雖然朝中有部分人士希望能由張浚出任宰相,但終究不可得。

    在這時間裡,有兩個名叫「張JUN」的名人,一個是「張俊」。他是盜賊出身的將軍,曾在對抗金兵的討伐行動中立下大功。

    另一個則是「張浚」。他是唐朝名相張九齡的子孫,科舉出身,是個很有教養的文官,字德遠。

    這兩人在政治立場上也是互相對立的:武將的張俊為主和派,文官的張浚則為主戰派。還不只這樣,張俊雖勇猛,但統率力不佳,甚至放縱屬下在大白天殺人、劫財,由於這些劣行,再加上他對金兵毫無戰意,所以遭到張浚激烈的批判,兩人於是反目成仇。

    即使在當時,還是有很多人將他們兩個搞混了,結果張俊這一號人物,就神出鬼沒,一下在宮廷為大臣,一下又在戰場為將軍,一下子主戰,一下子又主和。

    武將的張俊,在去年以七十歲的高齡死亡;而文官的張浚,如今六十歲依然健在。他三十三歲即任知樞密院事,也就是最高司令官代理的英才,確實有資格出任宰相。只不過,他若掌權的話,宋與金就會進人備戰狀態。

    相對於秦檜的專橫,張浚確實算是個正義派的人物,只不過這個正義派的人物有個缺憾,那就是他總會把正義掛在嘴上。就任知樞密院事時,他建立的軍功不可謂不大,但若以戰略家來說似乎太性急,對於狀況的判斷亦太主觀,因而也有吃大敗仗的經驗。

    「張浚為什麼這麼喜歡作戰呢?」當然張浚還是有受到高宗的信賴,但他和秦檜對立,隨時都有被處刑或暗殺的危機,卻依然不改變他的立場。他的名字亦為金國首腦所知,在與宋外交折衝時,往往會問到他的動靜…

    再來看看武將的張俊。

    在這個時代,南宋的官軍,其實可說是傭兵部隊的集合體,將軍們以自己的實力及人望集結兵士、加以組織、編成,成為軍團之後,再由朝廷給予官位、軍資金和食糧,於是這就是官軍了!如果操作得宜的話,要成為富豪一族是絕沒問題的!

    有的將軍還有從駐紮地向民眾收取租稅的權利,這些稅收,並沒有繳回國庫,而是以軍資金的名義納人自己的手中。不過這並不違法,因為是朝廷賦予的權力。

    如此一來,造福了張俊和劉光世這兩個特別會斂財的將軍,他們將手中的權限發揮得淋漓盡致,而成了全國首要的富豪。張俊的莊園年產米六十萬石,足可以和大諸侯相比;而劉光世手中則有廣大的鹽田,完全獨佔了鹽的生產和販賣。

    這兩人和韓世忠的交情極差。

    「什麼嘛!這兩人只知斂財囤米,完全沒有戰鬥的意思!」

    所謂救國的戰爭,對他們兩人來說只是賺錢的手段,純正的韓世忠當然不以為然,但是,他手下也有部隊四萬人,要能讓兵士們吃飽,並且存下足夠的軍資金,這是一個軍團的經營者所必須的資質。

    「我可不是為了自肥,我這全是為了戰爭所備。」韓世忠這麼想。

    只不過,有的人不以為然,在高宗身邊的文官眼中,韓世忠和張俊、劉光世並沒有什麼不同。

    Ⅱ

    從中國的歷史上來看,高宗是宋朝中興的名君。但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積極的作為,只是在逃難時被舊臣推上帝位而已。甚至他的逃亡還曾經引得敵軍直驅長江以北。在他在位時,名將岳飛被殺害、和平條約成立,接著也等到了秦檜的死亡,到了這地步,高宗在國內再也沒有懼怕的東西,算是一個相當幸運的人物。

    當然,這是一面之辭。

    「腦袋裡面只有和平和逃走!」被人這麼譏笑的高宗以他過人的耐力再與來朝、確保了和平,也使國家再度富庶。子溫雖對他也有著諸多批判,但都是基於好意。

    子溫第一次拜見高宗皇帝是在六歲的時候,他是隨著父親到官中去的。

    當時皇帝命令子溫寫字,結果,他在比自己身體還大的紙上,迅速地寫下了四個大字——

    「皇帝萬歲」

    「這……這是……一個幼兒就有這樣的筆跡!他的將來一定不可限量!」

    高宗拍著子溫的背稱讚著,韓世忠一直到死都以此為傲。其實想來,這孩子也未免太大人樣了,只不過對自認無學的韓世忠來說,自己的孩子能夠在文學之道上被皇上所讚賞,這可是比自己的武勳來得更令人雀躍。

    「這樣看來,皇上應該不是暴虐的君主才是!」子溫哺哺自語。

    其實,不只是高宗一人,宋代三百二十年的十八代中,從未出過一個暴君。在中國史上,宋代趙家可說是最得民眾喜愛的一家了!

    高宗的父親徽宗皇帝,即以善良溫厚為人所知,很可惜,溫柔是不能拯救正處於水深火熱的國家、人民。

    徽宗乘著牛車被帶至北方囚禁的途中,見到路旁的民眾屍體,他不由淚流滿面不顧自賞著:「此乃余之罪也!此乃余之罪也l」聽到的人,都勸他振作起來,沒有人怪他。

    本來,秦檜在徽、欽二宗為金兵俘虜時,應該也被一起擄至北方才是,然而,他卻無事歸來。對於大家的質疑。他也完全沒有一點罪惡感。

    「我是殺了監視的金兵,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

    當然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如果是匆忙地逃出來,怎麼還會帶著妻子、僕從、家財、工具回來?而且,還沒有任何追兵?還在回國之後就以主和派領袖的身份出任宰相?大家推論的結果是:秦檜私下和金國定下密約,以促進和平為條件而獲得了歸國的許可。

    至於真的從死裡逃生的官人曹勳,帶出了徽宗要交給高宗的信。

    而這封信還是徽宗把身上扯下來的布塊當紙,用木炭沾水所寫成的——

    「如有清理中原之策,就槽將其實行,不須顧念我等。」

    徽宗在信中明白地表示,如果已有奪回國土的計策,不管什麼方法都要一試,不用在意他的生命。

    徽宗在位的時候,除了享樂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一直到他成了金人的虜國,才有了一點身為皇帝的自覺。只不過,太遲了!被流放到北方的徽宗,到後來既沒馬也沒車,只是在荒野中徒步前進,沒有正常的餐食,也沒有藥物和防寒外衣,最後帶了半盲的雙眼死去(西元一一三五年),享年五十四。當他的遺體被運回宋國,已是七年後的事情。

    子溫一家人所處的時代,正是宋朝最動盪不安的時候。

    宋漢族由趙匡胤建國金女真族由完顏阿骨打建國遼契丹族由耶律阿保機建國西夏黨項族由李元昊建國

    就是以上的諸民族,在東亞的大地之上治亂興亡。此後,女真族還在後世建立了清朝;契丹族則屬蒙古系、黨項族則屬於西藏系統。

    不論是在文化、經濟、社會制度、還是產業技術,宋朝都具備絕對優勢,除了火藥、刻板印刷、羅盤等改變人類歷史的發明續出之外,也開始以石炭為燃料,在料理法和農業上也有著飛躍的進步。米的生產量超過一億石,鹽、茶的產量也都超過一億斤,紙、陶器和織物的產量全都為世界第一。文人和畫家輩出,甚至第八代皇帝徽宗就是一個名家。只是軍事力量太弱,惟有用豐沛的財力來做外交籌碼。

    而滅遼侵宋的金國呢——

    女真族建立金國的最初,君主一族的完顏一家名君名將輩出。而且一族同心合力,讓這新興的國家急速地強大起來。

    「開國之初、家庭之間同心協心、大開門戶而無自私自利之心。」

    這是清朝史家趙翼對他們的讚譽。做為一個民族的指導者,去除私心私慾將全部的力量放在國家的發展之上,不由得讓後世的史家深深欽慕。

    「金之初起,天下之強莫過於此!」

    金的皇族們,在戰鬥之際都是身先士卒,以白刃與敵方交戰,這當然不是宋的皇族可以相提並論的,所以他們可以少量的士兵擊破大軍,壓倒四方的部族,不斷地擴大勢力。

    尤其是太祖阿骨打的四男——宗弼,他的驍勇善戰人盡皆知。在他的兄長宗望死後,兵權完全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由他負責統籌金兵的戰略立案和戰鬥指揮。

    宗弼當然是漢名,女真族之名為「UJYU」,本來女真族就沒有文字,若以漢文拼音的話,寫法為「刀刃」。從漢人看來,宗弼當然是侵略者,但說到他的神勇則不得不佩服。

    「四太子名震敵方,但卻為一英俊的男子。」這是梁紅玉對子溫說的話。四太子,也就是「第四個皇子」的意思。另外,他的兄長宗望本名為斡離不,人稱「二太子」,也是位不輸弟弟的勇將,又因他信仰佛教,所以又被稱為「菩薩太子」,可惜,他很年輕就病死了。

    宗弼最自豪的就是那支由三千騎兵所組成親衛隊,人稱「鐵塔兵」。

    說到「四太子的鐵塔兵」,可是會讓對方膽戰心驚,他們的一騎比得上宋兵十人。他們就像黑色的奔流:身穿黑甲冑、騎黑馬、舞長槍,只要一過戰場,留下的就只有敵人的屍體。

    而在鐵塔兵最前頭的,就是四太子宗弼。他的愛馬「奔龍」在《金史。宗弼傳》中也是有記載的,是金國最好的名馬。

    「既然他這麼強,應該一次也沒失敗過嗎?」子溫問道。梁紅玉笑笑回答:

    「別開玩笑了!四太子雖為英雄、鐵塔兵雖然厲害,但在黃天蕩之役讓他們幾乎全軍覆沒的,正是你的爹娘!」

    Ⅲ

    時序進人十一月中,回到京城的子溫終於見到了高宗。

    「彥直嗎?回來後的日子過得還好嗎?」

    「托您聖思!」子溫低頭回答。

    「你目前還是獨身吧?或是在離開臨安府之間有了良緣呢?」

    「不,為臣依然獨身!」

    由於當時的士大夫結婚多較遲,加上子溫的雙親也算晚婚,所以即使已經二十八歲了,他也不以為意。而且,他們父子倆一直為秦檜所忌,也沒有人會積極地提出婚約。

    「是嗎?那麼你現在就沒有家庭之累了!」高宗點頭說道。看來,皇上並不是要替自己說媒,子溫呆了一下,如果是皇帝說的媒,即使不喜歡大概也只有答應下來了。

    「其實,到金國的密探回來了……」

    自孫子兵法以來,漢民族的諜報戰相當地長遠,而積弱不振的宋之所以能和金兵長期抗戰,也是因為諜報戰長於金的緣故。在此時代稍後,金的要臣也曾對世宗說:

    「雖然我們也派遣不少諜報者到宋國,但依然不能詳知其內情;相對地,宋卻能正確得知我方實情,這相當不利於我方,希望能提高諜報者的待遇,以增加競爭力。」

    世宗點頭苦笑。這位金國歷史上的名君是否真有提高其待遇不得而知,但應該瞭解這個道理的。

    全國的人口約有四千萬人,其中七百萬為女真族;三百萬是契丹和渤海人,其他則全為漢族。宋的密探要潛入其中自非難事。

    「如果一個國家會因間諜而滅亡,那也是無可奈何,朕只要能公平對待漢族,自然不會有私通宋國的人,這才是正道。」

    也許有不少人會嘲笑世宗是「不知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實際上,世宗在位時,正是金帝國最安定充實的時候。而且,受他統治的漢人,甚至還將他和古代的聖王相提並論。

    在官中,高宗正對著子溫說明金國的情勢:

    「也許你也知道,全國在六年之前曾有過一場政變……」

    「是的,微臣知道!」

    在締結和平條約的十三年間,宋朝一直是高宗皇帝在位,然而,金人那邊卻有帝位的交替。紹興十二年,當時金的天子為照宗,七年後,皇族成員完顏亮即位,實際上,他的位置是通過弒熙宗得來的。

    熙宗十七歲即位,他自幼接受中國文化熏陶,宗干、宗說、宗翰等,具文武才能的皇族為其輔佐。二十四歲時,與宋講和成立,金成了支配中國大陸北半部的強大王朝。但是,好景不常,在一些賢能的皇族們陸續去逝、引退之後,熙宗就開始失去了節度。他本來就是聰明的人,推一的缺點就是喝醉酒會亂事,他還因此斬殺了一些皇族和大臣,最後,更因與皇后發生口角而將她處死。

    這樣的熙宗之所以還能安泰度日,主要是因為驍勇的四太子宗弼依然健在。宗弼是宋朝最為害怕的人,在與岳飛、韓世忠等死鬥之際,還能一時佔領杭州將高宗追趕至海上,其實力無可比擬。

    由於宗弼深知建國時的艱難,因此他最憎恨族中的內亂,宗弼死後,熙宗頓失依靠,他在反感和敵意的包圍網之中更為孤立,於是他的殺戮更深……

    就在這時,完顏亮登場,他是熙宗的堂兄弟,官拜平章政事,也就是宰相的一員。他在審慎評斷之後,領著一批同黨以白刃殺人宮廷,把一手握著酒杯的熙宗追到一個房間之中。

    「來人呀!武官!快來救朕呀!」

    這大概是他最後的吶喊了。完顏亮在他身上砍了十幾下,血和酒的氣味滿溢室中。

    這一年是金皇統九年,宋紹興十九年,也就是西元一一四九年。

    熙宗當時三十一歲,向來以團結自誇的女真族,竟也出現了弒帝的慘劇。

    完顏亮隨後即位,他較熙宗更富中國文化素養,是個頭腦敏銳、容姿端正的二十八歲青年。金國上下都對他有所期待,也就是說,大家希望他能夠振興外交和內政,成為金國從建國到安定的一個重大的轉機。

    然而,這分期待落空了……

    「聽說,目前的金國主乃是煬帝以來的暴君,性好殺人淫虐,除了殺害皇族一百五十人外,還將他們的妻女全部納入後官……」高宗的聲音充滿了嫌惡。在漢文化中,同族的男女相通即是亂倫,如果像是姦淫兄長的妻子、或是和堂兄弟的妻子相通等,簡直會被視為野獸般的行為。何況像完顏亮這樣大規模實行的。

    「朕並不知道金國主到底施行了怎麼的暴政,不過,他殺了許多皇族和重臣是千真萬確,從朕的立場來看,其實是額手稱慶的。」

    的確,將高宗的族人擄至北方的是金,而將初登帝位的他從大陸追趕至海上的也是金,甚至,在和談後,還要這個貴為宋朝天子的人向他們稱臣……這些全都是金軍之害,現在看到他們起內鬨,高宗當然要高興了!

    「不過,那個暴君的目標,恐怕依然還是南下,知道嗎?彥直!」高宗的聲音藏著深切的恐懼。

    「陛下,您是說……金兵可能會毀約展開侵略嗎?」子溫的聲音也提高了。

    如果高宗的想法只是妄想就好了,但從完顏亮的行為來看,還是令人有些不安。對著高宗蒼白的臉,子溫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和約,應也是金國所希望的才是,而且,微臣也不認為他們有片面毀約的理由。」

    「還需要理由嗎?對一個會弒君、殘殺族人、姦淫婦女的暴君來說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

    完顏亮在金國的惡形惡狀也許有被誤傳或誇大之處,但他的行為確實是超乎理法許多。

    「彥直呀!朕有事情要托付你……」

    既是皇帝的請托,子溫自然沒有拒絕的空間,所以他還是繼續聽下去。

    「必須要智勇兼備,而且是絕對信任的人,朕才會有這樣的請托。彥直,希望你能成為朕的耳目潛入北方,探查完顏亮的想法……」

    Ⅳ

    從高宗御前退出的子溫,因想得入神而在曲折的長廊之中迷失了方向。

    想到皇上所給予的密命,不但不能拒絕,而且安全什麼的保證可說完全沒有,若是不幸陷人金國手中,也只有沉默至死了!雖然死不足懼,但子溫不希望做無謂的犧牲。

    子溫是韓家的長男,上有母親,應以孝順母親及家庭祭祖為最優先才是,那麼該怎麼辦呢?想著想著,子溫覺得好像有一團人影向這邊走來。

    來人正是萬俟離,他後頭跟了十幾個隨從,子溫看了趕緊躲到紅色柱子後面。而一頭白髮的宰相則面無表情地從圓柱前面走過。

    萬俟離外表看起來和一般的老人沒什麼兩樣,不過,他卻是十四年前無故逮捕岳飛、並拷問、殺害他的兇手,他是那種冤殺了別人卻還可以淡然處之的人。這次,他回到宮廷的第一件事,就是剝奪秦檜之子秦煌的地位,還將他的家族自臨安府流放。

    秦煌半泣著離開臨安府,連看好戲的人都不由得覺得可憐。

    子溫的父母——韓世忠和梁紅玉的時代,可說是英雄輩出的世代,宋與金的智者和驍將連雲。相對地,為惡之人亦是成就非凡;送子溫都不得不承認,秦檜是個將一國化為私物的重量級人物。

    此外,萬俟離最可惡的,就是拒絕恢復岳飛的名譽。岳飛在獄中被殺,其後繼者養子岳雲被以共犯的罪名義斬首,一族皆受流刑、財產沒收。秦檜死後,一直有人向高宗皇帝提出恢復岳飛名譽的訴願。

    對高宗來說,殺害岳飛的全部責任都由秦檜所負,他也認為該恢復其名譽。岳飛的死和對其兄欽宗見死不救一樣,都是他良心上的刺。但萬俟離卻不這麼認為。他和高宗不一樣,萬俟離不能把全部的責任推給秦檜,因為當初下手的人是萬俟離,而且誰都知道他還是積極地殘害他的人。如果要恢復岳飛名譽的話,勢必會追及他的責任,因此他對此表示異議:

    「岳飛的名譽豈是可以如此輕易恢復的?此人一向反對與金的和平,若現在恢復他的名譽,金國會做何感想?莫過於懷疑本朝棄和平政策而去,也許會導致出兵相對的狀況呢!」

    高宗聽了之後,眉頭又皺了起來,再沒有比搬出「金國會怎麼想?」的論法來和高宗唱反調更有用的了!秦檜這樣,萬俟離也依樣畫葫蘆。對高宗來說,只要是會刺激到金國的事,都是他最不想見的。

    於是,恢復案就這樣石沉大海。

    這也是萬俟離在任內的最後「業績」,之後,他就以無為之治當藉口,佔著那個位置一直到老死。關於對他殺害岳飛的審判問罪,全都是他死後的事了!

    在萬俟離一行人離開之後,子溫吐了一口氣。本來他是沒必要躲避的,但如果被這個老狐狸套出天子的密命,那就不妙了。再怎麼說,萬俟離是不會把子溫的命放在眼裡的。

    當子溫要往與萬俟離相反的方向離去時,他才想到此處儘是他未曾見過的風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後,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在左前方,有一名穿著官服的人,他大概比子溫大五、六歲,一樣是身材高挺、相貌堂堂,子溫詢問了他的名號。

    「姓虞,名允文,字彬甫。」

    「哦,原來是虞彬甫大人!」子溫睜大眼睛。這是兩年前科舉合格的新進官人,曾至四川赴任,是「抗金名將」吳磷的秘書官。而他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曾經對高宗上疏:

    「秦檜,盜權十有八年,檜死,權歸陛下。」言明了秦檜生前高宗無權的事實。讀了此文後,高宗對作者感到興趣,所以把他從四川調回來擔任秘書丞,也就是宮廷書記官的工作。虞允文雖然是文官,但他卻在軍事上向高宗提出不少對金的防衛建言。

    「子溫,其實向陛下進言派你到金國的人,就是我。」

    看著虞允文,子溫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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