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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滅的局勢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圓沒有稜角,並不代表沒有個性。」

    知名的數學家暨散文學家R。R。伯曼說過這麼一句話,如果要在鐵達尼亞一族當中找尋這種個性的人,可能非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公爵莫屬了。他不像褚士朗帶有雙重人格的陰暗面,也不如哲力胥擁有做人的剛毅體魄,對他的評價向來是容貌秀麗但欠缺個性,無論在個性上或能力上都保持著均衡與調和,絕不可能像伊德裡斯那樣一身是刺。他能夠在短時間內從凱貝羅斯星域的挫敗重新振作,也是在聽了褚士朗的說法之後,將方修利的戰術自我消化之後所得來的;由此可見他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獨創力。以用兵能力而言,別人也形容他:「謀略遜於褚士朗卿,勇猛不及哲力胥卿」,總之對他一致的評語就是:無趣。然而鐵達尼亞四公爵當中最早闖出名號的往往是他,戰績凌駕其他三人,甚至連哲力胥也比不過他。亞歷亞伯特接受褚士朗的建議進而改變魏格特炮的用法,也許可以證明他的為人能屈能伸、度量寬大,不會被無用的競爭意識阻礙自己的進步。不管是身為最前線的武將,或者是後方經營者,他都展現了無庸置疑的的才能與功動。

    當代的藩王亞術曼雖然會將內心的想法向褚士朗傾吐,但也完全信賴亞歷亞伯特沉穩的手腕與人格,即便是凱貝羅斯會戰的敗北,也不施加嚴罰而是賦與他雪恥的機會。而亞歷亞伯特的表現也充分回應了他的期待,因此亞歷亞伯特在亞術曼的眼中,也許是四公爵之中評價最高的一位,甚至將他列入次任藩王的繼承人選。人類的器量與其地位之間的關係是相當微妙的,在某種地位才能出眾的人如果換了個位置也許變得一無所長。

    今年整個七月,亞歷亞伯特負責各星域鐵達尼亞支部的巡察,八月才返回天城出席每月舉行的最高會議。鐵達尼亞的組織模式雖然傾向無地藩王亞術曼獨裁的統治,但四公爵也不能因此怠慢基本的形式與儀式,否則未善盡義務者將視同放棄自身權利。

    ※※※

    褚士朗。鐵達尼亞公爵比亞歷亞伯特約早了十天返回天城,同行的邊境小國公主,也就是艾賓格王國的莉蒂亞公主驚訝於天城的雄偉,她仰望比自己高出許多的褚士朗發表感想:「我的國家很窮就是為了讓鐵達尼亞很富有,對不對?」

    這個小女孩所說的一字一句在在讓褚士朗聽了很刺耳,雖然痛苦同時也帶有快感,這也許就是自虐的一種,褚士朗想著想著愈覺得可笑。

    「宇宙為鐵達尼亞所有、鐵達尼亞所治、鐵達尼亞所享。」過去曾出現這句名言形容鐵達尼亞的富強,這應該是抄襲來的。「唯鐵達尼亞獨尊」也一樣,在過去的歷史當中,一定也找得到這句話的原型;只不過前者的原句「政治為民有、民治、民享」只是在闡揚一種理想,而關於鐵達尼亞的這句話卻是在敘述一項事實。

    鐵達尼亞的富強維繫於個人的責任與能力,褚士朗理所當然地如此認定,也認為這些財富並非藉由作法的搾取得來;然而當孩子肆無忌憚地道出實情之際,卻令聽者感到有點心虛。

    褚士朗的高階副官法爾密起初相當排斥「照顧小公主」這項沒來由的任務,但不知不覺間也習慣了這個工作,縱使嘴邊叨念個不停,仍然盡責地帶著小公主瀏覽整個天城,完全不像是當初那個策劃篡奪全鐵達尼亞的野心家。

    芙蘭西亞正在為小公主整理房間,她平時負責照顧小公主的生活起居,偶爾也陪她聊天。回到天城的褚士朗受藩王亞術曼囑咐,經手裁決幾項草案、製作報告書,成天公務纏身,只得留著芙蘭西亞獨自一人消磨時間,但現在陪伴莉蒂亞公主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慰藉。

    漸漸地,站在褚士朗身旁的一名十歲小公主開始大放異彩。也因此,返回天城的維爾達那帝國軍上將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公爵閣下來到同為單身的表兄弟府邸卻見到小孩之時,當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褚士朗把小公主交給芙蘭西亞之後,對著甫回國的表兄弟寒暄,招呼客人到接待室,亞歷亞伯特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如果我猜那個小女孩是你的私生子,所獲得的答案想必就是一拳吧,褚士朗卿。」

    「不,我會一腳踢過去,相同的問題我已經被問得數不清次數了。」

    「那她到底是誰?」

    「法爾密卿的未婚妻。」

    亞歷亞伯特一聽到這個回答立刻信以為真地瞪大雙眼,而褚士朗只是笑著擺手表示他在說笑,可見兩人之間還存有某種程度的幽默感。亞歷亞伯特理解後釋然而笑:「我懂了,不過想想十年後可有趣了。」

    十年後,法爾密二十八歲,莉蒂亞公主二十歲,兩人說相配其實也蠻相配的,但現在怎麼說都只是大人的玩笑罷了。

    「對了,法爾密卿的父親是否安泰?」亞歷亞伯特所指的是軍務大臣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褚士朗則略帶迂迴地回答:「我還不曾去採望過他的病情,你有什麼理由要提起他呢?亞歷亞伯特卿。」

    亞歷亞伯特一聽不禁躊躇了一會,結果還是答覆了褚士朗的問題。亞歷亞伯特最不擅長試探人心,反倒是褚士朗自認做了壞事。

    話說回來,亞歷亞伯特表示他所擔心的是軍務大臣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的去留,因為已經成了眾人關心的焦點。由於法爾密是褚士朗的高階副官,褚士朗對於亞歷亞伯特的這番話也相當在意,但他盡量避免深入這個話題。

    「沒有什麼好消息嗎?」

    「我也希望有,不然艾斯特拉得侯爵心理怎麼承受得住這麼大的壓力?」

    亞歷亞伯特生來善解人意。個性純真,藩王亞術曼認為他有所不足的也許就是這一點;伊德裡斯從不把亞歷亞伯特放在眼裡也是這個原因吧。

    無論如何,本回的一族會議主題應該是有關其他人物才是。哲力胥公爵之弟亞瑟斯伯爵不僅讓一度掌握住的方修利逃走,在拷問一名女子之際又遭到反擊,該名女子死亡,而亞瑟斯伯爵自傲的容貌也毀去大半,這項報告激怒了他的兄長。

    「舍弟的行事從不經過深思熟慮,所得到的結果也不光彩,簡直是鐵達尼亞的恥辱,叫我拿什麼臉去面對諸卿?」

    四公爵於藩王府的大廳聚會時,哲力胥的一番話正是為人剛直的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同時也拉不下臉在另外三名公爵面前示弱。

    因為亞瑟斯在身為兄長的眼中並不是一個值得疼愛的小弟,而是完全相反。於是事發後哲力胥將弟弟軟禁起來,等於是把在公私兩方面一直牽絆著他的累贅趁機甩開,但他不會輕言弒弟,因為他不能不顧他那溺愛弟弟到盲目程度的母親,然而哲力胥擺出強硬的態度以排除表兄弟們的臆測。

    「能懲罰鐵達尼亞的只有鐵達尼亞,舍弟失職,為兄必須負責,我一定好好處置亞瑟斯,在此求得諸卿諒解。」

    亞歷亞伯特和褚士朗交換了目光後接著答腔,想遏制硬漢的怒氣。

    「哲力胥雖認為令弟失職必須嚴懲,然事實倒還不至於如此嚴重,我也曾吃過方修利這個人的虧,相較之下,亞瑟斯伯爵的失敗只是一場兒戲罷了。」

    「是兒戲沒錯,但小孩玩火也有可能燒死大人,到時連後悔也來不及了,各位以為如何?」義正詞嚴,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毫無反駁的餘地。

    「藩王殿下聖意如何?」有人提出最關鍵的問題,提議者伊德裡斯的雙眼閃著辛辣的目光。四公爵中屬他的競爭意識最為強烈,這次亞瑟斯伯爵的失職在他看來正好是剷除哲力胥的大好時機。不過依目前的情勢而言,伊德裡斯不會刻意陷害其他三名公爵,如果他們自己掉進陷阱,他也不會阻止。此時,亞歷亞伯特答腔了。

    「藩王自然不樂意見到事情如此發展,不過藩王內心深不可測,我們不適合自作主張,唯一能做的就是靜待藩王殿下的裁決。」

    亞歷亞伯特的穩健對伊德裡斯而言是一種怕事主義,他正想開口嘲諷,一個比他響亮許多的聲音搶先半秒發出,那是哲力胥正用盡整個胸腔的力量在歎息。

    「藩王殿下絕不可能饒恕亞瑟斯的變態行為,這是我最擔心的。」

    「是耽美還是變態,純屬個人嗜好,然而一旦與權勢結合就可能成為像古羅馬皇帝尼祿那種暴君。」

    褚士朗舉出古代地球著名的暴君,自古以來,當權力的龐大與當權者的卑下間產生空隙之際,往往會藉由暴虐、淫亂與驕奢來填補,亞瑟斯也不例外。奇怪的是像尼祿這類人的思考行為毫無新意,就像單一的個性經過複製之後分配到不同的時代,每個時代的暴君的做法與想法幾乎如出一轍,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把鐵達尼亞的權力交付給亞瑟斯伯爵,他的兄長哲力胥的意見是對的,褚士朗決定投贊成票。

    Ⅱ

    四名公爵由大廳移往正式的會議室,依禮數將各自的軍帽置於席前的桌上,在等待藩王亞術曼來臨之前,四人彼此低語交談。亞歷亞伯特小聲與褚士朗討論亞瑟斯的失敗,不過話題卻變成:「鐵達尼亞擁有十萬艦隊,兵力有一千萬以上,應該沒有人敢與鐵達尼亞為敵吧。」

    有的!現今維爾達那宮廷貴族、以「流星旗」軍自稱的武裝混合部隊、以及前不久的艾裡亞市,鐵達尼亞的反對者仍然是有的,只是一個強壯的人也難免會得感冒或傷到手指,他們對鐵達尼亞的威脅僅止於此而已。也許有一天,反鐵達尼亞的諸勢力團結起來,在強而有力的指揮下所結領的軍隊前來向鐵達尼亞挑戰,對褚士朗而言,那樣的對象是具有相當的考察價值,但還稱不上迫切的危機。

    不久,藩王亞術曼列席,開始正式會議。會中自然提到了亞瑟斯。鐵達尼亞伯爵的事件,但四公爵又從藩王那邊得到最新的消息:被亞瑟斯伯爵飼養的食人魚攻擊而死的女子,其同伴為了向亞瑟斯伯爵復仇正往艾曼塔而去。

    「殿下的意思是靜觀其變嗎?」

    如果亞瑟斯伯爵是個連無賴漢都想殺的暴虐之人,那事情就毋須追究下去,這是鐵達尼亞常用的邏輯,即使是有能有為的人才也不例外。更何況是像亞瑟斯伯爵這樣的廢物,就連藩王也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吧。然而面對伊德裡斯的詢問,藩王做出否定的舉動。

    「不,對於鐵達尼亞任何一員的挑釁行為就是對於全鐵達尼亞的挑戰,無論挑戰的對象是何人,如果不慎重處理敵方的傲慢就有悖鐵達尼亞的威信。」

    藩王的視線掃過四公爵,最後停在哲力胥臉上,驍勇善戰的鐵達尼業硬漢彷彿被釘住般,魁梧的身軀動彈不得。

    「哲力胥公爵,這陣子可忙壞你了吧。」

    「微臣惶恐……」

    「何懼之有,即便不是鐵達尼亞的人,成年人所犯的罪過與責任都沒有理由要手足來承擔,如果有,那也必須由持有鐵達尼亞姓氏的全體人員一起分擔,如此一來,除了哲力胥公爵以外的其他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伊德裡斯不自在地稍稍挪動身子,感覺自己的傲氣活活被釘死了。藩王亞術曼以眼角瞥了他一下,接著默不作聲翻開手邊的文件,手指無聲地掃過數張紙,視線最後停在某一頁,然後以不變的姿勢作出宣告。

    「宣旨!亞瑟斯伯爵即刻離開艾曼塔惑星,留滯天城,不得抗旨,諸卿可有疑異?」

    四公爵聽完這項宣佈,四人順應各自的個性,臉上浮現算不上善意的表情。亞瑟斯伯爵害怕遭到報復,必定希望逃到安全的場所,而藩王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四人當中,尤其以哲力胥顯得忿忿不平,覆著灰色軍服的厚肩不住地顫動。就算是藩王不再追究,但四人當中與亞瑟斯血緣最濃的就是他了,想到自己身上也流著和弟弟一樣頹廢的血液,實在是天大的恥辱,雖然想說反對也說不出口,因為他還不至於駑鈍到讀不出藩王的思慮。藩王早就計算好了,亞瑟斯伯爵在前往「天城」的途中必定會遭受復仇者的襲擊。

    例行會議也如往常例行結束,會後藩王傳喚褚士朗來到藩王專用的展望室,褚士朗也藉機確認藩王真正的意圖。

    「那麼假設亞瑟斯伯爵遇害,您準備命令誰去討伐加害者呢?」

    「你認為誰適合?」

    藩王以反問的方式作答,褚士朗想也不想地表示:「四公爵當中,以伊德裡斯卿最合適。」

    「哦……」藩王反而沒有立刻回復。「褚士朗卿,亞瑟斯卿就是讓手中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才會惹禍上身啊。」

    「是的,那個方修利不斷從我們的掌控之中脫逃,以後可能更難對付。」

    「這個人與我們一族似乎有種奇妙的緣份。」

    「您說的對……」

    「只不過這種緣份只是兩條線瞬間的交會罷了,凡是拒絕鐵達尼亞勸誘之人,無論是誰都必須全力將之抹殺,你認為呢?」

    「是……」

    兩人腳底的地板由透明的陶磁所製成,一層又一層形成大氣與外太空的分界線,遙遠的彼方只見維爾達那帝國的首都利提沙惑星發出青綠帶著白條紋的花色,點綴在銀河之中。「天城」正如其名屹立在天之上,腳踩地上統治者維爾達那皇帝的寶座,象徵著社會地位的關係。

    「對了,褚士朗卿,我不明白你先前為何刻意推薦伊德裡斯擔任護衛亞瑟斯伯爵呢?」

    褚士朗並沒有立即回應,而亞術曼細長的雙眼透出劍尖般的目光緊盯不放,逼得褚士朗只有作答。

    「伊德裡斯卿身為維爾達那帝國近衛軍團司令官,他代表了鐵達尼亞的利益,正好處在一個能夠睥睨反鐵達尼亞勢力的位置。」

    「所以?」

    「假如國防部長艾斯特拉得侯爵有二心,伊德裡斯卿的離開對他而言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艾斯特拉得並不打算一舉揭竿起義,但他與宮廷貴族往來密切,不斷演練計劃企圖消弱近親衛軍團的力量。

    「哦,褚士朗卿,照這麼說來,你是指艾斯特拉得侯爵、也就是我的異母兄長的想法與行動很接近宮廷貴族們嗎?」

    「我的異母兄長一定很不甘心吧,自己居然被認定和宮廷貴族那群人是一丘之貉。」

    「微臣所指並非艾斯特拉得侯爵,而是那群宮廷貴族才會採取行動,他們會依自己的利害關係來解讀情勢,必定會輕舉妄動。」

    原本睜開的雙眼瞇得更細,更掩飾了瞳孔的情緒,無地藩王亞術曼盯著褚士朗,褚士朗只覺得自己的神經被挫平了。

    「原來如此,那群宮廷貴族無庸置疑地會受我們的笛聲擺佈,然而在他們手舞足蹈之際,我的異母兄長也會隨之起舞嗎?」

    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並非愚昧之人,縱使維爾達那的宮廷貴族們如何唆使他反叛無地藩王,他也不會輕易言聽計從;此時話題不知不覺成了討論如何應對艾斯特拉得侯爵。

    「殿下,微臣有幾點理由,斗膽請求進言。」

    「嗯,說吧。」

    得到藩王允許後,褚士朗開始發表意見。第一,且不論艾斯特拉得侯爵如何反應,如果宮廷貴族們真是受到他的慫恿,屆時便能根據這項罪名肅清這群宮廷貴族;第二,假如艾斯特拉得侯爵對於他教唆宮廷貴族的事實保持沉默,就能進一步追究其相關責任;第三,若是艾斯特拉得侯爵將宮廷貴族鼓勵他叛變一事通報藩王,就能馬上證明他絕無二心,怎麼做對鐵達尼亞都毫髮無傷,只是累了伊德裡斯卿而已。

    褚士朗說完,藩王亞術曼將懾人的視線投向地板陷入沉思,相對地褚士朗仰望天花板,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

    「好,我就採納你的意見。」

    不一會兒,藩王亞術曼做下決定。褚士朗只是機械性地行禮,抬頭只見自己的灰色軍服正映人藩王的眼簾。

    「不過,我對於艾斯特拉得侯爵要使用第四個手段。」

    「第四個手段?」

    「想不到褚士朗卿會意料不到,不過你已經提出了十分周詳的方案,相當好。」

    褚士朗再度向藩王行禮,此時他才明白自己欣賞那個窮國小公主的原因何在,因為她的坦白是來自無關乎政治利益的直率。面對藩王之際的會話往往充斥著算計與疑惑,因此他更需要那份率直當做一種精神上的解毒劑。褚士朗回顧自己十歲的時候,已經意識到自己是鐵達尼亞一族的主流,效忠藩王、成為藩王眼中有為的人才、一舉一動都必須以鐵達尼亞的利益為前提,即便是小孩子也不能因個人的妄動而損害一族,凡事必須謹言慎行,得在腦中不斷重複地思考、思考之後才能發言,一旦出錯,一生與家族就完了。

    此時褚士朗趁機將來自邊境小國艾賓格的活潑小公主一事向藩王提起,警戒心強的亞術曼乍聽之下,一時也不知所措,只好側著頭等褚士朗說完他的要求,而這件事對鐵達尼亞而言其實是相當微不足道的。

    「藩王殿下,如果那個小國還不清債務的話……」

    「褚士朗卿,你準備代勞嗎?」

    「視情況而定。」

    「你的嗜好也真奇特。」無地藩王亞術曼淡淡一笑,其中絕對沒有惡意,但在褚士朗看來,藩王的笑是深不可測的。「以對方的年齡要談戀愛還太早了,但如果你喜歡,孤身為族長也不便干涉,追求真愛的勇氣對鐵達尼亞也是必要的資質。」

    褚士朗無視藩王的揶揄,必恭必敬地將他所顧慮的幾項重點逐一報告以便取得藩王的許可。第一,莉蒂亞公主的教育問題;第二,褚士朗公爵成為其法定監護人,此外艾賓格王國的債務由褚士朗負擔,王國則以一百年分期付款向鐵達尼亞還清;而且艾賓格王國一切事務均由褚士朗經手。

    「十五年後,也許會有外來的優良血統進人鐵達尼亞,近親通婚只會讓基因更混濁罷了。」

    亞瑟斯伯爵就是最好的例子,褚士朗心想,雖沒有說出口但無地藩王亞術曼也能理解他的意思。正確說來,是褚士朗心裡明白自己所說的暗喻,他成功誘導藩王做反向思考,伴隨成功而來的自我厭惡感只是此時的一種副作用罷了。一旦藩王拒絕,那個邊境小國與小公主的命運就會像一艘漸漸駛向無底黑洞的小型太空船,就算被誤會也要將計就計以取得藩王的好感。

    「好吧,就隨你去吧。」

    藩王的一句話讓褚士朗整天下來頭一次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因為他的身旁多了一個國家和十歲小公主的陪伴。且不管藩王與其他人是做何想法,他自己是不可能跟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談戀愛的,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從莉蒂亞公主的身上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未來。

    Ⅲ

    接到藩王亞術曼的命令後,國防部長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在鏡子裡看到一個神情頹喪的自己,他心裡有著對藩王的不信任感,而自己也懷有鬼胎。雖然目前異母胞弟間未掌握到整肅自己的借口,但也不能因此鬆懈。

    藩王亞術曼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且是皇帝面前槍殺了宰相,就算對像換成了國防部長,他也絕不可能手下留情。兩人雖生為親兄弟,但鐵達尼亞一向是大義滅親的。自從第二代藩王諾利把父親奈威爾逼死之後,鐵達尼亞便持續著以相同的殘酷手段來對付內外部敵人的傳統。然而這一切既然能夠加強一族內部的團結與統一,艾斯特拉得也不曾抱持過任何質疑。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現在自己未被選為藩王,價值觀便出現裂痕,為了鐵達尼亞鞠躬盡瘁,也建立了不少戰功,到頭來卻得屈居在異母胞弟亞術曼的下風,這豈不太沒道理了嗎?他對亞術曼的不滿是來自於不合理的憤怒再加上野心,那是被兒子法爾密所煽起的野心,不久前他才確認自己的野心,不知亞術曼是否已經察覺。

    艾斯特拉得壓抑著動搖的心,歸順於異母胞弟的藩王之下,將兒子法爾密送到「天城」,美其名是擔任褚士朗公爵的高階副官,事實上是當人質,不能做任何反抗或抵抗。然而這麼做並不會損及國防部長的自尊,當伊德裡斯公爵離開帝都的期間,監視宮廷的任務便委託艾斯特拉得侯爵,法爾密也能在休假日回來與父親相聚,一切有如往常一樣,只是其中多了一些小小的改變。

    近衛軍團總司令伊德裡斯。鐵達尼亞公爵離開帝都遠赴惑星艾曼塔,其間近衛軍團的指揮權便落到國防部長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手上。當這項人事命令一發佈,維爾達那宮廷與政府之間如同小草在風中搖晃一般,部份的人心不斷騷動著,他們只知道這是個好時機,卻絲毫不曾察覺到自己正配合著他人的音樂在起舞著。

    於是一天夜裡,維爾達那宮廷貴族當中反鐵達尼亞色彩最濃的四人連袂造訪艾斯特拉得侯爵的宅邸。他們已做好萬全的準備,也想好了訪問的借口:其中一人的兒子在國防部工作,希望得到侯爵的提拔。這種情形在維爾達那帝國早已司空見慣,而那人的兒子也的確很想得到陞遷的機會。

    緊接著他們開始對負責招待的主人艾斯特拉得。鐵達尼亞侯爵進行遊說與煽動,貴族們一行人告訴艾斯特拉得:你才是鐵達尼亞一族之長,本來無地藩王的位子應該是你的才對!他們策動著他們的陰謀,掩飾打倒鐵達尼亞的意圖,發表了以下的談話:「我們不認為現在的藩王無法有所作為,對皇帝陛下鞠躬盡瘁恐怕也是白費,只有緊緊跟隨文斯特拉得侯爵閣下,我們的未來才有希望,為了閣下與我們共通的利益,任何事情我們都願意做!」

    聽他們說得口沫橫飛、口乾舌燥,艾斯特拉得在一旁連一句承諾也不給就將客人請走。不請自來的訪客們難掩失望之情拜辭而去,房間就在二樓會客室隔壁的法爾密對於父親的應對不太苟同:「父親大人,您不能就這樣把他們趕跑呀。」

    法爾密的聲音與表情帶有深刻的危機意識,艾斯特拉得皺起眉頭,剛才與客人酒過三巡,國防部長的身心已經浮在酒精的雲氣之中,他呼出一大團酒氣,老大不爽地聽著兒子說話。

    「這是陷階,聰明如父親大人應該不會不知道才對,您自己也常說維爾達那那群宮廷貴族是不可靠的,難道您忘了嗎?」

    國防部長不滿的水位開始上漲。

    「這還用你說,這是藩王早就設計好了的圈套,把伊德裡斯從帝都調走,好讓那群宮廷貴族有機可趁、原形畢露!你不是也瞧見我把他們都趕跑了嗎?」

    「就這樣嗎?」

    「難道還能怎樣?」

    「父親大人,您太淺薄了!」

    法爾密大叫,對父親的短視讓他不禁失望地吶喊,他從不覺得父親是無能的。無論是做為一個軍人或行政主管,父親總能交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而且他也相信今後也是如此,難道說他錯了嗎?也許就是因為父親不適合藩王的地位,所以他才無法成為藩王的不是嗎?

    正當法爾密內心令人不快的疑惑蠢蠢欲動之際,他的父親再次以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住口,你懂什麼,閉上你的狗嘴!」

    艾斯特拉得嘶聲怒吼,他很珍惜兒子的霸氣與潛力,也因此在反叛的認知上被兒子以一句「淺薄」駁回令他感到相當沒面子。異母胞弟藩王也好,四公爵也罷,就連自己的兒子也瞧不起自己,一想到此,艾斯特拉得頓時失去了理性,以紊亂的語氣、歇斯底里的口吻衝著兒子的面大吼:「你好大膽,敢指責我的不是?太歲頭上動土!我在你出生前可是鐵達尼亞的鎮國之寶呢!」

    「父親大人,您這麼做就是自己將自己通往未來的大門給封死而已,請求您讓我處置那群宮廷貴族吧。」

    父親氣的是兒子的語氣呢還是談話的內容?也許連當事人都不明白吧。

    「少囉嗦!不要再說下去了!」

    看到激動的朱泥塗滿了父親的臉龐,法爾密。鐵達尼亞子爵終於明白自己的錯誤,他為了修正父親的失敗,反而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他瞭解父親內心一直以來所累積的壓力,也許他第一個動作應該是以哄小孩的方式撫慰父親的情緒來平息這場風波,敏銳的他終於察覺這一點,可惜人生經驗的短淺阻礙了他自身的才能,短短五十秒的時間讓法爾密錯失了最好的時機。最初成功地煽動了父親,使得他自大得以為這次也能如法泡製。

    「父親大人,非常對不起,我話說得太沖了,能否請您再聽聽我的想法?」

    一聽法爾密低聲下氣地乞求,正怒氣沖沖地走下樓去的艾斯特拉得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但身為一家之主很難立刻拉下這個面子。

    「明天吧,明天再說吧,等明天我再聽你講。」

    內心欣喜於重新確立了父親的尊嚴,艾斯特拉得忘了自己的醉意而邁開大步走下階梯,然而這個舉動卻奪走了他的明天。等不及到明天再說的兒子伸出手想拉住父親,兩人的姿勢如他們的想法一樣完全不咬合,結果兒子的手撞上了父親的身體,父親一腳踩空,頓時天旋地轉;艾斯特拉得聽見兒子的叫聲從下面傳來,整個人擺脫了重力,只聽到一聲鈍響,短暫的疼痛貫穿全身,所有的顏色與光彩由艾斯特拉得的五官逐漸消褪,一去不復返。

    經過兩百秒的悵然若失,法爾密勉強取回身心的自主權,踉踉蹌蹌地走進別室,坐在直通「天城」的銀幕對講機面前。

    「請找褚士朗卿,我是法爾密。鐵達尼亞子爵,有要事商量,務必接通。」

    高階副官有急事聯絡長官是完全不受阻礙的,很快地法爾密便與褚士朗連上了線。

    Ⅳ

    褚士朗。鐵達尼亞到今天才明白自己的想像力是有限的,近乎虛脫的法爾密臉色蒼白地將整個事件過程描述完畢之後,目光渙散地直盯著畫面的遠方,褚士朗明白十八歲的年輕人已經承受不住過大的壓力,於是命令他先回房休息,緊接著與藩王亞術曼取得聯繫。

    國防部長艾斯特拉得侯爵的死法實在相當可笑,然而除卻他自身的不光彩,他的死亡其實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而這項意義正突顯出鐵達尼亞之所以成為鐵達尼亞的理由。

    聽完褚士朗的報告後,藩王亞術曼已經無法保有一貫的冷靜,他輕輕地搖頭,重重歎了一口氣,在得知艾斯特拉得侯爵是從樓梯上摔死這個消息之後。此時的他和家有一個不肖胞弟的哲力胥心情應該是一致的吧,但很快地他又恢復原有的神態。

    「褚士朗卿,你打算做何處置?要以弒父的罪名審理法爾密卿嗎?」無地藩王的問題撩動了褚士朗內心意想不到的情緒,那不是憎惡,卻很接近憎惡,族人的生命與命運在亞術曼眼中難道只是一場鬥智遊戲的棋子而已嗎?

    「前些日子,藩王殿下曾表示要對國防部長採取第四個手段,今日之事也早已在您的預測之中嗎?」

    無地藩王一聽,嘴邊勾勒出微妙的角度。

    「褚士朗卿,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要我先解開你的疑惑嗎?」

    「……微臣失言。」

    「罷了,我也不樂意見到這種結果,這是突發狀況,我當初預想的是國防部長為洗刷自己的嫌疑會主動告發維爾達那的宮廷貴族們,甚至加以逮捕或追殺。」

    亞術曼的回答完整,思路有條有理,卻莫名地引起褚士朗的不滿,藩王則繼續說:「更正確的說法是我一直在期待。」

    「您的期待就是國防部長會在其子的阻止下打消原有的念頭嗎?」

    「這就得另當別論了,應該說我只是期待當初與我競爭藩王寶座的人至少會有這番器量,能夠當機立斷處決宮廷貴族們以保住自身的安全以及鐵達尼亞全體的利益。」藩王不經意地揪著軍服的衣領。「我們好像把話題扯遠了,回到先前的問題吧,褚士朗卿,我想知道你會如何處置法爾密卿。」

    「我反對公開審判法爾密卿。」

    藩王並沒有特別強烈的反應,僅是動了一下眉毛看著褚士朗,要他說明理由;褚士朗調整呼吸之後解釋道。

    「首先,如果以弒父的罪名指控法爾密卿,那麼以宮廷貴族為首的反鐵達尼亞勢力將舉杯額手稱慶,他們稱鐵達尼亞是被詛咒的血腥一族,且不論事實如何……」

    褚士朗略微提高了音量,對於這種笑話過份認真的藩王臉上的表情嚴肅得令他抵擋不住。

    「……微臣以為沒有必要讓他們到處散播這種謠言,第二點,法爾密卿雖然犯了錯卻仍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失去他同時也是鐵達尼亞的損失,根據以上兩點還請殿下聖裁。」

    「鐵達尼亞的損失嗎?」亞術曼的語氣並非表示接納,而是一種嘲諷,但他並未深究下去。「我接受褚士朗卿的見解,那麼你認為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呢?」

    「對外宣佈艾斯特拉得侯爵意外由階梯摔死,死因是他打算將宮廷貴族們的叛意通知藩王殿下,一時心急腳底踩了個空,如此一來……」

    「就能趁機整肅那群宮廷貴族了是嗎?嗯,好吧,這麼做鐵達尼亞並沒有損失,在肅清宮廷貴族的同時,掩人耳目的善後工作就交給法爾密卿去辦吧。」藩王的音調多了一層嚴峻的語氣。「如果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那麼你視法爾密為鐵達尼亞不可缺少的人材這項說法,我就無法苟同,交給法爾密去辦,我堅持。」

    「遵旨。」褚士朗低喃著,不可能再叫藩王做出更大的讓步了。

    「褚士朗卿是聰明人,而我也不覺得自己駑鈍,只是這次的偶發事件違背了我們原先的預測。」藩王吐出自嘲的微粒子飄蕩在空氣當中。

    「人類的智慧是有限的。」

    褚士朗雖然認同這個邏輯卻閉口不談,對於把他當成老師一樣、自己則像個學生般喜歡辯論的藩王以及默默承受的自己,他都感到厭惡。打從一開始他已經預知藩王的心意,結果仍然主動提議將艾斯特拉得侯爵逼到死角,實在教他不得不唾棄這樣的自己。

    ※※※

    翌日,伊德裡斯在啟程之際前來告別,褚士朗在簡單的寒暄之後,詢問伊德裡斯在技術層面上會如何完成他被賦予的任務。

    「設下陷阱嗎?」

    「那當然。」

    伊德裡斯公爵答道,帶著刻意挑釁的目光,四公爵當中最年少的伊德裡斯正以他的眼神透露出尖銳的稜角。

    「雖然沒什麼新意,但我保證我所設的陷阱效果是最好的,藩王所希望的是丟出一顆石頭能夠擊中兩隻鳥,身為鐵達尼亞的一員自然是順著藩王的旨意努力完成任務了。」

    褚士朗已經明白伊德裡斯的做法,表面看來是保護亞瑟斯,事實上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暗殺亞瑟斯,然後再消滅方修利等人。的確沒什麼新意,但這不代表伊德裡斯沒有才能,而是客觀環境使然。為了一族只有被迫去收爛攤子,伊德裡斯心裡總不是滋味,因為成功不會得到獎賞,而失敗的狀況在他身上更不可能出現。也許伊德裡斯會利用這個機會往上爬,鞏固自己的地位,外表雖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但身為鐵達尼亞重臣的內心世界是不會如此輕易就讓外人探知的。

    「總之希望你路上小心,伊德裡斯卿,祝你一切幸運。」

    褚士朗禮貌性地伸出手,伊德裡斯則冷淡地輕握住。

    「感謝你的祝福,這次的工作我實在接得心不甘情不願,也不知這是誰出的餿主意。」

    伊德裡斯。鐵達尼亞公爵的語氣裡散發出冷漠的惡意,拍手後便聳聳裹著灰色軍服的肩頭,昂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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