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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霸王爭雄

作者:田中芳樹

    Ⅰ

    星歷四四六年五月一日,鐵達尼亞一族的會議在欠缺溫馨與親愛的氣氛中進行。這並不奇怪,眾人皆知鐵達尼亞的團結不需要情愛,他們還不至於軟弱到必須以親情或人情來要求族人,軟弱正是鐵達尼亞內部最忌諱的人性缺陷。四名靠在黑檀木製會議桌旁的男子身著灰中帶金的軍服,眉披灰色短大衣,灰色的軍帽就擱在桌上,只有左胸的階級徽章點綴出如同紅矮星一般的色澤。

    此四人全擁有鐵達尼亞的姓氏,代表他們就是五家族的家長,不在場的第五人正是第八代無地藩王亞術曼。四人十分年輕,沒有一個人的年齡超過三十歲以上,他們是鐵達尼亞中的鐵達尼亞,集專貴的血統與權勢於一身的宇宙霸王一族。

    二十七歲的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外表俊美,但他那秀麗的輪廓反而無法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父親曾經形容他的相貌如同「無名的雕刻家為了討好富豪夫人而刻意美化的石像」。

    「亞歷亞伯特?哦,他是個美男子。」

    意見就僅止於此,由此可見他個性平平,說好聽點算是表裡如一吧。泛著亮光的金髮、藍灰色的眼眸、身材高大勻稱的他今天臉色略微蒼白,看來意氣消沉。

    相形之下,同為二十七歲的褚士朗。鐵達尼亞的外貌比較起亞歷亞伯特則顯得普通,體格也無特別之處。但是同為褐色的頭髮與瞳孔卻泛著奇妙深沉的光芒,這個強烈的印象甚至讓人覺得他比亞歷亞伯特來得更為俊美。他一列席就習慣性地讓右手撫在膝蓋,左手在桌上彈著手指,盡量不發出聲響,這是呼應他腦細胞活動節奏的動作。他與亞歷亞伯特是表兄弟,不過這層血緣關係事實上更為複雜。

    哲力胥。鐵達尼亞體格魁梧,容貌粗曠,充滿獨特的氣質與魄力,堅毅的下顎蓄有短鬚,讓他看起來比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來得更年長,這是他最得意的偽裝,實際上他還比他們小一歲。強而有力的目光與嘴角等於和脆弱絕緣。就外表來看,他甚至可以立即登上鐵達尼亞盟主的寶座,直徑有褚士朗五倍粗的手臂交叉在厚實的胸前。

    伊德裡斯。鐵達尼亞是四人中最年輕的一員,今年剛滿二十四歲。這位外表幾乎可以凌駕亞歷亞伯特的貴公子給人一種全身是刺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銳氣過於突顯而破壞了人格的協調感。也由於他相當在意自己身為五家族之中最年輕的家長,根本無法忍受別人的輕視,克服這種心結的方法有兩種,一是積極上進,二是貶低他人,後者就如同今天的情形。

    「亞歷亞伯特卿,您臉色不太好看,有什麼煩惱嗎?」

    聽伊德裡斯這麼一問,亞歷亞伯特的眉毛扭曲了一下,卻繼續保持緘默。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亞歷亞伯特卿,您完成了鐵達尼亞家創業以來絕無僅有的豐功偉業,慘敗給一個都市艦隊。」

    跟著答腔的哲力胥語氣粗重,在這種情形下自然充滿了嘲弄的意味。褚士朗則默不作聲,以看好戲的目光盯著亞歷亞伯特線條姣好的耳朵發紅。對亞歷亞伯特而言,比起另外兩人的冷嘲熱諷,褚士朗的沉默更讓他在意,於是他不悅地咕噥一聲,深呼吸之後,將上半身靠向右座的褚士朗。

    「你怎麼這麼冷靜?事關我們鐵達尼亞的威信,甚至政權即將受到考驗。」

    「我們?」

    褚士朗刻意強調,雙眼輕泛起一陣無奈的小小漣瀝。

    「不是我們,只有你,這是你個人的失敗,亞歷亞伯特,請使用單數,鐵達尼亞是不敗的,你的失敗並不代表鐵達尼亞的失敗。」

    褚士朗這段話正中亞歷亞伯特的痛處,酸與鹽的味道在亞歷亞伯特俊美的臉龐上擴散開來。

    哲力胥。鐵達尼亞笑得連魁偉的體格也跟著晃動,伊德裡斯。鐵達尼亞更是大咧咧地從歪斜的嘴唇吐露出斷續的笑聲,為他們製造笑料的褚士朗。鐵達尼亞反而帶著一臉無趣的表情,將視線落在灰色的軍帽上。他覺得自己的言行與所形成的結果都相當無聊,他是鐵達尼亞人,也是唯一不刻意渲染這個事實的鐵達尼亞人。

    亞歷亞伯特才想開口,表情立刻塗滿了敬畏與緊張的單色色彩,因為他的視線捕捉到厚重的桃花心木門扉邊的人影。

    「藩王殿下……」

    四名青年站起身,盡量不使椅子發出聲響,同時向一族的盟主致意,挺直背脊,右手握拳貼在左肩上做出鐵達尼亞的敬禮方式。

    銀髮的無地藩王亞術曼。鐵達尼亞全身散發出宇宙霸王的氣魄與風度,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姿態登上權力的主位。

    這四年間,鐵達尼亞五家族的家長相繼更迭,除卻藩王亞術曼以外的四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相對來說,當此四人的父親還在世時,亞術曼是五家族家長之中最年輕的一員,也因此無法得到年長者完全的信賴與尊敬。為了統領威懾年長者們,想必銀髮的亞術曼也費了不少心力,幸而為時並不長。但由於鐵達尼亞領導階級的世代交替過於頻繁,因此有很多人懷疑其中可能有幕後黑手在主導這一連串的事件。鐵達尼亞的歷史發展至今,一直刺激著人們的想像力。然而,只要鐵達尼亞的霸權存在一天,真相絕對得不到公開澄清。

    坐在主位的藩王亞術曼擺出第一個手勢,四名年輕貴族便解除行禮姿勢坐回原座,諸如「大家好」之類的問候語並不屬於鐵達尼亞的家風。隨著第二個手勢,他所面對的牆壁浮現矩形的白光構成畫面。

    畫面映出一名青年的肖像,年齡約和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同輩。

    臉部略微削瘦,並將豹皮花紋的薄圍巾當成印花大手帕綁在紅蘿蔔色的頭髮上,身穿黑色的套頭薄毛衣配上深棕色的軍服,繡在星際都市聯盟統一軍服右胸的編號顯示出此人所屬的城市。○一七七代表他就是艾裡亞市的市民。

    「這男人看起來有氣無力的。」

    哲力胥。鐵達尼亞陳述個人意見,頓時現場籠罩著一般哭笑不得的氣氛。

    「就是這個看起來有氣無力的小伙子讓鐵達尼亞嘗到敗果,順帶說明,這個人今年二十八歲,比在座諸卿年長。」

    無地藩王亞術曼有意無意地提醒用兵最忌低估敵人。聽到「敗果」一語,亞歷亞伯特面部略顯蒼白,他不禁想開口為自己辯白,無地藩王以目光制止他,接著勸誡道:

    「亞歷亞伯特卿,失敗的事實不必掛在心上,勝敗乃兵家常事,只希望你不要捨棄正視失敗的勇氣。」

    「謝藩王殿下,微臣謹記在心。」

    亞歷亞伯特表現出幾近卑躬屈膝的姿態,在藩王面前動氣是鐵達尼亞人的大忌,歷任藩王雖然作風不同,為臣者仍必須謹守基本上的禮節,已經有許多因一時衝動而垮臺的前車之鑒。

    Ⅱ

    這一年四月的「凱貝羅斯星域會戰」當中,鐵達尼亞軍隊的司令官正是亞歷亞伯特公爵,他所動用的兵力之龐大令人難以想像對方其實只是區區一支都市艦隊。

    基本戰術運用上絕對沒有出錯,翻開地球古代史,愛德華皇太子或者華倫舒泰等軍事指導者都是集結、編製並組織大量兵力,給予充分補給,以正面攻法運用這股兵力而取得勝利。西元十七世紀前半的華倫舒泰雖有能力動員不僅十萬,甚至二十萬的兵力,但當時的德國都市人口都不超過四萬。

    首先鐵達尼亞在艦隊的質與量上便完全壓倒敵人,鐵達尼亞人明白取得武力的首要目的便是達到嚇阻的效果。在艦艇的速度與火力、乘員的熟練度、領導高階的指揮能力等無論在硬體與軟體方面,鐵達尼亞已經遠遠將其他國家拋諸腦後。

    只要維持這項優勢,鐵達尼亞就能保持不敗。

    亞歷亞伯特本身十五歲第一次出征,二十五歲取得維爾達那帝國軍隊中將地位,前年進升上將,三十歲罵定成為大元帥,就鐵達尼亞五家族的家長而言,可謂平步青雲,一路順風。五家族的家長身兼帝國公爵與貴族院議員,享有免稅與免拘拿特權。鐵達尼亞儼然是維爾達那帝國內的獨立國家,旗下兵團也是帝國軍最精銳的部隊。

    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在經過充分準備後浩浩蕩蕩地出征,他自己也明言在先:「這是一次全副武裝的遠足活動。」可見他自負能夠大獲全勝,說他輕敵未免過於苛刻。因為艾裡亞都市艦隊的司令官方修利以出人意料之外的戰術擊潰鐵達尼亞的無敵艦隊,這項奇策源自魏格特炮的運用。

    魏格特炮取自發明者的名字,為一種電磁彎,卻無法重複使用,屬於用過即丟的兵器。在非磁性的子彈後部裝上導電金屬,再輸入大量電流讓金屬瞬間蒸發,製造出一個膨脹的磁場,藉由強力火藥的引爆,在加速器內部磁場方向與之相反的金屬軌道頓時受到左右擠壓,於是相反的兩磁場如同兩條以相反方向擠壓的彈簧急遞壓縮,幫助子彈以驚人速度發射出去。

    標準規格的魏格特炮身長十公尺,炮口直徑寬四十六點五公分,可將巨大的鈾二三八子彈以每秒一百五十公里、時速五十四萬公里的速度發射出去。不但來不及防備,更有可能一顆子彈便完全破壞一艘戰艦。但發射子彈的反作用力也使得炮身無法繼續使用,因此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使用這個一擊定江山的武器。

    除非炮戰勝負即將分曉,如果不是給敵人最後致命的一擊,或是企圖起死回生扭轉敗勢的話,反而喪失使用這項武器的機會與意義。

    聰明的兵法家無須使用魏格特炮便能在前一階段確立勝基,魏格特炮的破壞力不僅炮身,有時連炮座與搭載的戰艦本身也會受到波及,如同傳家寶刀非到必要之時不可輕易使用。

    但是方修利反而大量使用,六百艘小型炮艇各搭載一門魏格特炮,其中有些是經過製造出廠,有些是從中古貨市場搜購而來,好不容易淒齊總數。接著面對大舉進犯、陣容堅強的鐵達尼亞不斷進行戰術的沙盤演練之後,決定冒險採用近距離炮戰。結果方修利以六百艘小型炮艇換來一一九艘戰艦、四十四艘宇宙航空母艦、八十艘登陸規、一○六艘巡航艦、一四七艘驅逐艦、一○四艘運輸艦的徹底殲滅。

    他一開始就打算用完即丟,不單是魏格特炮,甚至連搭載的戰艦也一樣。因此在發射子彈的同時,炮艇大半幾乎解體,乘員事先穿上太空服,以密封艙逃脫。六百艘炮艇的搭乘人員總數為七干兩百人,少得連鐵達尼亞軍隊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然而這七干兩百人中戰死、意外死亡、遭到俘虜、下落不明的末歸人數還不滿一千人。而鐵達尼亞軍隊的未歸人數超過十萬以上,司令官亞歷亞伯特。鐵達尼亞受到重創,哲力胥與伊德裡斯雖然樂見同族人的失敗,但是想到自己如果跟他處在同一個立場,內心一隅不禁有如冬天一般寒冷。

    「我對方修利這號人物相當感興趣,不知諸卿意見如何?」

    伊德裡斯附和著亞術曼,單手舉至肩高要求發言。

    「藩王殿下,關於方修利這號人物,微臣已經做過些許調查。」

    八道視線集中在發表意見的最年少者,伊德裡斯挺直由灰色軍服裹住的前胸,回視無地藩王。亞術曼一語不發地點頭示意,伊德裡斯立即起身開始說明。

    「亞歷亞伯特卿的缺點在於處事急躁草率,而這個方修利重重打擊我鐵達尼亞軍也是不爭的事實。」

    聽到這段話,敗將亞歷亞伯特視線凝聚著一股怨氣,而得到授權的伊德裡斯則顯得無動於衷。

    「無視此人的存在對鐵達尼亞並非益事,艾裡亞那種小都市並不適合培養優秀的軍事人才,對於方修利這個人我們鐵達尼亞可以盡棄前嫌,接納他加入陣營,否則就該立刻消滅以除後患。」

    「伊德裡斯卿,依你的意見該怎麼做?」

    「一切以藩王殿下的旨意為依歸。」

    先是一句慣性阿諛,伊德裡斯接著開始發表個人意見。

    「但請殿下允許微臣闡述淺見,微臣以為可先派遣使者招降,對方來歸便以厚禮相待,如不從則對其無禮的姿態施以懲處,藉此彰顯鐵達尼亞重用人材,而且絕不寬待傲慢與不遜之人。」

    接著伊德裡斯開始形容他自己所調查的敵將基本資料。

    方修利並非功勳彪炳的軍人,其實他本來就不是軍人。他二十歲畢業於艾裡亞商船大學,擔任客船值班人員兼雜工一年,接著成為卡斐爾商館工作人員兼雜工兩年,不久為鐵達尼亞的戰艦捉拿在收容所待了一年,歷盡千辛萬苦回國時他已經二十五歲,不僅一事無成,甚至連餬口的工作也沒有。方修利的女友趁他待在收容所抱怨湯料太少的期間,嫁給比他更有出息的人。認定自己跟不幸交上朋友的方修利申請加入都市艦隊,最不像話的是他在拿了儲備金就打算逃之天天,卻因為搞錯日期,當他在酒場女子的住處熟睡時被軍警強行帶走逼迫入伍。入伍後才發現他有成為炮術士官的才能,於是短時間受到拔攫升級……

    「伊德裡斯卿你調查得相當詳細。」

    得到藩王亞術曼大大的讚賞,伊德裡斯滿面春風地行禮後坐回原位。亞歷亞伯特與哲力胥各以不同的表情望向伊德裡斯,褚士朗則雙眼微垂,看起來似乎正在跟自己的內心宇宙交談之中。只有他不輕易讓伊德裡斯洞悉心態,也因此常令鐵達尼亞的最年少者為出氣結。

    「還有一件事情連伊德裡斯卿也不知道。」

    無地藩王亞術曼口中流瀉出一段話。

    「方修利已經遭到母都市放逐,這可說是以罪報功,各位知曉個中道理嗎?」

    經過一瞬的沉默,哲力胥略例著強而有力的頸項說:

    「艾裡亞市民畏懼藩王殿下的聲威,寧可親自剷除有功之人。」

    「也對,但不僅如此。」

    無地藩王嘴角掠過一抹淺笑,皓齒發出如刀刃般的閃光,亞歷亞伯特、哲力胥與伊德裡斯的人的神經問路掃過一道戰慄的強波,銀髮霸王表面態度安詳,但他們內心明白這等於寒冬裡難得出現一日的小陽春天氣。

    「諸卿想想,艾裡亞為何採用無名氣、無經驗的將領對抗我鐵達尼亞呢?如果他們當初對方修利的天份抱有期望,絕不會默許他遭到放逐,這件事應該做何解釋呢?」

    經藩王一問,褚士朗。鐵達尼亞總算睜開雙眼,報以深思熟慮的目光。

    「藩王殿下,難道說艾裡亞一開始就打算戰敗,所以刻意採用無名之將?」

    「褚士朗卿見解精到,正是如此沒錯。」

    亞術曼點點頭,帶著教師的語氣說:

    「這是艾裡亞的敷衍手段,他們私底下頻頻向我鐵達尼亞求和,面表面上又必須保住聯盟都市的面子,因此他們想藉這一戰的失敗打壓失控的積進派,然而……」

    「抱歉,請恕微臣打岔,藩王殿下,如此說來,您已經與艾裡亞簽定和約了嗎?」

    褚士朗。鐵達尼亞不經意的表情與語氣產生一種讓在座眾人彷彿遭到充滿靜電的無形之手撫過的效果,表情最為痛苦的是敗將亞歷亞伯特,他猜想自己不僅當不了悲劇性的敗將,甚至有可能只是個三流鬧劇的配角。

    「鐵達尼亞不怕流血,卻不喜歡無謂的犧牲,只要能達成目的,與對方確立共存關係這就夠了,不是嗎?」

    無地藩王亞術曼肯定褚士朗的詢問,意即凱貝羅斯會戰一開始就是一場刻意設計的戲碼。經過多次秘密磋商,最後達成協議將化學半透膜的收購費用提高三倍,而且鐵達尼亞必須將一成的成品回饋艾裡亞。為了安撫艾裡亞市內的不滿分子,不得不按程序攙雜一場戰爭,準備求敗的艾裡亞只派出少數部隊出擊,甚至連指揮官也挑選無名小卒,為了演出一場落敗而逃的表面工夫而不遺餘力,沒想到連戰略兩個字都不會念(在別人眼中)的指揮官竟然大勝而歸,也難怪艾裡亞掠慌失措。

    整個事態明朗化之後,決定先招降方修利,再按慣例處理兩三件議題,會議便在三十分鐘後結束。

    「今天會議到此結束,諸卿辛苦了。」

    諸如以上的慰勞是不可能比現在鐵達尼亞人身上的,無地藩王亞術曼。鐵達尼亞由座位站起身,轉過高大魁梧的身軀走出會議室,目送他離去的四名年輕公爵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Ⅲ

    在前往宇宙港的路上,亞歷亞伯特與褚士朗兩位鐵達尼亞並肩走著。亞歷亞伯特頻頻關不住嘴,褚士朗則靜靜聆聽表兄弟的說詞。

    說來說去,亞歷亞伯特就是不甘心自己在凱貝羅斯會戰中被當成棋子擺佈,面對褚士朗近似無動於衷的態度,他略微提高音量。

    「褚士朗卿,難道說你有把握打贏那場可笑的戰爭嗎?」

    「我看起來是這種表情嗎?」

    首次反駁的褚士朗似乎還游移在漂渺的太虛,反倒是被自己則聲音拉回現實。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想如果換成你,也許能辦到我所辦不別的事。」

    「亞歷亞伯特卿,從失敗當中才能汲取教訓,向我可學不到什麼,剛才在會議之前的那番話是我的無心之言,請您原諒。」

    「唔嗯……」

    亞歷亞伯特露出不完全燃燒的表情,最後還是不得不點頭答應。

    「下次到天城再聚吧,我先失陪了。」

    褚士朗不經意舉手揮別然後轉身離去,亞歷亞伯特也隨之走向自己的太空船所待命的位置。

    ※※※

    透過鐵達尼亞太空基地特利爾IV的貴賓室窗口,藩王亞術曼凝望著四人的太空船陸續航向虛無的夜空,中年總管送來咖啡,必恭必敬地朝著落王廣厚的背影說道。

    「亞歷亞伯特卿是否對此事感到不滿?」

    「沒錯,不過亞歷亞伯特如果一直記恨此事,對他自己有害無益。

    一族總帥無地藩王的旨意便是鐵達尼亞的正義,縱使內心多麼不情願不滿意,也必須服從藩王的命令。生來繼承鐵達尼亞血統者、冠上鐵達尼亞姓氏者骨子裡深植著一個價值觀,意即族長藩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鐵達尼亞的利益必須擺在宇宙萬物之前,連亞術曼自己從懂事以來便開始學習著這個至高無上的課題。內心難免會有不滿與不平,想想也就算了,如果當場發飆就是大罪一條。

    「奧布諾,你但說無妨,你看四位公爵之中,誰擁有成為一族之長藩王的器量?」

    「依卑職所見,褚士朗卿最具有成為總帥的器量。」

    「我也這麼想,不過他所表達的才能或許只是一種表面工夫。」

    「也許他為人比較謹慎吧。」

    「應該說是猜疑心太重。」

    亞術曼淺淺一笑,如此自我批判。有權貶損藩王的只有藩王自己而已,總管謙卑地低下頭,既不同意也不否定。藩王亞術曼並不理總管暖昧的反應,逕自陷入自身的思維之中。

    四人各有所長,年齡雖然局限了經驗,但他們兼具才幹與勇氣,能夠統領部屬。經驗可以逐漸累積,加上一個優秀的輔佐人,只要取得一族的團結,一定能夠留下不遜於歷任藩王的治績吧。

    然而要成為鐵達尼亞總帥,器量則稍嫌不足。褚士朗雖是最佳人選,但亞術曼對他卻有一種奇妙的不透明感,這感覺並非殘暴、愚昧或異常。褚土朗的聰明才智往往傾向批判鐵達尼亞的過去與現在的狀況,這是亞術曼沒來由的感覺,也困擾著他不知該給予褚士朗多高評價。能人智士經常大加撻伐眼前的現況,亞術曼自己在二十幾歲時也是如此。

    如果沒有任何異狀,亞術曼還能穩坐無地藩王的寶座三、四十年左右,四十年後褚士朗跟亞歷亞伯特也垂垂老矣,亞術曼的長子提奧非士。鐵達尼亞現在六歲,四十年後正值壯年,到時亞術曼的位子便可交由兒子提奧非士繼續佔據。如果提奧非士的器重才幹在一族之中只屬泛泛之輩,世襲的念頭對鐵達尼亞等於有害無益,亞術曼內心比誰都要明白,這是身為鐵達尼亞族長應盡的義務。

    ※※※

    調暗室內照明的亮度,觀景宙外另一端的繁星閃耀著青白色的光芒,太空船正航向維爾達那帝國的首都盧塔西惑星,八十光年乘船隻需兩天的行程,對鐵達尼亞人而言,等於是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樣。

    褚士朗。鐵達尼亞院腿躺在沙發椅上,視線放在觀景窗的彼方,接著調整角度瞄向沙龍的一隅。

    「芙蘭西亞。」

    「是的,褚士朗爵爺。」

    「鐵達尼亞既強大且尊貴。」

    「是的,誠如您所說。」

    「唔嗯,但這股強力,這般尊貴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經常百思不解。」

    褚士朗眺望星光湖水,臉上攙雜著苦笑,眼眸深處蘊藏著豐富的學識涵養。與主人對話的小女僕在剛調好的桑格利亞酒中擱進冰塊,一頭黑髮下的白嫩粉頰泛起潮紅;冰塊與酒杯撞擊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鐵達尼亞一族在歷史的演變上居功厥偉。」

    這位十八歲的妙齡少女也與鐵達尼亞一族有所關聯。

    「鐵達尼亞人的能力只貢獻給鐵達尼亞。」

    褚士朗的回答簡短扼要,瞬間,沉默的氣泡飄浮在室內,在天花板附近彈破。

    「這並不是不好,因為鐵達尼亞做到了鐵達尼亞以外的民族所做不到的事情,這是事實,我不明白的是這有什麼意義?」

    褚士朗撩起褐髮。

    少了鐵達尼亞,世界仍會逕自成立一部沒有鐵達尼亞的歷史;少了鐵達尼亞,人類的生活也不會有所不便。只要有一部份的人類察覺到這個事實,鐵達尼亞的權勢與專貴將與海邊築起的砂城得到相同的下場。自己並不適合鐵達尼亞,卻偏偏生為鐵達尼亞五家族的一員,一切只能歸咎造物主的捉弄或是失誤。褚士朗明白自己再怎麼樣也無法擺脫這項錯誤。

    在妄想征服宇宙、攝取權力的實例之中,鐵達尼亞是個異端團體,而在這其中的褚士朗更是個異端分子。這位聰明的異端分子從年少時就擁有這個自覺,謹言慎行地隱藏自己的本性,因為他心知肚明,高傲得幾近異常的鐵達尼亞血族是容不下任何懷疑自身種族存在意義的分子。

    十六歲時,褚士朗便開始協助在軍事與行政上才華洋溢卻體弱多病的父親指揮艦隊,他超越實際年齡的冷靜表現與遠大的眼光在在得到父親與前任藩王的讚賞。與同輩的亞歷亞伯特、哲力胥和伊德裡斯一爭長短並非他自己的意願,而是他無法改變的命運。他印象很深刻,當時年紀尚輕、還未成為藩王的亞術曼也曾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當上藩王時,你可以來輔佐我。」鐵達尼亞有十萬艘艦艇、三十萬艘武裝商船,坐擁人間最強的權勢,歷久不衰的原因來自防止非鐵達尼亞勢力統一的巧妙策略與徹底各個擊破帶來的相對武力優勢。

    「芙蘭西亞,你相信我有預言的能力嗎?」

    這突來的一問讓少女微微睜大杏眼,她先將裝有冰桑格利酒的銀杯遞給主人,接著低聲回答:

    「褚士朗爵爺怎麼說我都信。」

    褚士朗接過銀杯後低喃道。

    「那你記住,鐵達尼亞總有一天會來乞求我褚士朗,而且是在鐵達尼亞陷於最糟的狀況之下;因此為了鐵達尼亞著想,最好祈禱不要輪到我出場。」

    銀杯的冰涼帶給嘴唇舒適的感受。

    鐵達尼亞的歷史是以鮮血與黃金所繪成的,表層一剝掉,陰謀與狡詐就會顯露出來。褚士朗不會忘記自己腳下無限的黑暗深淵,那是無底的黑洞。褚士朗對於自己有這番認知一點也不感到自豪,比較起亞歷亞伯特、哲力胥與伊德裡斯,自己的精神層面反而有保守的傾向,所以他們三人其中一個當上鐵達尼亞的總帥才是再好也不過的。

    想著想著,褚土朗內心萌生一股強烈得詭異的肯定念頭。一定會有人察覺到過去的宇宙並沒有鐵達尼亞,將來一定有人能明白這項事實,並且開始構思「沒有鐵達尼亞的宇宙」會是什麼樣子?

    Ⅳ

    維爾達那帝國橫跨九十個太陽系,統治一四八個有人惑星,男女總人口將近六百億,在人類社會中擁有最廣的疆域與最多的人口。建國三八八年以來歷經十八代,歷史承接盎格魯多爾王國具有悠久傳統,總而言之,是一個根基深厚不可動搖的強國。但這只是表面的假象,內部還有另一層事實。說穿了維爾達那只不過是鐵達尼亞的根據地罷了,論及財力、武力、科技,排除鐵達尼亞這個要素,維爾達那的國力只有二流的數據。

    「是鐵達尼亞選擇了維爾達那,絕不能顛倒是非。」

    鐵達尼亞人的通病就是有口出狂言的怪癖。從開國的奈威爾以來可說成了一項傳統,這只是其中一例。他們完全不會顧及聽這些話的人會有什麼感想,「悅耳敗者歎」的傲然氣概正是鐵達尼亞人的家珍。人們絕對看不到軟弱的鐵達尼亞人,一旦這股氣魄出現破綻,鐵達尼亞的優勢將無聲無息地化為宇宙塵埃。

    「殘酷遠勝於怠情。」這裡剛好有個機會證實這句話。

    星歷四四六年五月二十七日,發生一個維爾達那帝國史上不可抹滅的事件。

    當天原是可喜可賀的日子,皇帝哈魯夏六世慶祝第三十五回的生日。帝國屬地的各惑星,與各國宮廷使節紛紛造訪。維爾達那首都盧塔西惑星舉國歡騰,水晶宮殿被衣著華麗的人群所淹沒。

    維爾達那帝國的軍服是暗橘色,在這片橘海中浮現幾處灰色小島,想也知道那是鐵達尼亞的軍服,連小孩子也看得出這種對比正突顯了鐵達尼亞在維爾達那的地位。

    最大的島嶼就是同時出席的鐵達尼亞五家族,亞歷亞伯特、褚士朗、哲力胥、伊德裡斯以及無地藩王亞術曼。在此時此地,即便是他們也懂得謹守臣子的禮儀,肅立恭迎皇帝。

    無地藩王的封號正如字面所示是由於皇帝沒有賜與領土,鐵達尼亞當然擁有廣大的土地與莊園,卻沒有一塊泥土被稱為「藩王國」或「藩王領」。

    鐵達尼亞的收入源自自營航太路線,通商、警備、惑星開發等各種產業,還有就是關稅。特別是最後一項證明並保障了鐵達尼亞的權勢,宇宙並非無主的自由空間,而是鐵達尼亞的庭院。由此可見「無地」這個封號所代表的重大意義,鐵達尼亞根本不需要領土。

    鐵達尼亞人對維爾達那皇帝行使臣子之禮,但這僅止於形式,鐵達尼亞人是不拘小節的。

    「如果不是哈魯夏二世陛下姑息養奸,一開始挫挫鐵達尼亞人的銳氣,也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跋扈到這種地步。」

    維爾達那帝國的朝臣們私底下暗自歎息,他們是應該怨歎,但這個無用的舉止只不過重複確認自己的無力感罷了。他們的前人們曾經反抗過鐵達尼亞的專橫,結果被迫痛飲諾利。鐵達尼亞整肅的血酒。事到如今,他們全身被鐵達尼亞的大鎖捆住,只能暗地逞逞口舌之快,邊說人壞話邊發抖,還得小心不能被當事人聽見。

    皇帝哈魯夏六世身著象徵帝國大元帥地位的華麗軍服從階梯頂端現身,一身文官禮服的宰相沙洛蒙保持三步距離緊跟在皇帝身後,他年約六十五歲,是個華發半生的削瘦男子。

    沉悶的典禮不斷進行,終於等到亞術曼站在階梯下,向皇帝獻上伊奇普敦惑星的黑珍珠。

    「為臣鐵達尼亞謹獻上這份微薄小禮以示忠誠;還望皇帝陛下笑納。」

    「嗯,藩王一片用心朕當然欣然接受。」

    回答內容顯得毫無創意,但皇帝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只是禮貌上用來討好人心的句子罷了,皇帝心知肚明。皇帝的年齡比亞術曼小五歲,但外表反而比較老成,所指的並非他的氣質,而是形容他欠缺生氣。

    「事實上,我們還準備了一項更實用的禮物要獻給陛下。」

    「哦,是什麼呢?」

    「帝國未來一百年的安泰。」

    說完,亞術曼傳喚伊德裡斯。鐵達尼亞,年輕俊美的公爵隨之踏出一大步,他的直屬部下也立刻跟進,湊近階梯面前,階梯上的皇帝摒氣凝神。鐵達尼亞的特權之一便是准許在皇宮內配帶武器,他們從槍帶抽出的不是一般的光線槍,而是沉重的火藥式手槍,總共十六個槍口同時指向沙洛蒙宰相。

    整個大廳充斥著接連不斷的槍聲。

    發射出來的九十四顆子彈中有八十一顆命中宰相的身體,三十三發直接貫穿,四十八發留在體內。前後一四四個槍傷噴出鮮血,宰相應聲倒地,淌在地板的鮮血將他抱住。

    等到硝煙與茫然自失告一段落後,皇帝的聲音與身體激動地顫抖著。

    「這是怎麼回事?無地藩王,你殺害了朕的宰相!」

    「我是為帝國與皇帝陛下剷除不肖的賣國賊,雖然形式上不太詩情畫意,國泰民安卻是一項無可取代的大禮。」

    亞術曼平靜地面對臉色發白的皇帝解釋。維爾達那帝國與鐵達尼亞如同不可分割的連體嬰,但利慾董心的沙洛蒙宰相企圖分裂兩者掌控權勢,證人與證據所提供的罪證確鑿,因而當場格殺。

    「至少也該發出拘令先逮捕他,將他起訴後等待司法判決,冒然的射殺等於蔑視法律與秩序……我是說,如此急躁不太像藩王的作風。」

    「起訴並等待司法判決一個確定有罪的人,只是平白浪費時間跟金錢。」

    亞術曼清晰得幾乎無情的一句話無聲無息地粉碎了皇帝的勇氣,皇帝癱坐在皇位上,彷彿是一幅以老舊變色的顏料所繪製而成的肖像畫,帶給人褪色無力的印象。

    「我明白藩王的意思了,沙洛蒙是罪有應得,卻也導致象徵我帝國棟樑的宰相職位日前懸空,到底有誰能勝任這個重責大任呢?無地藩王應該做出對朕有益的意見,你認為如何?」

    「為臣以為,克雷亞克斯侯爵最適合擔任宰相的職務。」

    克雷亞斯克向來仰賴鐵達尼亞鼻息,哈魯夏六世明白這一點。如果以此理由拒絕新宰相的人事調動,就代表皇帝自身將有生命危險。

    鐵達尼亞的意思一目瞭然,前些日子他們才在凱貝羅斯星域意外內敗給弱敵艾裡亞,而鐵達尼亞早已得知沙洛蒙宰相是地下反鐵達尼亞勢力的一員,預料沙洛蒙會趁著凱貝羅斯敗戰的大好機會採取反達尼亞行動,於是先發制人恫嚇反鐵達尼亞勢力,以收殺雞儆猴之效。不,這也許是一項更狠毒的計劃,鐵達尼亞坐視向來對自己反對的沙洛蒙活到今天,就是要在這種場合讓他成為犧牲的羔羊。

    無論眾說如何紛紜,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沙洛蒙的死是何人的罪,絕對沒有人能夠處罰他。強者才能給予弱者處罰,而人間沒有比鐵達尼亞更強的強者。哈魯夏六世點頭答應,面無表情地以一個完全是傀儡的動作同意藩王的話。亞術曼雙眼帶著嘲弄的目光回望族人。

    「伊德裡斯卿,皇帝陛下恩賜你擔任禁衛軍團司令官,為陛下盡忠職守吧。」

    伊德裡斯。鐵達尼亞一聽便鄭重地朝無地藩王行禮,接下第一個任務,接著彈指吩咐部下,將沙洛蒙的屍首抬出宮外。

    鐵達尼亞歷史又添上一公克的憎惡與怨恨,褚士朗輕輕閉上雙眼,神遊到未來。只需一根稻草的重量便能折斷巨象脊椎骨的日子終究會來臨,可能就是明天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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