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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仙境之龍 第一章 再會吧!夏之光

作者:田中芳樹



    Ⅰ十月—日的英格蘭北部灑滿了秋天金黃色的光芒。氣體化的水晶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草和樹葉上跳躍著黃色和紅色、暗褐色的音符,靜靜地開始滑下冬天灰色的音階。這裡的氣溫比日本的東京低個六度C左右,夜裡九點時,太陽仍然未西下。漫長的下午,在乾爽的涼氣當中,慢慢地游移著。雲在空中湧動,每一瞬間都在變化著顏色和形狀。和風嬉戲著。在一到冬天,一天之中太陽只露臉六小時的北方島國上,先前的季節想必是一個和春天大異其趣而充滿精彩氣氛的時節吧?在這個國家沒有所謂「漫長的酷暑」這種說法。從緯度上來說,倫敦位於比日本的札幌偏北九百里的地方。

    從倫敦往北北西四○○公里在湖水地和克羅斯威爾山的中間有一座德連佛德莊園。一個大約三公里見方的山丘都是莊園的建地,十八世紀前半建築的舊領主和二十世紀中葉建築的新館依著榆木林並列著。南面的草坪連著緩緩的斜坡,到達幾乎有二百公尺見方的池塘。

    名叫藍伯。克拉克。繆龍,簡稱L。C。M的青年在草坪上走著。他的穿著雖然整齊,但是頭髮卻散亂著,嘴巴充滿了酒精的味道。他才在這一天和新娘互換永遠相愛的誓言。

    「真是和平的景象啊!當整個地球毀滅的時候,這裡大概也會帶著維持著和平的景象嚥下最後一口氣吧?」

    話中滿含著毒意,卻一點熱力都沒有。藍伯。克拉克用不健康的語氣喃喃說著,然後歪了歪嘴角。

    「我就像那些距離結婚還很遙遠的人一樣地羨慕結婚。啊,權力和財富、名聲都是同樣的東西。」

    他停下了腳步環視著四周。從草坪到沉床式的庭園中擺放了約八十張像白色積木一般的桌子,椅子和攤位並列在一起,園遊會熱鬧地展開。被散放在綠色棋盤上的棋子們談笑風生,聲音乘著風流向各處。

    一群顯貴的淑女。或許該這麼形容的吧?參加藍伯。克拉克婚禮的名士淑女多達四十國二六六○人,為了安頓他們住宿,主人方面包下了湖水地方的十八家旅館。賓客包括有政治家、財界中人、外交官、法律專家、傳播業者、畫家、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舞台演員、歌手、作曲家等。他們無視於世界各地風起雲湧的動亂,趕到這裡來參加慶祝大會。甚至有人從洛杉磯坐著自家用噴射機越過大西洋來到曼徹斯特的。主持儀式的聖職者也是從倫敦叫來的。在倫敦,主張排外主義的極右派團體和來自亞非各國的移民之間產生激烈的衝突,內務大臣要求首相發出非常狀態宣言。可是,事件的餘波並沒有波及德連佛德莊園。藍伯一手拿著威士忌酒杯,走在桌子之間。幾個像是財界中人的中年男性毫不客氣地拉開了聲量交談著。

    「日本遭到痛擊固然好,可是,讓那個國家的經濟完全破滅也不見得聰明。」

    「當然。殺了生金蛋的鳥會發生什麼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日本的銀行和汽車公司還有電機公司都被我們以底價收買了。在今年的聖誕節之前。」

    藍伯。克拉克舉起了酒杯,擺出了宣誓的姿勢大聲地說道。

    「即使在毀滅之日,我們也可以數著金幣,計算著利息。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救救我們的靈魂吧!」

    客人們聞言都蹙起了眉頭,私底下竊竊私語。

    「他是誰啊?喝得醉成那個樣子。」

    「是今天的新郎啊!繆龍大財閥的當家。我也只在相片上看過一次。」

    「他放著新娘不管在幹什麼?」

    總歸一句話,有很多的客人還沒有見過新郎。這在一般市民的婚禮中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更何況,今天的婚禮不是個人之間的結合,而是為了使四姊妹這個特權家族血統更濃所進行的儀式。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因為敬愛藍伯而出席的吧?他們只是自覺到自己面對「四姊妹」時的劣等感。就因為如此,他們對這種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高位的人總是忍不住要反彈。

    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一個拄著胡木桃材質枴杖的白髮老人走向藍伯。

    「那不是老丹尼爾嗎?真讓人吃驚啊!聽說在二十年前,他就辭去公職退休了。」

    「如果能得到獨家採訪的機會,一定可以獲得普立茲獎。」

    「如果可以公開的話。」

    人們交談的聲音經過壓抑,就提顯示二老人權威的事實。老人的名字叫丹尼爾。路易士。都彭,是藍伯祖父的弟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以都彭家的當家代理人身份揮灑他毒辣的手腕。據悅如果他怠工的話,聯合國的補給就會產生混亂,柏林的陷落就會遲個二年。他的哥哥是都彭家的主人,可是在三十幾歲的時候就精神失常,在豪奢如王宮般的精神病院中終其一生。

    老丹尼爾邁著穩健的步伐,走近哥哥的孫子。他挺直了背,嘴角如鐵鎖般牢固地緊閉著,儼然比藍伯更有存在感。

    「藍伯,你有什麼感想?」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叔公。」

    藍伯。克拉克的聲音中有著全然的敬意,卻欠缺誠意。老人根本就不去理會青年的虛禮。

    「你在香港似乎上演了一出丟臉的鬧劇。」

    說完,他就轉過身子。這是他要藍伯跟他走的無言命令。藍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甩了甩頭,彷彿要甩掉全身的醉意,跟在老人的後面走了。老人走進舊領主館的玄關,一邊說道。

    「對我們而言,最理想的人民就是……」

    老丹尼爾的嘴巴就像機械一般正確地開合著。

    「沒有想像力的人,全面相信國家官方說法的人。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像納粹的殘黨或國際禁藥組織之類的人。這種人把愛和正義掛在嘴邊,遵照絕對者的指導,焚書、打壓其他的宗派、迫害少數派。」

    強烈的光針從老人的太陽眼鏡中進射出來,藍伯像是被麻醉針射中似地動彈不得。

    「他們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一件事。眼看著希特勒的例子,卻還追求絕對的獨裁者,等待超越世俗的救世主。」

    「現在全世界自稱為救世主的人大約有十萬人左右。其中有八成是騙子,剩下的兩成是狂信者。但是……」

    藍伯誇張地聳了聳肩,像是從咒語中解脫了一般。

    「我認為虔誠地信奉神明,積善行的人們是很好的。」

    「是很好。他們大概會被神明解救吧?不需要我們的救贖了。」

    他們兩人踏進了撞球室。如果看在日本人龍堂續的眼裡,他或許會評論道「天外有天」。以前龍堂續看過的船津忠巖宅邸裡的撞球室已經夠豪華的了。可是,和這個房間相較之下,那真是小巫見大巫。大理石的撞球台是國王喬治三世賞賜的,並列在牆邊的哥德式的椅子製造之後至今已經有三十名的王族和八十名的國賓坐過了。天花板的高度大約有龍堂始身高的三倍之多。

    老丹尼爾並無意和哥哥的孫子共享打撞球的樂趣。他只不過是把它當成一個通路罷了。老丹尼爾在撞球室的地上敲打出規則的枴杖聲,又開口說話。他的發音和腳步聲一樣正確,讓人不致有聽錯之虞。

    「給那些飄浮在蒙昧之海的愚民們適度的醜聞和雜談閒話未嘗不好。可是,支配者是必須知道事實,共享秘密的。」

    「這是很困難的事啊!」

    藍伯的回答激不起老人一絲絲的感動。老人的枴杖繼續敲響著地面,往前移動。藍伯的舌頭停止了輕薄的躍動,繆龍大財閥年輕的當家主人在陰鬱的沉默當中跟著老人走著。如果他的腳步有稍微停頓的狀況時,老人的枴杖就會像法官的鐵槌一樣敲打著地面,用一道隱形的鎖鏈將藍伯往前拖。穿過撞球室,再通過吸煙室、圖書館,走過女性用談話室前面。每走一步藍伯就失去了一分生活的活力,彷彿走在無人的博物館中。事實上,這個館裡收藏的寶石、貴重金屬、繪畫、雕刻、古書等有著足以將中規模的博物館比下去的質和量。

    老丹尼爾在一道往兩邊打開的巨門前停下了腳步。蒼老的手搭上了門把,他轉過頭凝視著哥哥的孫子。

    Ⅱ「怎麼了?害怕了嗎?藍伯。」

    老人的聲音中充滿了冷嘲的波動。藍伯的嘴巴微微地開著,似乎不是那麼容易發出聲音。

    「在來到這裡之前,你應該有好幾次逃跑的機會的。可是你並沒有這麼做。」

    「……是沒辦法這麼做。」

    「是啊,就跟我哥哥六十年前一樣。這才是足堪延續聖血的行為。」

    老丹尼爾的兩邊嘴角往上拉了起來。

    「我曾聽過關於我祖父精神失常的各種原因,大叔公,您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老丹尼爾並沒有立刻回答藍伯的問題。在往前走了十步之後,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這個嘛」,可是,再也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把嘴角往上吊而已。那是一個半月形的微笑。每一次他浮出這種笑容,就有某一國的內閣倒塌、企業破產、社長自殺、發生武裝政變、締結講和條約。老丹尼爾是一個用血筆設計二十世紀的世界,不為人知的偉人。

    「我聽說為了達到完全的支配,祖父便成了犧牲品……」

    這一次老丹尼爾發出聲音笑了。枴杖在地面上鳴響。高聳的天花板反射著聲音當頭落下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完全的支配。是歷史上最長、最成功的支配,但是並不完全。就像人會老死一樣,權力也會有生老病死的。就算你再怎麼不成熟,應該也知道這種事吧?」

    老丹尼爾的枴杖圓順地畫著弧線,輕輕地壓在藍伯的左肩上。半月形的笑容慢慢地擴散開來。

    「也有人在年老之前就生病的,不過,如果還年輕的話,還可望恢復。你的祖父總而言之是缺少了年輕。」

    枴杖從藍伯的肩頭移去,老丹尼爾做出了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動。他竟然吟起詩來了。

    不久之後,我們將沉往深沉而陰暗的底部

    再會吧!瞬間熾烈閃耀的夏之光啊!

    老丹尼爾吟唱的是法國詩人波特雷爾作品的一節。充滿光和生命的夏天結束了,季節開始邁向漫長而黑暗的冬季。吟唱秋天寂寥的有名詩作的一節聽在藍伯的耳裡卻有著一種異樣的不吉利感。是四姊妹的世界支配現狀將要結束,有其他的人要取而代之了嗎?或者有更嚴重的事態要發生了?猶如閃耀夏陽般的近代科技文明迎向黃昏,世界要罩上一層名叫野蠻的冬雲了嗎?

    藍伯因為心中想著這些事而停止了動作,老丹尼爾便用枴杖前頭戳了戳他的背。藍伯把手掌壓在木門上,回過頭來看著老丹尼爾。

    「我不能去。因為我只是大君的代理人,不是大君。我沒有資格拜見尊者。」

    「……」

    「我很羨慕年紀輕輕就獲得坐上大君寶座資格的你。至少你順利地確保了恩寵。」

    「不要講這種違背良心的話。」

    藍伯的聲音痙攣著。

    「你害怕和祖父面對面,所以一心要避開這種場面。你就是這樣掌握實權的。」

    老丹尼爾沒有發怒。他若無其事地冷冷回答。

    「我從來不想擁有世俗權勢之外的東西。這是我的生存方式。你和你的祖父所想要的並不是我要的,所以,我沒有理由受到責難。」

    「我不想要!」

    藍伯的聲音在化為哀號之前勉強踩了剎車。他帶著與其說是憎恨倒不如是說是遺憾的眼神看著大叔公。當他的聲音降下來之後,就形同在發牢騷一般。

    「所以我不要!我就是不想變成這樣才離家的,可是……」

    「如果是這樣,你就該表明自己的態度。以往也有人雖然擁有四姊妹的血緣,卻和家人斷絕關係,獨立自主走在貧窮的人生大道上。你有什麼看法?你不是擺出一副反抗的樣子,卻又緊抓著一族的財富和權勢不放嗎?」

    老丹尼爾的聲音中沒有彈劾的感情,就像在閱讀一篇新聞一樣。他一邊說著,一邊無視於呆立在原地的藍伯的存在,推開了門。時間的塵埃從灰色的陰暗中吹出來。藍伯被大叔公的手推進了室內。由於精神上的力量之差,藍伯在大叔公面前就像一個人偶般無力。

    「命運只是整備了舞台而已。在舞台上表演完全是個人的事。從來就沒有一個把演出失敗歸咎於舞台的演員可以成為一流角色的。」

    門被關上了。像魔鬼般的大叔公笑臉化成了殘像燒灼著藍伯的網膜。他不斷地打著噴嚏,在滿是塵埃的空氣中調整了自己的呼吸。藍伯整了整禮服的衣領,環視四周。

    自己到底在期望著什麼?期待發生什麼事?藍伯雖然這麼想著,卻也無意去追究。他不想得到最後的解答。這種事交給那些好事而好奇心過剩的人去擔心就好了。我是沒有這種必要的。不管是營養或知識,攝取得過量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過,藍伯。克拉克還是往前走了。腳步沉重得就像鞋底抹上了松脂一般,或許更像是死刑犯的腳步吧?!原本他的腳步應該是更有力、更明快的。當他從這個地方出去之後,藍伯。克拉克就被世界公認為四姊妹的代表者了。

    「我並不特別希望有這種殊榮。」

    這種像幼兒般反抗的語氣也只持續了一瞬間。太過寬敞的房間窗戶都上了鎖,可是,在人工造成的黑暗中,藍伯看到了——像螢光燈般嬴弱的球形空間中有人存在著。藍伯知道不是自己先前沒發現,而是對方突然出現的。

    「祖父……」

    那是一個衰老的老人身影。在絹質的西式睡衣上披著長上衣,坐在輪椅上,膝蓋上蓋著毛毯。老人用浮著靜脈的削瘦手掌神經質似地抓著毛毯。老人有著散亂而半白的頭髮和削瘦的臉。薄薄的嘴唇在長長的鼻子下頭蠕動著。

    「我借用了你祖父的身體。這樣你也比較好說話。」

    粗嘎的聲音確實是祖父的沒錯。

    這是一種非機械性的假想現實。自己的視覺和聽覺被某人操縱著,一個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物立體像被送進了藍伯的腦海中。藍伯。克拉克知道此事,可是,他不想提出抗議。他盡可能不去做出做了也是白做的事。

    「在下深感悲痛。」

    他試著表現出恭敬的臣下禮節。原來他打算擺出不遜的態度的,可是,承受住對方的壓迫感就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帶著祖父外形的影像沉默著。

    「我以為您在瑞士的蘇黎世,沒想到您卻在這座莊園裡。」

    對方沒有回答,但是卻有反應。冷漠而帶著霉味的空氣搖動了,吹向了藍伯。祖父的影像淡淡地笑著。藍伯辛苦地動著幾乎要凍結的舌頭。

    「拜您之賜。我得以有這次極名譽的謁見……」

    藍伯翻著眼珠確認對方的表情。

    「崑崙已經出動了,要注意!您曾這樣說過吧?」

    「或許吧!」

    對方刻意似地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是沒有用的。就算我再怎麼要你們注意,你們也無計可施。那只不過是地上一個小小的據點……」

    藍伯就像撬開了被緊閉著的嘴巴似地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地上的?那麼,總根據地是在天上嗎?或者是在地底下?」

    「知道了又怎麼樣?你是心中有了什麼盤算才這麼問的嗎?」

    對方的態度保持了一貫的樣子。那是一種冷嘲和揶揄。這是和老丹尼爾共同的地方,可是,如果老丹尼爾是針的話,這個人就像是毒針。

    「不,我只是問問看罷了。我們應該只知道地上的事情就夠了。」

    「沒錯。只要好好地把地上的事情辦好就行。不過,最近似乎也顯得很奇怪。」

    「啊……」

    「掃除雖然必要,但是如果拖得太久就會引起不快。漫長可不是一種美德啊,對下人來說。」

    假借祖父外形的人蠕動著薄薄的嘴唇。

    「地球的容量可不是大到可以隨時容納人道主義和民主政治這種偽善啊!已經達到界限了。低能的人們竟然把眼光挪移了事實……」

    「嗯,我知道。不,我是這麼想的。」

    藍伯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用詞。他覺得嘴巴裡面一片乾澀,聲音好像在蛀牙的洞裡迴響著。不管是四姊妹的一族也好,大君也罷,都敵不過蛀蟲的。儘管如此,浪費無聊的時間進行無聊的問答也該有個限度的。藍伯提高了聲音。

    「可是,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有些疑點。您為什麼要讓阿道夫。希特勒毀滅呢?如果讓他支配全世界的話,後續的工作應該很輕鬆的。」

    「他是自取滅亡的。」

    沒有任何熱力的回答。有著祖父外形的人似乎微微地改變了姿態。

    Ⅲ「您太冷酷了。希特勒不是您忠實的使徒嗎?」

    藍伯的問話只得到了一陣狠毒的冷笑。

    「選擇他的不是我,是比你早三代的一族。使徒必得是無私的信仰者才行,可是,希特勒卻是一個貪慾的小惡棍。」

    「是嗎?希特勒雖然頗有惡名,可是,卻不致於有金錢欲和物慾吧?」

    「到現在,把希特勒神格化的低能兒們似乎還深信這樣的迷信啊!可是,難道你不知道他在當了德國總統之後制定了什麼法令嗎?他制定了總統沒有繳納稅金的義務這種法令。會做這種事的人只會拚命地中飽私囊,不斷累積個人的資產。」

    「可是……」

    「不要管那個留小鬍子的男人了。」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的影像冷然地封住了藍伯的舌頭。

    「打從剛剛你就一直把話題岔開。你就那麼討厭進入本題,非要用這種方法來賺取時間嗎?」

    「……」

    「或者,你討厭的是自己被要求盡到的責任?追隨我們是那麼地勉強嗎?」

    被完全識破了。事情演變至此,一切戰術都沒有用了,藍伯只有重新開始了。

    「是的。因為我受不了像希特勒一樣被拋棄。我不想像他那樣死得那麼愚蠢。」

    藍伯的聲音變得很尖銳。如果老丹尼爾在場的話,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藍伯竟然跟神聖不可攀的上位者出言頂撞。對於身為四姊妹一族的人而言,這是非常不遜的行為。

    「藍伯啊,你犯了大不敬之罪啊!」

    對方沒有怒吼。懲罰性的一擊在藍伯的腦髓進裂開來。恐懼和痛苦的悲鳴從青年的口中發出,他用兩手壓頭,滾落在地上。臉和地面相衝突,一顆折斷的前齒畫著孤線飛在半空中。他的兩腳高高地吊在半空中,只有臉支撐著全身,呈倒立的姿態。他的身體被扭轉著、揮動著,撞擊在地上。輪椅上的老人在不動一根手指頭的情況下打倒了藍伯。

    「僭越也要有所節制,下賤的人!」

    嘲弄掀起了波動敲打著藍伯。成為繆龍財閥當家的青年在地上滾轉著呻吟。呻吟的聲音已經不成人聲了。他的臉已經漸漸變形,口水從變成了牛形的嘴角流了出來,濡濕了地板。藍伯的兩眼中溢滿了痛苦的淚水。

    「保持這個樣子不要變回人形也好啊!要曉得自己有幾兩重!」

    殘惡的叱責波動化成了鞭子抽打著藍伯。克拉克。他在地上演出發一段苦悶的游泳。假借他祖父身體的某人對著藍伯半像是唱歌似地丟出了一段話。

    「不要有疑問,不要思考任何事情。奴隸和家畜是不需要這些的。相信!相信!只要相信!追隨我!依照我的意思行動,頌讚我的榮耀!」

    波動爆發,藍伯發出了慘叫聲,在地上彈跳。他的慘叫聲也已經不是人類的叫聲了,而是被宰割之前的牛的悲鳴。胃液跟在口水之後從他的嘴裡吐出來。所有的內臟在他的體內造反,彷彿蓄意折磨著它們的主人似的。老人停止了責罰,興味盎然地俯視著牛人。

    「我很佩服你竟然不求饒。可是,現在我無意饒恕你。」

    「你們不是全能的……」

    藍伯的意識片斷這樣喃喃說著。

    「你們用恐懼支配著人類,強制人們信仰你們。打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果有人違抗,即便是嬰兒,你們也照樣屠殺。你們最喜歡警告人……」

    「沒錯,你分析得很好。」

    輪椅上的老人滿含著惡意點點頭。

    「神沒有辦法讓索多瑪城的居民改變心意,也無能讓埃及的國王改信其他宗教。可是卻可以讓索多瑪城燒燬。殺死埃及的嬰兒們。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只要看過舊約聖經的約書亞記就知道了。信奉唯一真神的古代以色列的領導人約書亞毀滅了幾個都市國家,殺死所了有的男女居民。馬凱達、利普納、拉金、耶古龍、哈索魯。舊約聖經明白記載著「所有的東西都毀滅了,凡是有氣息的生物都不留活口。這是以色列神的命令」。

    「沒有強者被選為神的戰士這種事。」

    輪椅上的老人好像很愉快似地繼續說道。

    「雖然一味地主張自己的正確性,卻也懦弱得不得不借助神之名。而一旦借助神名之後,就可以將那些立場和價值觀稍為不同的異己殘忍地屠殺,這是企圖使自己正當化的妄執。而這就是成為神之戰士的資格。你的祖先們都有這種資格。而你……」

    藍伯再也無法掙扎了,他只是痙攣著身體而已。而其痙攣的樣子也一直在變化中。體毛越變越短,縮進皮膚底下,凸出的鼻面也縮了進去,下巴往後退了。耳朵變了形,嘴巴也縮小了。牛頭人身的怪物似乎要恢復原來的人樣了。這不是一種偶然,而是有人在控制著。老人又發出了不知是第幾次的冷笑。

    「看來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只有直接地支配你了。偶爾棲息在人的身體上也不錯吧?」

    藍伯連回答的力量都沒有了。沉入黑暗中的意識片斷微弱地發著光。那不代表著拒絕,只不過是厭惡的閃光而已。而在兩三秒鐘之後,這個閃光也消失了,從此沒有再發光。

    當藍伯。克拉克。繆龍再度出現在客人面前時,他那落在草坪上的影子細長地延伸著。他帶著奇妙的微笑回應客人們的招呼,並且在眾人的起哄之下吻了新娘。新娘年紀約在二十歲中間,美則美矣,卻給人一種奇怪的褪色感。在她迎接新郎親吻時的褐色瞳孔中欠缺光芒,證明了這個婚姻並不是她所希望的。

    老丹尼爾把探詢的眼光投向藍伯,可是,他沒有達到他的目的。繆龍家的年輕新主人用他那掉了前齒的臉微笑著。掉落的牙齒在他臉上形成了奇怪的空洞,而好像有什麼兇猛的東西形成了冷風從空洞中吹出來一樣。看到這個景象的人反射性地想要笑出來,卻為了壓抑住這個反應而僵硬著臉上的肌肉。因為他們懷疑會不會因為一個笑而喪失許多寶貴的東西?他們毫無理由地有這樣的預感,所以拼了命讓自己不致失禮。

    「最好去看看牙醫……啊,對不起,我太多嘴了。」

    勉強說出這句話的是美國總統的助理道格拉斯。W。文生。他代表佛勒斯特總統從大西洋的西側趕過來。他和東半球的華爾特。S。湯生都是四姊妹組織中能幹的下人。他不是四姊妹的族人,所以不能坐上大君的寶座,不過,由於他的努力加上好運,很可能可以坐上老丹尼爾的寶座。

    以前文生一直很輕視藍伯。他和競爭對手湯生一樣,擔心藍伯的奇特和不安定感,企圖從背後操縱無能的藍伯。可是,現在文生知道那是他的癡心妄想了。在五分鐘之前,這是他無法想像的事,可是現在他卻被藍伯的氣勢壓倒,就要面臨萎縮的境地。文生求援似地回過頭看著老丹尼爾,可是,老人也只是沉默著不說話。

    過了一陣子,三人轉移地點到了以維多利亞樣式統一佈置的書房。藍伯命令文生。

    「把炭疽病菌散播到巴西。就選聖保羅的貧民街吧!在十月底以前要造成一百萬人死亡。」

    「是……」

    「印度方面的狀況也應該加快腳步了。把細菌散播到加爾各答、孟買、德裡。今年內要有兩億人死亡!」

    文生無能抗拒對方尊大的語氣,只得卑屈地回答。

    「再來是日本方面……」

    藍伯的兩眼中散發出危險的光芒。

    「讓總統撤回不履行債務的宣言吧!再這樣下去,日本的經濟力會遭無益地破壞。只要陷住這個國家的食糧和能源,讓它吐出財富就可以了。」

    「遵命,可是現在撤回宣言的話,總統的威信就完全掃地了。」

    「那就讓他負起責任自殺吧!他將會因為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自殺的總統而名留千古吧?或者就按照慣例將他暗殺?」

    惡意化成了語言從口中飛散而出。藍伯。克拉克的語氣正可以這樣形容。每一句話都摻了毒,讓聽者的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文生助理勉強地提出發慎重論。

    「反正他不想出馬競選下一任的總統,早已形同廢人。依在下淺見,是不是有必要讓他死呢……」

    「你這麼想?」

    藍伯張開了沒了前齒的嘴巴嘲笑著。表情原是顯得很滑稽的,可是卻讓文生打從心底寒毛直豎。

    「在、在下多嘴了。在下立刻依照您的指示行事。」

    文生彷彿被恐懼的感覺狠狠地踢了一下屁股,退了出去,藍伯遂把視線投向老丹尼爾。他帶著似嘲諷又似玩笑的表情說道。

    「老丹尼爾喲,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是不是該退休,保住晚節了?」

    「我正有此意。現在已輪不到我這把老骨頭出面了。」

    藍伯沒有稱呼他為「大叔公」,老丹尼爾心中就有數了。他知道,眼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經不是藍伯了。他並沒有特別感到悲哀。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是,他想確認一件事。

    「或許我問得太過分,不過,如果能得到您的回答,那將是我的莫大榮幸。在新世界中,四姊妹的存在還能獲得認可嗎?」

    超越者只是動了動他一邊的眉毛,睨視著老丹尼爾。

    「老丹尼爾啊!你的族人在世界各地都有土地吧?」

    「是……」

    「你們都是自己管理、清掃這些別墅的嗎?想必是委託給可以信任的人吧?道理是一樣的。」

    「我明白了,多謝指點。」

    老丹尼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超越者仍然要把新世界秩序的管理權交給四姊妹。今後,洛克福德、瑪麗關、繆龍、都彭四個家族仍然支配著世界,在背後操縱各國的政府。老丹尼爾相信他獲得了保證。超越者在行了一個禮,轉過身退出的老人背後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個彷彿將惡意結晶化的笑容。他沒有將最重要的一點告訴老丹尼爾——當一個家在重建的時候,往往會更換管理人,而且看門狗也是有壽命限制的。然而,又有哪個飼主在毒殺看門狗時會將事情告知看門狗的?

    借用藍伯。克拉克身體的存在將兩條腿放在土耳其椅子上,輕鬆地放鬆了全身。擺出了一副享受著這為時不長的休息時間的姿態。他閉上了兩眼,喃喃說道。

    「現在就直擊阿馬列克,將所有的東西都毀滅。不能原諒他們。不管男女老幼,牛羊駱駝、驢,一切都要毀滅……」

    這是記載於舊約聖經上新的命令。在話聲結束之後,他的表情變了,露出了強烈的憎惡感情。

    「剩下的就是那些充滿活力的龍王嗎?哼,不過,近日內也要有個結束了。這是花了三千年所布下的陷阱。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了,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充滿敵意的視線刺穿了掛在壁上世界地圖的一點。那是中國大陸的西南部,連接西藏和青海省、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邊境的不毛之地。該地應該有—個被稱為龍泉鄉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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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版本出處:第三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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