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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荒野七人

作者:田中芳樹



    Ⅰ五個人全力地移動著八隻腳遠離了荒野。人數和腳數似乎不合,那是因為最年長的一人被別人背在背上,兩腳懸空,快樂得很。他大口吃著從余那邊要來的春卷,對背著他的年輕人說道。

    「你生活的快樂嗎?美青年。」

    續不高興地回答,被稱為「美青年」話是這麼說,可是,老人的白鬍鬚在他的脖子上摩擦著,要忍住那種癢還真是不容易。吃完春卷的黃老調整了呼吸之後,開始朗聲地吟起詩來了。先是用中文,接著再用日語。

    老將憤死叫渡河虛度二百四十年

    「你知道這首詩是歌頌哪個人嗎?年輕人。」

    始被這麼一問便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這是祖父生前用來做書道素材的詩句。「老將憤死叫渡河」這確實是以十二世紀宋的老將軍宗澤為題材的詩作之一部分。

    西元一一二七年,統治中國的宋王朝受到北方金國的侵攻。發生這種事固然有各種外交和戰略上的經諱,總之,腐敗無能的宋朝無力對抗新興的金國,在不斷敗戰之下,面臨滅亡的命運。

    這個時候,在黃河的南岸佈陣提防金軍來襲的是宗澤。他原本是個文官,卻經常率領著軍隊大破金軍,同時又以公正的剛直聞名。他堅守信義,信守約定,沒有私慾。他在亡國的混亂當中,站在最前線,挽救民從免於戰禍,同時雙集結義勇軍和金軍作戰。岳飛、韓世忠等年輕的將軍渡過黃河,正想和金軍進行決戰的時候,朝廷的使者前來下令停戰。原來朝廷的重臣們害怕宗澤立大功。如果宗澤破金軍收復國土的話,那些重臣們的地位就會產生動搖了。對他們來說,自己的權力遠比國家和民眾來得重要得多。

    在極度的憤怒和絕望之下,宗澤病倒了。由於年紀也已不小,他的病況急速地惡化。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病危的宗澤在朦朧的意識當中大叫。

    「渡過黃河!」

    圍在病閒旁的將軍們不禁摒住了氣息。接著又是一聲。

    「渡過黃河!」

    當叫聲停止的同時,宗澤也斷了氣。享年七十歲。史書上寫著「全軍號哭」。這是中國史上一個足以和三國時候諸葛孔明之死相匹敵的場面。

    宗澤死後,果敢善戰的岳飛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殺,韓世忠對宮廷的腐敗大感絕望,遂棄紅塵而去。宋和金暫時取得了和平共存的共識,可是,不久之後,北方的荒野中出現了成吉思汗,最後,宋和金便相繼滅亡了。

    西元一三六八年。支配歐亞大陸達三分之二廣的大蒙古帝國也走到了落日時刻。興起於長江流域的明朝為了趕走蒙古人收復漢民族的國土,揮軍北上。率領五十萬大軍的人是三十七歲的大將軍徐達和三十歲的副將軍李文忠。這兩人都是歷史上的名將。他們連載皆捷,來到了黃河南岸。他們在這裡佈陣等著和元的猛將可可。鐵木爾一決生死。

    纏鬥了半天之後,可可。鐵木爾終於敗下陣來,身邊連一騎衛兵都沒有,倉惶地單槍匹馬的連人帶馬越過黃河。他游到在黃河河面上漂流到的粗圓木,在劍為漿,終於渡過了黃河,逃難到北方去了。

    追到河岸的明朝士兵企圖對著可可。鐵木爾射箭,可是,李文忠制止了他們,因為他佩服敵將不屈不撓的精神。他雖然是明史上所記載的「遇大敵則益發壯大」的勇將,可是同時也是一個公正的政治家,更是一個優秀的詩人。這個時候,李文忠眺望著在西沉的夕陽下閃著金黃色光芒的大河,想起了兩百四十年前的老將軍宗消費者。他更想到,漢民族的軍隊再度見到黃河竟然花了兩百四十年的歲月,不禁潸然淚下。他在馬上揮起了鞭,對著全軍大叫。

    「渡過黃河!」

    相隔了兩百四十年的渡河,上了北岸的明軍接二連三地大破元軍,終於將中國本土從異族的支配中解放了來了……

    曾經是抗日解放戰士的黃老一定是把自己的心情和宗澤、李文忠之類的歷史人物相互重疊在一起了。自從一八四O年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外國的侵略和壓迫下痛苦了一百年以上。可是,沒有永遠的苦難。他這樣告訴自己,忍耐地度過漫長的戰爭。

    前頭的終發出了聲音。「親哥吉拉子哥吉拉孫哥吉拉。」他還是執著於這個暗號。姑且不管內容為何,聽到他的聲音,藏身在岩石陰暗處的兩人人影便靠上來了。他們就是不安地等待大事底定的王和李。在月光下,他們確認了龍堂兄弟的身影之後,衷心地發出了歡呼聲。看到續背著的黃老,他們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感動得幾乎要落淚了。

    續期待著他從自己的背上下來,可是,黃老仍然緊貼著美青年舒服的背部,對著弟弟的部下們揮了揮手。

    「呀!你們來了真好,真是難得,那麼,再見了。」

    聽到黃老的招呼,李和王有一瞬間顯得很狼狽。他們是專程來把黃老帶走的。要在這裡分手那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說再見就叫我們為難了。請跟我們到香港去。黃大人熱切地希望能跟您再會面啊!」

    黃老用一隻手撫著白鬍鬚。終見狀,對著長兄低聲說道:「他果然知道。」「你不會使用敬語嗎?」這是始給他的答覆。

    「如果黃老先生不到香港一次,我們的面子掛不住啊!」

    「真囉嗦!」

    黃老無情地再度揮了揮一隻手。

    「香港太熱了。我不喜歡熱。」

    「秋天快到了,天氣會轉涼了。」

    續不由得插了嘴,可是,黃老才不理他。

    「有朋自遠方來。這是一件好事,可是,我也有我該做的事。」

    「什麼事?」

    「哪,我得帶這些還沒成熟的雛鳥們到龍泉鄉去。」

    在黃老面前,還沒有人提過龍泉鄉這個名詞。黃老是憑著龍堂兄弟來了就瞭解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嗎?真是一個滑頭的老爺爺啊!續不禁有這樣的感想。

    黃老從衣服內掏出了一張小小的紙片,遞給了王和李。

    「把這個交給我弟弟。如果看到這張紙他還不能諒解的話,他就不是我的血族了。」

    「……我明白了。」

    李歎了一口氣放棄說服的工作——暫且是這樣。他鄭重其事地按著黃老的手說道。

    「可是,至少讓我們與您同行到西寧。或許我們可以幫上一點忙。可以嗎?」

    「說的是,我也不能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好吧,大家就高高興興地來一次荒野之旅吧!」

    於是,年齡和國籍不相同的七個人暫且就朝著西寧前進了。

    Ⅱ「龍泉鄉在西寧的西方。」

    聽到這句話,始吃了一驚。緊貼在續背上,黃老約略了說出了龍泉鄉的位置。

    「可是,龍泉鄉不是在青海省和甘肅省的交界處嗎?應該是在西寧的東方吧?」

    「是的,龍堂司是這麼相信的。」

    事實上,當時我也這麼想——黃老奇怪地說道。

    「他以為是從西寧往東邊走,事實上是往西邊走的。是龍泉鄉的居民們讓我們有這樣的想法。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正確的作法。被不請自來的客人知道正確場所的話就傷腦筋了。」

    「那麼,我們的祖父連西或東都分不清楚了?」

    「他不是終,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

    續放出了比平時更冷的冷箭。終只是奇怪地笑著,沒有反駁。一直背著老人的二哥會不高興是理所當然的事。大叫起來的卻是余。

    「我知道了!地下的通路!對吧?」

    「好答案——才怪!我倒希望你們能有這樣的推測。不過,老么還真是相當聰明呢!」

    「西寧有地下通路的出入口嗎?」

    始問道。

    「是的,在西寧某個寺院當中。」

    「怎麼樣?想走那條路到龍泉鄉嗎?」

    「嗯,是的。」

    「那走囉!」

    「走吧!」

    「為什麼呢?是為了知道你們真正的身份嗎?」

    黃老的視線中有著堅毅的力量。始領悟到該是定住神回答問題的時候了。

    「瞭解身份這件事本身並不是目的所在。那只不過是手段罷了。我們只是想借此知道我們兄弟今後該怎麼做?該做什麼?」

    始慎重地選擇措詞。

    「不管我們的真面目是龍也好,是蛇也罷,這並不重要。說得明白一點,我們為什麼而生下來,這不是我們的責任。別人問我們負什麼責任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們沒有道理要追問我們到底是什麼。」

    龍堂兄弟無意自虐。如果在意他們自己不是普通人類的話,會有什麼情形產生呢?只有一種情形,那就是用自我厭惡和自我憐憫交互連鎖著的無聊鎖鏈縛住自己。如果弟弟們有這種情形的話就太可憐了,所以,始一直用心在減輕弟弟們的心理負擔。從小,他就帶弟弟們去掃雙親的墓,這不是為了勉強他們去盡到舊時代的孝親行為,而是希望他們瞭解自己的生命是得自雙親,重視自己的生命和人生是回應給他們生命的父母的一種作法。他不希望弟弟們認為自己的生命和人生沒有任何價值。

    幸好,弟弟都沒有自我厭惡和自我憐憫的傾向,每一個人都豁達地長大了。尤其是老三,甚至有點豁達得過頭了。可是,這總比陰鬱來得好。少年時候,始曾對續說道。

    「不管是你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都只有一個。所以,不可以浪費自己的生命。」

    「……身為長兄的人可不輕鬆啊!」

    黃老撫著白鬍鬚微笑著。

    「就算放棄了出生長大之地日本,你們也一定要知道該知道的事嗎?」

    「日本並沒有什麼好可惜的。」

    老二說了這句有些過於偏激的話。

    「可是,日本很繁榮吧?可以說是世界第一了吧?」

    「那種繁榮只不過是那些擁有暴力級道德觀念的財界領導人們漠視法律和倫理、上班族的權利和浪費者們的幸福,光是外表裝飾得美輪美奐的砂城罷了。」

    「喂,這麼講太嚴苛了吧?」

    黃老笑著說。

    「那麼,你不這麼認為囉?你不認為日本是擺脫了美國說什麼就得做什麼的階段,走上獨立之道。」

    「當日本和美國對決,大叫著走上獨立之道的時候,在哪一個國家會支援?」

    續的聲音中帶著冰點以下的感情。

    「就算和美國為敵,也不願犧牲和日本的友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會這樣說的?」

    「等著瞧吧!至少會有五十個國家拍著手大叫:最好跌得越慘越好。」

    黃老以悠然的語氣說出了這些辛辣的話。他雖然身處中國內地,對世界的情勢倒是瞭若指掌。是不是明明可以這樣,他卻因為知道龍堂司的孫子們會來找他,所以故意等著他們一起前往龍泉鄉的?始這樣想著。這麼一來,吃他一記「太遲了」的拳頭的,不應該是終,而是始囉?

    「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關於祖父的事?」

    黃老答應始的要求開始娓娓說道。一九三O年代,在北京,一個叫黃世建的青年想要救出被日軍抓走的北京大學學生。該學生是抗日運動的一員,被憲兵隊抓去拷問。黃世建被憲兵發現了,當他快走投無路的時候,是當時在燕京大學上班的龍堂司救了他。

    「這是常有的故事。」

    黃氣的語氣中有一點點的羞澀。

    「最令人高興的就因為這樣讓我不致於憎恨所有的日本人。如果不是他,就算有人勸我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痛恨所有的日本人我也聽不進去的。人們通常都只相信眼前看得見的東西。」

    憲兵隊也注意到了龍堂司,對他施加挾帶暴力的訊問。可是,燕京大學是錄屬美國的大學,而當時日本還沒有和美國開戰,所以,龍堂司就被釋放了。

    從一九三一年到四五年為止,侵略中國的日軍之所作所為可以說是惡毒無道。由關東軍特殊部隊所進行的人體實驗中,日軍把霍亂菌或傷寒菌注入俘虜的身體裡,活生生的解剖人體,取出腦袋和心臟。蒙古聯合自治政府則製造販賣大量的禁藥,造成許多的禁藥中毒患者。除此之外還有「三光作戰」。所謂「三光作戰」就是「殺光、燒光、掠光」,也就是「殘殺殆盡、燒燬殆盡、掠奪殆盡」之意。在南京、撫順,以及其他的都市和村莊裡,據說有超過一千萬的中國人被日軍虐殺,家被燒燬、財產被奪,女性更被凌辱。

    一九O四年開始,持續進行了五年的日俄戰爭中,日軍被各國讚譽為「守規律、遵守國際法的軍隊」。而只不過相距短短的三、四十年,日軍卻墮落成一群野獸。不只是日軍,或許大多數的日本人都變了。

    「……狂妄可能掌握一個人,也可以掌握一個時代。而後者所帶來的影響比較難以處理。日本人和德國人來本都不應該是那麼殘忍的民族的,可是,當他們一有自己是優秀民族的想法時,就馬上被狂妄給擄獲了。」

    Ⅲ黑夜完全從地上消失,高原籠罩在澄明的朝氣中。環視四周,令人意想不到的華麗色彩擴展開來。地表鋪著一片柔潤的綠色牧草,白和黃、青紫色的高原性植物彷彿彩虹的碎片般綻開著花朵。「花又不能吃」有人這樣抱怨,一行人也不管這個牢騷,決定先休息一下。黃老從續的背上下來,這對續而言,不啻是個天大的恩賜。

    「人並不是那麼強到可以為了為惡而殺人。隨時都需要有正義的。」

    黃老仰頭慨歎。從標高三千公尺仰望的天空藍得令人驚訝。

    「看到幾年前的第一次波斯灣戰爭的結果了吧?供給獨裁國家兵器,用炸彈或火箭將之摧毀,然後再復興。實際的戰爭費用讓同盟國支付。獲得利益的到底是誰呢?」

    始曾這樣提醒續注意這件事。

    支配這個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系統有其怪異之處。四姊妹的存在也一樣,但是,遠在他們擁有巨億的財富之前,一個戰爭就一定會衍生出另一場戰爭,一個宗教一定會分裂而相抗爭。猶太教和基督教、回教等原本都是源自同一《舊約聖經》,現代人大概都不記得這件事了吧?

    當始他們一邊交談一邊思考的時候,余抱著膝蓋,靠在始的背上。終躺在草地上,觀察著花的搖擺和蟲兒的蠕動。他雖然不致於想吃,可是,希望這些東西可以吃倒是不爭的事實。始對續說道。

    「很遺憾的,所有的社會都是有偏頗的。」

    「嗯。」

    「可是,盡可能努力地削減偏頗的社會和安居於毫無止境腐敗的社會中,兩者在歷史上所佔有的地位卻完全不同。日本到底想成為一個如何被傳述的國家呢?」

    一九九O年代日本不斷出現的經濟界醜聞證實了各國「日本藉著不正的行為來畜積財富」的說法。各國的經濟界雖然不全然是那麼清廉而公正,可是,不斷地從事各種不正當的行為、和暴力團勾結的企業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最高經營者不因過失而辭職等,在外國人的眼中看來,這些都是不當的行為。「把我們逼得歇斯底里,日本的經濟就會麻痺。難道這樣大家就稱心如意了嗎?」某大企業的會長曾如此說道。不持續進行不正的行為,日本的經濟就會麻痺,這是出自他們自己口中的告白。

    「不可以說哪個企業從事不正當的行為。這是違反企業倫理的。」

    也就是說,他們的「企業倫理」就是掩護共犯,法律、道德和良心都不是一回事。這等於是暴力團的法規一樣。

    這種暴力集團的老大之類的人在高級俱樂部喝著一瓶三百萬元的白蘭地,一邊放言「現在的年輕人一點愛國心和為社會奉獻的精神都沒有。讓他們在中東的沙漠流血流汗吧!否則日本會被世界各國輕視的」,這就是居世界之冠的日本財界真面目。

    本來,財富就是培育文化所不可欠缺的要素。大富豪麥第奇一族培育出了文藝復興文化、足利義滿孕育出了室町文化都是代表性例子。沒有可以投注大量財富的後援者存在,文化是不可能誕生的。可是,現代日本的財富並沒有孕育文化。日本人不培養無名的畫家,從中發掘其新的才能,只是一昧地搜購、獨佔已經享有世界盛名的大家作品,而且也不加以公開。日本人擅長用金錢去把他國所孕育出來的才能果實據為已有。不願擔負發掘和培育的風險,只想奪取現成的結果,這種作法引了各國的反彈。

    日本財界的醜聞仍然陸續出現。如果是在歐美各國,早就以明顯的犯罪事件為由,將證券公司的經營者處以刑期了吧?而在日本,卻沒有任何人遭逮捕,事情也都不了了之。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有「大藏省中和證券公司有來往的證券局課長已因故死亡。另一方面,證券公司的負責人員在調職到分公司之後就行蹤不明,因此詳情就成了一個謎」之類的報導出現在報紙和雜誌上。死人是沒有嘴巴的。和政財界有關的事件是層出不窮的。沒有人會感到驚訝。甚至有人說「這種事見怪不怪,認為怪異的人本身才有問題」。可是,日本人以外的人可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拿起你腳下的木板看看。你會知道,你就站在地獄的上頭」(班哲明。T。塞列斯特)。

    當然也會有人認為「地獄比較好住」吧?有句警語說「水清無魚」。可是,在過度被污染的工廠廢水中生存的魚在變得奇形怪狀之後,終會痛苦而死的。虛弱的魚會死去,而較弱的魚則靠著同伴的屍體維生,然後變得更畸形。這種情形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

    余睜開了長著長睫毛的眼睛,環視著四周,對著視線與他相遇的二哥問道。

    「剛剛你沒聽到什麼嗎?」

    「我沒有注意,你聽到了什麼?」

    余還沒有回答之前,一陣「哦呵呵呵……」的奇怪笑聲搖撼著朝氣傳了過來。龍堂兄弟的神經不禁都起了雞皮疙瘩。世界雖然廣,人口雖然多,可是,能把這種聲音傳到標高三千公尺的高地上來的應該只有一個人,一個就已經太多了。黃老懷疑地問這是什麼人?始回答。

    「您認識嗎?就是船津忠巖的女兒。」

    「什麼?船津忠巖的女兒?」

    黃老確實知道「鐮倉御前」這個人。

    「船津是象徵日軍惡行的男人,同時也喜歡美人。如果女兒像母親的話,應該也相當漂亮才對。」

    續和終聞言相對而視。在無言當中,他們的陰謀於是產生了。

    「嗯,答對了,是個美人哪!」

    終說完,續也巧言道。

    「是連楊貴妃也自歎不如的美人喲!我想一定很合黃老的意。」

    「我們絕對不會插手的。老爺爺,您就不用客氣了。」

    始和余之所以沉默不說話並不是因為被老二和老三的同仇敵愾心給感動,而是因為太過驚訝了。

    「貴妃是皇帝在後宮的女官,地位繼皇后之後。楊貴妃指的是姓楊的貴妃,在歷史上並不只有一個人。唐朝時代特別有名的楊貴妃就有兩個人。」

    一提起美人,黃老似乎就打從心底感到一陣幸福感。

    「其中一人是隋煬帝的女兒,七世紀國家滅亡之後,為唐太宗皇帝所寵愛。另一人是八世紀時獨佔玄宗皇帝恩龐的女人,這一個就是一般人所講的楊貴妃。哪,不管是哪一個,一定都是傾國傾城的美女。」

    「晚輩學到了很多。不過,不管怎麼說,一定是個美人,所以,就請您不用客氣了。」

    黃老懷疑地看著續和終。始想出口制止,可是,在他還沒有掌握到時機時,續繼續刺激著黃老的好奇心。

    「她的名字叫小早川奈津子。很高貴的名字吧?」

    「這個名字確實很有貴族千金的味道,可是,名字並不一定和人相符。滅掉偉大唐帝國的奸雄就叫朱全忠。完全的忠誠,這可是個好名字啊!」

    黃老的視線一動。續和終往右左方飛跳開來。某個非常有量感的物體從斜坡下面逼近而來。土和沙發出了聲音從崖上剝落,黑而巨大的人影出現在一行人面前。「哎呀!」王和李不禁發出了慨歎的聲音。這實在不能怪他們大驚小怪。來者身上穿著特大號的迷彩裝,背上背著背包,同時還可看到來人身上裝備著讓人想起「弁慶七道具」的武器。該以「一人多國籍軍」或「行動武器庫」來開竅的小早川流奈津子為了擊退「人類公敵」,再次展現了她的雄姿。

    Ⅳ「哦呵呵呵!終於被我追上了。」

    「終於被追上了。」

    終低聲說道,把身體半掩藏在長兄寬廣的背後。小早川奈津子在敵人面前淡然地卸下了背包,正待把武器取出來。

    「這就是船津忠巖的女兒?」

    黃老的聲音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小早川奈津子這個怪女人有著一種會讓對手的戰鬥意志枯萎的力量。龍堂終和黃老都已經夠「無法無天」了,可是,以她面前,她們看來還是很正經的。

    「至少像父親還說的過去。可是,船津那傢伙應該為將來要出生的孩子想想,對像該好好選擇嘛!」

    「這個老不死的胡扯些什麼?」

    小早川奈津子懷疑地問兩個部下。她的手下已經拿出了武器。

    兩個部下沒有辦法回答。短期的高地訓練失敗了,他們像半個病人似地咽喉咕嚕咕嚕響,兩眼的微血管破裂了開來。可是,小早川奈津子卻依然精神抖擻。肉體上幾乎要以健康過度來形容,而精神上——至少她自認為是很健全的。

    「我要報父親之仇!你們就為自己的罪過懺悔,乖乖地臣服在正義之下吧!我已經為你們預約了地獄的特等席位了!哦呵呵呵!」

    「哈,雖然不能是高品質,不過,表現技術卻相當有一套。」

    黃老喃喃說著,可是,怪女人看也不看老人一眼,睨視著龍堂兄弟。

    「暴龍膺懲!八紘一宇!神州不滅!」

    小早川奈津子一邊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四字成語,一邊揮響著鎖鏈。

    「吃一記正義的鐵錘吧!你們兩個先來!我要為可憐的白虎丸報仇!」

    鐵鏈很粗,長度約有始身高的四倍之多。鏈子膽端附著一個有餘的頭部那麼大的鐵球。鐵球的一面有尖銳的突起物。一擊似乎就可以將非洲犀牛的頸蓋骨給擊碎。這是被優美地稱為「晨星」的中世歐洲武器。小早川奈津子在頭上揮舞著這個武器。鐵球發出了怒吼聲在半空中畫著圓形,每一瞬間都加快了旋轉了速度。

    「呀!真是厲害啊!」

    黃老佩服之餘,不由得拍手叫好,而站在他兩旁,手上拿著手槍的李和王也呆立在當場。被指名的龍堂家老三和老二突然開始交換起一段虛應的會話。

    「我,不,不,不才的我是弟弟,所以知道事有分寸,這個時候就該讓哥哥出頭。請您先動手吧!」

    「你太謙虛了。做哥哥的奪取弟弟的功勞,這是天地不容的事情。終,你就不用客氣了。」

    這兩個人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彼此推卸著責任,可是,卻沒想過把事情推給家長或老么,這是值得大家感動的事。

    很自然的,小早川奈津子的兩個部下和始、余對峙起來了。戴著眼鏡,有生意人風格的男人拿著手槍。另一個臉上纏著繃帶的男人則拿著瑞士制的軍用刀,刀刃在晨光中反射著。始和余同時瞭解了這個人就是在西安碰過面喜歡熱水的變態。始不由得出言嘲諷道。

    「哦,今天沒有帶水壺來嗎?在這種高地,水是很容易就可以煮沸的。」

    纏著繃帶的男人把刀子從右手換到左手,再從左手換到右手,快速地移動著刀子。

    「這把刀子上塗滿了尼古丁毒。只要傷到一點皮肉,神經就會像煮沸一般。我就先在小鬼光滑的臉上劃一道吧!」

    施虐者多嘴是有其必然的道理的。因為他們將用什麼方法給對方帶來痛苦,強迫對方接受這種恐懼感就是他們的一種樂趣。可是,對方當然沒有跟分配合的義務。始無言地走到繃帶男人的面前。和在西安時一樣,施虐者的談話令始感到無趣,因此他也無意留情。當對方刺出銳利的刀子時,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抬起膝蓋,從正下方擊中對方的右手腕。男人的右手急速地彎曲了角度,他手上的刀子便劃上了自己的臉頰。

    男人發出了慘叫聲往後退。他的人生似乎很適合用自作自受這個成語來形容。當他呻吟,旋轉著身體時,腳底下踩了個空。纏繃帶的男人一邊掀起了漫天的土和沙,一邊往斜坡上滾去。始想拉住他也來不及了,不過,他原本就沒有積極伸出援手之意。

    「余,你沒事吧?」

    「嗯,哥哥,我很好。」

    余拂拍著兩手,他的腳底下躺著一個昏過去的男人。這是始能確認的景象。當那個男人轉過槍口對準余時,余對準男人的臉踢起了腳邊的土。男人不由得護住臉,那一瞬間,余跳到了對方身旁,抓住他的右手腕一動。男人被自己握著的手槍狠狠地擊中了太陽穴,頓時便腦震盪了。余手法之巧是學自排行在他上面的那個哥哥。

    弟子的成果已經顯現,可是,做師父的卻陷入了苦戰當中。終和續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小早川奈津子揮著的鐵球所形成半徑七公尺的無敵圈。

    「哦呵呵呵!你們不來,我可要過去了!」

    小早川奈津子跨著大步往前逼近,對著眼前的續丟出了鐵球。鐵球掀起了一股強風,掃過敏捷地避開這一擊的續的臉頰。怪女人用力地踏著地面,改變了腳的位置,轉過上半身,這次是對著終丟出了鐵球。終往後一翻轉,使對方致命的一擊揮了個空。小早川奈津子發出了沉重的鼻息,再度揮起了鐵球,呼呼的吼聲罩住了四周的空間。她的體力似乎一點也沒有消耗掉。一味地逃命並不能使事態有所改善,於是,老二和老三便試著聯手對付這個怪女人。終抓起了一把土丟過去,趁著一瞬間的空隙,終突然用力地掃向怪女人的腳。

    這一次總算有效果了。小早川奈津子搖晃著巨大的身軀,那兩條樹幹般粗的腿在半空中踢著,重得地滾倒在地上。大地發出了抗議的吼聲。

    「哦呵呵呵!你們是來真的啦!」

    小早川奈津子一邊游刃有餘地哄笑著,一邊奮力地站起身來。趁她還沒有起身的時候再發動攻擊應該會有加倍的效果,可是,續和終都有著把討厭的工作讓給他人料理的打算,所以最後還是讓良機給逃了。可是,再這樣下去,到天亮也分不出勝負。始看不過去了,對續和終說「閃開,讓我來!」這時候,續快速地採取了行動。這是因為他一直完美地在算計著時機。他低下了身子往前一跳,一瞬間就穿過了小早川奈津子大大敞開著的胯間。當她把鐵球往下一揮的時候,續已經繞到她後方去了。

    鐵球撞擊在地上,粗重的鎖鏈咕嚕嚕地繞上了小早川奈津子的腳邊。

    「啊!啊呀!啊喲!」當她發出動詞活用形般的叫聲時,鎖鏈已經在她腳上纏了三、四圈,把她的下半身封住了。續伸出了腳,往怪女人的粗腰上一踢,小早川奈津子的巨軀便浮在半空中。

    接著,怪女人便拖著「哦呵呵呵呵!我們再見了!」的怪異笑聲,深深地滾斜坡下。不久之後,笑聲也消失了,土崩的聲音也停止了,山崖上回歸到一陣可怕的寂靜。始輕輕地拍了拍續的肩膀,站在山崖邊緣往下探視。晨光還沒有射到谷底,什麼都看不到。

    「現在怎麼辦?誰到底下去看看?」

    三個弟弟的頭不約而同地化成了不停轉動的風扇,長兄的提案於是被駁回了。始自己也無心前去一探究竟,所以他也不能勉強弟弟們做這種事。在遲疑了一秒半鐘之後,始很難得地下了一個不屬於他的保守結論。

    「好,我們就把這件事忘了吧!現在就陪黃老到西寧去。剛剛的那十五分鐘就當沒有過好了,好嗎?」

    「是!」弟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黃老呵呵地笑著。

    「面對大事之前要先保持心境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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