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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互殘殺

作者:田中芳樹

    於是,讓名雲家的宴會變成一場鬧劇的四人組看來是順利地逃過了今晚。可是,原本該值得慶祝的重陽之夜還沒過一半呢!

    拍打著岸邊的波濤聲就像幾億個生物和血在流動般。在八月中旬以前,充滿了從東京方面來的海水浴客喧鬧聲的白砂青松海岸,也在夜色的籠罩之下回歸沉靜了。續把一條白色的麻質手帕遞給用日本海海水洗了臉、喘了一口氣的終,始則開始屬於他個人風格的說教。

    「我們就是為了平息麻煩才特意從東京前來海東市的。結果卻是我們這邊掀起麻煩。真是的!」

    「我沒臉見江東父老。」

    終乖乖地認錯。在海風的吹拂下,他從醉意中清醒過來之後,覺得自己真的是掀起了一場不必要的軒然大被。

    「不要責怪余。他只是跟著我來罷了。」

    「這事我打一開始就明白。」

    始的語氣雖然嚴厲,不過,對於老三護衛唯一弟弟的態度卻也打從心裡讚賞。至於那個老ど,從名雲宅邸成功逃離之後,他就完全成了睡魔的浮虜了,在長兄寬闊的背上發出了濃濃的寢息聲。「老ど真是好命啊」終說道,可是,當續嘲諷地說「那麼我來背你吧」時,他又慌慌張張地拒絕了。或許他認為,續的背上一定長有尖刺。老三一邊走在沙灘上,一邊和哥哥們談著話,最後便發出了對現狀的不滿。

    「什麼跟什麼嘛!日高老爺爺的態度也未免太暖昧了吧?總之,我們應該要好好問他,到底是要和名雲及神聖真理教團拼到底,還是要跟他們重修舊好……」

    終的聲音越變越小,最後沒了聲音。那是因為長兄瞪了他一眼,這只能說他敵不過長兄的威嚴。

    「可是大哥,終所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啊!」

    「喂,續。」

    「是這樣的啊!在幻想小說中常有的,譬如『勇者的傳說』。」

    有一個國家或村莊苦於國王的惡政或盜賊作亂,人們便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古相傳的預言或傳說上。內容就是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勇者,把惡王和盜賊都打倒。一旦來了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旅人,村人便把他當成救世主,煽動他、乞求他去和惡王戰鬥。

    「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為打倒惡政做任何事。只等待著某個勇者從某地來,打倒惡人,然後再離去。從開始到結束,都把責任推給別人,而自己什麼也沒做。這種人似乎多了一點。」

    「不要再說了,續。」

    始的聲音越發地嚴厲,續便沉默了。始輕輕的搖搖了背上的余,無言走了幾步。他把自己和續、終的想法合併起來,做了各式各樣的思索。老實說,他對日高老人也有微詞,可是,就算不是這樣,他也不想讓那個辛苦的院長再背負更多的負擔了。

    「我不認為續的說法有錯。可是,我們也需要從中一種角度來想想。也就是說,對這個城市而言,我們是外地人。如果我們不喜歡海東市,而且對名雲一族的支配有任何意見的話,只要離開這裡回東京就可以了。可是,在這裡生活的人們可不行。」

    不只是與白楊學院有關的人。譬如,在海東汽車工業上班。努力工作養家活口,一天一瓶啤酒,一個月打一次高爾夫球的上班族。難道要以名雲一族的惡行共犯身份來彈劾他們嗎?對只是路過海東市的龍堂兄弟們來說,名雲一族只是惡棍罷了。可是,對定居在這裡的人們而言,名雲一族是支配者,但同時也是保護者。如果基於他們的支配,接受他們的保護,接受現狀,生活在幸福的世界中的話,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高興的了。如果是以前的革命家,一定會憤怒地說「這是不行的!安居在小小的幸福當中,結果只是容忍了巨大的罪惡」。始沒有辦法做得這麼徹底。如果要長住在海東市,進行市政改革的話那另當別論。

    不單單如此,對整體的人類社會而言,他們龍堂兄弟不也只是外來人嗎?始常常有這樣的想法。

    龍堂兄弟不是普通人。他們是龍種。血源發生在中國的內地,位於黃河上游的龍泉鄉,頂著敖姓,歷經一一七代,三千年,在這期間,他們渡海來到日本定居。如果能平穩的生活那固然好,可是,看來他們每一代都是有稜有角的,總是忌恨權勢,不能和世界的大勢取得妥協。為四個兄弟取名字的祖父司因反戰主義者的身份被憲兵和特高警察逮捕入獄,接受拷問。始他們就是被祖父扶養長大的。他們並沒有受到祖父思想的控制,只是很自然地接受了熏陶,形成了無法忍受權力惡臭的體質。這種體質和惡的體質似乎形成一種磁力性的感應,僅管他們這邊無意叫囂,然而,那些狂犬們自然就會靠上來咆哮、噬咬。

    或許其中自稱「人類多數派代表」的人對著他們大叫「外地人滾開」並丟石頭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人類應該是借位於地球上的生物當中,唯一有「愛護地球」的意識的種族,所以,人類才被委以管理生態系的權利和責任。然而,那絕對不代表人類就是地球的主人。如果要離開,人類離開或許對地球會比較好吧?不管怎麼說,始除了要保護弟弟們兔於受多數派壓迫,還不能對朋友的求救相應不理,他不能像跟他同年齡的青年一般,快樂地謳歌青春。

    余在背上動了動。似乎是醒過來了。始把ど弟從背上放下來,問道「能行嗎?」余當然說可以,可是,這個長兄實在很寵老ど。

    「如果不帶你們來,或許會好一點吧?我自己一個人來就好了。」

    始自問或自責似地說道,可是,續和終並沒有聽漏掉。他們相對面視,老三先激勵長兄。

    「只要我們四個人在一起,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的,老哥,不要那麼悲觀。」

    「是啊!大哥。只要我們四人在一起,要毀滅東京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甚至可以征服字宙哪!一切就只看我們的幹勁了。」

    「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安心了嗎?」

    弟弟們的激進往往讓長兄哭笑不得。心神多勞,弱冠23歲的家長總是希望當個普通人的。關於這一點,表妹鳥羽茉理曾使用了「始很想當一個普通人哪」的微妙表現方式。

    「如果你們酒醒了,就回家吧!明天是星期六,早上有朝會。」

    始把手放在余的肩上,余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點頭,這個時侯,他們感覺到腳下有股震動。雖然不是很劇烈,可是,震動確實傳到他們腳下了。

    「地震嗎……」

    「幾天前也有過。」

    震動停止了,大地恢復了平靜,彷彿不曾有過什麼騷動。

    「這麼說來,中央大海溝經過海東市的附近羅?好像是地殼變動。」

    「不要講這種會引起大騷動的話。如果內央大海溝開始活動的話,日本烈島會斷裂成東西兩邊啊!」

    「如果不是因政治力,而是因自然力而斷裂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是日本列島的壽命!」

    這時候,老三插嘴了。

    「反正,如果要斷裂了,最好是等我死了以後。如果現在還要重頭學習地理和地質學的話,那就太麻煩了。」

    「對終來說,以一百萬年為單位發生的事會讓書桌的範圍縮小許多。」

    續吃驚地搖搖頭,突然改變了表情,停下了腳步。其他的兄弟們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他們都感覺到在舒適的海風中摻人了瘴氣。

    龍堂兄弟的右手邊是海,腳步聲從其他三個方向湧上來。粗暴地踩著沙地的腳步聲有著不完全的統一性。這是一個由一個人領導著的集團,但是卻沒有像自衛隊或機動隊一樣受過訓練。

    「我們被包圍了,大哥。」

    「你們想放手一搏吧?那就上吧!」

    始的眼睛已經攝住了主謀者的身影,雖然只見過一次面,可是他還沒有忘記。這個以粗暴及大嗓門而聞名的市議員先生上阪率領著手下們前來復仇了。

    夜晚了無人煙的砂丘。即使來上一場亂鬥,也應該不會對當事者以外的善良市民造成任何因擾。龍堂始先確認了這一點。

    包圍了四兄弟的男人們是一群沾不上善良的邊的人。長相兇惡至極,感覺低級而粗暴,若不當政治業者的手下,大概也找不到什麼職業了。站在龍堂兄弟正面的上阪咆哮著。

    「我回來報你們幾人、幾次份量的回禮。我之所以忍辱到今日,就是因為我知道會有今天這麼一天的!」

    「真是辛苦你了。」

    始不竟感到厭煩。看來上阪似乎有意把自己當成「忠臣藏」的主角。他帶來的人雖然不到四十七人,不過也大概有一半的數量了,沒有任何一人是空手而來的。有人兩手上戴著鉤爪,有人揮舞著鐵鏈,有人摸著戰鬥刀。帶著雙節棍的人、揮著特殊棒的人、拿著木刀的人,雖然沒有人拿著手槍,卻有四個人拿著瓦斯燃燒器。用瓦斯燃燒器的烈火燒身是暴力團所喜歡的私刑和拷問方法。

    確信可以達成復仇的上阪心情非常地愉快。這是廉價的施淫虐者常有的表現,為了加深對方的恐懼,上阪得意洋洋地解釋著待會兒將要進行的復仇計劃。

    「在用瓦斯燃燒器燒燬你們的臉之後,在不施麻醉劑的情況下拔下你們的牙。就算你們跪著求饒也沒有用。像你們這種不懂得尊重國土的非國民可得讓你們嘗嘗苦頭才行。」

    上阪的視線固定在續的臉上,因低劣的笑容而露出了牙齒。

    「我特別饒你不燒你的臉。神聖真理教團的教祖一再要求我不要傷了你。可是,我會挑斷你的腳筋,好讓你逃也逃不了。」

    「那個變態,我只不過拔了他的鬍鬚以茲薄懲,看來他好像沒得到什麼教訓。」

    續淡然地喃喃自語,但是,瞭解二哥個性的終不由得同情起那個教祖了。如果續再遇上教祖,一定會徹底地給他一個教訓,好讓他不敢再有什麼癡心妄想。

    始動了。他鬆開了交抱著的雙手。龍堂家的家長看著年少組,允許他們開始引發騷動。

    「終,在會場中鬧得還不過癮吧?你就在這裡解除你的壓力吧!」

    「真的嗎?老哥!」

    「喂,在這裡也不怕會打破玻璃。善後工作就交給市議員先生。只要不做得太過火就可以了。」

    既然得到家長的同意,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好怕的了。終吹響了一聲口哨,走到凶暴的男人們面前。

    「那麼老哥們,你們就不要出手喲!我一個人料理就夠了。」

    「留一點給我吧!」

    余說道。聽到他們兄弟之間的對話,男人們發出了猙獰的叫聲開始行動。

    拿著瓦斯燃燒器的暴力團員朝著終的臉噴出青白色的火焰。終使勁躲過了火焰,踢上對方的手腕。對方的手腕朝著不可能的方向扭曲。青白色的火焰噴上了拿著燃燒器的國人自己的臉上。頭髮燃燒,發出慘叫的男人丟下了燃燒器。當他在砂上滾轉的時候,火焰擴大了,火勢從他的頭髮延燒到了衣領。先發攻擊就遭挫的一方呆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始大步走上前,抓著痛苦嚷叫的男人的兩腳,把他丟向海上。日本海的水濺起了白色的水柱,男人逃過被燒死的一劫。然而,現在為了避免被溺死,必須被火燒傷的部位浸泡在鹽水中,一邊號哭一邊奮力地游著水。不過,他應該心存感激地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了。

    在這期間,年少組的戰鬥持續進行著。雖然是在會妨礙雙腳靈活度的砂地上,可是,終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在彈簧床上彈跳一般輕快。他一躍閃過了水平揮過來的雙節棍,輕輕地踢向對方的下巴。對方折斷的牙齒散落一地,人滾倒在地上。一把大刀用飛快的速度落向剛剛著地的終頭上。終一轉身避了開來,以扶在砂地上的兩手為軸;用腳掃開了對方的腳,膝蓋碎裂的對方跌個狗吃屎,吃了滿嘴砂。揮著特殊警棒跳上來的男人朝著正想彈眺起來的終襲擊,終揮著兩腳,男人便劃著勢物線落向海面上。

    超過二十個人的暴力團全數趴倒在砂地上一共花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終吹著口哨,拂去衣服上的灰塵時,最高負責人上阪已經不在戰場上了。

    「啊,可惡,我看到了。」

    上阪搖搖晃晃地跑在砂地上,來到了堤防旁邊。他的目標就在這裡。夏天過了之後,放著用來修補堤防的怪手。上阪坐上了駕駛座,發出了驚人的叫聲,開始發動巨大的土木建設用機械。

    龍堂兄弟若無其事地瞪著走在黑暗砂灘上的橘色機械。

    終聳了聳肩膀,回頭看著其他的兄弟們。

    「如果被怪手給料理掉,那就太對不起自衛隊的戰車了。」

    「唔,相差不遠嘛!」

    續說這些話不免要氣壞那些兵器產業的技術人員。

    令人感到棘手的是那些被終料理掉,躺在砂灘上的男人們。躺在那邊,他們鐵定會被發出怒吼聲前進的怪手給輾死的。他們欺負善良市民時的囂張姿態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只見他們發出了哭叫聲,血、鼻涕和小便齊流,企圖逃離怪手的前進路線。然而,還是有人動彈不得,只能用恐懼的眼神看著不斷逼近的怪手,一邊哭叫著「媽媽--」。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上阪看也不看自己的同伴,只見一味地駕著巨大的怪手往前突進。

    「沒辦法,來吧,余。」

    老三跑了出去。再怎麼壞,眼看著他們被怪手給輾死也未免太可憐了,所以,終打算把他們拖離險境。可是,看到兩個年少組跑過來,上阪卻改變了前進的路線。

    「來吧!小鬼!」

    一聲怒吼,怪手的巨臂揮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落下。隨著一陣異聲,大量的砂漫天飛舞起來,上阪幻想著「小鬼」被巨臂給打著正著,整個人都壓扁了的情形,不禁發出了歡呼聲。可是,實際上他看到的是無聲地在半徑中一迴旋,朝著他衝過來的少年的鞋底。

    「啊,妖、妖怪……!」

    表現一個人驚愕心情的日語或許是太少了一點。被人從怪手中丟出去,整個臉埋進砂中的上阪一邊吐著砂土和口水,一邊好不容易爬了起來。臉上明顯地留有餘的鞋印。終和余雖然把上阪丟出去了,搶過了怪手;可是,他們不知道如何使它停下來,所以只好胡亂按著所有開關,結果,開上了砂丘,橫倒下來。

    上阪忍著腰痛,再度企圖逃跑,可是被續抓住了衣領,帶到了始的面前。終和余也回來了,上阪遂被四個兄弟前後左右包圍了起來。始俯視著上扳。

    「豺狼擋路,焉問狐狸。」

    「什麼?」

    「是中國的成語故事。記載於後漢書的張良傳中。」

    豺狼是指豺、狼,狐狸是指狐或狸。當豺或狼那樣兇惡的大惡棍掌握權力時,又何需去現怪像狐或狸那樣的小惡徒呢?要導引世間走向正道,就應該從兇惡的權力者開始著手。被舉來形容惡例的動物們一定會感到生氣,不過,拿它們來當這種形象倒是很容易讓人一目瞭然。

    和名雲一族相較之下,上阪只不過是狐狸之類的角色罷了。或許放過他們也不會造成什麼大紕漏,可是,如果狐狸主動咬上來的話,還是得一腳踢開才行。從戰術上的效率來說,應該施與懲罰,好讓其不敢有二度來犯的企圖,然而,也不能完全被其識破真面目。要考慮到這麼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了,這個男人怎麼辦他?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始環視著弟弟們,老二先回答長兄的問題。

    「大概他本人也沒想過可以平安地回去吧?如果讓他懷有這種期待,那對他反而是一種酷刑。」

    續當然不是出於真心講這些話的,可是,他的語氣已經夠讓上阪全身打哆嗦了。看著他合起兩手,不斷地低頭求饒,終嘲諷地問道。

    「你說要把我們的臉燒掉,然後呢?是要拔光我們的牙齒吧?」

    「那、那是開玩笑的。我是被有良知的選舉人投票選出來的精英。我是一個活動的議會制民主主義啊!我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情的。你們饒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看著突然變得饒舌的上阪,始感到厭煩似地看著續的臉。他用眼神問續該怎麼處置這個人。

    「把他的腳筋挑斷,怎麼樣?」

    終用像冬天的溪流般冰冷而清徹的聲音回答,把從暴力團員手上奪過來的戰鬥刀交給哥哥。接過刀子的始在月光下亮了亮刀刃,微微地笑了,上阪見狀不禁軟了腳,癱在地上。他叫著求饒,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始用左手壓住了上阪的頭,右手的刀子一晃。

    五分鐘之後,頭髮被剃個像瘌痢頭,一邊的眉毛也被剃落的上阪癱坐在砂地上。這種樣子不要說出席市議會,連出門見人都使不得了。以前懼於他暴力的人們,大概也會指著他捧勝利大笑吧?

    始丟下了刀子,對著上阪說道。

    「立刻把這裡料理好,然後回家去!在家好好自我反省一陣子,等頭髮和眉毛長出來之後,接下來就看你的支持者的意思了。要退休或是要繼續當議員,那就隨便你。」

    從市時村議會到都道府縣議會,以至國會,都會有一些以暴力為主要手段的惡劣政治業者或渾身充滿利益污泥的惡劣政治業者。而支持這種政治家,欣喜於能沾一點污積的金錢,嘲笑自己的人格和權利的選舉人也不在少數。

    龍堂兄弟沒有義務去科理這些人。

    「各位,我們回家了。」

    始轉過身邁步走,三個弟弟並列在長兄的左右方。當他們的身影溶進夜色中時,上阪好不容易才移動了身體。潮水漲滿岸邊,打濕了他的下半身。

    ※※※

    保守黨的新幹事長住宿在市內的海東大飯店中。房間是位於最上層的蜜月套房。寬度有二十疊之大,佈置是以挪威制的傢具來統一的。他是個大忙人,不過,回東京是明天早上的事,今天晚上,他要見一個神秘的客人。深夜零點,出現的客人是村田議員。

    「幹事長,我遵照您的指示來了。」

    這種不似近代民主國家的人際關係充分表現在用詞上。村田議員和幹事長同年齡,可是,他們在閱歷和實力方面都有極大的差界。幹事長是主流派的王子,而村田則被黨外人士挪揄為「暴力派」,是一個沒什麼身份地位的人。村田勝過幹事長的只有體重和臂力而已。

    「啊,你來得正好。」

    幹事長裝出親切的態度,讓等級比他低下的對手坐了下來。幹事長的眉毛淡薄,兩眼細小,如針般銳利的光芒從他那小小的眼睛中放射出來。把威士忌和冰塊擺在桌上之後,幹事長開口了。

    「今天名雲家的宴會真是一個傑作哪!」

    「啊,實在是事出突然,幹事長閣下一定感到不快吧?」

    「這無關緊要。」

    「不,您特地從東京趕過來,結果卻被那些粗野的傢伙搞成這樣。名雲先生一直感到很對不起幹事長。事情一定會料理得很得當,就請幹事長息怒。」

    在引起大混亂的名雲宅邸化妝舞會中,幹事長的禮服沾滿了美乃滋和啤酒的泡沫。當然禮服是得送洗了,不過,幹事長不把這個當一回事。

    「我說那無關緊要了。」

    幹事長他用泛著油光的眼睛睨視著村田。村田低下了頭。他雖然是一個粗暴而兇惡的男人,可是,權力保有量的差別使得他顯得如此地卑屈。

    「村田先生,我誠懇地向你打聽一件事。你能不能說實話?」

    「唔,是什麼事?」

    村田重整了姿勢,臉上顯出了緊張的表情。幹事長親自把威士忌倒進兩個杯子中。

    「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你。名雲泰信這個人到底有什麼計劃?」

    有一瞬間,室內瀰漫著沉重的靜默。村田的臉像廉價的雕刻物一般僵硬,幹事長露出了完全經過算計的笑容,把杯子拿到手上。

    「怎麼樣?你不喝嗎?我倒酒就是要讓你喝的啊!」

    「是,我喝。」

    戰戰兢兢地抓起杯子的村田顫動看全身的筋肉,幹事長嘲諷地觀察著他的反應。

    「果然,名雲是沒有把機密洩漏給你知道的吧?」

    「啊,不是……」

    「你並沒有得到他的信任。真是出人意科之外啊!我以為你是名雲最有力的忠臣,結果只是被當成一個跑腿的來使喚。」

    跑腿這個字眼讓村田的臉色全變黑了,幹事長見狀收起了笑容,刻意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大段話。

    「我不知道村田先生你是怎麼想的,不過,時代是一直在改變啊!在國際方面,美蘇已經和解,冷戰崩潰了,在日本內辦,隨著在野黨的重組,保守黨也開始退潮了。黨內正在進行著世代交替。如果不是這樣,像我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子又怎能當上幹事長呢?」

    「這是因為於事長本身具有偉大的才能……」

    「不必說客套話。」

    幹事長斷然拒絕了村田的奉承。雖然是同年齡的惡劣政治業者,似乎也有一流和三流的差別。幹事長用線船細小的眼睛看著噘著嘴,似乎有所不服的村田表情,微妙地改變了自己的語氣。

    「我們的黨必須更聰明一點才行。以前受蘇聯的威脅固然是一回事,今後美國就是我們的敵人了。如果不瞭解這一點,日本的存廢就是個問題了。」

    村田低劣地圍了團眼。

    「真的要和美國為敵嗎?」

    「你以為不可能嗎?農產品的自由化、貿易障礙的撤消,不管哪一種措施,美國都意圖使我國的輿論分裂,把消費者拉到他們那一邊去。尤其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美國總是不遺餘力地攻擊我們,他們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做出暴露政界醜聞以對自已有利的手段。」

    幹事長把幾乎兩口就喝光的杯子放在桌子上。這個舉動和他強悍的表現很相稱。

    「該砍就砍,否則日本和保守黨也活不了。如果名雲再這麼我行我素下去,國家受傷的患部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而終致潰爛。」

    太誇張了吧?村田心中想著,可是,他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胸襟來反駁幹事長,只有沉默了。

    「第一個重點就是七曲川的河川修改,其中大有內幕。」

    幹事長拿出了黑色的筆記本,開始計算著名雲的惡舉。

    「不法地讓來自越南的難民們到核能發電廠去工作,聽說已經有好幾個人因為暴露在放射線中而死亡。還有,那座發電所本身就是用不合規格的不良水泥建造而成的。」

    「關於七曲川的事件,他還把想盡到公務員保密義務的縣廳課長輔助人員逼上自殺的死路。而且好像還不只一次。除此之外還有造成填充地工程的不法行為、轉讓國有土地、縣廳大樓建造……」

    村田早就說不出話來,只是縮著他那巨大的身軀。幹事長收集情報的能力早就有所風聞,而現在,他是親身體會到這個事實了。

    「你想當個大臣吧?嗯?或者,打算一輩子在名雲的手底下做事,以一個議員助小人物身份終你一生?」

    瞬間,村田愣在當場。由於幹事長大過急速,而且太過自然地改變了話題,所以,以村田的理解力實在沒有辦法一下子就把腦筋轉過來。當幹事長話中的意思滲入他腦中的時候,村田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我當大臣?我可以當大臣嗎?」

    「可以當個五任吧?也有人建議可以再多當上一任。如果可以當上大臣,哪一種大臣好呢?」

    「如、如果能當上大臣,什麼大臣都無所謂。一切就拜託您了。不肖的村田願在此發誓,為幹事長竭盡忠誠!」

    村田匍伏在地上,拚命地用額頭去磕地板。在這一瞬間,他背叛了一直都是他的養主的名雲,把忠誠心轉賣給幹事長了。

    「我很想相信你的話……」

    於事長把筆記簿收進懷裡。

    「我需要證明,你想起了我最初問你的問題了嗎?名雲到底有什麼計劃?」

    這個時候,村田心中已經下定了決心。

    「地龍……」

    「什麼?」

    「地龍,也就是大地之龍,名雲先生要控制它。我只知道這些。」

    幹事長舉起了厚實的手掌,摸了摸滿是油脂的臉。

    「我搞不懂。有龍這種東西嗎?有人說龍年或是升天的龍……」

    「是,就是那個龍。」

    「控制那個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幹事長蹙起了淡淡的眉毛。

    「是與那個叫神聖什麼的新興宗教有關嗎?名雲好像跟那個教團有很深的關係。」

    幹事長直呼了名雲的名字。村田很敏感地注意到。被稱為政治業者或政治家的人種對這種事都很敏感。村田揮去了反射性的恐懼感,追隨著他新的養主。

    「是的,只能為是和宗教有關。事情似乎顯得沒有頭沒腦的……」

    「哼!我看透了名雲的技倆。以他在宴會中對客人的態度來看,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個落伍的鄉下諸侯罷了。能怎麼樣?該不會是小孩子的漫畫看太多了吧?」

    幹事長露骨地嘲笑著,他是一個極為世俗的合理主義者,他只把宗教團體現為一種吸取幸獻金和票源的組織。

    「算了。那個教團一向只會強行推銷稱為幸福的便哭什麼的,名聲並不好,光是和這種人在一起,就已經是個十足的醜聞了。很好!很好!」

    幹事長發出了毒蛇般的笑聲,心情愉快地又喝光了一杯威士忌。

    ※※※

    名雲邸宅的洋館二樓是主人親信的書房。厚重的門外有警衛駐守著,如果抽像算成和室面積的話,寬達三十疊的這個房間是名雲的私人司令部。牆壁足足有三十公分厚,窗子也有相應的厚度,室內的談話是絕對不會漏到外面去的。

    「聽到了沒?益光,幹事長的話……」

    名雲益光聽到父親厚重而沉穩的聲音,不禁全身顫慄。他奉命同席,跟在父親身旁。

    「是、是的,我確實知道了幹事長的企圖。」

    名雲父子面前放了一台像是立體擴大器的機器。現在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可是,就在前一刻裡,刺激著他們父子倆耳朵的就是幹事長和村田議員的會話,海東大飯店是名雲一族的所有物,蜜月套房裡裝有高牲能的竊聽器。

    「說我是鄉下的諸侯?說我落伍?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名雲抓起了桌上的煙灰缸,丟向牆壁。波西米亞風的沉重煙灰缸彈在瑞典制的壁紙上,然後落在地上。

    「爸、爸爸,請您穩定下來。不管幹事長說什麼,那都只是他個人的發言而已。」

    「混蛋!」

    名雲怒吼,用滿是血絲的眼光睨視著這個讓他不能信賴的兒子。益光像是挨了一拳般,臉上的表獨動著,閉上了嘴巴。

    「幹事長的發言就是政權中樞的意思。連這一點也不懂嗎?你以為那僅是他個人的言論?」

    「是、是我思慮太差。」

    「這個幹事長說要把我斬除。你應該懂得這個意思吧?」

    「難、難道要把海東集團解體嗎……」

    「笨蛋!」

    名雲再度咆哮。他睨視著縮頭縮腦的兒子,平定了粗重的呼吸。「聽著」,他以這句話為開場,開始為兒子做說明。

    「海東集團的企業群是用錢堆起來的樹。那個慾望強烈的傢伙哪那麼簡單就砍得倒的?他們的企圖是要把整個海東集團從名雲家手中奪走。」

    「他、他們怎麼敢?」

    「哼!難道你認為這個國家的政府是正義的一方嗎?在這個國家中,慾望最強,腸胃最腐敗的人掌握了政治權力。我已經看出他們想使出什麼手段了。」

    兒子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麼,都只會招來一頓罵。

    「首先他們捏造醜聞,逼使我退休。如果你當上了繼任者,他們就會煽動集團內的不滿份子,甚至發動非法武裝政變,把你給流放。然後,就是你弟弟了。」

    「良、良孝?」

    「是的。他們會把你弟弟從巴黎叫回來,讓他坐上海東集團的主人寶座。然後,讓他迎娶他們的女兒或什麼親戚的。反正良孝那傢伙很快就會因為酒精中毒或什麼的而被迫卸任,他的妻子理所當然就成了繼任者了。不用十年,五年就夠了。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順利地拿到總資產五兆圓的金礦了!」

    名雲恨恨地咬著一下牙。過去也有幾個例子,他們讓幾代之前的首相在蠶食鯨吞了有名的住宅產業公司之後,讓經營者的社會地位完全破滅。如果名雲像龍堂始一樣精通中國古典的話,他一定會說幹事長他們就是豺狼。

    「我不會輸的!我要報復!我豈能讓那些暴發戶般的權力亡者們稱心如意?」

    名雲的視線嚴厲的射向兒子的臉。看到兒子慌忙低下頭來時,失望就像一把看不到的利刃一般刺進了名雲的胸膛。

    「不行,這孩子……」

    有這麼一個事實。一個畢業於一流大學,就職於一流企業的精英青年以相親的方式結婚了。在婚禮的當天,新郎非常的緊張,當在教堂裡,神父要求宣誓結婚的誓言時,他竟然急出了尿。這件事當然引發了一場大騷動,婚禮被中止了。這個時候新郎竟然大聲地責怪他自己的母親。

    「是媽媽不好!媽媽沒有告訴我在婚禮之前應該上一下廁所,是媽媽不好!」

    如果給他教科書或手冊的話,他一定可以完美地完成這些手續。可是,如果沒有人教他,就什麼事也做不好。這就是所謂的「機器人症侯群」。因為出現在那小說中的機器人智慧雖然高超,可是,他卻無法做任何一件沒有人教過的事。

    「這傢伙就是這樣。如果不有我在旁邊一一給他指示,他什麼都做不來。如果我倒下來,或者被流放了,他大概也只有顫動著全身,全面投降於東京的權力亡者們了。不用五年,或許只要三年,一切就都解決了。」

    名雲閉上眼睛想著。憤怒和失望、敵愾之心形成強烈的雞尾酒,讓海東市的帝王呈現爛醉的現象。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誇矜著自己完全無缺的榮華和權勢當中,而現在,中央政界卻要孤立他了,他實在難以面對這樣的還變。何其巨大的落差呀?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拿到白楊學院的土地之故。

    名雲的兩眼中燃著執念的青火,他一定要拿到那塊地。如此一來,名雲就可以將整個日本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不瞭解神秘和超霸佔這種東西的幹事長等人員好裹著滿身的俗塵毀滅。

    名雲發出了金屬般的笑聲。益光則不太愉快地看著不斷狂笑著的父親。

    ※※※

    同一時間,在龍堂兄弟的公寓中。

    「大哥預測的沒錯。飢餓的肉食獸開始相互殘殺了。」

    續一邊調節著音量一邊說道,始帶著苦笑點點頭。事情如他所預料地進行固然好,可是,讓權力者們的醜惡面目顯露出來並不是一件很暢快的事情。

    始和續在參加化妝舞會時,在名雲泰信的書房裡裝上了竊聽器。就因為他們為了要進行這個作業,所以離開了會場,以致晚了一步發現那兩個有著少年外形的颱風鬧場。這個竊聽器是幾天前被安裝在龍堂兄弟所住的公寓陽台屋簷下的高性能機器。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去探查出是方便安裝的?是哪一個人手下做的?於是,在這天夜裡,他們把竊聽器還給了所有人。

    「他們開始行動了。看來是有機可乘了。真想趕快把事情料理完畢,好回東京去。」

    「這樣是最好。」

    可是,龍堂兄弟根據過去的經驗知道,晴朗的天空是在颱風經過之後才會有的。

    ※※※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日星期一,對龍堂兄弟而言,這是一個不大名譽的日子。長男、老三和老ど遲到了。在經過深夜那一出海岸鬧劇之後,回到家,每個人都舒舒服服地睡了,可是,醒來的時候心情卻不是那麼好。

    「遲到了!趕快起床啊!」

    續自己慌慌張張地跳起來,一邊叫醒了兄弟們。龍堂家的人是從來不曾在沒有吃過早餐的情況下就從玄關飛奔而出的。偷懶的早餐之後,也就是在把玉米片倒進深盤子裡再加上牛奶的成品很快地被端上了桌,終一邊抗議著「偷懶、偷懶」,一邊幾乎一口氣就把盤子喝個精光了,他打算再要第二杯的時候,被長兄抓住了衣領拉出去了。龍堂兄弟在白楊學院的第二周就在極度勿忙的狀況下開始了。

    時間改變了,可是終和余仍然得忍受著被疏離和迫害的校園生活,但當事人一點也沒有傷心的表情,而且當他們覺得對方的舉動已經超出界限的時候,他們的報復行動是很可怕的。因此,對他們敵意的表現更加地陰險化了,這讓終感到厭煩。

    「哼!沒用的傢伙!只喜歡欺負別人,卻又怕別人報仇,這種人只不過是懦夫罷了。難道他們是抱持著如果欺負別人而被處死刑也是衷心所願的信念嗎?」

    終雖然說出這麼激動的話,可是,就因為這些人無意個人挑起責任,所以總是以集團的方式欺負人,寄出不幸的信,或者打惡作劇的電話。就因為他們確信自已是絕對安全的,所以才會安心地欺負別人,甚至逼人定上絕路,而且又不負任何責任。姑且不談這個,最近龍堂家的年少組開始比較起「誰被欺負得最夠」。

    「有人取笑我幹嘛取余這麼奇怪的名字。」

    「班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被邀請參加生日舞會哪!」

    「我的室內鞋被澆上泥水。」

    「我的教科書被人用膠水粘住了。」

    「我掃過的地方被故意倒滿了垃圾。」

    「啐!我哪會輸你?」

    在長兄看來,這哪是誰輸誰贏的問題,可是,陰險的欺負行為並不能使龍堂家的年少組屈服,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一點。始也覺得利用教師的身份來保護弟弟們似乎有所不便。

    ※※※

    九月十一日,新的行動開始了。自稱神聖真理教團的顧問律師打來電話,要求和院長面談。由於對方的態度極其鄭重,院長日高雖然有些猶豫,不過最後也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在當天下午進行會談。

    神聖真理教團的顧問律師是一個有著紳士外表和態度的中老年男人。他和一個像是秘書的三十前後的女性一起來到院長辦公室,不過,態度比前幾天闖進來的上阪議員好上八二四六倍。原本害怕對方會再度採用暴力行為的日高老人也覺得大出意料之外,而被要求同席的始似乎也沒有出頭的機會了。

    在閒扯了幾句之後,律師便進入了正題。果然,對方還是針對白楊學院的校地面來的。

    「院長先生,您知道這一帶的市場地價嗎?」

    「大致上知道。」

    「我們願意付出倍數的金額。而且,在交換地會為你們整備新的巴士路線,我們會負起一切的責任。」

    對方的態度充分表現出紳士應有的禮儀,而且,條件也愈發地改善了,這是一種用教團的資金力掌摑他人臉頰的作法,然而,這無疑是一個堪稱為「交涉」之名的交涉行為。

    「你們的條件固然好,可是,自本校創校以來就一直根植於這塊土地上。更轉稱校地是需要慎重地決斷的。」

    「我知道。所以,我們會在這塊土地上立一個白楊學院的發祥地的紀念碑。費用當然是由我們全額負擔……」

    「這個……」

    日高老人說不出話來了。看來,神聖真理教團是真的有意進行「認真的交涉」了。這麼看來,倒是白楊學院這邊的交涉工作準備得不夠周詳。所以,院長實在無話可說。

    始代替院長提出問題。

    「對不起,依這種條件看來,你們的教團損失相當大。這一點反而讓我們覺得為難。為什麼你們這麼執著於要這塊地呢?」

    「這是宗教上的必要性問題。我認為對你們說明也是無濟於事的。」

    在做了這種表面上的回答之後,律師露出了苦笑。

    「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教主大人的用意。我只不過是以法律代理人的身份做事。如果要我用自己的資金買下這塊地的話,我一定會以少一點的金額來做交換的。」

    律師的說法固然讓人有推心置腹的感覺,不過,這當然也是一種交涉的技巧。不管怎麼說,律師的態度讓日高老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不強求立刻下結論,在適當的時刻就告辭,這一點的確讓人無話可說。

    在訪客離去之後,日高老人無語地沉思一陣子,然後在來自窗外的秋光的照射下,問老朋友的孫子。

    「始,你認為怎麼樣?」

    「我認為對方的話沒有錯,就面子上來說的話……」

    始沒有再多說什麼。如果他是白楊學院的實權者,就算二倍或十倍的金錢都買不動他,可是,他並不能強迫日高老人接受他的看法。白楊學院的經營一向注重良心行事,所以環境很艱苦。如果能以確實的交易高價賣出土地的話,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教育的理想雖然不是可以用金錢買得到的,可是,整備學校的設備、給人材較好的待遇都需要資金的。如果文部省有補助金下來,交涉也比較容易進行。再也沒有事情比有穩固的資金來源更好的了。

    日高老人聞言點點頭,然後又陷入了沉思。時間已進入傍晚時分了,放學的學生們的影子在初秋的夕陽光芒下顯得極為修長。始想著在那些影子當中應該也有終和余的,他仍然坐在院長室的沙發上。正當他算好時機而告辭的時候,院長卻開口了。

    「你的祖父是一個同時具備了頑固和闊達個性的人。他不會扭曲自己的想法,也不會排斥別人的意見。我一直想向他看齊。這個時候,我真想聽聽他的意見。」

    始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日高老人並不是在對他人說話,他只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始沒有說出他們竊聽了名雲宅邸的會話,而且找到了他們之間嫌隙的事。始的困境頗難解決。他不能指責以前一直頑強拒絕出售土地的日高院長,卻在這個時候心理產生動搖。

    ※※※

    回家之後,始就事態的變化徵詢續的意見。

    「果然事情是有所改變了。教團真的希望和平解決嗎?」

    「因為鞭子被折斷了,所以只好改採散撒糖果的方式了。不過,還真是慷慨哪!」

    「那麼,日高先生打算怎麼做?」

    「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決定的吧?」

    日高院長也要金錢吧?就算被批評「拒絕轉售土地只不過是為了提高地價」,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在這個民辦上是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總是得忍受著一些閒言閒語。

    續問道。

    「那麼,大哥打算怎麼辦?如果轉售土地的問題和平解決的話?」

    「如果日高先生決定賣掉這塊土地的話,那就這麼辦了。這不是我們該決定的事。我們只能說一聲恭喜,然後回東京去啊!」

    「名雲一族怎麼辦?就放著不管嗎?」

    「就讓他們相互殘殺吧!不管哪一方毀滅,都是值得我們慶幸的。我們不需要插手。如果兩敗俱傷的話,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續輕輕地抵著下巴凝視著哥哥的表情。

    「那麼,我們可以準備回東京了吧?雖然沒有什麼行李,不過還是先行打點一下好了。」

    「真奇怪,你怎麼這麼性急?」

    「沒有事情就立刻消失蹤影,這是流浪的槍手一貫的作風啊!」

    「流浪的……」

    始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什麼。續的話就像終的語氣。始一邊喝著續端出來的紅茶,一邊思索著。

    這樣事情就可以和平地解決了嗎?當然,學校轉移不像大學生轉學那般簡單。要成立完整的契約,發表轉移計劃、整備新的校地,興建新捨,如此才算轉移完畢。當一切都整備完成的時候,現在的高中一年級學生都畢業了吧?這是白楊學院的問題,龍堂兄弟不需要管那麼多。立刻回東京反而可以避免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如果三天兩頭就發生像九月九日晚上的事情,「常理者」長兄可受不了的。回東京一定還會發生麻煩,不過,至少不會帶給白楊學院麻煩。

    就像續所說的,準備回東京固然無所謂,可是,始總是覺得無法釋然。他才旨覺得似乎還會發生什麼騷動。

    始的預感正確很快地就獲得證明。或許該說終所信仰的窮神並不允許龍堂兄弟們過幾天和平的日子吧。玄關處的電話鈴聲響了,終立刻接起電話。三言兩語之後,終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探頭進來。

    「續哥,電話哦!一個女人。打來的。」

    「是美人嗎?」

    「我怎麼知道!」

    「那是因為你的修行還不夠。玲瓏剔透的美女,聲音也一樣像是拔弄著琴弦一般的悅耳……」

    「我聽到有嬰兒的哭聲。」

    終用現實主義的鐵錘粉碎了哥哥裝腔作勢的詩人腔。續毫不遲疑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用快速的腳步離開起居室。終用懷疑的眼光目送著哥哥的背影,把視線轉向正在翻閱報紙的長兄身上。

    「搞不好續哥在哪裡藏個私生子哪……」

    他以為長兄的拳頭一定會以超音速的速度飛過來,可是,他聽到的是平和與穩重的聲音。

    「那麼,你就是叔叔了。」

    「唔?」

    「你得從要錢階級變成為給錢階級了。最好趕快去找個打工的工作吧!」

    老三抱著頭認輸了,始也無意再繼續追擊。

    始在意的是日高院長的事。這個老教育家的人格影響力越形薄弱了,結果,這使得白楊學院的校風顯得衰弱不堪。轉學生或少數派彼此傾軋,這是以前自由的校風所無法想像的。

    「欺負」的行為構造並不怎麼複雜,可以說非常單純。欺負他人的人也一樣受到其他的壓迫。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日本陸軍或者某些企業公司一樣,壓迫的情形總是由上往下連鎖著的。

    一個工作四十年的教師曾感歎共和學院和以前比起來,校風也敗壞了不少,可是,終究沒有集團欺凌弱小的情形,開放的氣氛也從來沒有缺少過。

    這就像剝洋蔥一樣。同樣的壓迫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最後,核心卻是空空洞洞的。文部省管束教育委員會,教育委員會管束校長,而校長則管束教師,教師管束學生,學生中則以強者來勒索弱者,弱小的學生就殘殺學校飼養的兔子來洩恨。每個人都受到壓抑,都認為自已是受迫者。從社會心理學來看,被視為連續殘殺幼女事件的犯人似乎就是疏離和壓迫的受害者。

    然而,日本似乎是一個個人的責任不會被嚴格追究的社會。從第二次大戰的指導者開始,到欺凌的主謀者,每個人都主張自己只是去做一件既定的事倩,自己並不得要負起什麼責任。結果就出現了主張「大家都一樣邪惡,大家都要反省」的人,責任的所在於是模糊了,人們也沒有真正地去反省,事態也一點都沒有改變,也沒有任何人受到懲罰,最後事情便不了了之。造成五百個人失去生命的飛機失事事件,最後也在沒有任何人被迫究責任的情況下結案了。

    續接完電話回來了。始若無其事的問道。

    「來電話的人是別人的太太還是未亡人?」

    「是未亡人。所以不會造成外遇事件的。」

    這是用明快的事實反擊拙劣玩笑的一種方式。始帶著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的表情,續便說明了事實好讓哥哥安心。

    「是那個叫寒川的人的太大。」

    「啊,是她哪?我實在不該開那種無聊的玩笑,真對不起。」

    始認真地反省著自己,續不由得吃吃地笑了起來。終和余也重新坐到沙發上。看來似乎不是什麼愛情故事,而是與暴力有關的事情,那麼,年少組可能有出頭的機會了。

    「她說要把寒川生前掌握到名雲一族黑幕的相關資料交給我保管。」

    這是他和寒川未亡人的約定。回到長野縣娘家的她在心情平靜之後也脫離了悲歎的心態,她決心為死的丈夫洗刷冤屈,因此便和續連絡了。

    海東市的傳播媒體都在名雲一族的支配之下。連最前線的採訪記者也是,經營者完全為名雲家的家臣意識所束縛,根本不可能去揭發主人的不正事跡。或許只有委託東京的傳播媒業者了。雖然他們也頗受批評,但是,存在著很多傳播業者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悠揚好事。如果傳播媒體是一種單一的存在,那麼,情報就會被權力者所獨佔、統制。

    然而,令始感到生氣的是,打倒名雲一族的結果,不就讓保守黨的幹事長一派人漁翁得利嗎?當打擊名雲使其無力化的時候,幹事長應該會趁機強奪名雲財團的一切吧?

    「不要想那麼多,大哥。只要照當初的預定計劃,讓惡棍們相互殘殺就可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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