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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爾斯蘭戰記》I 外傳 東方巡歷

作者:田中芳樹

    翻譯:yangjr

    Ⅰ

    冬夜,寒冷的月光把銀藍色的粉末撒在地上,帕爾斯王都葉克巴達那正在迎接新國王亞爾斯蘭即位後的首個寒冷季節。和平隨肆意搶掠和破壞的魯西達尼亞軍被逐出境外再次降臨。雖然侵略者所帶來的荒廢情況仍如濃濃的黑影般籠罩著整個市街,但全靠基蘭港運來的物資,為市場平添一層色彩,市民亦因而不用受饑寒所困。雖然葉克巴達那市場經濟受基蘭商人操縱的評論此起彼落,不過,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一晚,王宮召開了歡迎鄰國辛德拉使者的宴會。還沒完全修葺好的王宮露台上,擠滿了出來借微風來醒酒的客人,其中有兩道人影把自己藏在夜色之中。

    「沒有事情可以比月夜更能勾起過去的回憶。」

    「絹之國的事嗎?」

    正在談話的是剛過了十五歲生日三個月的國王亞爾斯蘭和他麾下擁有無數功勳的萬騎長達龍卿。達龍現在雖然只是身穿冬季用的特厚禮服和把劍佩在腰上,可是無論他怎麼穿,他在帕爾斯的詩歌和歷史書中出現時,都只會被稱為「黑衣騎士」。

    亞爾斯蘭的問題來得太突然了,一向注重禮儀的達龍也無法一下子答得上來。當他反問完陛下「寒冷嗎?」以後,才總算肯定國王所問的是什麼。

    「不過是前一年的事罷了,但我卻覺得好像最少上百年前發生的事似的。」

    達龍再次把視線投向銀白色的月亮。二千法爾桑(約一萬公里)外,同樣的月亮正照亮著另一個國家。看不見對岸的大河、伸延至大地盡頭的城牆、充滿桃子與李子香氣的花園、鑲上逆向伸展的屋頂和琉璃瓦的巨大宮殿、不知算是草還是樹,在帕爾斯找不到的神奇植物──竹、極盡優美而又高度危險,帕爾斯所沒有的動物──虎、由豐饒充實的水田垂直伸展向天空似的山巒、像人類小孩般繁多的淡水魚群、用米釀成的白色佳釀、由上而下書寫的表意文字、利用兩條叫作筷子的細棒,大家一起吃飯……無數的映像同一時間無聲無色地襲來,達龍的思緒已飄到遙遠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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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沙最後的一聲咆哮退去,沙漠再次變成無聲的世界。舉目遠望,沙丘群就像一座埋葬著永恆的時間墳墓的似的。

    一個很小的沙丘不經意地蠕動了一下。沙丘的沙裂開了,一隻手從中突出,伸向天空。那隻手的手腕套在黑色的冑甲裡。黑色的大布隨後掀起,拂掉大量的沙土。掀起斗篷的,是一位在風沙中倖免於難的人。他強壯高眺的身體包裹在黑色的冑甲下,年齡大約二十多歲。

    這一年正是帕爾斯歷三一七年五月,達龍二十四歲。

    他拉著另一隻從沙丘一角伸出來的手,然後如剛才那樣用那張大布拂掉上面的沙土,把下面那些閉著氣的生物拉起來,救出兩匹馬、一頭驢,還有一個男人。

    「哎,你救了我呢。」

    男人一邊吐出沙粒和悶氣,一邊合上雙手,對帕爾斯的年輕人回禮。

    「達龍卿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大恩,小生早晚會報答你的。請你務必記著。」

    「你自己記著就行了。不用客氣,也用不著報什麼恩。」

    「不行不行,小生有幸在這個地方遇上這麼走運的事,怎可以忘了呢!」

    這個厚臉皮的男人隨後就站起來,舒展舒展身體。竟然又遇上這種風沙,當微小的塵埃起舞完後,達龍的眉心微微皺起。應該是穿過風沙時和本隊失散了吧。由於一頭背著獻給絹之國皇帝的財寶的騾走失了,為了找回它,大隊才會走著走著到了這邊。

    這年,遠赴絹之國的帕爾斯使節團團長為馬肯卿,其下有文官十名、留學生二十名、醫師和醫師助手共八名、運行李的騾和駱駝的管理人員五十名和廚師八名。此外,還有負責修理車輪的技術人員、修理馬具的技術人員、制弓人員等等非戰鬥人員共二百名。負責保護這些人的,就是護衛隊隊長達龍和副隊長巴努。

    達龍他們共統領三百騎騎兵。雖然說這些騎兵都是精心挑選的精銳份子,但是要是大敵當前,他們也無能為力。可是,要是有誰敢攻擊帕爾斯派遣到絹之國的使節團的話,都必須預先做好會遭這兩大國報復的覺悟吧。巴努比達龍年長,地位卻居於達龍之下,幸而他並沒有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或表現出來,因為他的心胸還不至於如此狹窄。所以一直以來,無論什麼問題他們都能互相協調解決。

    風沙過後,附近的地形都改變了,沙丘就像大地所生的孩子一樣,成群結隊集結起來。強風把它們移來移去,豪雨又把它們沖走。不管你如何做記號,都永遠無法離開這沙漠。不過,由於達龍他們自己都可以倖免於難,所以他們相信節團本隊應該不至於全軍覆沒。達龍等人弄清楚大概情況後,便開始埋首於尋找離開沙漠的工作中。

    還是向東行吧,最少應該不會走到反方向去,而且就算落到最壞的地步,也還有可能和絹之國的帝都部隊會合。幸好現在天朗氣清,太陽的位置清楚可見,加上有負責翻譯兼導遊的梅爾古同行,可以放心一點。梅爾古不是帕爾斯人,他是法爾哈爾人。當他拂去身上最後一粒細塵後,開始說話了。

    「看來快走出沙漠了。今天或明天就可以走到國境那兒,不用擔心。」

    絹之國的人和帕爾斯人雖然國際交易頻繁,但卻不會說對方的語言,雙方都各自使用自己的語言。因此,他們很多時都會依賴大陸公路沿路的小都市國家人民為翻譯兼導遊。而今次,帕爾斯使節團就找了五位法爾哈爾人當翻譯兼導遊。

    基於經常與東西各國民族混血通婚,所以法爾哈爾人之間的樣子也有很大差別,要是親生父子或兄妹長得完全不像,他們還會開玩笑說是因為「大家都很用情不專之過」。大陸公路之所以有這麼多俊男美女,亦是因為經常混血所致。

    一般二十來歲的法爾哈爾人最少都會說三種國語,一是法爾哈爾語、一是帕爾斯語、一是絹之國語。沒有人知道梅爾古多少歲,他雖然自稱為「花樣年華的十八歲」,可是他卻說得一口流利的特蘭語、邱爾克語、席特拉語及密斯魯語等。他對地理和習俗的認識亦非常豐富,可以說簡直找不到有人能比他更適合當翻譯兼導遊了。

    不過一說到絹之國,不知為什麼,梅爾古就是毫無好感。在乘馬往東途中,他看著達龍。

    「那兒的建築物很宏大,很華麗,可是室內到處都是塵。」

    批評的說話從梅爾古的雙唇吐出來。

    「絹之國是很繁榮富裕,而且藝術和學術之花盛放當前,可是,這並不代表那兒的居民都是聖人啊。」

    「也有像你這樣說話刻薄的人嗎?」

    「別說笑了,小生可是個善良得會被他們騙倒的人啊。」

    依達龍推測,梅爾古一定曾有被絹之國商人「大幹特幹」的經驗。可是,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商場上競爭時技不如人而被打敗罷了。總之,達龍從沒認為梅爾古是聖人。

    梅爾古的話繼續傳入這位帕爾斯人的心中。

    「絹之國上一任皇帝六年前退位了,現在稱為太上皇。而他的皇太子就繼位為皇。天下太平,國家又有一定基礎,大家都以為一定會大團圓結局吧。可是啦……」

    梅爾古微帶戲劇化的停下來,達龍只好順應對方的思想而答話。

    「可是,情況並不想像般發展。」

    「閣下明察。」

    梅爾古大力點頭。除了一個普通的翻譯兼導遊外,梅爾古還給人為無知學生上課的老師的感覺。如果他不是那麼喜歡計算人的話,達龍一定會對這個法爾哈爾人抱有奇妙的敬意。

    其實就只是他那圓得像皮球似的身體,就已讓人感到很非常神奇了。據他本人所言,就算他在沙漠中缺水缺糧幾天,體內也儲有足夠的營養可供使用。駱駝背上的駝峰儲有大量營養,至於人類,恐怕就只有他一個人有了。此外,對於出任帕爾斯使節團的酬勞,他要的既不是金幣,也不是銀幣,而是真珠。

    「珍珠真的有那麼好嗎?」

    「小生只想要被四月下的雨水打過的珍珠。」

    這就是他的理由,而這種珍珠亦正是帕爾斯珍珠中最高級的一種。在內陸地帶,由礦山採到的寶石中,以珍珠為最珍貴,因為內陸裡並沒有海洋培養珍珠。

    這些在內陸煉成的珍珠,就是梅爾古的目標。

    雖然其它人都認為他的計劃荒誕無稽,但他本人抱有很大信心。他打算在散佈內陸的鹽糊中找個適合的,然後在那兒養殖珍珠貝。為了達成計畫,他需要很多時間和資金,所以他到帕爾斯和絹之國集資,招募有技巧和經驗的養殖人士,並許下豪語,說「要成為大陸公路的珍珠王」。他要在其它法爾哈爾人吃驚的臉孔前傲然挺立。

    梅爾古進一步講解絹之國的國情,告訴達龍絹之國皇室內部現在正進行皇位爭奪戰。

    絹之國皇統約有千年,共歷五十二代。現在的太上皇是第五十一代皇帝,在位共四十年,是位將腐朽不堪的國政導回正軌,先後五次擊退外敵,重建國家經濟,人稱名君的君主。皇后去世多年,他成為太上皇后,便和愛人藍妃誕下了一名男嬰。而這就是事件火源。

    藍妃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即位為王,可是現在怎麼算,她的兒子都只不過是現任皇帝的異母弟弟,繼位機會較微。這樣的話,他可能終其一生都只是一位普通的宮廷貴族。

    想到這兒,藍妃就決定復辟太上皇,讓他再次成為皇帝。只有皇太子有權成為皇帝,那麼,藍妃所生的兒子就很有可能成為皇位繼承人了。本來,這些妙想天開的話都不會有人理會的,可是年紀老邁的太上皇實在太愛藍妃了,加上老來得子實在是件快樂的事。於是,太上皇把萬分苦惱的大臣們的進諫全數駁回,公然與身為皇帝的兒子對立,提出復位的要求。

    「這直是就是無事生非!這種事竟然傳到我們這些外邦人耳裡,如果皇帝真的退位,那他的名譽和自身該如何自處!」

    說到這兒,梅爾古望向達龍。

    「你也這樣想嗎?」

    「我也是。」

    雖然不知道為何會有皇位父傳子,子傳孫的世襲制度出現,可是之所以有皇位繼承的原則,一定是為了穩定皇權之故。一旦已退位的皇帝復闢為皇,現在的皇帝被逼下台,皇權權威一定有所動搖,人民的信賴程度亦只會有減無增。據梅爾古所知,如果這事真的成為事實,那所有人都會重新評價絹之國的內政。

    Ⅱ

    絹之國的西方至北方有一道沿著國境建成的長大石製防壁,這是大陸公路人民無人不知事實。這石製防壁名叫「長城」,以帕爾斯的度量衡單位計算,它的總長度有二千法爾桑(約一萬公里)之長。達龍曾聽聞長城上有五十萬士兵負責防守工作,並且有上千道城門和三千座瞭望台,連城壁上的道路都闊得可以讓三輛馬車並肩而行。如此宏偉壯觀的建築物竟存在地上,實在無法令人相信。這時,梅爾古用手指指著某處。

    「就是那個,達龍卿,那就是絹之國的長城了。」

    廣闊平坦的荒野遠處微微起伏。是劃分絹之國西方及北方的山脈吧,可是山脈的山脊卻給人很不自然的感覺。達龍凝神細看,原來是一道城牆,一道連綿不斷,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城牆,城牆中間還多個比城牆略高的瞭望台。這就是可以讓馬兒在上面跑動的那道傳說中的長城,它的英姿清晰映入帕爾斯人的眼中。第一眼看到它時,達龍目瞪口呆,直至他習慣了後,才開始以武將的眼光來觀察它。

    「幹得太好了。」

    達龍表示由衷讚美。長城並非單單規模宏大而矣,它建於群山山脊之上,敵人要攻打長城的話,除了攻上山上以外別無他法。可是敵人到達城牆之際,士兵和馬匹都已非常疲倦,於是,守軍不需用甚麼戰術,只要從城牆上向氣喘如牛的敵軍射箭投石,就能擊退敵軍了。再加上地面上跟本沒有死角是從城牆上看不到的,山脊外圍除了亂草以外連樹木都沒有一棵,敵人根本不能避開亂箭和亂石。

    「這兒真是易守難攻,只要城裡沒有間諜,這兒就不會被攻陷。」

    「這就是了。長城附近的氣候分別很大,長城那邊的絹之國本土草木茂盛,但這兒卻只有沙漠和草原……」

    絹之國的北方還有一些不能稱為國家的遊牧民族。在這些遊牧民族眼中,長城簡直就是為了把貧困的自己和旁邊那個富裕文明的國家分開而存在的。所以他們對長城的憎恨,也許讓他們連做夢也想著要越過城牆,大肆搶略那些富裕的人。

    「再走半日就到長城了。沿著城牆走就會到達其中一道城門……」

    梅爾古說話之際,達龍在馬上坐直身子。他們後面那片以沙地為主的平坦荒野出現了一陣沙煙,這陣沙煙中漸漸現出一道騎影,而在這道騎影的後方,可以看見七、八道沙煙正在走動。情況已弄清楚了,有幾人正策馬追趕著另一個人,還未知道的,就只是到底發生什麼事罷了。

    騎影越來越近,馬上的人的樣子看得越來越清楚。那人上身穿著紅色的絹之國冑甲,腰間束著束帶,身穿銀色的鎧甲,只是還沒看到到底長什麼樣子。

    那位騎士背轉身體坐在鞍上,正面面對著從後追趕的敵人,雖然說這兒地勢平坦,但在疾馳的馬上背轉身子坐,也著實是一項非常大膽的行動。

    騎士以這個姿態拿起弓箭,拉開絃線。既沒有任何可乘之隙,動作亦俐落非常,可說是個已達至完美境界的射箭姿勢。

    拉動絃線的聲音劃破長空。

    追蹤者之一手腳亂舞,一個觔斗從馬上翻下來,就像有個眼看不見的巨人把他撞下來一樣。只是翻到沙上的他,胸口垂直插著一支箭。

    失去了騎手的馬因為突然負重大減而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回轉著。其它七匹馬發出忿怒的叫聲,繼續疾走狂奔。可是其中一部份一邊走,馬頭一邊向左右擺動,然後各自散開。就在又有一兩人中箭墮馬之際,其它人已漸漸逼近,預備展開肉搏戰。

    「那個把馬倒轉來騎的騎手是女人來的呢!」

    梅爾古說話之際,達龍已手握長劍劍柄,被追者亦漸漸走近達龍。疾走的馬遇到障礙而減低速度,騎手回過頭來,白晢的臉上馬上浮現出驚慌和緊張的色彩。「還有其它敵人在等待時機!」女騎士心裡想著。

    速度繼續減低,女騎士的馬在達龍身旁走過,就在轉瞬之間,追蹤者已大舉殺到。追蹤者穿著皮革冑甲,頭戴羊皮帽子,明顯不是絹之國的人。敵人見到達龍,發出古怪的聲音,然後便揮動彎刀斬向達龍。

    在沒有其它方法可選而且語言又不通的情況下,達龍的長劍發出吼聲,劃出一道光與血的軌跡。沾滿鮮血的羊毛帽子飛向天空,還抓著彎刀的手在地上回轉。

    敵人身手非常敏捷,我們勝算全無,才一瞬間兩名同伴已身負重傷,追蹤者一想及此,馬上絕塵而去。如置身夢中的達龍回轉馬首,卻看到應該算是被他救了的那位女騎士正瞪著他,仍保持著倒轉騎馬的姿態,引箭瞄準他的咽喉。

    射箭的鐵則之一,就是當持弓向著敵人時,總是略朝左方瞄準,以防止敵人逃往射手的左邊。弓箭是設計成右手拉弓向身體轉向右方放箭的,所以敵人逃往射手左方的話,射手無法馬上採取對應行動。只有敵人在右邊時,射手才能馬上對應行動。

    達龍慢慢往自己的左方走,畫出一道弧線,對手亦相應向右瞄準,兩人僵持了很久,就這樣在地上畫著不同大小的圓形。這種與性命攸關的行動,看在第三者眼中,實在是一個相當滑稽的場面,更何況現在一方正倒轉身體騎馬,達龍的正面老是對著對手座騎的屁股,而這屁股的上方卻有一個表情緊張的女人用箭瞄準著他。

    「喂,兩位貴人,不如休息一下吧。為了不讓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兩位就不要干互相瞪眼這種蠢事了。一開始就拿著劍拉著弓,有話也沒法說吧。」

    梅爾古大聲叫嚷,引來帕爾斯騎士大大的一口歎氣。

    「梅爾古,給我向這位小姐傳句話。我是從西面的帕爾斯王國遠道而來的,對她沒有惡意,我就這樣把劍收回,希望閣下也把弓放下。」

    達龍還未說完,梅爾古就開始活用他的伶牙俐齒。女戰士臉上強烈的敵意消失,慢慢放下了弓箭。

    Ⅲ

    在馬上回轉過身體,回復正常騎馬姿勢後,絹之國的女騎士滿懷興趣地觀察達龍。過了不久,她就露出了發自內心的豁達笑容。

    「對不起,異鄉的騎士。我看你全身都是黑色的,所以誤以為你是鴉軍的人。」

    「你會說帕爾斯語?」

    達龍的聲音完全隱藏不了他的訝異。他從沒想到可以自絹之國的人口中聽到近乎完美的帕爾斯語。

    「絹之國這個地位舉足輕重的國家住了很多帕爾斯人,他們很多都在宮廷或官署裡工作,我的帕爾斯語就是他們教我的。每學會一種外語,都會令我感歎這世界的廣闊無邊。」

    在說明的同時,女騎士的表情再次變化,彷彿想起什麼重要的事似的。當達龍問及她為什麼會被那群人追趕時,她一面轉過馬首,一面回答:

    「帕爾斯人啊,趕快跟我來,那閣下就有機會立下武勳了。」

    「武勳?」

    「你將獲賜皇帝陛下頒發的感謝狀。」

    以皇帝名義發出的感謝狀?達龍感到非常疑惑。

    「因為公主殿下。」

    她回答。公主是絹之國皇族的女性的稱號,這點達龍曾經學過。現任皇帝的女兒星涼公主到邊境巡行時,被遊牧民族強盜團盯上了,於是作為其中一名護衛人員的她就急忙策馬到長城通風報信。就在她通報完畢,先趕回去救援之際,卻上演了剛才這一幕。

    「你似乎不應該隨便替我下決定吧。」

    「咦?你看來不像是害怕上戰場的人啊!」

    「我不是害怕上戰場,只是想避免捲入無益的戰事罷了。」

    「哼!裝模作樣!」

    「可是,最少你還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是屬於正當陣營那方的。你有什麼可以證明嗎?」

    本來這樣強迫對方拿出證明,並不是達龍的一貫作風,可是既然自己現在是以帕爾斯王國的使節身份而來的,那就要小心不要隨便捲入戰火中了。

    「看著我這雙眼,波斯人。」

    「…………?」

    「你看著這雙眼,眼裡是不是充滿正義和真實的光芒?你還不明白嗎?」

    「……這……」

    「怎麼還不明白!你那雙眼和那些死魚眼真是有得拼,一樣蒙了層膜似的,什麼都看不到!不用你幫忙了!你就一直停住馬,在這兒煩這煩那好了!」

    說著說著,女騎士已開始策馬離去了。

    「噓!竟然能用帕爾斯語罵人罵得這麼狠,真了不起!」

    達龍對這奇事深感佩服。達龍本來就不是個會給猶豫打敗的人,加上他從剛才開始就已經捲入這件事中了,更何況拒絕拯救女性的要求,簡直就是違反武人之道的行為。

    達龍策馬從後追趕女騎士,而梅爾古則生怕就這樣跟達龍失散了的,一面大吵大鬧,一面緊跟在後,單手抓著驢的粗繩,全力狂奔。

    大約在從一算到一千左右長短的時間,達龍等人到達戰場。高高低低的號角聲自四方傳來,而且全都清楚保持著一定的音律。整個部隊隨著這些號角聲一同展開行動。部隊士兵數目約有五十騎,但只要看到那些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影,就可以知道開戰時士兵數目一定比現在多。襲擊者約有一百騎,身上裹纏著皮革,顯而易見,他們與剛才的追蹤者一樣,同為北方其中一個遊牧民族。

    「果然,非常精銳。」

    達龍深感佩服。敵人雖然戰勝多次,但始終無法突破防禦環。環中心有一輛呈半圓形筒狀的大型馬車,由十二匹馬拉著。公主大概就在那輛馬車中吧。敵方不斷往防禦環射箭,可是似乎沒有一枝能射進馬車內。

    匆匆觀察過情況後,達龍用左手拿起掛在馬鞍旁的盾。怎麼總覺得有點不同似的,防禦的士兵難道全都是女的?

    「那是守護公主殿下的娘子軍。」

    女騎士的說明讓達龍恍然大悟。絹之國原來有只由女性編成的軍隊的。

    既然有傳單是皇帝的後宮就有美女三千至五千,那麼,有這支專職保護她們,全由女性組成的軍隊存在,也說不上是什麼奇聞異事吧。

    女騎士猛然拔出佩劍,策馬疾馳,滿懷氣勢大叫一聲「殺!」。這句話大概相等於帕爾斯語「全軍突擊!」吧。達龍在離她半個馬身的後方疾馳,與她並肩作戰,眼前只見鮮血與泥沙一同起舞。

    達龍用左手持盾保護自己,右手持劍蓄勢待發,雙腳往馬腹用力踢。馬在騎手的煽動下,在可怕的戰亂漩渦中起舞。閃光的瀑布在天空閃過,正舉劍刺向女兵士咽喉的敵兵首級隨即落地。

    達龍無視失去首級後東歪西倒的軀體,繼續前進,隨即,兩名敵兵隨著血煙被斬倒。就在犧牲者的身體還未完全跌到地上時,帕爾斯人揮動他強韌的手腕,令鮮血自三名敵兵的顎下噴出。盾牌發出強烈的怪聲,第四名敵兵揮動沉重的戰斧,橫掃達龍的身體。敵兵中只有這個男人沒有戴羊毛帽子,穿著沒有空隙的圓形冑甲。經過猛烈的撞擊後,達龍的盾牌上方被割開,飛散的破片有如小碎石一樣打擊著達龍的額頭。

    第二擊緊隨而至,達龍的盾牌承受不了這猶如落雷似的一擊而裂開。達龍馬上往鞍上一沉,就在捲起死亡旋風的第三擊在空中斬過的同時,向對方施以猛烈攻擊。被強壯有力的一腳猛然踢到的對手在馬上發出咆哮,緊接而來的一擊重重落在他的冑甲上,對手雙目無神,頭下腳上地從馬上墜下。

    狼狽的叫聲此起彼落,圍繞達龍的刀槍漸漸後退。那名被達龍打傷的男人應該就是襲擊者的指揮官了。頭下腳上墜馬有可能造成頸骨折斷,但是從他馬上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點看,他應該是個頑固的人。雖然有點過意不去,可是他好不容易站起來後,達龍馬上用劍柄底部朝他後腦施予重擊,令他再次昏迷倒地。

    這個男人回復意識時,已發現自己被皮繩重重捆綁,而他身旁圍繞著四十多個同伴,可是沒有一個是還有呼吸的。襲擊皇族是重罪,所以這個男人必須帶回帝都定罪。

    雖然絹之國有絹之國的法律,可是達龍卻有別的顧慮。他跟著女騎士下馬,站到半圓筒形馬車前深深敬禮。馬車入口有一張厚厚的錦幕蓋著,而現在那幅錦幕打開了,露出另一幅輕紗。輕紗後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動,並且傳出女性的聲音。達龍當然對聲音的主人深感興趣,女騎士回過頭來看他。

    「請問可否一睹尊顏?」

    「這還用說嗎?」

    就這樣一句說話,達龍的要求便遭到拒絕了。絹之國的皇族女性是不會讓丈夫和父子兄弟以外的男性看到自己的樣貌的。

    「可是閣下拔刀相助,我方感到由衷感謝及敬仰。待回到帝都,必定會大大酬謝閣下的功勞。」

    然後,女騎士換下拘謹的表情,親切地說:

    「幸好有你幫忙。請你跟我們回去吧,沒有什麼好顧慮的。」

    「怎會,怎會,這可是大功勞啊!」

    說話的是梅爾古。這個從不吃虧的男人在這場血肉橫飛的戰事結束後才來到。他正在四處搜索戰場上有沒有留下任可貴重物品,而現在他拿著的那件看似槍的武器,看來就是遊牧民族所遺棄的東西。達龍對這件武器很有興趣,這件武器的手柄前端是一把分成三叉形狀的劍。

    「這是什麼武器?」

    「這叫做戟,可以用來斬和刺,比槍更方便好用。」

    「噢,挺有趣的。」

    達龍再次細看這件第一次看到的武器。它的刀刃左右兩邊都有一支銀色的枝條突出來,看來好像挺有用似的,既可以抵擋敵人的刀槍攻擊,或許還可以在抵擋的同時,纏著對方的刀槍,扭斷它們。如果在絹之國本土找到好師傅的話,真要好好學習一下。達龍和女騎士互相微笑點頭,開始自我介紹。

    達龍和女騎士先介紹自己的名字。女騎士的名字是花冠將軍。這當然不是她的本名,花冠將軍是娘子軍隊長的稱號。而在得知她的名字後,達龍隨即發現花冠將軍是娘子軍中長得特別漂亮的人。她閃亮的雙眼彷如兩伙黑珍珠,鼻子和嘴唇猶如經過名工匠精雕細琢而成般秀麗。剎那間察覺到花冠將軍漂亮非常的達龍略為唐突地轉換話題。

    「我有一個朋友,他是個很古怪的傢伙,他說過如果情況許可的話,很想到這個國家看看。他還說希望在這兒住上五年,學會這兒所有的知識。」

    「他是學者還是武將?」

    「不是……是畫家。」

    友人的樣子浮現眼前,達龍發出一陣的苦笑。那個身為大貴族、年紀輕輕就擁有足以勝任宰相一職的能力、卻把一生投注在以畫筆為生的夢想上的男人。什麼表情最適合達龍從絹之國回去見他時用呢?應該是一副既開心又略帶不安表情吧。

    Ⅳ

    娘子軍包圍著公主的馬車後啟程走回長城。包括梅爾古在內的全員均乘著座騎前進。遊牧民族的首領以被縛之姿,在馬上不高興地沉默不語。與達龍和馬匹並肩同行的花冠將軍問道。

    「波斯的國王是怎樣的人?」

    「一個豪勇的武人,而且還具有非凡的決斷力。」

    帕爾斯的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登位後,對內一舉掃除潛伏在宮廷內的奇怪預言者和魔術師,對外合並巴達夫夏公國以擴充領土,擊退東方三國聯合軍,武威震驚四方。還未到四十歲就有這種政績,文武百官都相信只要這位國王還健在一日,帕爾斯的國基就永遠不會動搖。

    達龍基本上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是他並非全然深信不疑。這是由於他那位宮廷書記官的朋友影響所致的。他就曾向達龍說過這些話:

    「安德拉寇拉斯陛下很強,所以人和國家都會很強!這樣想的話,就不會想到當遇上阻礙時應如何處理了。」

    「對你來說,你那張嘴還更危險呢!你還是祈求不要惹禍上身好了!」

    達龍說完後,他的朋友只是毫不認真地答他「知道了,我會小心了。」這個外表看似溫和而實質頑固好戰的男人,或許這刻正令王宮鬧得滿城風雨吧。

    花冠將軍說話的語氣和這位朋友有點相似之處。她跟達龍打聽有關帕爾斯的國王的事後,與自己的皇帝相比較。

    「真令人高興。皇帝陛下當面對曾經是偉大君王的太上皇時,總是感到很自卑。」

    這種事帕爾斯也有吧。無論哪一個國家,就算不是在王室,這種事也會發生。偉大的父親往往會成為孩子的負擔。那麼只要孩子有凌駕父親的才能,或是選與父親截然不同的道路走就行了。可是,這是不可能的,無論怎樣走,對孩子來說都是一條辛苦的道路。

    太上皇退位後住在東都的離宮。東都是絹之國東部一個大城市,亦是皇室的發祥地。太上皇改建古舊的宮殿和庭園,栽種了一萬株梅花、桃花等花木之餘,還建造了一個可以乘舟遊樂的巨大水池。另外更增建了一個藏有書物十萬卷的書庫。在這座宮殿裡,太上皇從忙碌的政務中到解放,在歷史研究、書籍、歌舞戲曲的鑒賞中,渡過悠然自在的每天。

    一年平安無事地過去,可是太上皇越來越覺得心靈空虛。太上皇本來是一個精力充沛而且勤勉的統治者,現在不用處理國政,自然免不了覺得寂寞。他有以研究歷史為消遣,以往政務空餘時研究,還覺得滿有趣味,可是像現在這樣全副精神專心一意去研究,卻不怎麼快樂。

    西都的新皇帝也和太上皇一樣,過著不如意的每天。新皇帝只是遵循父親定下的律例行事,重臣全都把他當作「年幼的皇子」看待,什麼新政策都無法施行。日復一日,焦躁的心情就越來越重。結果父子兩人都生活在不如意的日子中。

    在離宮裡,三百名女官以照顧太上皇為名進官。太上皇在位時雖然擁有三千至五千名女官,可是對著超過六十歲以上的女官,他實在無法對這種的女色產生興趣,而貌美的女官他又覺得普通平凡。

    事情就在晚春的某一天發生。在溫暖的陽光和小鳥的歌聲引誘下,太上皇吃早餐前到庭園散步。太上皇撇下麻煩的侍從,一個人在廣大的池塘邊散步之際,傳來了水聲和哀叫聲。大吃一驚的太上皇望向池邊,看見一名女性站在池中,水深還不及她的膝蓋。水面上浮著一個竹籠和百合花,看來這名女官應該是在池邊採花時失足跌下水池吧。用花裝飾太上王書齋是女官的重要任務。

    太上皇命人救起這名女官後,想到池水水深還不及膝蓋,理應不會有生命危險。而女官則因為自己可笑的失態而笑起來,太上皇亦暗暗發笑,可是這個笑容卻與好色的表情重疊起來。女官的衣服被水浸濕後緊貼在身體上,順滑的身體曲線和豐滿的胸部深深吸引著太上皇的目光。

    太上皇舔舔嘴唇,與在池邊散步時見到的女官交談。這就是太上皇與藍妃的邂逅經過。一年後,她與年老的太上皇的兒子出生了……

    聽完後,達龍以懷疑的語氣問道:

    「那是早就計畫好的吧,你怎麼想?」

    「唉!這次我可沒有證據讓你不懷疑啊!」

    花冠將軍期待這件事情盡可能是清白的,她努力的形跡可以在她的回答中看到。藍妃是偶然跌進水池的嗎?她會不會由一開始就在等待時機?無論如何,總之比這些疑問更為可信的,是引退了的太上皇選到了他最後的愛人,可是另一方面,在新皇帝那邊也出了問題。

    「陛下已經有四個兄弟死去了。」

    「被殺的嗎?幾兄弟都是?」

    「是被下令自殺的。」

    有因為懷疑叛逆皇帝而死的,也有是因為素行不良受責而死的,他們的家族全被剝奪皇室身份及放逐。

    「皇帝陛下這樣做,都是因為對自己沒自信。」

    花冠將軍的聲音中流露出擔憂。

    皇帝本身對自己的人望和力量沒有自信,卻要守著自己高壓政權的權威,這樣的話,就算聽到別人的笑聲,都會想到底對方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聽說誰人心有不平,都會懷疑對方是不是想叛亂。沒有事情比與自己血源關係濃厚的人接近皇帝寶座更惹人討厭。皇帝與皇族應該是互相依賴的同伴,可是受猜忌心驅使的皇帝卻不會這樣認為,他反而會認為他們是危險人物,皇族們都是恐怖存在,而太上皇就是幫助他們,守護他們的人。他們秘密接近太上皇,把藍妃生的小孩捧為將來的皇帝……

    「讓小孩子即位為皇,自己則在背後上下其手,獨佔一切權力──抱有這種野心的人大有人在。」

    「對,比雷河之沙還多。」

    女騎士沒有說出來。對外邦人說這種話,他們是不會明白的。就算達龍也不會知道。

    突然,丘陵上黑雲湧現,在達龍眼中一閃即過,然後映在他眼中的,是一條像海浪般連在一起的反射光。這些把陽光反射過來的東西是一列列的甲冑。光海浪搖搖晃晃接近娘子軍。達龍無法完全確認對方的身份。對方是一隊身穿黑色甲冑,騎著黑馬的士兵,大約有千騎之多。

    最令人驚奇的是對方連樣子都是黑色的。他們用黑布蓋著面孔,應該是黑紗來的吧,只露出雙眼部份。其中很多人都手持長槍,而槍的手柄都塗上了黑色。

    「看!那就是鴉軍了。現在只看到他們全軍的一部份,這個名字和他們的外表相稱嗎?」

    的確很相稱。鴉軍就是「烏鴉部隊」的意思。他們保持沉默,悄悄策馬前進的樣子,就像一群不祥的雀鳥。用輕紗覆面,空氣可以流通,不會阻礙呼吸和發聲。

    他們到達最近距離時,女騎士策馬跳起,給予對方嚴聲斥罵。

    「無禮!」

    說的當然是絹之國的國語,達龍從梅爾古的翻譯得知內容。

    「手持武器,騎著馬匹,意圖阻礙皇族行列前進的是誰!?立刻下馬雙膝跪地向公主殿下請罪!」

    這種形式化的高壓態度,不用說都知道會成為開戰導火線。我軍與鴉軍相比形勢較弱,可是她並未加以理會。

    鴉軍的士兵並沒有回答,連自黑色面孔上的洞露出來的眼睛,都映著沉默的光芒。一把震懾全身,充滿力量感的聲音後方傳來,打破了這陣沉默。黑衣黑面的騎士們流暢地向左右兩邊後退,開出一條道路,並且下馬跪地。

    開出來的道路上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他的左手拿著座騎馬帶上的嚼子,走近公主的車前。這個帶著黑馬、穿著黑衣的人有著一副無論走到哪兒都比其它人魁梧的體格。這個男人是唯一一個沒有蒙面,露出面孔的人。他燃燒著赤紅色的面孔上有著極度豪爽的外形、粗眉、佈滿雷光的雙眼、刻在左頰上的刀痕和與甲冑一樣顏色的黑髯。年齡約比達龍年長十歲左右。

    達龍深信帕爾斯軍是大陸公路諸國的軍隊中最強的。特蘭的騎兵也很勇猛,可是粘合性出人意表的低,守勢薄弱。邱爾克軍在山嶽地帶戰力強大,可是在平地上不值一提。只有帕爾斯軍是最強的。可是,現在達龍感到自己的自信有所動搖。

    這個男人走向公主車前站立不動,放開馬帶嚼子,跪在地上,右手手掌包著握拳的左手,高舉額前。鴉軍全員依樣倣傚。花冠將軍用嚴肅的目光看著他們。

    「幹得好。公主殿下必定大大嘉賞你們。可是希望你們的禮節從今以後永遠不會改變。」

    「鴉軍發誓只向皇室效忠。」

    「皇帝和太上皇,你指哪一邊?」

    這是個相當緊張的問題。

    「失禮了,這個問題實在不祥之至。帝國皇統長存萬世,皇帝和太上皇兩位陛下一心同體,臣下絕不會想像分成兩方後的情況。」

    寂靜的聲音如大河一樣深沉,沒有一線空隙可以讓異論容身。

    這個男人實在太厲害了。就算沒有和他手持武器決戰過,達龍也很清楚。戰慄的風在帕爾斯騎士體內吹起。達龍自信自己是帕爾斯首屈一指的勇者。去年他成功在戰場上打倒以豪勇見稱的特蘭國王弟,令自己的武名遠傳週遭諸國。可是這份有實績支持的自信在這位絹之國武將面前,就如同射到鐵牆後反彈回來的遠箭一樣無力。現在和這個男人交戰的話,必敗無疑。達龍知道這個男人名叫銅虎將軍時,已是後來的事了。可是銅虎將軍只是稍微看他一眼。

    「原來公主殿下有這種嗜好……」

    他突然把話停下來後,隨即補充說:

    「請公主殿下與娘子軍和娘子軍護衛在這種邊境地方旅行時,特別小心身體。臣下說這話也許有點僭越,不過還請殿下保重。」

    行禮後,銅虎將軍巨大的身體再次站起來,在他身後的千多名黑衣騎士也與他一樣站起來。甲冑和劍環的聲音整齊地在沙堆上迴響。這些動作都足以壓倒看見的人。達龍無言地目送他們他們再次跨上座騎,化作一群黑雲向長城的一角走去。

    Ⅴ

    越過長城後,風景為之一變。樹木茂密的山野那邊可以看見一條粗銀色的帶子,梅爾古告訴達龍,那就是人稱雷河的大河的支流。不久,他們到達了雷河,達龍站在雷河主流的河岸上啞然呆立。

    帕爾斯也有數條大河,但都沒有這種規模。這條大河的闊度以帕爾斯的度量衡計算約有一法爾桑(約五公里),可是這河流並不是絹之國最大的河流,在東南面的龍江,一法爾桑才等於它的一半河闊。

    沿岸向東走半日,就會到達主流河段的其中一個河港。由於水路比陸路安全及快速,所以一行人決定乘船直接前往絹之國的帝都。

    令達龍再次大吃一驚的,是渡河船的外形。船身的左右邊裝有直徑五加斯(約五十米)的巨大車輪,車輪在水面回轉,激起大大的水花,令船比人在地上行走快得多,甚至可以橫渡河流。

    「礙於地形和水流的關係,帆船很難橫渡這道河流。這河的風向是由上游吹向下游的,帆船會被風吹向下游。人力又不足以用船槳把船划到對岸,所以就使用機械令車輪轉動。」

    達龍一邊聽著說明,一直注視著外輪船的活動,突然,他的視線移動了。港口的某處清楚看到有幾根旗幟豎立著。三角形的旗幟上畫有獅子的圖案,是帕爾斯使節團的旗幟。達龍乘馬走近,終於與同胞重逢,並且有點不捨地把梅爾古和載著將要獻給皇帝的貢品的驢還給這群帕爾斯人。

    「唏!達龍卿!你和梅爾古都平安無事嗎?」

    滿懷高興的聲音傳過來,說話的是使節團團長馬肯卿,一名約五十歲左右貴族。馬肯曾兩度前往絹之國,所以很清楚絹之國的情況。他第一次來,在絹之國停留時,與絹之國的女性相愛並誕下孩子。能與他們再次相會,對他來說是件非常高興的事。雖然他在帕爾斯有正式結婚的妻子,還有八個兒女,可是他也深愛著遠在異鄉的家庭。旅程縱使又長又危險,但是只要想到自己一日比一日接近絹之國時,他就會感到快樂無比。

    對馬肯卿一行人來說,達龍己經有十天行蹤不明瞭。

    害大家擔心了,達龍向眾人謝罪。他不在期間,他的工作全由副隊長巴努代辦。平安無事來到絹之國,貢品也無事找回,大方的馬肯卿心情舒暢,於是就不向達龍深咎了。當然,其中之一的原因是達龍告訴了他有關救了絹之國的公主的事。這份令人難以想像的功績,應該可以順利取得絹之國皇帝的信任吧。

    基於事情的發展,達龍和梅爾古與公主同乘一船。船一直航行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巨大的城牆都市在河的前方出現了。

    河水伸延至城內,所以可以用水路入城。巨大的拱門迎河張開,吸入大大小小的船隻入城,當中有很多外輪船,也有帆船和用槳划的船,各種各樣船舷互相碰撞。

    「這兒是西都永安府,我國的大都市。」

    花冠將軍的聲音,達龍點頭贊同。

    相信這是地面上唯一一個繁榮程度可以凌駕葉克巴達的都市。都市的北方是連接著雷河,其它三方都是密集的街道,城牆高十五加斯,總長度長達八法爾桑,從上空往下看,是個正方形的都市。城牆有十一道城門,當中三道是水門。城裡有人口二百萬人,其中有三成來自東西北四方的外國居民,單是帕爾斯人就有三萬之多。

    城裡一早收到公主一行人到達的消息,當眾人越過長城時,警備部隊已用傳信鳩向帝都報告。穿過巨大水門之際,彎曲的石門天花刻上了龍與虎爭奪寶珠的模樣。

    船在城的港口泊岸同時,持槍的士兵紛紛躍上甲板,他們身穿的漂亮甲冑是近衛兵專用的。花冠將軍看一看達龍,然後向眾人大聲說:

    「公主殿下御前,敬禮!」

    聽到梅爾古的翻譯後,達龍非常疑惑。斥責達龍無禮的視線和聲音紛紛湧至。可是公主還在船室裡,又不是在甲板上,現在似乎還沒有必要下跪吧。

    看到達龍沒有下跪,絹之國的近衛兵勃然大怒。兩根粗大的長槍從達龍後方伸出,用力壓著達龍的雙肩,意圖令這無禮的外國人跪地拜伏,達龍用力反抗。一位穿著白色和淡紅色絹衣,用輕紗遮掩面孔的女性從船室走出來,她的行動讓達龍的想像全數摧毀。這位身份極度尊貴的女性恭恭敬敬地走到花冠將軍面前下跪。達龍腦裡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她只是公主的替身而矣。真正的公主一直裝成一介武人,自由行動。真正的公主單手舉起,達龍雙肩上的長槍馬上收回。

    「你就是真正的公主殿下嗎?」

    「假裝完畢,我是星涼公主。」

    美麗而勇敢的絹之國公主露出嬌艷的笑容。住在紅色和白色桃花環繞的翡翠宮殿裡,與小鳥談話的東方公主,這種童話式的想像徹底幻滅,達龍和梅爾古都呆立不動。

    「與銅虎將軍所說的嗜好一樣,我確實是個很會惹麻煩的女孩子。比起在深閏舞琴弄箏,我更喜歡溜到長城等邊境地方巡邏視察。」

    星涼公主的笑顏只有達龍看得到。

    「歡迎來到絹之國。」

    充滿善意的聲音在達龍心頭迴盪。

    「這個廣大的國家裡,有人世上最美麗的東西,亦有最醜惡的東西。就算只知道一小部份,回國後就不愁沒有話題了。」

    公主再度微笑並且轉過身來,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麼體術,猶如沒有重量的人般,輕盈地在棧橋上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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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我就開始了在絹之國帝都的生活。」

    年輕國王在暫時結束了這話題的達龍側面上,看到用月光紡成的面紗。

    「達龍,遇上這種事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麼不留在絹之國?」

    一個很好的問題,黑衣騎士以溫柔的微笑響應。亞爾斯蘭的問題他一早就預計到了。

    「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在留在絹之國的話,那我就不能為殿下,不,不能為陛下做事,不能再見到那爾撒斯,不會認識到奇夫和法蘭吉絲了。我的現在和未來,都是屬於帕爾斯的。」

    亞爾斯蘭絕不懷疑這充滿誠意的說話的真實性。可是即使還年幼,亞爾斯蘭也知道這並不是真實的全部。達龍在絹之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相信一定還有機會跟他談談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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