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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之死 - 第1∼10章

作者:蔣勝男

  妲已之死(1)

  一、妲已

  我站在窗前,看著鹿台上的熊熊大火。

  這火已經燒了快三天了,還不肯息滅,是他——還不死心嗎?

  我似乎還能聽到他在鹿台上瘋狂地叫著我的名字,真可怕!

  我打了個寒噤,忙把視線收回來。

  現在站在院外的,是西岐兵。

  被我的侍女們稱之為象魔鬼一樣可怕的西岐兵,一個個黝黑強壯,滿臉殺氣,身上的血跡未乾。

  可是我看著他們,心中卻油然生起親切的感覺,那一個個膘悍的兵士,與平日那些站崗的那些腸滿腦肥的貴族子弟真是有天壤之別。

  儘管,我現在是他們的囚犯。

  「皇后娘娘——」侍女們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我連忙整了整衣冠,回頭一看,並沒有人來。

  「怎麼,武王還沒有來嗎?你們這些奴才,有沒有把本後的話傳到?」

  侍女忙跪了下來:「娘娘明鑒,奴婢的確已經讓門外的兵士把話傳出去了,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我看得出她們的神情,笑話,她們以為我一廂情願嗎?「大膽的奴才,若讓我知道你們沒有辦好差,我就把你們扔進虺盆。」

  恐懼的神情刻在她們的臉上,她們完全沒聽出我是在說笑,我現在的心情這麼好,怎麼會把他們扔進虺盆去呢!

  可是我真的不耐煩再等下去了,三天了,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

  好吧!姬發,你不來看我,那就讓我去看你好了。

  我微微一笑,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蘇妲已依然是嫵媚多姿,傾國傾城呀!我回過頭去,吩咐道:「去拿一套侍女的衣服來。」

  我捧著金盒走出宮門,立刻兩名西岐兵如臨大敵地攔住了我,大聲喝著:「幹什麼的,去哪兒?」

  我嫣然一笑:「兩位大哥,我是蘇皇后的侍女,奉蘇皇后之命,把傳國玉璽送給武王陛下,哪位大哥幫忙帶個路呀!」

  我這一笑,立刻笑傻了一個,另一個留著最後半絲的理智,可是聲音已經明顯輕了下來:「姜元帥有令,不可以……」

  我的眼波一轉:「不可以什麼?」

  「不可以?不可以……」他傻傻地站在那兒,只會說這三個字了。聽說後來這個人這輩子只會說這三個字了。

  可憐的孩子,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在西岐那地方當兵,這輩子連個平頭整臉的女人少見吧!

  反正宮中的路我是極熟的,捧著金盒,我的微笑與秋波,是無與倫比的通行證。

  姬發住進了受辛原來的住處,門外的兩名衛兵爭著要為我去通報,其實何必通報吧,我就跟在他們身後走進了大殿。

  一群亂嘈嘈的人圍住了正中,好像在爭論什麼事情,我隱約聽到「妲已」二字,兩名小兵渾忘了規矩撞了進去:「武王,有位宮女送來了傳國玉璽——」

  眾人散開,姬發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他皺眉道:「宮女,什麼宮女?」

  那小兵道:「就在宮外——」

  他一回頭,發現我已經站在他的身後,不由地瞪目結舌:「你、你進來了?」

  姬發自竹簡中抬起頭來,他忽然怔住了,他不置信地跳了起來,撞翻了玉案:「妲已,是你——」

  立刻——人仰馬翻,西岐的文臣武將都跳了起來,臉上的恐懼比見到了猛虎還要厲害,有人聲嘶力竭地叫著:「快——保護武王——我不禁笑了:」你們怕什麼,我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們?「

  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出現對於西岐文武意味著什麼。

  西岐兵身經百戰,將紂王四十萬大軍一擊而潰的士兵,可是這鐵軍對我蘇妲已竟然毫無作用,我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地來到了姬發面前,正當他們以為已經勝利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敗了,而且敗得這麼毫無還手之力。

  蘇妲已這個名字,本來就已經是一種可怕的夢魘,而現在,我卻站在了他們面前。

  姬發緩緩舉手,立刻壓下了這一片混亂:「好了,你們出去吧!」

  立刻有人驚叫起來:「武王,這怎麼可以,這蘇妲已——」

  姬發的眼神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矮了半截:「是,臣遵旨。」

  一個一個的文武大臣,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著惡魔一樣,離著我遠遠地,倚著牆壁走了出去。

  只有一個白鬍子老頭,是那種老得一腳已經踏進棺材的那種老頭,固執著不肯走,好像姬發的眼神也對他無用了:「王上不能單獨見蘇妲已,臣必須在這兒看著。」

  看著就看著,哼,都這麼老了,也不怕看得你太刺激了血管暴裂呀!

  我看著姬發,千言萬語,竟不知從哪一句話說起:「姬發,十二年了,你、好嗎?」

  姬發大步上前,我身子一軟,已經靠在了他的懷中,聽得他的聲音低沉而痛楚:「妲已,十二年了,妲已。」

  我抬頭看著他,他更高大了,胸懷也更寬廣了,讓我在他的懷中,更切實地感到了安全感,我撫弄著他的鬍髭,撲嗤一笑:「姬發哥哥,你都有有鬍子了!」

  姬發低頭凝視著我:「妲已,我老了。」

  我嚇了一跳:「你、你都老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老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鏡子。

  姬發拉住了我,低低地歎道:「妲已,你是永遠不會老的,你永遠這麼美呵!

  二、姬發

  妲已來了,她終於來了。

  十二年了,我又見到了她。

  當她倚在我的懷中,我猶在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聽著她輕聲問我:「姬發,你還愛我嗎?」

  妲已,你還不明白嗎,就連岐山上鳥兒的叫聲,都是「姬發愛妲已」呀!

  第一次叫出這句宣言時,我們正年少。

  你是冀州候的女兒,我是西伯候的兒子,兩家父親的莫逆,使我們從小青梅竹馬。

  妲已,你是蘇伯父最珍愛的女兒,我卻是我父親最平庸的兒子。

  我的大哥伯邑考不論容貌或是才學武功,都近乎完美。而小弟旦則從小到大,都是人見人愛,我則不上不下,尷尬地成為你玩笑中的「呆二哥」。

  或許我此生唯一的成就,是娶你為妻。

  「姬發,你都不來看我,我只好自己來了。」妲已嗔道。

  我還記得上一次你說這句話的神情,也是這樣嬌嗔著。

  自從你們短暫地作客西岐離開後,我天天尋著事找機會讓父親派我去冀州。或是帶一句問候信,或是打到岐山的獵物要送一份給冀州。總是無事也能找出理由來。父親知道我的心意,也很高興地成全。

  那一次父親去朝歌晉見紂王,已經兩個月了,我忙著庶務,尋不著理由開溜。

  妲已,我每天都會來到岐山上,我們以前常玩的小溪邊,吹著你愛聽的竹哨。比起大哥可繞樑三日的琴聲,這竹哨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可是,就為你愛聽,我一遍遍地吹。

  一雙溫柔的小手,輕輕地摀住了我的眼睛,我驚喜,以為是在做夢。

  我回頭,你瘦了也黑了,衣服也劃破了,鞋子也髒了。你輕咬著下唇,齒如玉,唇如櫻,聲音美的象天籟:「你不來看了,我只好自己來看你了。看看你在做什麼,忙到不能來看我嗎?」

  我禁不住擁你入懷,妲已,你一個小女孩,要用大多的勇氣,經歷多少艱難才能來到這兒,只是因為我竟然混賬到讓你思念讓你牽掛,而未能及時來看你呀!

  她轉過身去生我的氣,連背影也是如此的楚楚動人。我低聲下氣地百般勸慰,不由自主地千般許諾,待得她回嗔轉喜,我才發現我已經欠下無數的債來。翻跟頭學猴子當馬騎買禮物都可以立刻兌現,可是那梳頭千次,描眉千次等等,看來是要用一生的長侍妝台才能夠還得清了!

  妲已臉兒微紅,笑得得意,笑得溫柔:「你可記住,你是欠了我一生的。」

  我向著山中高呼:「姬發愛妲已——」一遍又一遍,迴響在岐山中,連鳥兒都快樂地學著叫。

  一生怎麼夠,妲已,我要二生,三生,生生世世與你相伴。

  我焦急地等候父親的到來,等候他回來向冀州候提親,等他回來給我們完婚。

  但是父親一直沒有回來,卻從朝歌來了令我極度震驚的消息。

  冀州候蘇護造反被擒。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瞞了妲已,再去打聽。

  竟是因為妲已,紂王聽說妲已的美色,下旨封妃,冀州候一怒之下反出朝歌,只是為著愛護妲已,哄著她先離開,教她來西岐找我。

  如今冀州城破,朝歌很快就能知道妲已去了何處。

  不行,我必須保護妲已,決不能讓她落入紂王這暴君之手。

  我匆匆回府,收拾了行裝,告訴妲已,我要帶著她到岐山上住幾個月。原因嘛,我吱唔著說是我打傷了人闖了禍了,要躲幾天。

  妲已當成是一場野營,喜孜孜地準備這準備那,行李多得差點變成一次大搬家,眼見時間來不及,我不顧她抗議,只將她一人抱上馬就跑。

  眼見岐山一望,然而我忽然僵立。

  入山口,大哥伯邑考白衣飄飄,早已經候我多時

  三、妲已

  我已成為殷紂王的妃子。

  伯邑考從岐山把我帶走,從姬發的手中把我帶走。

  伯邑考的白衣上不沾著一點塵灰,他的聲音裡,沒有半絲溫度,他站在那兒,宣佈事情的真相和他的決定,每一個字,像是從地獄裡傳來。

  冀州城破,蘇家三百口已落入紂王的手中。只為蘇妲已逃往西岐,西伯候姬昌被扣在朝歌,武成王黃飛虎已經帶著大軍向西岐而來,索要妲已。

  我求死不得,入地無門。

  伯邑考整個人像是一塊白玉雕成似的,完美,卻沒有一絲的溫度。從小到大,我都一直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活人。

  他擊倒了姬發,將我交給了殷軍。

  我的血液慢慢地凝結,心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在形成,我知道,那是恨。

  紂王,你不是「要」我嗎?我要你知道,「要」我的代價。

  三月後。

  姜後被挖目,割舌,炮烙雙手,慘叫而死。

  她的叫聲淒厲,在皇宮中久久不能散去。

  我至為驚悸,數日不能入寐,深夜驚醒,總見紂王一臉溫柔地於枕邊安慰。

  我看著他的臉,我原是存了心要他痛苦的,要他也受夫妻骨肉分離之痛。

  這刻骨之痛,這銘心之苦,我與姬發都曾經深受此痛!

  那日我欣賞著他的進退維谷,痛苦不堪,那畢竟是他結髮的妻,愛子之母,十載共枕的。

  「堂堂天子,拿不了一個婦人的口供嗎?莫不是對她餘情未了,若以後再有他人造反,大王何以對天下。」

  他驕傲,受不住激,他已經認定了她的罪,就不能再教他認自己錯;她倔強,本已經有受冷落的怨,又有受屈的恨,寧死不招。兩人的脾氣鬥上了牛,刑具一層層地加碼,到最後,脫離了我的想像力之外,脫離了他的怒氣之外。

  姜後的最後一聲慘叫使我頓時清醒自己在做什麼?是什麼支持著了我說出這般惡毒的話來,這麼深這麼重的恨呀,我原是指向紂王的呀!

  可是我卻是唯一為此輾轉不安的人,他的痛苦只保存了一日,我的驚悸卻久久難愈。

  我看著眼前的人,溫柔得令我刻骨生寒,十載共枕的妻,卻可以眼也不眨地下這般毒手,若無其事地轉身忘記,溫情脈脈對著我山盟海誓,他甚至已經快忘記姜後是誰了。

  我在跟著怎麼樣的一個魔鬼同床共枕呀!

  我絕望地問自己,我報復了誰呀?

  殷王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呀,我要活下去,是否也要變成一個魔鬼?

  後宮妃嬪宮娥們,在我的面前是強掩著恐懼的笑容,未等我完全轉過身去,她們眼中的妒意和恨意便能把我殺死一千次一萬次。

  走在後宮,到處可以聽到竊竊私語,到處有窺測的鼠一般的眼睛,我滿心恐懼,更甚於走入虎豹成群的森林。

  我日漸憔悴,度日如年。

  一則自西岐來的消息讓我又活了過來:西伯候之子攜稀世珍寶為父贖罪,已然來到朝歌。

  紂王這幾天格外地溫柔,他答應把這些珠寶都賞給我,甚至還說要讓西岐的使者進宮為我展於他們的珍寶。

  今天是姬發進宮的日子,我一夜不寐,等紂王上朝去了,我在百餘件衣裙中挑選,不能穿得太素淡,映得我臉色不好看;亦不敢穿得太艷麗,難道我安於在此嗎。

  挑花了眼,想疼了頭,心跳得極快,像裡面藏了一隻小鹿。

  終於聽到長廊外一聲大笑,紂王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我早已正襟危坐,然而,我看到了紂王身後的人,我忽然似萬丈懸崖直摔下來。

  來的是伯邑考,而非姬發。

  為什麼會是伯邑考,姬發呢?他出了什麼事了,為什麼他沒有來?我明明得到消息說他也來到了朝歌呀?

  表面上,我不露聲色;暗中,手差點掐出血來。

  老天,你為什麼給了我希望,卻又將它重重摔碎。

  四、妲已

  我心中百千萬個疑問,卻強顏歡笑:「大王,他就是你說的客人?」

  紂王興致極好:「正是,伯邑考年少英俊,更難得文武雙全,尤其是一手好琴,真可繞樑三日。當真想不到西岐小地方,竟也有這般人才。寡人閱人多矣,竟找不出第二個及得上伯邑考這般人品樣貌的美少年。愛妃,你說是不是?」

  我微笑:「大王過譽了,伯邑考縱然出色,但立於大王身邊,便黯然失色了。」

  他眉毛一挑:「哦?你倒說說看?」

  我客觀地評價他們兩人:「大王之耀眼奪目,宛若皓日當空,令萬物皆沐榮光;伯邑考之玉樹臨風,猶如明月照人。月亮太清冷了,比不得太陽光芒四射。」只因為心中無私,才會這麼客觀吧!不要問我姬發可比擬為什麼,在我的心中,姬發是全世界。

  然而紂王,你已經得盡上天的恩寵,為何還要這般不知足。

  他聰明、英俊,不可一世,建立起了最大的功業,還想要最美的女人,因此我連死都不可能。只因為他的意志不容違抗。

  想到這兒,我好恨。

  當他要伯邑考留下來教我彈琴時,伯邑考顯得惶恐而不安,連連推辭。他笑了:「你若不肯教她,我也不敢再讓她虐待我的琴,好好的可人兒,不肯彈琴,卻去吹什麼竹哨,哪有皇妃吹竹哨的。伯邑考,你以前就沒教過她嗎?」

  我一怔,怎麼好好地扯在伯邑考的身上來,可是紂王立即又轉過了話題。伯邑考眉頭輕蹙,謹慎地隨著紂王的話題應付。我聽得不耐煩,可是心裡卻急著想問伯邑考有關姬發的事兒。

  我輕輕擊掌,侍女們擺上酒宴,伯邑考站了起來,就想告辭,我豈肯辦易放他走,紂王也開口要他留下,我看著伯邑考的神情有些無奈。

  我在宴前歌舞,勸著紂王飲下一杯又一杯的酒,他的酒量真大,我偷偷地倒了十幾杯酒,他才頹然而倒,不一會兒,酣聲如雷。

  我揮退侍女們,伯邑考立刻站了起來:「娘娘,大王醉了,下臣也該告辭了。」

  「慢著,」我風一樣地奔下王座,攔在了他的面前:「伯邑考,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走,難道我會吃了你嗎?」

  伯邑考無奈地站住了:「娘娘……」

  我頓足,我毒恨這稱呼,他居然還叫:「不許叫我娘娘,伯邑考,難道我沒名字嗎?」

  伯邑考還在裝傻:「娘娘請自重,大王還在這兒。」

  我白了一眼上面酩酊大醉的傢伙:「放心,他醉成這樣,就算在他耳朵邊打雷都聽不到。我已經遣走侍女,沒人敢偷聽的。你再不放心,我們到隔壁偏殿上,那兒沒人。」

  不容伯邑考分說,我硬是拉了他到偏殿:「姬發呢,他好嗎?他沒事吧?為什麼今天來的不是他,我明明聽說他到了朝歌了?」

  伯邑考依然是那麼不動聲色:「他很好,我怕他魯莽,所以沒讓他來。甚至——」他停了一下:「我也不該進宮來見你呵!」

  「是啊——」我怨氣頓生:「伯邑考,你根本就是個冷血的人。」

  伯邑考輕歎一聲:「我該走了,妲已,你自己保重。」

  我一腔熱望,被他三言兩語,化作一團冰塊:「我自己保重,回不了西岐,我、我還有什麼值得保重的……」我哽咽住了,眼淚一滴滴地垂落。

  伯邑考看著我,眼中露出無限地悲哀,他終於走近了我,撫住我的肩頭:「妲已,妲已——」

  我不能自抑,哭倒在他的懷中。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冷笑:「好一對癡男怨女啊!」

  我打了個寒噤,猛然間如墮冰窖,驚惶地回過頭去。

  紂王面無表情,站在我的身後。

  陰謀。

  整件事一開始就是陰謀。

  我渾身冰冷。

  伯邑考的臉上卻是更深的悲哀。

  他已經有所預感了,自入殷宮之始,他的一言一行,無不證明他已經是步步為營了。

  可歎壞事的是我,蠢的是我,竟然真的以為紂王對我千依百順,毫不疑心。

  入宮前的夜奔西岐,本已經令他生疑,西岐使者來朝歌的消息竟可以使我病體奇跡般地痊癒,又令得他舊事重疑。

  而我,竟然一步步地向著他設下的陷阱快樂地走下去,還拉上了伯邑考。

  只是為什麼不是姬發,而是伯邑考?

  我已經無暇去想了,然而心中唯一感謝的是老天爺垂憐,進宮的是伯邑考,而不是姬發,紂王沒有聽到我所說的第一句話,這就足夠了。

  只要姬發平安,我縱死黃泉,亦是快樂的啊!

  伯邑考被拖下去了,我閉目等死。

  然而,一片寂靜,死一樣地寂靜。

  我睜開眼睛,宮中竟空落落地只剩下我一個人。

  紂王走了,他真的饒過了我嗎?

  我太天真了。

  半夜,侍女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大王要娘娘侍宴。」

  現在?立刻?

  我艷施脂粉,強作歡笑,為他起舞。

  他若無其事地喝著酒,吃著肉,叫好鼓掌。

  歌舞停下,我被他擁入懷中,他將一碗肉糜置我前面,示意我吃下。

  「好吃嗎?」他問。

  我食不知味,卻只得含笑點頭

  他微笑:「自然好吃,這肉特別,只賞與你和姬昌吃。」

  我臉色慘白,強笑:「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他殘忍地微笑:「玉樹臨風,明月照人,天下第一美男子已在愛妃的腹中了!」

  天哪——伯邑考的肉!

  我推開他,奔至窗前狂嘔。

  他先是笑,見我吐得厲害,才過來:「妲已,跟你開玩笑的,不過是鹿肉罷了!我怎麼可能教別的男人與你血肉相和……」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已經吐得失去判斷能力,本能地一揮手。他手中端著一杯茶,「啪——」地一聲全打在他的頭臉上。

  這輩子從來沒人敢這麼待他,他驟然大怒,將我一把扼住,我聽得我全身的骨節在他的巨掌之下咯咯作響。

  我閉上眼睛,死了罷,一了百了!

  我曾親眼見著一個妃子無意中冒犯了他,就是這樣被他一把扼住,擲下高台,摔作一團肉醬。

  然而我耳邊卻是低低地地一聲歎息:「為什麼我竟會對你下不了手。」

  我睜開眼睛,看到紂王的眼中間有著與伯邑考一模一樣的悲哀神情。

  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再放過這個機會。

  我伸出手臂,繞住他的脖子,輕輕地輕輕地喚著:「大王,大王——」

  他渾身一震,我滑入他的懷中:「大王,你若是真愛妲已,就不要再折磨妲已了。」我仰起臉,一滴淚珠欲墜未墜,柔聲道:「放了姬昌,放了西岐所有的人,我再也不想在朝歌看到西岐人。我想一心一意地待你,讓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他抱住我,軟弱地說:「我不能放了姬昌,他是個危險的人。」

  我在他的肩膀上輕咬了一下,立刻感覺到他身體的反應:「在妾眼中,大王才是世上最危險的人呀!你如此待我,我還是愛上了你。我總覺得我欠伯邑考一條命,我怕他的鬼魂會入夢!放了姬昌吧,這樣我就不欠他了,切斷我的過去,好教我一心一意地愛你呀!」

  他答應了。

  忽然間心裡一個念頭閃過,伯邑考的眼中,會何會有與紂王一樣的悲哀神情。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抱緊了紂王。

  我贏了第一步。

  來日方長啊,大王!

  四、姬發

  我與父親飛馳在通向西岐的小道上。

  自父親被囚之後,西岐上下日夜苦思營救之計。

  重金賄賂紂王身邊的佞幸之後,終於傳來消息,紂王答應我們用重金贖回父親。

  可是,紂王指定要我與大哥同去。

  為什麼?對外的事務一向都是大哥在做的,他是長子,朝歌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站在紂王的面前。

  奇怪的是,他好像對我們兩人的興趣大過珠寶。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紂王,很奇怪他並不是我想像中暴虐的昏君,除了大哥伯邑考之外,他是另一個教人一見之下就會被他征服的人。

  他相貌堂堂,才思敏捷,三言兩語便可說得人心悅臣服。然而,言語之中可見他的極端自負和深沉無情。

  他看著我們兩人,像是有些猶豫。

  我二人站於一處,極不相稱。

  大哥如一尊玉像,一襲白衣更顯得他卓然不群,他為紂王演示古琴,神態雍容。

  而我,自妲已走後,本已日漸消沉,是大哥把我拉了回來,囑我:「只要活著,便能再見著妲已!」於是,南山打虎、北河抗洪、東城抵寇、西坡種糧、安置流民、收伏夷人……我都先身士卒,只有用一刻不停的苦役,方可令自己不至於在相思中沒頂吧!

  相思已經刻骨。然而,每完成一件工作,不期然地有種滿足感,每安置一名百姓,便於他的笑容抵消些痛楚。

  此刻我站在紂王面前,黑、瘦、粗手大腳、帶著傷痕、還有些土氣。我雖素不拘衣著,也知今日大哥為我挑的衣服極沒有品味,然而我一向敬重他慣了,並不在意。

  紂王的眼光只在我身上掃了一下,便移到大哥身上了,臉色越發凝重。

  我心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那是進宮之前,大哥絮絮地交待我許多事,鄭重地像是要離開許久。

  紂王賜酒,大哥乘我不備,推了我一下,酒灑在我衣上,大哥誠惶誠恐,言我粗鄙,紂王一笑遣之。

  我出宮後,心中不安更加強烈,然而,我無法推測這不安來自何處。

  大哥一人隨紂王進宮,晚上的時候,傳來他因調戲妲已而被紂王處死的消息。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怎麼可能?大哥與妲已?

  大哥死得極慘,被剁成肉醬,賜食父親。

  紂王,你這毫無人性的暴君。

  我一口鮮血吐出,恨不得衝出去與這暴君拼了這條性命,被左右隨扈緊緊拉住,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不能於此刻發作。

  父親,尚在他的手中。

  我憂心如焚,妲已、妲已,你可安好?你在這暴君手中,受了多少折磨呀!

  所有的隨扈去打探消息,毫無所獲。

  然而三天之後,事情忽然急轉直下,王宮來人,通知我們到裡城接父親出獄。

  我立刻前去裡城,父親已被折磨得病骨支離,兩鬢俱衰,大哥的不幸,更令他雪上加霜。

  心中一千個一萬個放不下妲已,然而我別無選擇,立刻帶了父親上路。

  紂王生性多疑且狠毒,我不敢相信他真的放過了我們,選了兩名忠心的臣子扮作我父子二人上路,我與父親喬裝混在流民中逃走。

  果然不出所料,未過澠池,紂王立刻反悔,那兩名忠心的臣子,代我父子死在追兵的手中。

  經歷千辛萬苦,終得回歸西岐。

  西岐百廢待興,父親雖抱病體,猶汲汲營役,渭水邊訪得當世奇才姜子牙為相,又修書與各路諸侯,共討紂王之惡。

  正當西岐大業,略有起色,父親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了。

  跪於父親的面前,我堅拒承接大位。

  我自知才能智慧遠不及大哥伯邑考,雖然大哥已經不在,然而諸兄弟之中亦有聰明才幹之人,我自忖心屬妲已,惟恐因私情而累了國事。

  父親閉目,歎了一口氣:「你可知道你大哥因何而死?」

  我搖頭,大哥的死,始終是我們心頭的極痛處,平時雖也不敢提及。

  父親緩緩道出真相,真相竟是如此慘烈,大哥竟是代我而死。

  妲已入宮,雖強顏歡笑,畢竟天真單純遮不住心事,紂王生疑,竟得知她曾逃至西岐,便動了殺機。借釋放父親為名,引我們兄弟入朝歌。

  大哥聰明,不下於紂王,立刻察覺危機。若教一個公平的機會,大哥與紂王不論武功才智,戰場上決高下,均可堪作唯一的對手。然則時也、勢也、運也!他為刀俎,我們為魚肉,他既動殺心,我兄弟二人,必死一個。

  我、妲已、紂王,三人性情,大哥瞭若指掌。我若死,妲已必不肯再活,則紂王遷怒,只怕要血流成河,父親更是在劫難逃。

  因此上大哥精心安排,從容赴死。

  他之死,消紂王之疑,妲已才可用心設法營救父親,我若知此事,必不肯依,因此他連我也瞞住。紂王以貌取人,大哥雖死,然而這一場與紂王的暗鬥,卻是他贏了。

  然而贏得是如此慘烈呀,大哥,你怎能如此冷靜,如此不動身色地安排了自己的慘死呢!

  我如霹靂當頭,如夢初醒,欲哭無淚。

  父親言到此處,張口已是一口鮮血噴出:「我曾將全部的希望寄於伯邑考一身,伯邑考之死,令我的心死了一半,可是為什麼我回來之後,卻還在四處求賢訪能、操練兵馬、招驀流民、聯絡諸侯……為什麼?難道是為自己嗎?我已經如風中之燭,活不了多久了;我本是朝歌的臣子,我在生一日,便不想以臣子之身取而代之。我為什麼要不顧性命地這麼做?」

  我搖了搖頭,我也不明白。

  父親看著我,微笑道:「只因為我進城的第一天,我遇著的頭三個人,我問他們為什麼來到西岐,為什麼留在西岐。那三個人,第一個是流民,第二個是士兵,第三個是農夫,可是他們的答案卻都一樣,你猜他們說什麼?」

  我向來不擅長猜謎,我再次搖頭。

  父親的臉上顯露出自豪的笑容:「他們說,他們是為了二公子姬發。他們為姬發而投奔西岐,他們為姬發而守城,他們將收穫的糧食奉獻給姬發……因為姬發愛百姓,愛兵士,愛天下人呀!姬發,我兒,得民心者得天下呀!殷商氣數已盡了……」

  我被震憾了,忽然間熱淚盈眶,我憑本心而付出點滴,但百姓卻以湧泉相報呀!我以什麼相報你們的赤誠呀!

  父親的聲音已經變得斷斷續續:「從那天開始我才明白,原來為王者最重要的,並不是聰明才智,而是看他是否心懷百姓。紂王無道,天下百姓如在水火之中,西岐只是小小一域呀,你縱然可安置了西岐的百姓,難道就不顧天下百姓了嗎?姬發,我要你不僅繼承西岐,更要你為王天下。姬發,你、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父親,我答應你。」

  父親微微一笑,這笑容就此定格。

  我驚呼:「父親——」

  然而父親卻再也沒有回應,他走了,卻將天下的重任交給了我。

  六、妲已

  我站在鹿台高處,向著遠方眺望,遠處旌旗招展,是紂王行獵回來了。

  我笑盈盈地走下高台去迎接他。

  伯邑考的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刺激,這樣下去,我怎麼可能活著再見姬發。

  一夜之間,我像是脫胎換骨。

  我把我的愛,我的恨,全部深深地隱藏在心裡的最深處,用我全部的身心,全部的天賦和心計來迎戰紂王,這個最自負,最殘忍的——男人!

  最初他最愛拉了我去看那些血肉橫飛的角鬥,看他想出的種種極殘忍刑具,什麼炮烙、蠆盆、挖心、剖腹等等……,但他最大的樂趣,卻不是看著那些人的痛苦呻吟,卻是觀察著我的神色。他捨不得殺我,又不肯輕易饒我。他要看著我害怕、痛苦、求饒,可是我再不是初入宮的那個見著血腥就永困惡夢的小妲已了。

  他要我看,我便看。我若無其事地看、吃喝、說笑,要想不被他擊垮,我便得比他的心腸更硬,更無情。

  可憐那些受刑的人,只不過是為著紂王與我的這場遊戲,要多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為著我的不動容,紂王不斷地想著更精巧,叫人死得更難受的刑具,他真想看到我崩潰的那一刻嗎?

  我依然不動容。

  他的眼神,漸漸從居高臨下的得意,到無從發作的惱怒,到對我鎮靜自若的欣賞。慢慢地,他軟化在我的笑語盈盈中,明媚秋波中。

  我在鏡中練習著最嫵媚的笑,計算著每一滴眼淚垂落的最佳時機,揣摸著他喜怒無常的性情,迎合著他那些殘忍暴虐的愛好,說著他最愛聽的話語,精心地服侍著他的衣食住行,候著他出宮,等待著他回來……

  他漸漸地離不開我了。

  夜夜,必至我宮中;每餐,必召我同食;衣服,必要我經手;出宮,必等我相送;回宮,眼光第一個就搜索我的身影……

  他的眼光停留在某個宮女身上三次,我便微笑著走開,安排這宮女去服待他。第二日清晨他便跑回我的身邊,帶著絲懊惱:「那個女人簡直是塊只會發抖的木頭,妲已,她連你的一根腳指頭也及不上。」我笑了,笑著將他摟入懷中。

  他酒後偶然說起當年行軍水糧皆斷時,曾夢想眼前會出現一座長滿了肉的林子,盛滿著酒的池塘。我連夜不寐,召人淘空御花園的池子,搜遍全城的酒與肉。第二日醒來,他便見著了酒池肉林,我看到他眼中不能自抑的激動,猛然將我緊緊抱住了。

  他忽然說要封我做王后,我反而怔住了,我根本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看見了我的神情,擁我入懷,一遍又一遍地親著我,喃喃地道:「妲已,妲已,我現在才知道,你愛我之深,竟是全然地付出,而沒想過回報。」

  他像是要變本加厲地待我好,他為我起鹿台,置放天下的奇珍異寶;為著我一句要摘天上星星的玩笑話,造起高聳入雲的摘星樓;不惜快馬為我送來家鄉冀州的土產;我偶有不適,他便急吼吼地要殺多少御醫;我試探著發作點小脾氣,他低聲下氣地哄著我,最多不過是將在我這兒受的氣,加倍轉嫁到文武百官的身上……

  百官漸有不滿之音,他為此不悅。

  我像看著神祇一樣的崇敬眼神看著他:「那人何德何能,敢來對大王指手劃腳。」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氣,從此這類問題,再沒煩過他了。

  人們看著我的神情便不同了,此時流言漸漸傳開,漸漸不堪,我在刑台上的強顏歡笑,便成我天生殘忍,見著了血腥方肯一笑,紂王為著取悅我,才教這麼多人受苦;或說,炮烙蠆盆等物,本是我設計出來害人的;每一個人的死,好像都與我有關……

  我不在乎,只因我已經麻木。在不斷地取悅他和擺佈他的心情中,漸漸如一具行屍走肉,以為便這樣了此一生了。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西岐的消息,姬昌死,姬發繼位,拜姜子牙為相,自稱武王,列紂王十大惡狀,討伐朝歌。

  如一個人,在我睡夢中忽然拿了一隻銅鑼,重重地在我耳邊敲響。

  我驟然跳了起來,才發現以為早已經死去的心田中,又萌生出了生的希望。

  六、姬發

  面對朝歌的攻勢就要展開,我與姜子牙日夜研究著戰略。來投奔西岐的人越來越多,紂王之不得人心,已經日益加劇了。

  可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最大的難題,是西岐太少軍事人才了。西岐畢竟原來是個小域,從來沒有過大的征戰,因此我們缺少能征貫戰的宿將和訓練士兵的人才。而朝歌卻一直不停地在征戰,他們擁有訓練有素的兵源,猛將如雲,謀臣如雨。

  這一日我正在校場閱兵,忽然衛兵來報:武成王黃飛虎投奔西岐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商王朝有兩大擎天之柱:太師聞仲一生都在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從未有過敗績;武成王黃飛虎坐鎮朝歌,四方不敢妄動。單是黃氏家族的將領,就勝過整個西岐了。

  黃家七代為商王朝的大將,黃飛虎積功而封為武成王,妹妹入宮為貴妃,黃家三子俱為殷商大將,黃家在朝歌,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黃飛虎武藝超群,膽識過人,對紂王更是忠心耿耿。這樣的人,怎麼會來投我這小小西岐?

  我不及思索,問道:「來了多少人?」

  衛兵報告:「黃家三百餘口,老弱婦孺都有。」

  我下令道:「立刻大開城門,恭迎武成王。」

  西岐文武大臣隨我一起出城。

  夕陽西照,黃飛虎矗立在夕陽裡,風吹著他的衣襟,顯得很蕭瑟。他的身後,是黃家三百餘口家眷,一個個風塵僕僕,臉色憔悴,每個人的右臂上都紮著一塊白麻布。他們在為誰服喪?

  我急忙上前:「武成王來到西岐,姬發不勝榮幸,西岐不勝榮幸。」

  對於西岐的傾城相迎,黃飛虎有些詫異,但神情依然矜持冷淡:「西伯候客氣,黃飛虎落難之人,但求借西岐暫避,不敢當賢候大禮。」

  大夫南宮怒道:「武成王,請注意你的禮節,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麼西伯候,而是大周武王陛下。」

  黃飛虎的嘴角,卻有淡淡的一絲不屑之色。他百戰封王,我的父親文王,昔年的西伯候亦是他的下屬,更何況在他的眼中,我不過是借父蔭而立的一個後輩小子,焉在他的眼中。

  我止住了臣子們的不平,不在意地笑了:「武成王,路過也好,暫避也好,長住也好,既來到西岐,就是西岐的貴客。各位一路辛苦了,請盡快入城吧!」

  大夫散宜生低聲問姜子牙,要將黃家安置在何處,只因為隨著投奔西岐的人越來越多,一時很難找出個可以同時容納黃家三百餘口的地方了。

  我道:「就將我原來的住處給他們住下吧!」

  散宜生吃驚而猶豫:「可是,那是潛邸,又與王宮連通……」

  君王即位前的住處叫潛邸,自從我稱王之後,大臣們好像多了許多裝模作樣的規矩。

  然而在我的心中,我自知稱王,只不過是為了打破紂王在人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天要我取代殷商而為王,不是看我的排場規矩夠不夠得上君王的規格。我時常脫離於這些規矩之外,為著他們硬要把我從前的居住供奉起來,實在是覺得不以為然。

  我看了他們一眼:「不必猶豫,就這麼辦。你們只管招待武成王一家住下,不必干涉他們的行動。」

  三天後,兩名大夫來報,黃家人走遍了西岐城中每一處地方,打聽,詢問,甚至黃家的女眷還去拜訪了我的母后。

  左大夫猜測:「大王,我們是否要阻止黃家人的行動,他們四處打聽,會不會是朝歌的奸細,故意裝作來投靠我們,其實是來打探我軍虛實,為殷軍作內應的?」

  我微微一笑:「朝歌若要派奸細,以武成王的地位,還請不動他。要作奸細,也該是獨來獨往,怎麼可能攜帶三百餘口家眷。你們聽著,武成王可以在任何時候來見我,他們可以去西岐任何一處參觀,也可以選擇任何一種方式住下。若是他們要離開,我們會派兵保護他們去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

  姜子牙露出了微笑:「武王的意思是……」

  我一字字道:「西岐盡可放開懷報,讓每一個來這兒的人都看清楚,想明白,最終自己決定是不是留下來,與我們共建西岐,開創天下。」

  我的耳邊聽到了震耳欲聾的聲音:「武王仁德,天下歸心——」

  十天後,黃飛虎求見。

  我並未在大殿見他,而是在偏殿,我不喜歡大殿中那種高高在上的氣勢,除非是重大事宜,我基本上都在偏殿與臣子們促膝而談。

  黃飛虎走了進來,忽然跪下:「黃飛虎無禮,請武王恕罪。」

  我忙上前扶住了他:「武成王不必如此,有話請起來再說。」

  黃飛虎坐在我的右側,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遞給我道:「這是有人托我帶給武王的東西,武王可認得此物?」

  這個時代,錦是一種非常貴重而罕有的織物,普通人家是絕對用不起的。我接過錦囊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扁圓形的石頭,這種石頭別處沒有,但是在岐山上卻是很常見的。

  從旁邊侍從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此刻我的臉色一定變得很奇怪:「武成王,這東西你是怎麼得來的?」

  黃飛虎的神情變得凝重而悲愴:「一言難盡……」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就在一個月多之前,我還絕未想到,我黃飛虎——殷商的武成王,會投向西岐……黃家七代朝歌為臣,子封王,女為妃。我就是作夢,也未曾夢到一個『反』字啊!」說到這裡,他禁不住重重地將旁邊的木幾一拍,木幾竟斷為兩截。

  侍衛嚇了一跳,忙衝上前來,我只是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黃飛虎也為自己的失態吃了一驚,見我神態不變,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神情平靜了些。

  他眼望遠方,長歎一聲:「事情——要從一個多月前說起。那一日元旦,我妻賈氏入宮朝賀,誰料奸妃設計,昏君無禮,致使妻妹皆慘死在摘星樓。我領了家將,欲進宮與紂王理論,誰知到宮中四門緊閉,我人馬未至,宮牆上卻不由分說,亂箭射下,這個時候竟會滿城皆叫『黃飛虎反了——』。我縱不反,亦是百口莫辨了,而朝歌,已經無我容身之處了。我只得領了三百家眷,五千家將,逃出朝歌。追兵於身後緊緊追趕,我們逃至黃河,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想不到我黃飛虎一世英雄,竟落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有冤難訴……我們背對著黃河,眼看追兵越來越近,決定拚死一戰。」

  我聽得緊張,不由地問:「結果如何,你們打贏了嗎?」

  黃飛虎苦笑一聲:「一隊老弱殘兵,怎麼打得過上萬追兵。就在千鈞一髮之時,忽然追兵停住了,然後漸漸退後。過了一會兒,追兵竟忽然轉身退走。他們退走之後,原地只餘一人。」

  我心頭狂跳:「是什麼人,是男是女?」

  黃飛虎搖頭道:「那人著了一身黑色盔甲,連臉都用鐵甲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聲音含糊,也聽不清是男是女。我正奇怪他有何能力,竟能指揮追兵退去。那人走近我,問我們意欲何往?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處又是我們的容身之所。那人道:」紂王失德,殷商大勢已去。西岐武王仁德佈於天下,將來必會取代殷商而為天子。只有投奔西岐,黃家才能重見光明。『說完,他交給我這個錦囊,讓我轉交給武王,說是您一看就會明白的。「

  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言語,僅有力氣點了點頭。

  黃飛虎忽然向著我深施一禮,道:「黃飛虎無知,雖然得那高人指點,卻依然自負,在城門竟對武王無禮。然而武王卻不與我一般見識,我入住三天之後,才知道我們所居之所,竟是武王的潛邸。這十幾日,我們走訪了西岐內外各處,所到的每一處地方,每個人都很忙碌,修城牆、練兵、備糧草、造工具,然而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笑容和自信。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是我在朝歌從未見到過的情景。在朝歌,每個人的臉上,只有恐懼和不安,街上大白天都很少人走動。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天下人會說,紂王無道,為什麼會說武王仁德,天下歸心。我黃飛虎服了,若武王不棄,黃家上下,願投身於武王麾下,共打天下。」說罷,他站了起來,恭敬跪下。

  我肅然而坐,受他大禮參拜。等他平身之後,我微笑:「我早就說過,武成王棄暗投明,是西岐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在朝歌是鎮國武成王,來到我大周,便是開國武成王!」

  黃飛虎出去後,我退下侍衛,獨坐於偏殿之上,看著手中的石頭,自從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克制。

  這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然而它又決不是普通的石頭,我閉著眼睛,都可以想像出這上面的紋路來。

  這塊石頭上,有天然生成的紋路,從一個特殊的角度來看,很像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手拉著手。這塊石頭,是我十三歲那年,從岐山上的小溪邊找到的。那時候,我也正拉著一個女孩的手:「男孩是我,女孩是你,我們一輩子都這樣手拉著手。妲已,你說是不是?」

  妲已回冀州時,她帶走了這塊石頭:「姬發哥哥,我每天看到這塊石頭,就像看到我們手拉手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高興。」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有想到,妲已依然珍藏著這塊石頭。

  而今天,她讓武成王給我帶來了這塊石頭,我明白了她的心意,明白了武成王為什麼會來投西岐。

  妲已給我送來了武成王!

  妲已竟然給我送來了武成王?

  七、妲已

  我站在摘星樓上,看著遠處越來越近的烽火,周兵——越來越近了。

  一件披風輕輕地披在我的身上,我回頭微微一笑:「受辛——」

  這兩三年來,在只有我們單獨兩人的時候,他不再讓我稱他為大王,而是稱他的名字「受辛」。「這樣聽起來,更像夫妻。」他這樣說。

  我偎在他的懷中,久久不說話。

  「你在想什麼,妲已?」他問。

  我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我聽你的心在跳,撲通撲通的。」

  他笑了,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這顆心,在十年前就已經交給你了呀!」

  我的手貼著他的心口,感覺著他的心像是在我的手中一樣。

  這顆心如今在我的手中呵,我該怎麼對它?

  他低下頭,在我的耳邊低低地說:「不必擔心,我讓祭司卜過卦,問過神明。我是一國之君,天命在我,」他仰天大笑:「我還有十七萬的軍隊呢。明天我會在牧野與姬發決戰,我們的軍隊是他們的三倍呢,我們一定會贏的。」

  是嗎,一定會贏,天命在你?既然這樣,你何必笑得這麼用力,這麼大聲?

  受辛,你不知道嗎,你已經沒有天命了。在你奪人所愛、在你濫殺無辜、在你逼父食子、在你驕奢淫逸、在你看著北裡之舞、聽著靡靡之音、在你以血腥為樂、以人命為草芥,在你逼著恨你的人強顏歡笑的時候,你的天命已經一點點消失了。

  你的十七萬軍隊呵,東南的俘虜、牢中的囚犯、黃發的童子,白頭的老翁,朝歌城中還有一口氣在的男人,都成了你新徵的兵,你就帶著這樣的兵上戰場嗎?

  大廈將傾,奈何奈何?

  城外的戰聲正酣,我倚在黃金榻上,看著我養的白貓,在逗弄著一隻老鼠。

  貓這種動物,軟軟的,很嬌媚,它的爪子藏在厚厚的腳掌裡,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亮出來。它輕撫著老鼠,看上去像是很憐愛對方,可是當老鼠要逃走時,它就用無情的爪子把它逼回來。然後,再愛撫它,逗弄它。如此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一刻,它才肯用它最後的慈悲,結束對方的生命。

  小白貓口沾著血腥,心滿意足地跳到我的身邊向我獻媚。我抱著它心裡想,在紂王與我的這場戰爭中,誰是貓,誰是老鼠?又該由誰來結束誰呢?

  他回來了,帶著一身的血污,帶著一身的疲憊,帶著一身的無可奈何。這一場戰事結束得很快,結束得像一個笑話:十七萬人的殷軍,面對著六萬人的周兵,忽然像排練好的戲劇一樣,一齊轉身,倒戈相向。

  他的武功、他的力量、他的勇猛、他的天命,淹沒於潮水似地倒戈聲中。

  他逃回,但周兵已經把朝歌城團團圍住,殷商三百年的厚重城門在攻擊聲中變得脆弱。

  鹿台上,堆放著搜自天下各處的奇珍異寶;鹿台下,高高的柴堆堆起,衛兵們把一桶桶的桐油澆上去。

  紂王身著玉衣,戴著金冠,捧著玉璽,攜著我走上鹿台,坐上王座。衛兵們已經把王座也搬來了,一聲聲慘叫傳入我的耳中,那是他們在殺殉葬的宮妃、侍女和僕從們。

  王座是他的、鹿台是他的、后妃是他的、奴隸是他的、珍寶是他的、臣子是他的,他要死的時候了,他都要帶走。

  然而,我也是他的嗎?我也要為他陪葬嗎?是的,他要我穿上後服,與他一起坐在王座上升天,而不是讓衛兵們砍掉我的頭,像那些妃子一樣。這,就是他給我的特殊榮寵。

  我也是他的,不論生與死,他都不會放掉我,就像貓不會放掉他手中的老鼠一樣。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

  妲已之死(9)

  我偎倚在他的身邊,聽著殺聲越來越近。忽然,遠方一面旌旗闖入我的視線,那上面是一個「姬」字。

  「寶石呢?寶石呢?」我忽然指著壁頂大叫。

  他順著我的手向上看去,臉色也變了。

  鹿台的中央是摘星樓,這原是他要為我摘下天上的星星而建的,高聳入雲。他摘下王冠上最大的一顆寶石,安放在壁頂,表示他為我摘下的星星。那顆寶石璀璨生輝,不亞於天上的星星。然而此時,壁頂上的寶石不見了,只留下一個黃金的底座,空洞地對著下方。

  他站起來,震怒地大喊,可是此時鹿台上的活人,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坐在那兒,看著他從震怒到失落到醒悟自己目前的狀況而無力坐下,才閒閒地道:「我想起來了,昨晚我讓侍女把它摘下來,放在壽仙宮我的枕頭底下。」我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受辛,這麼多年你第一次不在我的身邊,我無法入睡呵!我只有把它放在我的枕下,我才安心。因為這顆寶石,是你為我從天上摘下的星,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啊!」

  他的臉色頓時柔和了,輕撫著我的頭髮,歎道:「妲已,妲已,你這個傻丫頭。」

  我柔聲道:「我現在就去把它拿過來,你等著我呵!」

  他拉住了我,搖頭,一點也沒有疑心:「妲已,不要去,周兵就要來了。」

  我的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我看到他眼中的我,楚楚可憐,深情無限,眼角的一滴淚水欲落未落:「可是,受辛,那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呀,我不能不去拿,我不能讓它落入那些周兵的手中。」

  他不說話,只是沉重地歎了一聲。

  我的眼淚適時落下:「更重要的是,它是從你的王冠上摘下來的呀!難道你能容忍你王冠上的寶石,再被姬發鑲到他的王冠上嗎?」

  他的眼神變得狂怒,的確,他不能容忍。

  我摘下頭上的后冠,輕盈地轉身:「周兵沒這麼快打進來的,我會很快回來的,等著我。」

  我在他開口之前,撲到他的懷中,給他一個深情的長吻,堵住了他後面所有的話。在他尚未回過神來時,我轉身就要向下走去。

  「慢著——」他忽然拉住了我,我的心狂跳,我失敗了嗎?

  他將一把黃金匕首遞給了我:「遇到周兵時,你就——」

  我嬌媚地笑著,接過匕首:「妲已明白。」

  我一步步地向下去走,一層層地走下來,走過無數殉葬的屍體,走過無窮的血腥。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感覺到死亡就在我的身後,我不能回頭!

  走到最後一層,我拿起了油燈,點著。

  走出鹿台,殺聲四起,周兵已經攻破城門了。台下無人,只有柴堆高高地圍著鹿台堆成一大圈。我獨自走出柴堆,回望鹿台——好華美的建築呀,金碧輝煌,高聳入雲。以前從來沒有過,以後——恐怕很多年之內,不會再有人造這樣美的高台了。

  我微微一笑,從腰邊的革囊中取出一顆璀璨生輝的寶石,這顆寶石啊,比天上星星更加晶瑩奪目。它不在鹿台,也不在壽仙宮,而是一直都帶在我的身上。

  我微笑著把寶石向著鹿台方向扔回去,像扔回一塊普通的石頭:「大王,我答應你,我絕不會讓這顆寶石再鑲回姬發的王冠了。妲已答應你的,一定做到。」

  油燈的火光,在空中劃過一條燦爛的弧線,自我的手中落向澆著桐油的柴堆,烈焰驟然騰空而起,一股熱浪差點熏上了我的臉。

  我掩面逃開,回首望去,鹿台剎時被熊熊大火所包圍。

  火中遠遠地傳來紂王一聲大吼:「妲已——」聲音中充滿了震驚、憤怒、傷痛和絕望,這聲音像是穿透了空間,直擊我的心口。

  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動,越跳越快,險些要自胸口躍出,然而卻有一種極大的喜悅衝了上來,我逃出來了!我逃出來了!!我逃出來了!!!

  然而紂王在火中,瘋狂地大叫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高高的鹿台,熊熊的大火,都阻止不了他的聲音,這樣清晰,這樣可怕。聲音從火光從穿越,像是從煉獄中發出來一樣,向是要把我也抓回這個煉獄中。

  我掩耳狂奔,然而聲音還是極度清晰,極度凌厲地追趕著我。

  我不停地狂奔,躲避著這可怕的聲音。

  忽然我撞上了一個人,那人用力地抓住了我:「你是誰?不許跑!」

  我抬起頭來,我的面前站著一隊士兵,他們的服飾,是我陌生的,他們的臉色,是嚴肅的。

  我站直了身子:「你們又是誰?」

  為首的士兵響亮地回答:「我們是大周兵。」

  忽然間,紂王的聲音奇跡般地消失了。

  我的心頓時定了下來。

  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輕輕地攏了攏紛亂的頭髮,微笑道:「我是蘇妲已。」

  妲已之死(10)

  八、姬發

  大軍進入朝歌,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從黃河的百舟迎渡,到牧野的前徒倒戈,再到朝歌的合城相迎,一路行來,感受到百姓如此的盼望結束暴政,迎接太平之世。

  十餘年間,多少往事如夢。

  曾經多少次夢想著打到朝去見妲已,但我入朝歌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卻是:誅妲已!

  東伯候姜恆楚要殺她,武成王黃飛虎要殺她,還有許多被紂王殺死的臣子們的親友後代要殺她。紂王已死,所以滿腔怨恨就理所當然地發洩在了妲已的身上。

  進宮已經整整三天了,我日夜思念著妲已,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見,比遠隔重山更加難以忍受。

  可是我不能見她,我若與她相見,我便不能再站在為王者公正的立場去裁決她的是與非。

  當年起兵,是誰提出的伐暴君誅妲已的口號?也許當時我就不該讓這句話出了我的營帳的,可是,當時妲已還在紂王的身邊,我能為她辯護嗎?話一出口,就是妲已的死路呵!

  我想盡了方法拖延,妲已被安置在偏遠的宮殿中,我這裡所有的紛擾,到不了她那兒。

  可是我阻得住別人去找妲已,卻阻不住妲已來找我。

  妲已站在宮殿的中心,就這樣微笑看著我:「姬發,十二年了,你、好嗎?」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力將她抱入我的懷中。

  八百諸侯在宮外,等著殺她。

  她在我的耳邊輕聲問:「姬發,你不來找我,是因為無法啟齒嗎?因為你不能兌現我們在岐山時的諾言,娶我作你的妻子、你的王后,因為我曾是殷商的王后,紂王的王后,是嗎?」

  「王后?」我苦澀地笑。妲已,我現在唯一所思所想,就是如何能讓你活下去。我抱緊了她:「妲已,我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絕不會。」

  她笑了,柔媚地用她的雙臂摟住了我:「怎麼會有人來傷害我呢!你會保護我的呀,姬發。現在你是武王,誰也不能再傷害我了,是不是?」

  我緊緊地將她抱住:「是的,妲已。」

  她柔柔地道:「你打敗了紂王,按照傳統,失敗者和他所有的一切,都要成為戰勝者的戰利品。所以,我也成為了你的戰利品,不是嗎?只要能夠跟你在一起,姬發,我寧願不做王后,而作你的女奴。」

  她頑皮地從我的懷中溜出,做一個女奴的姿態,伏在我的腳邊。

  我大笑著去拉她,所有的憂慮竟在她頑皮的笑容中忽然消失。

  她從地上緩緩站起,看著我的眼神竟是如此執著:「姬發,我當真願意的。能夠做你的女奴,也勝過做殷商的王后。」

  妲已,妲已,何必你來做我的俘虜,我早已經成為你深情的俘虜了。我不敢去見你,是因我明知,見了你之後,再也無法放開你呀!

  夜深了,妲已躺在我的身邊,睡得像個孩子,她說:「好多年沒有這樣安心地睡覺了。」

  我望著月光如水,無法安眠,多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駐,直到地老,直到天荒。

  納了妲已的武王,在八百諸侯,天下百姓的眼中,是不是變成了另一個紂王。諸侯不服,百姓有怨,這十年征戰到了最後,竟不是天下人所期盼的太平,而是另一場分裂之戰?

  但是,難道我竟可以無視妲已這十二年的深情,十二年的苦苦掙扎,十二年的期盼,十二年的用心良苦。父王的歸國,武成王的投奔,鹿台的火焚紂王……這樁樁件件中,她的心血她冒的生命之險。若是辜負這樣一個癡情女子,這樣的姬發,連我自己都要鄙視和痛恨的呀!

  不負天下,便負紅顏?不負紅顏,便負天下?

  第二日,相父姜子牙早在外殿等候著我。

  我劈頭只有一句話:「相父,我要留下妲已。」

  姜子牙鎮定地道:「可以。老臣倒想了一個辦法,只須將一名女囚,蒙面斬首,告訴天下武王已誅妲已。這樣武王的兩難之境都可以解決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這麼好講話。十年相處,我明白他的忠心,更知道他老成精的詭計多端,更清楚他為達目地的強悍與堅韌:「你要寡人欺騙諸侯,欺騙天下?縱然騙得過一時,又如何騙得過一世。」

  姜子牙長揖於地:「大王英明,天下之幸。大王既然明白這一點,又怎麼能再留下蘇妲已呢?」

  我縱聲大笑:「寡人不負天下,便要負一個女子不成?當日是西岐將她獻給紂王,今日西岐卻又為她曾是紂王之後而殺她?用這樣一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辜負一個對我付出一切的女子?一個人連自己的真情也會背叛,又有什麼不能背叛的。相父,你真要寡人成為這樣的一個冷血之人嗎?」

  姜子牙淡淡地道:「老臣明白大王的情義。但是今日的蘇妲已,已經不是過去的蘇妲已。十二年殷宮的王后生涯,足以讓一個曾經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邪惡成性的妖姬。這樣的人,老臣怎麼敢讓她再留在武王的身邊。」

  我心頭一涼,忽然想到昨夜與妲已言及群臣反對之事,記得妲已曾笑道:「你是大王,難道還不好處理嗎?」說著,她的纖手優雅地自頸邊劃過,作一個殺頭的手勢。我驚呆了,人命在她的眼中,竟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嗎?曾經如此單純的妲已,何以會變得如此?

  細想來,她若不變,能活至今日嗎?

  我淡淡地笑道:「這點相父盡可放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今日的妲已,亦再不是過去的妲已了。」

  姜子牙的眼神利得像劍:「武王是太相信妲已的情義了吧,當年的紂王,何曾不是以為妲已一心一意地愛著他。前車之鑒,武王怎麼能讓天下人放心呢?」

  我看著姜子牙,忽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妲已必須死,不僅僅是因為她曾是紂王的王后,更因為我是武王,我要留下她。

  金戈鐵馬十一年,支持我自寒天雪地、烈日酷暑、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一場場戰爭走下來的,不僅是父王和天下的重托,更有著強烈的要重見妲已的心願。

  如果一早知道打進朝歌竟是從生離變成死別,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支撐到現在。

  忽然間萬念俱灰,我淡淡地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變成第二個紂王。好,我不做這個大王,我把王位讓給旦,你們就不必擔心妲已再有禍亂天下的機會了。」

  姜子牙忽然怔住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武王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微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並非衝動,自進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這件事了。我不能負天下,亦不能負自己的心,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看得出姜子牙在強行抑止著自己的激動,真怕他這麼大的年紀,會被我氣得血管暴裂。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道:「不行,武王,公子旦尚年輕,難以服眾。這十一年來,是您領著我們打下的天下,諸侯也只服您一人。難道您就為了妲已這一個女人,忘記了文王的囑托,天下的期盼,百姓的寄托?天下未定,百廢待興,您有您的責任未了呀!」

  我淡淡一笑:「你們要我承擔起天下的大任,卻要我先負自己的心,我做不到。相父,旦已經成人,只要有相父,有眾臣齊心協力,我相信天下一定會太平的。」

  姜子牙沉默片刻,忽然冷笑:「武王要犧牲王位,只所未必就能如您所願,能留得下蘇妲已。」

  我看著他:「對於妲已,姬發對她的瞭解,要比相父多得多。」

  姜子牙仍在努力要改變我的心意:「就算大王讓出王位,只怕天下人未必就此放過蘇妲已,沒有王權的保護,大王還是保不住蘇妲已的性命。」

  我微笑,忽然間不再有負擔了,我溫和地道:「若當真如此,我與妲已求愛得愛,求仁得仁。」

  姜子牙怔住了,他長歎一聲,道:「大王心意已決,臣當真無話可說了。」他忽然向著我的身後道:「蘇姑娘,你都聽見了嗎?」

  現在怔住了的是我,我回過頭來,看見妲已從珠簾後走了出來。她含笑,但是已經淚流滿面。

  妲已飛撲到我的懷中,哽咽著道:「姬發,你好傻,你真的好傻,我不配你為我放棄王位,更不配你放棄性命來保護我。」

  我抱著她:「妲已,在岐山上,我發過誓,我要保護你一生一世,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姬發永遠只愛你一人,你忘記了嗎?當年讓你走,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來後悔,難道你要我再用一生的時間來後悔嗎?」

  妲已抬頭看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姬發,姬發——」

  這個時候,姜子牙一躬身:「兩位,姜子牙告辭了。」

  這老狐狸,這事沒這麼簡單,決沒有這麼簡單。

  我剛想叫住他,他已經用極快的速度溜走了。

  妲已捧著我的臉,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姬發,你答應我,你不要放棄王位,你要做一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君,你答應我。」

  我輕撫著她的頭髮:「那麼,你怎麼辦?」

  妲已微微一笑,晨風中她的笑容如盛開的百合花:「姬發,你不必再擔心我了。」

  她忽然倒下,像是狂風忽然吹折了百合花。我急忙扶住了她,她的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我驚恐,一件我最懼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妲已,你怎麼了?」

  妲已溫柔地一笑:「姬發,你不肯負我,我好高興。我這十二年的等待,我一生的愛,沒有愛錯。我從珠簾後走出之前,剛剛飲下鳩酒,那是我好多年前準備的。不要怪相父,他沒有逼我,他只是讓我在珠簾後面聽,讓我自己選擇。」

  我的淚水流下,我有多久沒有流過淚了?自從大哥死後,我只流血,不再流淚。可是現在我再也無法控制:「妲已,你好傻!」

  妲已深情地凝視著我:「不是我傻,是你傻呀,姬發!你知道嗎,若你真負了我,我決不會甘心就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地掙扎和報復。可是你卻用這樣的深情待我,叫我怎能承載。既然我的罪孽讓我非死不可,那我最大的期望,就是看到你——姬發,我最愛的人,能夠好好地活下去。為你的父王,為著愛你的天下人,也為著我,成為最偉大的君王,成為流芳千古的君王。」她神情急切地看著我,盼著我的回答。

  我含淚回答:「好,我答應你。」

  她微微一笑,把右手舉到我的面前:「昨晚我在你身上找到這塊石頭了。女孩是我,男孩是你,我們手拉著手回到岐山,一輩子就這樣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離,對嗎?」

  我握住她的掌心,也握住她手中那塊來自岐山的石頭,微笑道:「對,我們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離。」

  妲已微笑著側一側頭,神情嫵媚,像是想到了以前的歡樂時光。

  我心頭忽然一陣劇痛,我大叫著妲已的名字,可是她不再有回應。

  我們的愛情,峰迴路轉,終於要走到這樣一個悲劇性結果嗎?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生命對我已經不再有意義。從今後活著,對我來說,只是一種責任,一個承諾而已。

  我低下頭,對著她的耳邊輕輕地道:「妲已,你等著我,等我完了我的責任,我就來找你。我們一起回岐山去,我們一起手拉著手,再也不分開了。」

  (終)

  資料1:周武王十一年,牧野之戰,武王克商。紂王戰敗,在鹿台自焚。武王誅妖姬蘇妲已。

  周朝建立,武王即分封列國,在短短兩年內,建立了完整的官吏制度三司六部制、宗法制度、分封制度、爵秩制度、禮樂制度、井田制度等各種規章制度,這些制度不但奠定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天下,更有許多傳至千秋後世。

  然而周朝制度初定之後,周武王姬發便於武王十三年去世,距妲已之死僅二年。

  武王父、兄弟、子,均享長壽,武王姬發為何英年早亡,是史學上的一個謎。

  資料2:數千年後,周武王墓被後人發現,墓在岐山原阪之上。發現墓中除武王外,另有一名身著王后服飾的女子同葬。考古學家根據其服飾,認定其身份為武王王后。因而證實,西周已經存在著夫妻合葬之禮。

  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握著的一塊隨葬物品,根據射線分析,只是一塊普通石頭,這是否是西周的一種墓葬禮俗,有待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