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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距離

作者:李紅藥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卓皓在心裡知道自己是打不贏這場比賽的,當汗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身體也越來越疲倦的時候,對手卻彷彿沒有被消耗掉一點體力。他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機械的躲閃,聽不清觀眾在吶喊什麼,也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唯一清楚的就是每一次被對手的拳頭打中時的疼痛,然而,漸漸的,疼痛的感覺也不再那麼明顯,燈光仍舊那麼耀眼,卓皓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也不記得多少次倒下又站起來,觀眾要看的是精彩的比賽,而這卻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遊戲。觀眾席上響起有節奏的「殺死他」的叫聲,儘管比賽本身並不精彩,可這卻是另一種貓與老鼠的捕獵遊戲,或者是廝鬥,或者是殺戮,這兩種形式都可以滿足許多人的慾望。

    看著卓皓在擂台上掙扎,阿爾倫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

    在不停的躲避中,卓皓終於找到機會向對手打出一拳,然而對手輕易就閃到一旁,順勢抓住了他的左臂,再一轉身,就扭住了他,卓皓無法掙脫,只能感到手臂被扭在背後的疼痛。

    「現在,」他的對手在他身後低沉的說,「你可以認輸了。」

    觀眾席上發出歡呼,裁判們都把前傾的身子倚向舒適的靠背,如果現在認輸,所有的人都會接受,只有卓皓知道,他不能,他悲哀地在心裡歎氣,安多強巴沒有給他退路,他唯一能選擇的,就是死在這裡。

    92號卻把卓皓的沉默當作了倔強,他惱火地低吼:「難道你一定要我殺了你麼?」

    卓皓馬上感到左臂一陣劇痛。

    「快點認輸!」對手不耐煩地說,「否則我折斷你的胳膊!」

    卓皓咬緊牙,沉默著。

    92號憤怒地向他大吼:「我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退出!」

    卓皓感覺到左臂越來越痛,卻只能保持沉默/「好!」92號大吼。

    在這一剎那,全場一片安靜,卓皓覺得大廳裡的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聽到了「喀」的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一種沉重的劇烈痛感一瞬間從他身體裡穿過,他痛得幾乎失去了知覺。然後對手把他慣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跪倒在地,抱著折斷的手臂,痛得蜷起身子。

    吳天顫抖著點燃一隻煙,把它塞進嘴裡,閉上了眼睛。

    92號又走過來,一把把卓皓拽到自己面前。

    阿爾倫心裡一震,猛地站起身來,在這一剎那,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年輕姑娘也驀地站起來,然後用中文大聲喊道:「卓皓!」

    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剎那間刺進卓皓腦海裡,他猛地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人群裡的珠瑪。

    她站在那裡,還是那樣兩條長長的辮子,還是那樣一張明淨的臉孔和清澈的眼睛,她望著他,眼睛裡閃動著同樣的光彩。

    吳天驚訝地看著珠瑪,又看看擂台上的卓皓。

    卓皓這時用所有力氣推開抓住他的對手,完全忘記他用的是已經折斷的手臂,他的對手因為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力氣而怔住了,卓皓轉身就向回走,現在,他只想馬上從這裡逃開。

    「比賽沒有結束!」92號向他吼,一拳打過來。

    「閃開!」卓皓說,躲開這一拳,同時抬腿踢向對手的腹部。

    92號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被踢了出去,一陣疼痛讓他直想嘔吐。

    珠瑪這時開始從觀眾席上向下跑。

    卓皓匆忙向回跑,對手卻又撲上來。

    「我說了,」高加索人喘息著說,「比賽還沒有結束!」

    卓皓擋開他的拳頭,焦躁地問:「怎麼才能結束?」

    「你死在這兒,」對手瞪著他,「或者我死在這兒!」

    「好!」卓皓冷冷地回答。

    在這一剎那,92號才驚訝地從對手眼中看到了早就應該出現的暴戾,他莫名其妙地就感覺到一陣恐懼,然後才發覺卓皓竟然用折斷的左臂撞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識地一縮,同時伸手去抓那條已經折斷的手臂,任誰這時都會收回受傷的手臂,而卓皓卻絲毫沒有要收回的意思。就在92號又一次用力的扭住他的斷臂時,卓皓的右手已經緊緊扼住了對手的咽喉,受傷的手臂徹骨地痛,而卓皓此時卻感覺到一種殘忍的快感。

    觀眾席驀地爆發出各種各樣的叫喊聲,人群又一次沸騰,解說員被這突然的情勢逆轉搞得語無倫次,許多人激動地跳下座位。

    卓皓就看著對手在他面前掙扎,臉色慢慢變得通紅,眼睛中透出深刻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慢慢的,他的腦海開始變得空白,對手,燈光,人群,全都模糊成一片,耳邊是如潮的叫喊,而他卻又覺得什麼也沒有聽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意識到有人在拉他,他似乎從冥想中回過神來,才看到解說員,場邊的助手們,一群人都擠在擂台上,拽著他的胳膊,每個人都激動的在他耳邊叫喊,他意識到他們叫他鬆手,這才看到對手的臉孔已經扭曲,眼睛突出,充滿了恐懼。

    「鬆手!」解說員用力拉他的胳膊,大叫,「他已經死了!」

    卓皓機械地鬆開手,看到對手在他面前軟軟地倒了下去,大睜著一雙眼睛,這時所有教練員,助手,記者都衝上擂台來,卓皓突然感覺到胃裡一陣絞痛,他驀地意識到這是毒癮發作的前兆,也一下子清楚地感覺到左臂的疼痛,他不顧一切地推開所有擁向他的人,跳下擂台,向選手出入口跑去。

    在一片喧嘩混亂中,阿爾倫敏捷地從人群中穿過去,儘管已經看不到那個姑娘,但他知道她一定去了後面的選手準備室,阿爾倫知道自己有的是法子可以進去。

    卓皓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拚命向前跑,右手在微微顫抖著,忽然什麼東西絆了他一下,他踉蹌著摔倒在地,同時開始嘔吐,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想真的殺了那個對手,他知道殺掉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並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知道是多麼不應該在此時此刻見到珠瑪,所有美好的回憶一下子全部粉碎,他怎麼能讓他見到這樣一個可憐的像野獸般廝打,讓別人取笑的自己,又怎麼能讓她見到這樣一個淪為吸毒者的自己呢?

    恐懼混合著毒癮發作的巨大痛苦向他襲來,就在此時,後面的拐角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珠瑪的聲音響起來。

    「卓皓!」她氣喘吁吁地叫,「你在哪兒?」

    卓皓心裡不禁一酸,他踉蹌著爬起來,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腳步聲越來越近,卓皓的心狂跳著,他用盡所有力氣向前跑,躲進最陰暗的一條堆滿雜物的岔路上,倚著高大的儲藏櫃跌坐在地上。

    「卓皓!」珠瑪仍舊在大叫,「我知道你在這裡!是我!我是珠瑪!」

    卓皓知道這裡紛亂密佈的通道一定讓珠瑪不知所措了,她一定站在那些岔路口彷彿迷途的羔羊一樣搜尋著他的蹤影。想到這裡,他覺得心裡一陣刺痛。

    「卓皓!」珠瑪叫著,聲音裡帶著熱切的希望,「是我啊!我從藏北來看你了!」

    卓皓悲哀地閉上眼睛,頭痛欲裂,胃裡抽搐地痛著,他想伸過頭去看看,又沒有足夠的勇氣,想逃開,卻又捨不得。

    「卓皓!」珠瑪又叫,又急,又在不停地喘著。

    「卓皓!」她叫著,「我特地跑來看你!我知道你在,出來啊!是我!是珠瑪啊!」

    走廊裡響著回聲,仍舊空無一人。

    然後卓皓聽見珠瑪跺腳的聲音,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卓皓想,而後又馬上想到紅巢夜總會,忍不住難過得想哭。

    「卓皓!」珠瑪一邊跺腳一邊叫,「是我啊!你……」

    「不用找了。」一個聲音平靜地打斷她。

    卓皓看到黑衣服的老闆從前面一個拐角走出來,向他眨了眨眼,從他前面走向那條通道,他驚恐地注視著他消失,覺得喘不過氣來。

    「是你?」珠瑪驚訝地說,望著老闆。

    「不用找了,」老闆微笑著說,「他不會見你的。」

    「為什麼?!」珠瑪問,聲音像以前一樣孩子氣。

    「為什麼?」老闆似乎覺得很有趣,反問道,「你應該知道啊。」

    「我?」珠瑪驚訝地說,「我不知道啊!」

    老闆輕笑著歎了口氣:「傻姑娘,難道這一年裡紅巢還沒有讓你長大麼?」

    珠瑪一下子沉默了。

    卓皓感到心裡一冷。

    「不要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老闆溫和地說,「卓皓也是一樣。」

    「不!」珠瑪倔強地說。

    「難道你認為他現在還會要你麼?」老闆微笑著說,「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姑娘了。」

    「不!」珠瑪叫起來,聲音開始發顫。

    卓皓的心也同時開始顫抖,他現在又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要求他在剛才的擂台上死去,他就決不應該拒絕,拒絕的代價就是他讓他看一幕比死亡更加令他痛苦而恐懼的悲劇。

    如果他剛才死了,就不會讓他心愛的姑娘站在這裡接受凌辱,而如果他現在站出來,就會讓他最心愛的姑娘遭遇更多的不幸。

    理智告訴他只能把不在乎徹底地偽裝下去,而情感卻用最劇烈的痛苦淹沒了他。

    「回去吧,」老闆說,「別再找他了。」

    「我不相信!」珠瑪望著他,說,「我的卓皓不會變!」

    「你的卓皓?」老闆忍不住一笑,「他已經不再是你的,他不要你了……」

    「我不相信!」珠瑪退後一步,叫著,打斷他。

    「很難接受是麼?」老闆輕笑著,「傻姑娘,他現在只會去紅巢找你,就像其他男人去找你一樣,因為,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屬於任何男人的小姑娘了。」

    「不……」珠瑪顫抖著說,「我的卓皓不會變……」

    「回去吧,」老闆接著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變的是你自己。」

    珠瑪睜大眼睛望著他,一滴淚水慢慢從她眼眶中滑下。

    「我不相信……」她哽咽著說。

    卓皓在聽到她哽咽的一瞬間感到心如刀割,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哭,他原本以為她是個永遠不會哭泣的快樂的天使,在這一瞬間,天使就墜落到了充滿痛苦的凡塵。

    「我不相信……」珠瑪哽咽著重複。

    然後,她慢慢向後退,最後,轉身向回跑去,成串的銀鐲碰出紛亂的脆響,在寂靜的走廊裡觸目驚心地迴盪著。

    老闆望著她的背影消失,輕輕走回來,望著蜷在角落裡,痛得縮成一團的卓皓,微微一笑,問:「是斷了胳膊痛,還是極樂世界讓你痛?」

    卓皓不回答。

    「這兩種都比較好解決,」老闆不急不緩地說,「只要你開口,馬上就不會痛了。」

    卓皓仍舊不回答。

    「或者是……」老闆說。

    「你走吧,」卓皓虛弱地打斷他,說,「求求你,走吧……」

    老闆一笑,走了回去。

    阿爾倫站在角落裡看著這一切,鎮靜得不敢相信,他完全聽得懂他們說的中文,也看到了卓皓那張充滿了深刻痛苦的臉,那和他熟悉的那張平靜溫和的臉相差太多,並且,他真的吸毒,他看到卓皓跪在地上,斷了左臂極不協調地垂著,完好的右手也已經在地板上砸得血肉模糊,這根本就不再像是一個人,完全是一隻垂死的野獸,在做最後的掙扎。

    阿爾倫現在其實十分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副場景,他寧願看到卓皓得意洋洋,不可一世,那麼,他殺了他至少會有一點成就感,他也相信欺騙了天堂的人至少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然而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吸毒者,一個顯然受控於別人的淪落者,無論是忠於還是背叛了天堂,這個人總該配得起天堂,而阿爾倫現在看到的,是一個甚至沒有最起碼的尊嚴的卓皓。

    他懷著複雜的心情走過去,注視著腳下昔日的戰友。卓皓在恍惚中抬起頭,居然看到了阿爾倫,那一剎那他激動得眼睛都在發亮,就在他張口要說話的時候,一支槍抵住了他的額頭,他一下子呆住了。

    「說吧,」阿爾倫冷冷地說,「我給你申辯的機會。」

    「我沒有……」卓皓努力用殘存的理智和氣力說,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根本說不出話來。

    「說啊。」阿爾倫盯著他,目光中再沒有了一絲往日的溫暖。

    所有的委屈在這一瞬間迸發,卓皓突然就覺得淚流滿面,從他十五歲起就再沒有哭過,而現在,他一面痛哭一面拚命地搖頭,甚至連哭泣都沒有聲音,在最需要語言的時候,他卻偏偏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阿爾倫字那時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心軟了,卓皓望著他的眼睛仍舊和從前一樣坦誠而溫順,儘管充滿了痛苦,可他還是能夠從那張臉上看出懇切的乞求,儘管卓皓沒有說話,可阿爾倫還是知道他有話要說。

    「你吸毒,」阿爾倫冷冷地說,「這也是在藏北活下去必須的麼?要活下去甚至必須犧牲整個天堂突擊隊麼?」

    卓皓仍舊一面痛哭一面搖頭。

    阿爾倫咬著牙說:「你必須死,可我寧願讓你死在這裡,我不想你站在軍事法庭上讓所有人再回憶一次你背叛我們的經過。」

    「尤其是,」他停了停,接著說,「在天堂解散之後,在莫列克已經死去之後。」

    卓皓心裡一震,他驚恐地望著阿爾倫。

    「死了之後,」阿爾倫冷冷地說,「也許你倒可以向他解釋一下你的理由。」

    他說完,扣動了扳機。

    卓皓在這一剎那用盡所有力氣抱住阿爾倫的手,子彈帶著劇痛洞穿了他的右肩,疼痛使他突然獲得了另一種力量,他嘶啞著嗓子叫:「隊長!我沒有!」

    然後他就喪失了所有了力氣,倒了下去,最後,他近乎耳語地說:「不是我,是聖克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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