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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證明

作者:李哲

    一尹火的回憶古道西風,一派荒涼蕭殺景象,極目遠眺,但見黃沙漫漫,嘶風慘慘,太陽在風沙中顯得混沌不堪,似已來到天地的盡頭。

    這土崗就像個巨大的墳堆,在這片極為空曠的野地上靜靜地沉睡,土崗上有一個用木樁架起的台子,半截入土的木樁年代已久,表面顯然是經過炭化處理,黑黝黝的,乾裂的枯縫中添滿黃沙。台面是由一根根的圓木從中豎直剖開,平面向上,拼在一起綁牢而成,表面也覆了薄薄一層沙,已然分辨不出木料的紋路。

    台子前面,是一條乾燥的、滿是龜裂的古路,曲曲折折地通向北方。

    北面的地勢要低窪許多,一個村子孤零零地蜷縮在那裡。村子不大,有那麼幾十個院落,院中的房子大多是土坯房,低矮不堪,窗戶都是一個個黑黑的小洞,遠遠看去,就像骷髏的眼窩。村中間那棵高桿子上的風車吱吱地轉著,那是村中長老之家的標誌。

    忽然塵頭揚起,幾百人從村中齊奔而出,他們身上大多穿著粗得像麻布一樣的、厚實的土布衣,有的穿著牛皮縫製的鞋,有的光著腳,皮膚黝黑,顯然是長期在強烈的陽光下生活勞動所致。

    人群中有老有少,男男女女,有些是漢人,還有的頭上剃得光溜溜,只留了幾個奇特的小辮,最多的是戴著白帽的回民。

    人們跑到那個木台跟前,圍成了一圈,靜靜地站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就連人群中的頑皮孩子,此刻都安靜下來,不敢鬥鬧喧嘩,左顧右盼。

    人們就這樣默默地站著,靜靜地站著,風把人們的衣衫吹得獵獵起舞,不多時他們的腳面已被黃沙掩上了一層,然而他們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一群被披上了衣服的雕像。

    昏昏然的太陽似乎在漫天黃沙中搖搖欲墜,而台子周圍這一圈靜默的人們更是給人一種莫名的詭異之感,風更大了,飛揚的沙土使遠處的村子籠罩在一片煙塵之中。

    又過了一陣,風沙漸漸消去,兩個人影從村中走來,走得很緩,很穩,然後又出現了兩個,三個……

    走在前面這兩人都是極為精壯的漢子,赤著上身,穿著大紅的褲子,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是面色極其凝重,讓人產生不出一點笑意。他們肩上扛著一個奇特的木樁,這個木樁是由兩段方木中間摳出楔槽,以十字形對在一起,在十字交叉點上,又豎直釘了一根圓形的、七尺高,約有手臂粗細的木樁,木樁的頂部經過精心的削圓處理,又用滾油煮過,很是光滑。

    抬木樁的人後面,是四個同樣精壯的漢子,抬著一張綁在長桿上的巨椅,這椅子長九尺餘,寬七尺,與其說那是張椅子,倒不如說是床更恰當些。

    巨椅上斜斜地坐著一頭像是懷了頭牛的豬。

    怎麼會有這樣的豬?

    他當然不是豬,他是個人。只是胖得像是頭懷了牛的豬。

    他約摸四十五六歲的年紀,由於胖,外表大概要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他穿著灰白色的袍子,很簡潔,也很乾淨。他的後面,由幾個大漢押著一個人。

    這個人被粗井繩捆得結結實實,頭耷拉著,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像氈子一樣的亂髮上沾滿了黃沙,似乎風要吹動它,都得費些力氣。

    這個奇特的押解隊伍走向人群,人們自發讓開一條道路,隊伍走到木台子前停下,胖子下了巨椅,一揮手,讓人把那個被捆的犯人提過來。

    那人被摔在地上,他軟軟地躺倒在那裡,風吹過,在他的臉上灑了些沙土,也掀開了他的亂髮。

    那是一張枯木般的臉,他的嘴唇乾裂出深深的口子,沒有血滲出來,因為裂處已被沙土填滿,不僅僅如此,他的鼻孔和耳孔,也都堵滿了黃沙。

    他用嘴短促而費力地呼吸著,嘴邊地上的土被吹出角狀的一小片空白。

    赤精漢子恭身問那胖子道:「大長老,用不用祭酒?」

    「不必。」胖子瞥了地上那人一眼,道:「準備一下,午時動手。」

    「是。」手下人答應一聲,把那怪異的木樁抬到台子上面放好,綁結實,又回過頭來,開始撕扯那個犯人的衣服。

    「小心一點,千萬注意別讓繩子鬆動,他的身手你們不是不知道!」

    那扯衣服的漢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懼的光,手再伸出去,竟然有些顫抖,動作也不像剛才那樣大膽,而是小心謹慎了許多。

    那個犯人一動不動地任他們擺佈,看起來他已再也沒有一點反抗的力量。

    大長老走到台上,面對著下面的人群,朗聲說道:「十幾年前,尹火在中原被仇家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逃到西域來,是我們收留了他,我也拿他當值金值玉的朋友,沒想到,他竟然對我女兒做出那樣沒有人性的事來,試問各位,這種人該不該殺!?」

    「該殺!」群情激憤,雖僅數百人,但仍聲如洪潮,久久不散。

    大長老揮了揮手,道:「咱們這個村子,原來住的大多是回人,我們一直過得很平靜,很詳和,後來也有一些漢人和契丹人陸續遷來,但是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甚至還有異族間的通婚,這些年來,很少有惡劣的事情發生,這次處決尹火,還請漢族的朋友們不要心生間隙才好。」

    幾個漢族人喊了起來:「大長老做得對!尹火這畜牲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換了我們也會殺了他!」

    大長老點了點頭,望了望天邊的太陽,回首道:「抬上來。」

    兩個精壯漢子把尹火抬了上來,此時的他已被剝得一絲不掛,大指粗的井繩依然煞進肉裡很深,可以想見當他穿著衣服被綁上時,繩子勒得有多緊。

    「你還有什麼說的嗎?」大長老問道。

    這個叫尹火的人已沒有了搖頭的力量,他閉了下眼睛,努力地驅動臉部的肌肉,做了一個苦澀的微笑。

    大長老歎了口氣,背過臉去,高聲道:「依祖訓!樁刑開始。」

    兩個漢子把尹火按在台板上,踩著他的腦袋,在他嘴裡塞了塊軟木,然後摟住他的腰,後面兩個漢子抱住他的腿,另一個漢子分開剪刀,刺入尹火的肛門,輕輕一剪,剪斷了那一小圈括約肌。

    尹火除了有些抽搐外,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這令人懷疑他是否感受到了痛苦。

    抱腿的那兩個漢子一人摟住尹火的一隻大腿,把他的身子扶正,架起來,走到那個怪木樁旁邊,踩著另兩個人的肩膀,高高地將尹火架起,將他的屁股對準那根削得很圓很光的樁子,慢慢地按下去。

    尹火的頭忽地揚起,兩隻眼睜得像要迸出來一般,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張得老大,喉嚨深處發出『呵、呵』的聲音,鮮血順著木樁流了下來,在並不耀眼的陽光下顯現出詭異的黑紫色。

    然而他知道,這僅僅是痛苦的開始,這種原始的樁刑,最多可以使人穿在樁上四十多天而不死,他雖然熬不了那麼久,至少也要受幾天的罪。

    這裡的人雖然都很善良,但他們從不對罪大惡極的人仁慈。

    樁刑就是他們用來處決罪大惡極的壞人的最殘酷的方法之一。

    痛楚一波波傳入大腦,他的耳中似再也聽不到什麼,漸漸地太陽沉沒了,大地變暗了,風,更冷了。

    第二天早晨,村裡的人們起來,開始勞作之前,都要向村外遠遠地張望一下,看一眼被穿在樁上的尹火。

    村裡很久都沒有人受過樁刑了,這件事對孩子們來說也很新鮮。他們三五成群地來到台子下,撿起石頭扔向尹火,直到他睜開眼睛。

    今天太陽很好,也沒什麼風。

    孩子們逃開了,遠遠地看著。

    尹火想,自己小的時候,如果有這麼好的太陽,一定會挖上幾條蚯蚓,帶上魚桿,到池塘裡去釣魚,而這些大漠中的孩子,可能這一生,都不會見到那麼綠的水,更不會看到魚倒底是什麼樣子。

    他想起自己釣魚的時候,把蚯蚓掐斷,穿在魚鉤上,蚯蚓仍然活著,痛苦地扭動身軀,而此刻的自己,是否也和被穿在魚鉤上的蚯蚓差不多呢?

    孩子們不知什麼時候跑開了,尹火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體內的木樁現在大概是隔著腸子,頂在自己的脾或肝上,再過上幾天,木樁會穿破膈膜,頂進胸腔,然後,從嘴裡穿透而出。

    這都無關緊要,他想,早晚都是死,痛苦多少並無什麼不同,可是,他想再看一眼她……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

    小曼……

    風車轉著。

    此刻,它轉得更快,更有力。

    大長老家的小樓修得很齊整,而且相較其它村民的房子而言,也要乾淨、舒適得多。

    二樓是女兒的房間,萊婭坐在小樓的桌邊,失神地望著窗外,風把兩邊廂房頂上的雨布吹得嘩嘩直響。

    歷代大長老的妻子都是村裡最美麗的女人,她也是。

    當然,她的女兒也不例外。

    她回過頭,床上女兒小曼靜靜地睡著,臉色蒼白得嚇人,不時還皺皺眉頭,輕輕噫語:「走開……走開…不要……不要……」那張惹人憐愛的俏臉兒是那樣的令人心酸。

    萊婭痛苦地扭過頭,她在想,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尹火他怎麼會……

    不知什麼時候,尹火睡著了。

    或許他一直醒著,或許這是另一個世界,他分不清,他的意識一片模糊。

    ——是風暴嗎?

    是的。

    風暴,沙漠的風暴,終於過去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半截身子都埋在沙裡,呼吸有些困難。

    他眨了眨眼睛,費力地向前望去,可是所能看到的只是昏黃的一片,他已經很久沒有哭過,可是他現在卻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至少那樣淚水還可以洗淨他眼中的沙子,可是,現在的他,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他甚至感覺,自己眼球中的那一點點液體都要被烤乾,蒸發了。

    他廢力地攪動著舌頭,嘴裡的沙子發出難聽而又冷酷的磨擦聲,他捨不得吐掉,因為那上面還沾著一點點的唾液——任何一點點可以汲取的水分他都不會放棄。

    十天前最後一頭駱駝也被他殺掉了,他想,如果自己那時候能多忍一忍,說不定現在還有駱駝尿可喝,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三天前他找到了一個沙漠西瓜,這東西長在石灰地帶,吃下去不但不解渴,反而會火燒火燎地折磨人,但是飢餓使他不顧一切。

    「絕不能就這樣死了。」尹火心裡暗暗地想著:「自己一定要把小曼救出來!」

    風暴漸漸平息下來時,沙丘早已變了模樣,辨不出原來的方向和位置。

    尹火在大漠中迷路,已經近一個月了。

    在從林中迷路一個月不算什麼,但在大漠中全然不同。

    這裡除了沙就是沙,白天熱得像火龍袍罩身,夜裡冷得像萬把冰刀入體。

    尹火的皮膚早已曬得乾裂,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皮一層層地脫落下來,彷彿它們是用干漿糊粘上去的一樣。

    他瞟了一眼手上的皮,彷彿那不過是些紙屑,跟自己沒有一點關係。

    他努力地從沙中拔出身子,爬起來,繼續向前。

    風暴剛剛過去,現在沙的溫度並不太熱,他想,在一段時間之內,路會相對比較好走些。

    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踉蹌的腳步,面對著這個使自己無可奈何的大漠,他笑了。

    他想起自己十幾年前,在中原做殺手的日子,那時自己幫不少江湖中人排除異已,剷除仇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的大俠名劍,然而事情辦妥之後,兩方的人卻都想殺自己而後快,一方為報仇,一方為滅口。

    名頭越大,仇家越多,只有逃到西域之後,才過了十幾年舒心的日子,這個看似冷漠無情、荒涼已極的大漠,卻給了他家的溫暖。

    大長老一家對他很好,可是,他知道,使自己留下來的理由,並不僅限於此。

    他漸漸地憶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它們象碎紙片一樣飄來,拼成一副副畫卷,轉眼又破碎飛散,如彩蝶般飛舞而去,消失無蹤。

    一個多月以前,大長老的女兒小曼被馬匪擄走,不知去向,三天後,馬匪要求大長老用三箱珠寶來換女兒的命,尹火順籐摸瓜找到馬匪老窩,殺得他們人仰馬翻,然而那個馬匪頭子卻脅持小曼逃了。

    他追。

    追過荒涼的戈壁,追進茫茫的大漠。

    然而,風暴來了,馬匪頭子和小曼都不見了,尹火也迷了路。

    遠處,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沙坑,好像忽然動了一下。

    尹火拔出了刀。

    他的刀依然拔得很快,從他做殺手那天開始,拔刀就已和吃飯要咀嚼一樣,成為了他的本能。

    沙在動,不停地動,然後鼓起一個小包。

    是人!

    那人爬出來,抖著身上的土,尹火看清了她的模樣。

    「小曼!」

    除了大長老的女兒,大漠中沒有一個姑娘的臉有她那麼白晰、漂亮,雖然此刻有些灰頭土臉,但仍掩不住她的麗質。

    小曼停了一停,回身像瘋了一樣用手扒著沙子,淚水把臉上的沙土衝開兩道白色的溝。

    尹火忘記了飢餓和乾渴,衝過去抱住她,久違的淚水從乾澀的眼中奪眶而出。

    然而此時的小曼,兩隻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兩眼無神,似乎更像是塊木頭。

    他問小曼那個馬匪頭目的去向,但小曼只是呆呆地望著這連綿起伏的沙丘,什麼也沒有說。

    尹火的神志清醒了許多,他覺得好像回憶起了許多的事,這些事好像真切地存在過,又好像只是些幻影,其實什麼都不曾發生。

    又一陣劇烈的痛苦傳向本已麻木的大腦,他忽然醒悟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此刻被縛上手腳,穿在樁子上,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腸子被木樁撐開的痛苦感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他想起來,被商隊所救時,大概是三天以前的事,他和小曼兩個平安地回到了村裡,然而,小曼告訴大長老,是尹火勾引馬匪來擄走她,然後勒索珠寶,在大漠裡,尹火還喪心病狂地強暴了她。

    大長老起初不相信相處了十幾年,親如兄弟的尹火會做出這種事,但是經過檢查,確認小曼已非處女之後,依據村裡的土法祖訓,尹火被判樁刑。

    尹火不明白,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小曼為什麼會那麼說。

    他沒有解釋,也不會有人聽他的解釋。

    被關押起來的時候,他躺在草堆裡,昔年自己在中原時殺過的那些人的面孔不斷地他眼前浮現,他想,殺與被殺,愛與仇恨,根本不需要一個理由。

    夕陽照在大漠上,涼風一絲絲地吹過,尹火的心空了。

    他低著頭,看到木樁,看到台子,還有那被沙土掩蓋的血污,他想,十幾年前,自己逃出中原,躲避的就是一死,然而活著,卻並非那樣輕鬆。如今,死就要來了,現在,被穿在樁上的這個人是我,原來這就是我的死法,那又怎麼樣呢?痛苦?我嘗的還少嗎?

    一切,都無所謂了……

    二小曼的報復天又黑了。

    小曼躺在床上,她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漫無目的地望著。

    父親是村裡的大長老,擁有至高無上的威嚴,帶給她榮耀,同時也使她失去了很多。

    每當她看到村裡的少男少女,拉著手,揮著牧鞭,趕著羊群,快樂地走在土崗上,卿卿我我的樣子,她都會覺得自己很孤獨。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呆呆地坐在窗邊,看著那高高的風車,風車不停地轉著,彷彿能把她的心吹走,飄向遠方。

    那天,父親帶著尹火和一些手下們護送萊婭到大鎮去治病,小曼仍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前望著,想著心事。忽然聽見一陣馬的嘶鳴,入村的土道上,煙塵大起,一隊馬匪卷地而來。

    「是赤裡木!」村民們驚慌逃竄,叫喊聲、牲畜的嘶叫聲、孩子們的哭喊聲亂糟糟響成一片,誰都知道這個戈壁灘第一馬匪的大名。

    馬匪們很快衝進了村子,小曼看到一個繫著紅頭巾的年輕男人,披散著長髮,揮舞著彎刀,狂笑著縱馬飛弛,指揮著馬匪燒殺搶掠,彷彿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

    「他就是赤裡木?」小曼遠遠地望著,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恐懼卻漸漸淡了,這時赤裡木也發現了標誌性的風車,帶著人旋風般衝了過來,木柵門在戰馬的鐵蹄下轟然而倒,赤裡木一馬當先,衝進了大長老的家。

    僕婦下人四散奔逃,赤裡木昂首正瞧見二樓窗口正在呆呆望著自己的小曼。

    她穿著件粉紅色的衣衫,烏黑的秀髮簡單地挽在腦後,用一支玉簪別著,兩隻黑亮的大眼睛裡,盛滿了好奇與渴望。

    四目相接,赤裡木看得呆了,馬匪們吆喝著向前衝,被他伸手攔住,他輕笑一聲,雙腳點鐙,縱身躍上側面的廂房,緊跑幾步,一縱身,就竄上了小樓一層的雨搭,他伸出手去,強有力的臂膀攏住小曼的身子,將她抱出窗外,然後轉身躍下,穩穩地落在了馬背上,身後的馬匪們一陣喝彩。

    「走!」赤裡木一揮手,戰馬怒嘶咆哮,馬匪們又像旋風似地捲出了村子,伴著黃沙,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小曼被擄到馬匪老窩的當天晚上,就被赤裡木——那個帶有原始野性感覺的男人強暴了。

    他對女人顯然很在行,雖然是強暴,卻使小曼得到了無法言喻的快感,小曼感覺,自己被他征服了,她要永遠做他的女人。

    她甚至提議,讓他向父親勒索珠寶,然後兩個人遠走他鄉,去過美滿幸福的日子。

    他笑著告訴她,不用她說,他也會這麼做。

    晚上,赤裡木和小曼坐在篝火邊吃著烤肉,下書的馬匪回來了,報告說,大長老已經答應用三箱珠寶來換自己的女兒,小曼望著赤裡木,溫柔地一笑。

    然而,那馬匪突然拔刀衝過來,砍向赤裡木,籍著熊熊的火光,小曼看清了那人的臉——是尹火!

    赤裡木掩著小曼倉皇後退,馬匪們吼叫著,提著彎刀一擁而上。

    尹火有如殺神附體,兩眼噴出熾熱仇恨的火焰,手中刀似游龍般在肉體與骨節間穿行,馬匪們伴著刀鋒入體的『撲——撲——』聲哀號不斷,殘斷的肢體帶著如紅綢般的血霧在空中飛舞,火堆中,沾到鮮血的木頭滋滋作響,天地間籠罩著一層濃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

    小曼心甘情願地跟著赤裡木逃命,他們逃過戈壁,逃進了大漠,兩個人走了整整一個月,乾糧吃完了,水喝乾了,赤裡木就割開自己的手腕,讓小曼喝自己的血。他們不停地走著,因為他們知道,尹火就在後面,稍有鬆懈,他就會追上來。

    兩個人坐下來歇息時,面對望不到邊際的、連綿起伏的沙丘,赤裡木看著她問道:「我們會死的……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你真的不後悔嗎?」

    小曼撥開他臉上沾滿黃沙的、凌亂的、被風輕輕吹動著的頭髮,深情地望著他:「我不後悔,我愛你,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赤裡木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從小,他就在馬匪窩裡長大,這些年來,一直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沒有人撫慰他那顆孤獨的、傷痕纍纍的心。他倦了,真的倦了,這一點,小曼從他那噙滿淚水的眼睛裡,就看得出來。

    天忽然暗了,驟風突起,遠處的黃沙遮了天際,如海嘯般的聲音令人驚心動魄!

    「風暴!是沙漠風暴!」赤裡木呆了一呆,拉起小曼拚命地跑,兩人踉蹌著滾滾爬爬,跌跌撞撞,身後狂暴的沙浪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到近前,彷彿一個凶殘的巨獸將他倆一口吞噬。

    如果有駱駝,他們就可以躲在駱駝的身下避開這風暴,可是,他們什麼都沒有。

    狂沙亂舞,昏天黑地……赤裡木俯下身子,把小曼緊緊地摟在懷裡,用衣服蓋住她的頭,小曼蜷縮了身子,掩不住淚水在流,她知道,赤裡木就是守護著自己的,忠實的駱駝。

    黃沙鋪天蓋地而來,赤裡木抱著小曼,卻感到如此的溫暖,有了她,他覺得自己擁有了與天地間任何事物抗衡的力量。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子漸漸地陷了下去,不停地陷著!沙土已經埋住了半個身子,而且還在加速地向下陷去!他用力抽著身子,可是越掙扎就越陷得深。

    「小曼……」他急忙把小曼托起來,這使得他下陷的速度又快了許多,他費盡全身的力氣托著她,用力地托著她。

    風暴過去了,小曼從沙中爬起來,流著淚扒著沙子,什麼也沒有,赤裡木為了自己,永遠地被埋在了大漠的沙下,小曼忽然意識到,從今往後,這世上,將永遠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時追上來的尹火撲過來抱住她,失聲痛哭。

    小曼象塊木頭似地被尹火抱在懷裡,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活過來。

    她在想:赤裡木和我,本來可以帶著珠寶,遠走它鄉,過上美滿幸福的日子,如今這悲劇,當然是尹火一手造成的。

    尹火帶著她向外逃,遇到商隊獲救,回到了村子,她告訴父親大長老,是尹火勾結馬匪劫持她,並強暴了她。她清楚地知道,這種重罪,已足夠讓父親判尹火樁刑,那是最殘酷的死法。

    「讓他死吧,越痛苦越好。」她心裡默默地想著:「尹火毀掉了我的幸福,他要為此付出代價。」

    三萊婭的懺悔床邊,萊婭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由於背光,她的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你說了謊。」她用空洞洞的、陳述式的語氣說。

    外面,風哭號著,風車被吹得軋軋地響。

    小曼斜斜地望著母親,靜靜地望著她。

    「你說了謊。」她緩慢地重複著這句話。

    「他絕不會對你做出那種事,絕不會……」

    小曼看著母親,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覺得母親此刻顯得很詭異,很失神,也很痛苦。

    「你怎麼知道?」現在尹火已被穿在樁上,等待他的只有死,任何人也無法再救他,所以小曼並不害怕承認,她只是奇怪母親為何會那麼肯定。

    萊婭沒有回答,她當然知道。而且,她知道的,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羊皮鼓的節奏彷彿脈搏的跳動,男人們彈著三弦,女人們跳起了舞蹈,村子裡一片喜慶的氣氛。

    大長老與萊婭的婚禮是全村人的大事,慶賀的人群中,站著一個剛到村子不久,來自中原的人,他有著瘦削的臉,斜挎著刀,他的眉粗而濃重,眼神中流出一種特殊的氣質,粗糙溫暖的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離開刀柄,由於衣著不同,在人群中很是顯眼,萊婭看到他第一眼,就再也無法不去想他。

    萊婭拿著壺為道賀的朋友們敬酒,到了這個男人面前,大長老介紹說,這是他的新朋友,叫尹火。

    「尹火……」萊婭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手微微地顫抖,她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了他。

    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常常能感覺到一個身影悄悄地在遠處矗立,望著自己。

    是尹火。

    逃亡中的他,為了萊婭,留了下來,甘心做了大長老的手下。

    在他看到萊婭望向自己的眼神時,尹火知道,萊婭也在愛著他。

    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之間的愛,宗教不能,理性不能,道德也不能,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雖然,是用『偷』的方式。

    十幾年來,尹火一直守護著萊婭,還有他們的女兒小曼,直到……現在。

    大長老一直被蒙在鼓裡,他很喜歡女兒,小曼也為自己的父親是村裡的大長老而自豪。

    如果沒有馬匪的事,他們也許會這樣相安無事、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不管這幸福是虛假的,還是有些表面化的,它呈在在人們眼前的都是一樣的美麗,沒人會過問許多,也沒有誰也會去計較什麼。

    「是懲罰。」萊婭想:「從違背教義和尹火相愛,背叛自己丈夫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內心就一直受著如火如炙的折磨。小曼是尹火的女兒,也是上天派來懲罰尹火的使者。現在,懲罰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先是尹火,然後是我,那一天,不會遠了。」

    尹火當然不會強暴自己的女兒,她清楚地知道,是小曼說了謊。

    「不過,」她想:「我不會說,什麼也不會說。」

    我寧願承受這來自內心的折磨,痛苦地活著,也不願把真相說出來,然後被丈夫剝光衣服,像尹火一樣被穿在木樁上。

    「愛情是多麼美,又是多麼令人懷念和嚮往啊。」她想:「可是,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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