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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夜沉如水

作者:宋思乙

    明亮的月光映襯下,越發顯得漆黑的林木輪廓波濤似的起伏,順著綿亙的山巒,漸漸與夜色糾纏消融在一起。遠處起伏不斷的淡淡山影,如同沉睡中的黑色巨人橫亙在天幕下。夜風輕輕掠過,山林呼嘯著,發出海浪拍打礁巖般的巨大聲響。

    這就是覆蓋了整個大陸足足四分之一面積,幾乎人人聞之色變的原始森林——忘歸森林。這片大陸上面積最大的樹林,因為盛產各類各樣的動植物而著名,有專門捕捉中小動物為食的食肉草木,也有能夠令人返老還童甚至起死回生的靈樹異草,有集納天地靈氣、神異奇妙的各類靈獸,還有力量超凡據說能夠毀天滅地的神龍。

    至於傳說中那神奇靈異、智慧絕倫的大賢塔,興許也正靜靜地立在森林某處,默默地等待著有緣之人前去拜訪,探求人生諸番疑難問題的答案。

    只是,即使是極有經驗的獵手,在做了最充分完備的準備之後,也只在森林的邊緣稍稍狩獵,而不敢進入傳說中奇珍異寶雲集的林木深處。神奇的森林每年以大量探險者的性命,教導人們要收斂貪婪欲和好奇心,因為最值得珍惜和寶貴的,是自己的生命。

    斗轉星移,月影漸西,天戈和西羽在黑暗中一口氣不知道趕了多少路後,終於翻越忘歸森林東面著名的「忘歸門檻」——忘歸嶺,進入了林木稀疏的森林邊沿。為防山道漆黑難行,兩人在腰間繫上了一條五六米長的繩索,便於相互接應。

    「好黑!」西羽開口說道。先前在山洞中一番談話之後,他就一直悶悶的,沉著臉只是埋頭趕路,也不開口說話。

    天戈明白他是為了什麼,心中暗暗歎息,卻不出言相勸,而且對於西羽這樣性格的孩子,說老實話他也並不知道應該怎麼相勸為是。好在西羽儘管心情鬱鬱,腳下卻並不慢,眼下雖然只在森林邊緣,暫時的安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

    「『嶺上所見,爰及綠海之一栗;林下暢遊,不知晝夜之更替。』這是你最著名的先祖,西林大賢者在《忘歸森林記》中的有名句子。『晝日如夜的昏黑』正是忘歸森林區別於其他森林的特色之一,你才剛到林子邊緣,竟然就已經感受到了,觀察力很細緻呢。」天戈微笑著說道。

    「是麼?難怪它還有『魔鬼森林』的稱號!」西羽勉強笑道。

    「你放心好了,有我在呢。對於別人,這是魔鬼森林,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這林子我進進出出已經不下十幾二十次,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摸錯方向。」

    西羽點點頭,隔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說道:「我不是害怕,事實上為了這次入林,我曾仔細研究過能夠收集到的所有與忘歸森林相關的資料,對於其中可能遇到的危險,也早已經作了充分的準備。」

    他又頓了頓,遲疑地說:「先前,你真的……真的殺死了一個人?」

    「來了!」天戈在心裡說。這件事不好解釋,倘若言辭不當,在這孩子心中留下了什麼陰影,那可真是後患無窮。天戈心中躊躇,遲遲沒有答話,對於先前情急之下的失言,心中甚感後悔。

    唉,自己今晚是怎麼回事,關鍵的時刻竟然心不在焉,出現了這樣很難挽回的重大失誤!難道說,因為這一次遭遇的對手與以往截然不同,竟然大大影響了自己的冷靜和思維判斷能力?

    感受到天戈的遲疑,西羽連忙說道:「當然,我不怪你,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我。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我,那個人也許就不用死了,是不是?」西羽說到這裡,不禁垂下了頭。

    「話不能這樣說,你也不用難過。這件事其實與你沒有太大的關係。」天戈遲疑一陣,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實話實說。應該相信同伴的判斷能力,儘管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事實上,孩子終有一天會長成大人的,不是麼?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可以全部告訴你。我相信你有這個判斷能力。

    「我曾經說過,對於帝國的青翼或白翼部隊,絕對不能用正常的道理去猜測或者衡量。當時我沒有充分說明其中的原因。事實上,只要是青翼或者白翼中的一員,都不能把他們當作人來看待的,換句話說,他們其實已經不配稱為人了,劊子手,冷血動物,或者說殺人機器,這是對他們最恰當的稱呼……」

    天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臉色平靜地接著說:「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雙手沾滿鮮血,罪惡纍纍,萬死不足以辭其疚。殺掉一個,肯定能夠為這個世間減少許多罪孽,甚至對他來說,也許還是很好的解脫。所以,你用不著對他們的死亡感到難受或者惋惜。」

    聽到這樣一番話,西羽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正待說話,天戈擺了擺手,制止了他。

    「你一定在想,我為何如此肯定地知道這些事?也許我是因為心存偏見,而故意污蔑他們呢!事實上我也希望自己是在污蔑。只可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一點都沒有誇大其辭,我對他們的評價一點都不過份!

    「因為,因為我自己也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的組織紀律和辦事原則,在我而言是最清楚不過的事。當年,我也曾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執行者,在完成任務和失去生命之間,不停地做著二者選一的單選題,拚命地爭取每次都能夠順利選中頭一項……」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兩眼露出幾分傷痛和茫然的神色,隔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而且,我也並非因為你而殺掉了那人。就剛才的情形來說,殺人雖然簡單方便,其實乃是下下之策,最好的選擇是將他引入歧途。可惜他竟然是我以前的一個同事,一起出過任務,剛才一不留神,他同我打了個照面,已經認出了我。迫不得已下,嘿嘿……」

    血淋淋地一手揭開自己深心中一直竭力隱藏的傷口,是一件相當不好受的事,快十年了,還是第一次在人前坦白自己的過去,傷痛的心裡卻又生出一絲殘忍的快意。天戈在不覺中忘記了陳述對像屈指可數的年紀,忘記了最初適可即止的想法,越說越快,越說越多,說到後來,聲音中竟然不知不覺地帶上了隱隱的殺意。

    西羽退後幾步,打了個寒戰,清秀的小臉露出幾分懼意。

    天戈矍然一驚,連忙住了口。

    兩人目光相接,大眼對著小眼,相互瞪視著。過了半晌,天戈平靜下來,說道:「抱歉,我剛才有點失態,沒有嚇著你吧?嗯,我的意思只是想說,那個人的死亡是他惡貫滿盈,疚由自取,而且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西羽站著不動,沒有說話,小臉上的懼意消失,卻又流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

    天戈忽然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很不好受,轉過了頭,眼望黑沉沉的林木深處,柔聲說道:「當然,我的存在其實是一個錯誤,早在十幾年前,我就應該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的。可惜的是,一時的軟弱和怯懦使我錯過了這個對我來說最為合適的選擇。到而今,大錯已經鑄成,後悔也來不及了。我之所以現在仍然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只是為了實現對一個人的承諾。

    「小羽,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最懂事的好孩子。我不會要求你什麼。不過,我曾經在你父親面前,親口答應過帶你平安進出忘歸森林。請你讓我把它繼續完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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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身別無其他傷痕,手足也沒有拚鬥過的痕跡,只脖頸因為受到強猛的撞擊而折斷,撞擊部位在正面,顯然不是偷襲,並且一擊致命,所以連示警的聲音也未能發出。對方的手法迅快狠猛,力道也許並不特別巨大,卻異常集中,此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了。死亡時間在一個小時左右。報告完畢。」

    明朗的月光下一大塊平坦的空地,周圍稀稀疏疏的點綴著幾棵樹。空地上靜躺著一具屍體,身上的衣服已經解開。一名渾身黑衣的仵作從地上站起來,向身旁站立的一位全身戎裝的中年人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輕聲完成了簡明扼要的驗屍報告。

    中年人聽完報告,皺了皺眉頭,瞧向旁邊披掛整齊的一名年輕人。

    那人立刻說道:「統領,能夠進入鐵鷹隊的,都是以身法迅捷靈敏見長的好手。二十三號雖然不是其中最頂尖的,一向的表現也相當突出,而且服役時間已經十幾年了,經驗豐富,竟然被對方欺近並加以致命的一擊,連抵擋一下的機會也沒有。對方實力驚人,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我並不認為這世上還存在這種程度的強手。據報告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是在一處濃密的叢林裡。所以我認為兇手在較強的實力之外,更加突出的特點是擅長利用各種地形進行突襲,才能造成這種驚人的結果。」

    統領點點頭,說道:「擅長製造並利用各種形勢,本身就是頂級的人才了,況且他對自身力量的運用技巧,也相當可觀呢。憑著這樣的身手,是不太可能被二十三號發現並追擊的。除非……」

    「嗯,除非對方故意暴露自己。他為何這樣做?目的是什麼呢?」

    兩人對望一眼,一齊點了點頭:「他定然想保護或掩藏什麼!」

    「趕緊傳令下去,擴大搜尋範圍,並重點關注附近一些較大的山石、巖洞等各類適宜存身的處所。」

    正說到這裡,探子來報:「鐵鷹一十九號在前面發現了一個山洞,篝火的灰燼還沒有完全涼下來,顯然不久前剛剛有人在裡面呆過。不過……」

    探子遲疑了一下,接著道:「不過對方在這方面顯然是個老手,除了這點以外,再未發現別的什麼有用的線索。目前鐵鷹、雪狼兩小隊的全體人員均在附近進行地毯式的搜尋查找。」

    統領又皺了皺眉,沒有說話。旁邊的那個年輕人昭雲說道:「統領,對方既是經驗豐富的老手,這樣的搜尋必然費時費力,效果也不會很好。依我看來,既然對方在這裡出現,目標應該也是忘歸森林,咱們不如將搜查重點放在那個方向,反正順路,更不妨走遠一點,或者很快就會有所收穫。」

    忘歸森林!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一個身手驚人、經驗豐富的好手!對方究竟還有什麼樣的驚人本領,又懷著什麼樣的目的?這次的任務將會出現什麼變數呢?

    統領轉頭向西,月亮正在中天,遠方,只剩下一片漆黑輪廓的忘歸門檻——忘歸嶺仍然高聳挺立著,橫在通往忘歸森林的路途上,宛如睡夢中的巨人。

    「總座那裡呢,有沒有什麼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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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沉沉的林子裡,除了樹木還是樹木,西羽踏著地上厚厚的枯枝落葉,緊跟在天戈身後,在林木之間艱難地穿行著,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方向是否正確。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的心中正一片混亂。

    剛才,天戈跟他說了很多話,這些話他聽得明白,卻益發感到困惑。

    在西羽的心目中,青翼和白翼既是帝國執行特殊任務的部隊,那麼即使殺了人,那個人也必定有該死的地方,但從天戈的話語裡,卻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堂堂的帝國為什麼竟然容許這樣可怕的兩支隊伍存在?

    天戈沉痛而怨憤的陳述,每一字每一句都令西羽心驚膽顫、卻又更加茫然。這是真的麼?自己心目中這個可親可愛、像個大哥哥一般愛護照顧著自己的人,居然是一個凶狠殘忍、殺人不眨眼的人!剛才他言辭之中透露出來的可怕殺意,真是令人膽寒,而最初在小山洞裡坦然承認殺了人時,那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更可看出他心中渾沒將這等事放在心上。那麼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可是,不管自己如何努力,也無法把他當作殺人兇手來看待。

    按道理,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惡人壞人,正如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傻子呆子一樣,除非這個人惡行惡絕或是傻到了極處。可是倘若真的兇惡猙獰到了這樣的地步,還會有沉痛悔恨諸般副面感情存在麼?他為什麼告訴自己這一切?這樣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西羽已經不記得,剛才是怎麼答覆他的了。似乎曾經面帶羞愧地向他承認,自己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聰明智慧,事實上完全可以說是年幼無知,因此實在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當然更加無從作出什麼判斷和選擇。

    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實在是大損自己「天才少年」的美譽啊。

    難道是因為他一直待自己很好的緣故,還是因為他剛才流露出的無比沉痛和悔恨,還是……

    西羽抬頭看了看天,現在應該已經黎明時分了吧,居然仍舊黑沉沉的一片,沒有絲毫改變。忘歸森林的昏黑,還真是名不虛傳哪!

    「好黑啊!」西羽忍不住又歎息著說。隨著歎息聲一起出來的,應該還有最令他痛恨的軟弱和怯懦吧!

    「嗯,雖然向來很不樂意承認,其實我依然只是個孩子,對於大人的事,仍舊不能夠完全理解和明白!下次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好好向娘親討教一番。」西羽悶悶不樂地結束了自己一團亂麻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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