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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真理勝道理

作者:劉定堅

    「皇京城」外,出戰敵兵的已行過軍禮,金鼓齊鳴的喧天響聲也已回復平靜。

    然而,在十里亭前,卻還有一點點的嘈雜聲,八位哭哭啼啼的婦人,各自手持一個紙人不停抽泣。

    「天靈地靈,神明顯神聖,保佑性命,保佑陳、李、張、黃、木、劉、文、郭八家男丁,金剛不壞,永享太平!」

    口裡不停念著咒語的黃袍道士,袖子一揚,也不知灑了些甚麼在地上,便見平地彈射起一條火舌,飛昇二丈。

    道士不停的圍住火堆左轉右轉,嘴裡不停甚麼裨啊、鬼啊的一大堆,手持桃木劍,竟跟火舌拚鬥了起來,似是鬥得難分難解,周旋得大汗淋漓,極甚辛苦。

    八位婦人時而哭啼,時而驚叫,把氣氛弄得更覺詭異。手中的紙人卻一點不敢放鬆,只是身體不斷地抖震。

    道士在作法,除了八位村婦外,十里亭內還有二人,一身錦衣華服,身份定然也差不到哪裡去。

    只可惜兩位公子卻對道士的甚麼作法毫不感興趣,一個在微笑,一個在冷笑,相互對望,似是已向對方訴了心底話。十里亭內就只有這兩位公子,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客人。

    亭外的舞神弄鬼儀式仍在進行,道士跳完又跳,飛躍穿梭,動作比先前更見誇張。

    突然,桃木劍一揮,似有黏力一般,盡把八個紙人都黏到了劍上,再吐一口氣向火堆,頓時升起三丈烈焰,焚向紙人。

    寫上了生辰八字的紙人,竟都焚之不灰,如鐵似銷,非但能抵禦烈火焚燃,而且在火堆中飄揚搖曳。

    火,竟燒不了紙?

    八位婦人都立時脆了下來,不斷地朝向道士、火堆磕首,既是驚惶失措,又是虔誠萬分。

    「上天顯靈,靈靈聖聖啊!」

    「夫啊,上天保佑你的身體,刀槍不入,咱們定然可以團聚了。」

    「多謝道爺,你真是我等再生父母。」

    「請受我人等眾一拜!」

    呼天搶地的叫喊聲,充斥在十里亭四周,眼淚從村婦眼眶湧溢出來,眼中儘是感徼、狂喜,聲嘶力竭的呼喊高叫,也許是心中那最大的抑鬱已得到紓解。

    道士終於停止跳動,用手輕抹額頭豆大汗珠,呼了口氣,緩緩的道:「神恩浩蕩,念在八位夫人愛夫心切,貧道之『護體金剛神法』終於打動神靈,願賜不死身予眾夫君,感謝賜福!」

    說完向蒼天一拜,八位村婦也依樣葫蘆,跟道士一般向天膜拜,恭恭敬敬,絕不含糊。

    「原來是求神問鬼!」

    「原來是訛神騙鬼!」

    「竟然發生在『皇京城』!」

    「竟然發生在我面前!」

    「也許你背後已發生的醜事更多!」

    「也許我應該檢討一下!」

    兩位原本安坐在十里亭內的公子,欣賞完訛神騙鬼的道士「護體金剛神法」表演,沒有半點驚訝,而且口中不停揶揄,邊說邊走上前來,直逼向道士,似要對付此奸邪騙徒。

    道士心中驚慌,但畢竟也是老江湖,口中說話卻半點不含糊,鎮定地道:「兩位公子,怎麼誤會了貧道呢?」

    「咱們不是公子,本人姓笑,名蒼天,外號小白,而身旁這一位,則是來自『皇京城』,也是我的最大敵人,你的頭上君王--名昌世是也!」

    小白說得輕鬆,但道士及村婦九人,已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腳一軟,立即跪倒下來。

    道士不敢作聲,當下不停的磕頭,只望眼前的名昌世不致降罪,要殺他一個身首異處。

    怎麼小白明明帶兵來攻,卻竟然獨自來與名昌世相會?

    名昌世跟小白究竟有啥約定?

    答案未浮現,名昌世的憤怒早已浮現,他撿起那八個焚不了的紙人遞向小白面前。

    小白笑道:「又是早已塗上了防火的厚厚羊脂,這技倆我三歲時已玩過不下百回,呵……原來現在還可以用來騙人,太沒新鮮感了吧,臭道士你真沒創意。」

    名昌世淡淡道:「不,我不同意。」

    小白笑道:「名兄的不同意,所指為何?」

    名昌世道:「我認為道士的法力並不是假,甚麼『護體金剛神法』,極有可能是一種異人神功,喚神而成法。」

    道士一時間立即換過臉來,嘻笑的道:「這個當……然了,大王真明白事理,對啊!貧道在深山學道士二十年,這一套學問是得自師父真傳,絕對貨真價實,半點不假。」

    名昌世道:「那你準備好了沒有?」

    道士愕然道:「準備?準備甚麼?」

    額頭上一陣涼意,直割入腦袋。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名昌世已拔出了「上方寶劍」,放在道士頭頂之上。

    名昌世喝道:「好希望你的『護體金剛神法』是真,那麼本皇的劍便傷不了你,來,請神護體!」

    道士目光渙散,虛空茫然,甚麼請神護體,當然心知肚明是大話一番,只是頭上劍鋒已割人頭顱,如何是好?

    答案只是很簡單的一個字--死!

    「上方寶劍」從頭顱割下,把道士的頭顱先一分為二,從眉心經過鼻樑,直割下去。

    劍割得好緩慢,生命也因而消逝得特別慢,死也死得太艱難,道士的慘叫聲,令村婦們都毛骨悚然。

    名昌世為何要如此折磨一個只為騙財的道士?

    名昌世的劍還在割,說話聲掩蓋道士死前的瘋嘶慘叫,一字一句打入眾村婦腦中。

    「誰要是希望從軍出戰的夫君不死,都最笨最蠢,沙場決戰,不是為了不死,而是為了戰勝。不死又有何用?被擄不一樣沒有死去嗎?但決戰敗了,雖然沒有死也是枉然。」

    「你們應該堅守信念,要向蒼天祈求戰勝,殺盡敵人,就算夫君拋頭顱、灑熱血,也絕對值得!」

    「只要國家得勝,大敗敵人,大家明天才有希望。勝利,必須依靠實力,必須拚死才能希望,甚麼求神問鬼,都是最笨的自欺欺人,本皇之下,絕不容許發生如此蠢事!」

    當名昌世說完了話,道士的慘叫聲也一樣完了,屍首一分為二,死得實在可怕。

    名昌世喝罵道:「都是無知婦孺!」

    「求蒼天靈神,保佑我夫君出戰不死,不死身仍在!」大逆不道的話,竟然又再來。

    名昌世已幾近一統天下,中土之大,以他最強最霸,連皇玉郎、刀鋒冷等英雄、梟雄,對他也是誠惶誠恐,也得被他壓在下面。在他面前敢衝撞的人,已是絕無僅有,想不到眼前說出頂撞話語的,竟然是個村婦。

    村婦怕,因此她的身子仍在抖震,但她的話已說了出來,臉上更是毫無後悔之意。

    名昌世冷冷道:「你怕死,卻敢來違抗朕?」

    頭纏紅布的村婦,咬牙切齒的強作鎮定,好一會兒才勉強平靜下來,身體仍在抖動。

    怕就是怕,怕,身體自然會抖震。

    這村婦名為二嬸,只有三十五歲,夫君已隨軍奔赴沙場,她獨自夜夜難眠,才與一眾婦人請道士作甚麼「護體金剛神法」,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能平安歸來。

    村婦斗膽的衝撞道:「我雖只是個無知村婦,但也略懂一點道理,有理自然聲大氣壯。」

    本來,名昌世約會小白,有事要辦,怎知碰巧遇上了道士騙人伎倆,他深覺有辱軍心,名昌世便出手殺了臭道士,以免如此妖人,繼續在各城迷惑眾人,貽誤軍心。

    誰料殺道士容易,要村婦順服,竟然更難!

    名昌世道:「好,本皇就給你一個機會,你說自己有理,我就讓你好好地述說出你的歪理來。」

    二嬸吸了一口氣壯壯膽,才緩緩道:「民結為家,家結為國,國以民為本,民以家為重,敢問大王,如此是否歪理?」

    說得理直氣壯,二嬸看來也頗有點學識,對世情、國事的道理並非真的一竅不通。

    名昌世道:「你說得沒錯,家國家國,當然是不能分割,有家有國,有國有家,絕對錯不了。」

    二嬸一擊得手,更是聲大氣粗,再道:「既然國以家為本,那自然是家比國為重,無家豈會成國?家當然比國大,咱們這些最低層的女人,一心維護完整的家,何錯之有?」

    「對啊!何錯之有?」

    非但二嬸在辯說,就連身旁的其他村婦也漸漸膽大起來,一同附和。

    名昌世又如何?他冷冷的道:「國以家為本,當然沒錯,惟是國破家亡,故此必須分清主次,先要保住國,才能維護家,每個戰兵必須拼盡全力,必須有為國捐軀的精神。國,絕對比家更大!」

    「這只是當權者的一面之詞!」

    說出這大逆不道話的,竟然不再是二嬸,而是二嬸身後的八姑,年近六十的八姑。

    八姑喃喃道:「大王,你知道嗎?我家中的三個孩子,原來都是活潑可愛,但為著護土之戰,都被徵召而犧牲了,他們得到的又是甚麼呢?就是他們那年老的爹爹、我的老伴,要代子從軍,去送死!」

    「甚麼為國家、為護土,哈……難道敵人攻陷『皇京城』,就會殺盡我們每一戶人家嗎?今天你是大王、明天他是大王,大王總是換來換去,換個不停,呸,與咱們何干?」

    「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從不奢望飛黃騰達,富貴榮華更是沾不上邊。大王呀,你知道嗎?對我們來說,唯一的寄望只是一家團聚,平平安安。」

    八姑的話實在太感動人,身旁的村婦都不自覺的同聲說道:「一家團聚,平平安安。」

    小白、名昌世竟在無意中碰上了最教人困惑的難題,國大抑或家大,假如村婦們的理念是對的,那麼又有誰人應該為國上戰場呢?

    智慧的人啊,你應當如何回話?

    八姑、二嬸,八位無知村婦,十六隻笨眼睛,都凝視著名昌世,他們理直氣壯得很,更絕對相信真理握在己手中。

    名昌世問道:「你們是否都認定,家比國大?」

    八人同時點頭,絕不退縮,道理顯淺,當然不肯讓步,齊聲說了一句話:「對,家比國大!」

    名昌世道:「好得很,那就容我來作個簡單的例證。」

    例證?如何作法?

    當小白看到例證的時候,一切都已太遲了,而這個例證,卻又是那麼確切,沒法再推翻。

    咚……一陣頭顱落地的聲音,是因為「上方寶劍」又斬下了八個人頭,八個好有道理的村婦人頭。

    然而就算有再完美的道理,也不能說出來了!

    名昌世望著失去頭顱的村婦一個一個仆倒,死得一乾二淨,才把他的結論說出來。

    名昌世道:「朕代表國,你們代表家,國能殺盡家,這就足以證明國比家大,你們頗有道理,但朕握著的是『真理』!」

    何謂「真理」!

    真真實實的、確確切切的擺在眼前,再也不能分辯,也不再可能改變,在名昌世的意念中,這就是「真理」。

    在這混亂的世代中,武力統治一切,只有最強者才握有「真理」,難怪誰都要前仆後繼、爭先恐後成為最強者。

    有道理,一樣要死,只有握住「真理」者,才能千秋萬代。

    如今,握住「真理」的,明顯擺在眼前,只要名昌世的「上方寶劍」一揮,甚麼「道理」都煙消雲散。只有他認同的「道理」,才能立得住腳,其他的,都是屁話。

    小白絕不想認同名昌世,但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應該如何應付?

    名昌世笑道:「小白,罷了,你不會懂得應付,只因為你還沒有資格當一代梟雄、沒有資格壓倒所有王者,成為統一天下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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