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拈神鋒－第1～8章第2節--玄幻魔法小說網

第一章寶訣

　　日已西斜。
　　荒蕪的半山腰上，一塊丈許見方的空地，插著十來根木樁，每根木樁之間拉滿密密麻麻的荊棘，彷若一座小小迷陣，顯是人工所為。忽地一聲長嘯，一道人影自陣裡飛竄上天。只見是一個蒙眼的中年白衣漢子，在半空中連挽數個劍花，隱含風雷，威勢攝人。甫一著地，更不稍頓，腳踏八卦方位，身隨劍走，在亂荊陣中如流水行雲，儘管目不視物，萬千根棘刺竟連他衣角也沾不上半分。長刃若蛇，夕陽餘暉下倏吞倏吐，忽攢忽撩，端的變幻無方，極盡詭異之能事。
　　一路劍法堪堪使了五趟，最後一式「持劍歸原」，白衣漢子這才收招凝立，長劍指地，臉不稍紅，心不急跳，足見其修為之深。他摘下蒙布，只見他形象清匷，臉有病容，但目光炯炯，淵停嶽峙，儼然是高手風範。
　　他收劍回鞘，忽聽得身後不遠處草叢間一聲嗤響。
　　白衣漢子不暇細想，翻身往後躍去，同時重新拔劍在手，這下飛躍、拔劍、直刺，一氣呵成，宛如一頭大鵬一般轉眼已殺到。眼光隨著劍尖覓處，只見草叢中蹲著一個背著一擔木柴和一隻包袱、蓬頭垢面的小童。
　　其時勢已不及，白衣漢子心念電轉，手腕微抖，化刺為挑，劍尖到處，在小童胸口衣襟和包袱綁口分別輕劃兩下，自他身側輕輕晃過，落下地來。只聽見「啪！」地一聲，包袱掉到地上，物品四散，那小童才「啊」地叫了出來。
　　白衣漢子走近小童，隨意往地上一瞥，見包袱裡裝的只是幾件尋常衣物、幾株草藥之類，小童衣襟間更無它物，便對那小童笑了笑，道：「小兄弟，在下魯莽，多有得罪。可傷著你了麼？」
　　那小童年紀約莫十歲，身材瘦小，衣衫破爛，倒是眉清目秀。他張大了嘴，僵住了般動也不動。隔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這位相……相公，你……你別要殺我。我見你比……比劃得好看，又怕吵了你，這才躲在這裡。下次再也不敢了……不，不是，沒有下次，沒有下次。」
　　白衣漢子這時已收劍回鞘，紮在背上，見那小童嚇得口吃，全身哆嗦的模樣不似作偽，料想是不懂世面的鄉下孩子，便溫言道：「別怕，我不來殺你。你告訴我，你蹲在這兒多久了？」那小童想了想，道：「也沒多久。」
　　白衣漢子臉色忽沉，又問：「你剛才都瞧見了什麼？」
　　那小童一怔，道：「不就……不就看見相公你來來回回比劃。」
　　白衣漢子眉頭一皺：「當真是個傻子？」但這樣一來，登時疑心全消，知道這小童多半不是另一邊派來的臥底，心想還是別在此處久待，對那小童道：「我跟你說，往後不論你遇見何人，都別提見過我，知道麼？」
　　那小童道：「就連爹爹媽媽也不許嗎？」白衣漢子搖搖頭。那小童道：「好，我不說就是，對誰也不說。」
　　白衣漢子點了點頭，心念一動，問道：「孩子，你跟我說，這幾個月來你可有見到別人來到此處？」那小童朝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道：「和你一樣裝扮的人嗎？」
　　白衣漢子一凜，忙道：「正是！你當真見到了？在哪裡見到？」
　　那小童道：「這幾天來我幫爹爹砍柴，每天都遇上這麼兩、三個，要不就騎馬，要不就快跑，趕羊兒似的。不過離得遠了，他們都沒瞧見我。」頓了一頓，又道：「我家山上除了三叔，從來沒人在附近走動過。今兒是我頭一遭看見人在這兒比武功。」
　　白衣漢子聽那小童把自己練劍說成「比武功」，不禁莞爾，但想到小童所說，心下焦躁，還是先別洩露了行蹤。原要殺了小童以除後患，卻想他家裡尚有爹娘和什麼三叔云云，當下四面皆敵，此舉未免打草驚蛇，何況以自己身份，殺這手無寸鐵、又傻里傻氣的孩童，豈不教人笑話？便從懷裡掏出兩塊碎銀，塞到小童腰帶裡，道：「記住了，別跟任何人提起我！」不待小童答話，已展開身法往山下竄去，昏暗之中瞬間不見人影。
　　那小童又是目瞪口呆了良久，才喃喃地道：「這位相公是神仙嗎？怎地還會飛？」念及此處，但見天色已沉，打了個冷顫，不敢再往下想。嘴裡邊咕噥著，邊俯身去拾散了一地的衣物包袱。
　　忽地瞥見一塊白巾，落在零落的衣物之間，那小童拾了起來，只見其質地柔軟，上面密密麻麻畫了許多圖形及符號。那小童隻字不識，不懂那叫小篆，更不知那些圖形代表什麼意思，只是這輩子同父母粗布糙衣，頭一回觸摸這等柔軟細緻的布料，不由得羨慕，又想：「這白巾定是那白衣相公之物，他若找不到必要心焦，但是那位相公會飛，我怎追他得上？況且天色晚了，媽媽在等我回家吃飯。」四下張望，已看不見半條人影，猶豫良久，最後把白巾掛在一棵荊棘上，料想那白衣漢子若是發覺掉了東西，該會回到原處尋找。
　　小童轉身欲走，背上柴擔卻給荊棘勾住了。他人小力弱，險些給扯了個倒栽蔥。奮力掙了幾下，總算掙脫，負起包袱，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回家。
　　待得小童回到家中，菜飯都已變涼，小童的父母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見到兒子歸來，都是喜形於色。那小童的父母都是樵子，山腰上便只他們一戶人家，在市上販柴維生，日子過得清苦，小童便幫著分擔家計。這時小童母親把飯菜回鍋熱了，一家人才聚了吃飯。餐間樵夫始終不發一言，母親問起小童遲歸之事，小童遵守對那白衣漢子的承諾，隨口說跑到稍遠處撿柴，至於胸口那十字形的破洞，一家生活貧困，三人衣飾縱使清潔，均是不少補釘，樵夫夫婦對毀衣之事也就沒有追問。
　　吃飽之後，那小童自去洗碗、洗筷、刷鍋。那都是平日的例行之事。待得要去拾柴，提了油燈走進柴房，忽見自己的柴擔上掛著一塊白布。小童走近拾起一看，不禁「啊」一聲叫了出來。
　　那正是暮時所見漢子所遺下的白巾，卻是缺了一角，顯是被人撕毀。
　　小童愕然不知所措。記起三叔的教誨：「拿別人掉了的東西，與竊賊沒什麼兩樣。」三叔確切地是怎麼說倒是不記得了，但這回他本就打算還給人家，而且把白巾掛在荊棘上，料想是後來又給自己柴擔勾了回來，還被撕成兩半，那白巾看來著實名貴，爹娘若是知道了，打罵還好，卻要怎樣賠給人家？小童霎時間沒了主意，心中一急，抓耳撓腮，險些便掉下淚來。
　　無意間往腰上一掏摸，摸著兩粒小小的硬物。小童又是一怔，隨手拿起來看了：居然是兩塊碎銀！這當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小童驚喜交集下，才想起那白衣漢子在臨別之前賞了給他。當時天色已黑，加上心中害怕，不以為意。這會兒卻是求之不得，心底打了主意：「若那白衣相公前來索討白巾，至多將這銀子奉還抵賠就是。」
　　小童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心情甚佳，忍不住哼起山歌來。拎起那半塊白巾，就著油燈燈光左右端詳，只覺那一簇一簇的蝌蚪文甚是好玩，其中幾個圖形也挺有趣。小童堆了一會兒柴，把玩一會兒白巾，又想一會兒那白衣漢子舞劍的姿態，鬧了個不亦樂乎，直到母親呼喚，才把白巾揣入懷中，跑回家裡。
　　當晚小童和衣而睡。睡到半夜，依稀覺得有根尖硬之物戳著自己屁股。迷迷糊糊睜開眼，赫然見到一條高大的黑影立在窗前，右手執一根黑黝黝的棍棒之類指著自己，低聲道：「禁聲！下床，到屋外說話。」
　　小童嚇得想叫，卻叫不出聲，連連點頭，躡手躡腳地下床。那人一把抓住小童褲帶，輕輕一提，悄沒聲地從窗口竄出屋外。
　　黑衣人把手中的桿棒往背上一扎，小童看得清楚，原來是柄長劍。日間所見到的白衣漢子也背著這麼一支，只不過這黑衣人的劍柄上多了一束長長的劍穗。那黑衣人倒提著小童，展開輕身功夫往山上縱去。他身材高大，小童之於他宛若無物。小童又喜又驚，心道：「這叔叔也會飛！怎地今天遇著這許多神仙？」黑暗中眼見花花草草盡數往前飛去，身子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興奮地想大喊，然而轉念想到置身處地，又不由得膽寒，一股口水硬生生吞回肚子裡去。
　　沿著小徑，直奔到樹林邊，已看不見屋子。黑衣人停下來，隨手把小童往地上一扔，小童「啊唷」一聲，在地上連打數滾，摔得七暈八素。聽得一個聲音喝道：「作死麼？站起來！」
　　小童連聲答應，一骨祿翻起身，直挺挺地站好，腦袋卻兀自有些昏眩，衣褲上儘是雜草泥巴，模樣極是狼狽。只見黑衣人身邊另有兩人，昏暗的月光下瞧不清三人面貌，卻均是一般地裝扮：黑衣黑褲黑腰帶，臉上還蒙著黑布，背上各自背著一柄長劍，劍柄上也都有束長長的劍穗。夜色暗淡，使三個黑影形象更加詭異模糊，令人不寒而慄，只見三對目光朝自己上上下下打量。
　　小童眼觀鼻、鼻觀心，足不稍移，目不稍瞬，等著三人示下。忽然一個黑衣人「嗤」地笑出聲來，說道：「二師哥，你說成了的妖魔鬼怪，卻原來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瞧你，把他嚇成這樣子。」原來是個女子。
　　那高大的黑衣人道：「師妹你不知道，師父對……對那物事極是看重，這一趟咱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況且『神兵宴』彈指便到，若有疏虞，咱們如何能對師父交待？」
　　小童忽然插話道：「請……請問叔叔、姐姐，你們想找……想找的東西是什麼？」
　　那高大的黑衣男子微微一驚，轉過身來，道：「你說什麼？你怎知道我們來找東西的？」
　　第三個矮小的黑衣人問道：「我們在找一張……」高大的黑衣男子喝道：「八師弟，禁聲！」那矮者當即閉嘴。
　　小童猶豫半晌，鼓起勇氣走到那女子身邊，從腰間掏出那兩塊碎銀，伸直雙手遞到她面前，道：「今兒傍晚我在山腰間遇著一位相公，他問了我幾個問題，然後就給了我這錢。」起初因為害怕，聲音有些抖，漸漸地膽子大了，說話也溜了起來，頓了一頓，又道：「我沒把錢的事情跟爹娘說，老天定要罰我不孝。這位姐姐，您若是遇著那位相公，幫我把這錢還給了他。」
　　原來這小童日間偶爾跟隨樵夫至市上販柴，木柴利薄，樵夫人又木訥，往往被大行掌櫃的刻薄幾句，便須折價賣出，唯唯諾諾也不敢作所抵抗。小童心中忿忿，卻也莫可奈何。不過，跟樵夫跟得多了，多少見識了些場面，有時便獨個兒揣摩市場上魚夫肉販同顧客之間的應對承合，居然便有了心得。小童人雖直率，卻不蠢笨，對這類技巧學得極快。
　　這時他見三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將他挾離住處，對他們大生惡感，便開始籌思保身之計。只是他年紀幼小，又沒見過多大世面，一時之間能有什麼善策？唯一想到的只有「呼救、快跑」，估量形勢，看來也不甚穩當。待得聽到三人竊竊私語什麼物事之類，料想他們所要找的，多半便是那塗上字畫的半塊白巾。但那白巾是白衣相公的東西，如何能讓旁人拿去了？情急智生，搶著把話說在前頭，除了收下這兩塊碎銀其餘自己一概不知。小童還特意對著那女子討饒，雖然限於年齡及世故，尚不能領悟「女人耳根子軟」之真諦，比照市場上賣花紅的小販對婦人大吹其捧的模樣，居然倣傚地頭頭是道。
　　果然那女子見小童面目俊美，還「姐姐、姐姐」地喊得由衷，心下竊喜，又見他一身破爛，東一塊瘀西一塊青地，不禁大起憐惜之意，蹲下身來，把那碎銀塞回他腰帶，輕聲道：「小兄弟，別怕，這銀子你留著，那叔叔不好，把你傷成這樣，姐姐代他向你賠不是啦。」頓了頓，問道：「你可想清楚了，日間你見到了誰？長得什麼樣？他還給了你什麼東西？還是你後來有沒有撿到什麼？」
　　小童尚未回答，那矮者忽然「咦」地一聲，把小童的身子扳轉向月光，對他胸口略一檢視，不由得指著小童，失聲叫道：「二師哥、小師妹，你們來看！」
　　兩人雙雙搶上前來，定睛往小童衣襟那十字形的裂口瞧去，那高大的黑衣人「啊」地一聲，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
　　那女子和矮者望向他，眼神驚疑不定。那女子顫聲道：「二師哥！那……那是……」
　　那矮者喝問：「小子！你這衣襟上裂縫是怎麼來的？」
　　那高大的黑衣人默然半晌，低聲道：「倘若我沒看走眼，這招該當是『青門』獨有的絕技之一『定海針』。」
　　小童只聽得一頭霧水，不知該如何答話，瞧瞧高者，又瞧瞧另外兩人，一臉茫然。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高大的黑衣人才深深吸了口氣，道：「看來屠師伯就在左近，那半張『封神訣』只怕是落在他老人家手上。」
　　其餘兩人同時倒抽一口涼氣。那女子道：「二師哥，『青門』支下弟子眾多，這式『定海針』也並非本派『蕩魔九絕劍』的招數，這位……前輩未必就是屠師伯？」說到後來，聲音竟微微發顫。
　　高大的黑衣人又朝小童衣襟破口望了一眼，才道：「我只是根據此人功力推測。『青門』支下人才濟濟，近年來更整頓得好生興旺，但能把這樸實劍招使得如此之純，多半就只屠師伯的修為能夠達到。」他說著，轉身對著小童，問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你今早見到的人，是不是個高高瘦瘦、白淨面皮、頷下留有一叢鬍子的中年人？」說著雙眼直盯小童，像是要防他說謊。
　　小童想起要遵守對那白衣漢子的承諾，但此刻猶不知孰善孰惡，估量自己處境，還是有問有答為妙，便連連搖頭：「我這幾天幫爹爹砍柴，不認識的人是見了許多，卻沒見過什麼長鬍子的。」
　　那高大的黑衣人卻也搖了搖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茲事體大，此間須得請示師父定奪。」
　　那矮者點了點頭，朝小童瞥了一眼，道：「二師哥，該怎麼料理這小子？」說著伸手握住背上長劍劍柄。
　　「佟師弟且住！」那高大的黑衣人言猶未盡，左掌輕掃，在那矮者右肘上一推，那矮者只覺右臂一熱，背上長劍便拔不出去。
　　那矮者愕然，望著那「二師哥」，不明所以。
　　那高大的黑衣人心中盤算：「原來那荊棘陣是屠師伯所留下，小師妹覓得這下半幅『封神訣』，當真運氣好得十足，得來全不費功夫。近十里方圓之內，就只有這小子一戶人家，屆時屠師伯同樣得著落在這小子身上尋這口訣。不如先放了這小子，一方面借刀殺人，犯不著自己動手，一方面可以引屠師伯現身，再俟機奪取那上半幅『封神訣』，師父定然大大有賞。」沉吟半晌，壓低聲音分別對那女子和矮者囑咐了幾句。那女子向他一拱手，朝小童走過來，道：「乖孩子，沒事了，姐姐帶你回家。」
　　這三人的一舉一動，小童盡皆看在眼裡，雖然對於他們所談論的什麼「屠師伯」、「神兵宴」之類一無所知，然而那矮小漢子欲拔劍的神態，他卻心裡有數，明白自己剛從鬼門關前走一圈回來，心下又是害怕又是氣憤。但他見那女子談吐溫柔，對她甚有好感，況且能夠返家，滿懷抑鬱登時化作烏有。牽了那女子的手，便要回家。
　　那女子心喜這小童天真，不由得又生出幾分親近之意。攜著他的小手，向那兩個黑衣人一點頭，往來路歸去。
　　走了十幾步，小童回頭一看，那高矮兩個黑衣人已然不見蹤影，幾近無聲無息。小童不由得有些發毛，扯扯那女子衣袖，抬頭問道：「姐姐，他們……還會不會來捉我？」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放心好啦，你沒作錯事，誰也不來欺侮你。要是他們再來，姐姐幫你打他們一頓出氣！」
　　月光下，但見那女子眼眸如星，清澈明亮，竟是說不出的動人，雖然臉上蒙著黑紗，看不見本來容顏，小童仍是忍不住讚道：「姐姐，你真好看！」
　　那女子又驚又喜，問道：「咦？你又沒看見我的臉，怎知我長的怎樣？我長得醜也醜死啦！」
　　那小童道：「不用看你的臉啊！將來不論你戴不戴面巾，我都能認你得出。」
　　那女子料想那是孩子話，不必當真，但心中溫暖，問那小童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童指指自己的鼻子，笑嘻嘻地道：「我叫楚函，姐姐你呢？」
　　那女子心道：「鄉下人家，取的名字卻雅致，倒不大像男孩子的名兒。我仍是閨女，名字又豈能任意說與你這孩子聽了？」便道：「我姓上官，你叫我上官姐姐好了。」
　　那小童楚函道：「是了。上官姐姐，他們為什麼要抓我？」
　　那女子聽楚函喚她的師兄們作「他們」，叫自己作「姐姐」，顯是把自己與之分了親疏，心下更是過意不去，當即停下腳步，彎下腰看著楚函，鄭重地說道：「姐姐跟你說，他們是來找一件很重要的物事，稍有差池，許多人的性命都會有危險。這本與你無關，但記得，千萬別向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明白嗎？」
　　楚函睜著一雙大眼，側著頭問道：「姐姐，這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們找的東西是用來幫人，還是用來害人？」
　　那女子一怔，默然良久，才道：「他們自然是好人，至於那件物事，好人若是得到了，自然就拿它來幫人。」楚函便不再說話。
　　又好一會兒，到了小童家門外十來丈處，那女子再提醒楚函道：「記著我跟你說過的話，別說見過任何人，知道麼？」
　　楚函點頭答應，那女子一笑，展開輕功往山下縱去。
　　第二天一早，楚函仍與平常一般作息，然而昨天一天之內性命兩度受脅，又無冒出兩個自己不想知道的秘密，心上不免蒙上一層陰影。二老像是看得出他的感覺似的，跟著也不發一言。
　　一家三人默默吃完早飯，楚函正把碗筷收了要洗，母親順手接過，對他說道：「函兒，這兒交由我來打理，你去幫你爹爹收拾些細軟，等會兒咱們出發上你三叔那兒盤桓幾天。」
　　楚函一怔，道：「立刻得走？娘，明兒初八，爹不是說好了要拖一車乾柴去給大福地的卜公公，若是沒去可不成……」
　　他母親王芳不等他說完，便道：「別管卜掌櫃了，你爹爹另外找著了老闆可以跟咱們買柴，價碼好些，又不急著要貨，過一陣子再去不遲。你三叔前些日子進城，不知怎地給染了天牛病，你爹爹跟我不放心，說什麼也得前去探望探望。」
　　楚函道：「可是我們從沒去過三叔他家……」
　　王芳笑道：「頭一回帶你走遠門，也難怪你不習慣。快去幫你爹爹！娘得事先蒸幾個饅頭等會兒路上吃。」
　　楚函答應了，奔到房間去找樵夫，卻見樵夫已大包小包幾乎都整理得妥當，楚函只看得一楞一楞地，心下嘀咕：「莫非是要搬家麼？」清了清喉嚨，問道：「爹，娘要孩兒幫您收拾。」
　　那樵夫背對著楚函，盤坐在地上，正在打包一捆長長的物事，料想是鋤頭、鋸子之類，雙手不停，頭也不回地道：「不用了，收拾你自己的東西吧，這一趟去只怕會待得久些，能帶多少就帶多少。」聲音低沉緩和，平穩之中自有一股威嚴。
　　楚函道：「爹爹，三叔家遠，不如咱們去把三叔接來家裡住，就不用……」
　　那樵夫陡然回過頭來，只見他大眼濃眉，滿臉鬍渣，虎背熊腰，氣宇軒昂。他望向窗外，突然眼中精光暴射，但這神情一晃即逝，隨即又垂下眼瞼，把紮了一半的包袱隨手一扔，喚道：「函兒的娘！照著。」說完站起身來，大踏步往屋外走去。
　　楚函從未見過爹爹如此神態，嚇得手足無措，呆立良久，直到王芳走到他身旁，他才拎著母親裙角，顫聲道：「娘！爹爹他……他發好大的脾氣，我說錯話了，我這就去收拾包袱上三叔家。您叫他別生氣，好不好？」
　　王芳輕撫他的頭髮，笑得卻有些澀，說道：「爹爹沒在生你的氣，乖乖去一邊。」把他輕推到房裡。
　　楚函兀自不信，但心想別再惹雙親不高興，當即乖乖地快手快腳動手整理。剛找來一大塊青布準備拿來打包用，樵夫從屋外走回進來，手中多了柄柴刀，向王芳與楚函望了一眼，說道：「劈了兩棵矮樹，給老三送去作禮。」王芳點了點頭。
　　楚函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為何要送木柴給三叔作禮？但他不敢多問，靜靜地收拾自己的衣物。哪知樵夫淡淡地說道：「不用收了，反正兩匹馬兒加上咱三個也背不了這許多，撿些急需的就是，得動身了。」
　　巳時未過，一家三人就騎坐兩匹老馬下山離家，往東向京城的路上。楚函與母親共乘一匹，樵夫緊鄰妻子，牽著馱負近十件包袱的另一匹。艷陽高掛，王芳取了斗笠要替楚函戴上，楚函接過來，遞給了父親。樵夫搖了搖手，示意不需要，卻伸袖輕輕拭了拭楚函臉頰上的汗珠，幫他把斗笠戴上繫好。
　　走了近一個半時辰，已到了山腳下。王芳指著約莫五十丈前的一片樹林，對楚函道：「過了這林子，就是市場，你和你爹爹來過的。到時給你添幾件新衣，好不？」
　　樵夫突然間停下腳步，伸出雙手把馬韁往回一扯，兩匹馬又往前多蹭了兩步，方才停住。楚函正抬眼望著王芳，卻見母親盯看著前方，一向溫柔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竟似淒惋的神色。楚函微覺奇怪，順著母親的眼光望去。
　　忽然聽到樹林裡傳來一聲長笑，竟然震得滿林樹葉嗤嗤作響。只聽那聲音說道：「不意山林之中臥虎藏龍，竟然可見這等高人，屠某走眼！不若稍作停留，前來共飲一杯如何？」望去時卻不見任何人影。
　　楚函聽得明白，說話的該是昨日所遇上的白衣漢子，被喚作什麼「屠師伯」的那人，心下一喜，他一直惦記著要歸還那塊白巾，當下便要出聲叫喚，王芳突然伸出食指往自己唇上一比，楚函連忙縮住。
　　樵夫向前踏出兩步，擋在兩匹馬與妻兒之前，默不作聲。過了良久，那林中的聲音又道：「真人不願顯相，莫非是瞧不起咱遠道而來的兄弟們麼？」一語方畢，倏地一柄劍鞘從林裡激射而出，挾帶風聲，勢道驚人，筆直朝樵夫射來，眼見就要擊中樵夫。
　　楚函大吃一驚，卻見樵夫身子不移，兩腳不動，左臂微微抬起，伸出兩指往那劍鞘輕輕一撥，那劍鞘驀地急旋上天，落下時，被樵夫一把接住，也不見他屈膝彎腰，雄壯的身子忽然騰空飛起，向後略一挪移，落在坐騎之上。林中那人「咦」地一聲，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憤怒。那馬一聲長嘶，樵夫伸劍鞘朝馬臀上一刺，一人一馬如箭離弦衝進林中。
　　楚函只看得目瞪口呆。他素來只知父親是個沉默寡言、誠實木訥的樵子，哪曉得他竟然身負絕藝。霎時之間，他只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妥，卻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對。楚函望向母親，但見王芳臉上毫無驚訝的表情，眼神間卻流露幾許淒惋。楚函更加不懂，只覺心中愈來愈是害怕，忍不住轉頭對王芳說道：「娘！我有事想跟您說。」
　　王芳搖搖頭，又一次把食指比上嘴唇。楚函這才瞧見有四個蒙著面目的白衣人自王芳身後悄沒聲地掩來，不禁大吃一驚，叫道：「娘！」
　　王芳微微頷首，用左臂摟著楚函，對身後之事視若無睹，壓低聲音對楚函說道：「函兒，很多事情娘沒能跟你說，將來自會一一告訴你，這當頭兒你須謹記住娘的話：等會兒不論發生什麼事，娘叫你做什麼，你才做什麼，千萬別忘了，知道麼？」一邊說著，一邊伸右手從頭上摘下一支玉簪，慢慢放至腰間。楚函答應了，心中卻仍惦著娘親身後危險，再看時，那四人又更接近了幾尺。楚函又驚叫了一聲：「娘！」
　　待得四人走近身畔五、六尺處，王芳腰際兩側裙帶忽地向後輕輕揚起，只聽得幾下悶哼，跟著「噗、噗」幾聲，四個白衣人紛紛倒下，動也不動。
　　就在同時，王芳只覺眼前一花，似乎多了個影子，心知不妙，右手還來不及縮回，一柄白晃晃的利劍已指在楚函喉間，相距不過數寸。持劍者又是一名半蒙面的白衣人，目光儘是一副精乖之模樣，朝躺在地上的白衣人一瞥，又對兩人上上下下瞄了幾眼，微一拱手，說道：「『點化仙子』，名不虛傳！若非在下用計，嘿嘿，只怕也要傷在你這無影無蹤的毒粉之下。」言語間甚是無禮。
　　楚函盯著劍尖，張大了嘴，不敢稍動。王芳笑道：「卓師兄智勇兼具，這些年來劍術與謀略更是大有精進，小妹又豈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那姓卓的「咦」了一聲，道：「楚夫人好眼力！蒙『點化仙子』一讚，已不枉卓某迢迢千里走此一遭。」
　　王芳笑道：「卓師兄謬讚。只不過光天化日下，犧牲門下這許多年輕弟子圍攻我一個婦道人家，豈是你名門正派行徑？何不撤了劍，坐下說話？」心下卻不由得惶急：「這批人刻意分散我一家大小，適才我護著函兒，朝背後放藥，想不到他們能夠用計破我招數，顯是針對我們有備而來。如今身份曝露，這番若要全身而退，著實不易。大哥那邊不知怎樣？」
　　那姓卓的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嘴角微一牽動，似笑非笑地道：「楚夫人莫怪，這一趟下來兄弟原無他意，更不知賢伉儷僻隱於此，只是敝派一名不成材的弟子，今早無緣無故死在林中，屠師兄不願累及無辜，特命兄弟前來查探仔細。料不到楚夫人辣手，先取我派弟子性命。」
　　王芳心中微覺奇怪：「一名？」心道：「稍早淵哥說過，動手除去兩個一路跟蹤函兒、且監視我們一家的鼠輩，聽這人說來，那兩人泰半是他門下弟子，卻怎地只有一個？」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問道：「我夫婦倆不涉江湖已久，不知怎地世上規矩全變了？跟蹤我一家人的是誰？先行動手的又是誰？若須幫忙，只消說得一聲，縱盡區區綿力，何足掛齒，卻何苦要大費周章，圍我夫婦，驚我孩兒？」輕輕伸出左手欲撫弄楚函頭髮。那姓卓的大是緊張，長劍一顫，仍是指向楚函咽喉，喝道：「且莫亂動！卓某長劍不長眼睛，別要傷了這無辜的孩子，楚夫人怎說？」
　　王芳微微一笑，緩緩地道：「既知『點化仙子』之名，仍要無禮挑釁，一點苦頭是免不了了。你且低頭瞧瞧自己的左手掌。」
　　那姓卓的一怔，隨即冷笑數聲，道：「楚夫人，還是別白費心機了，你的一舉一動皆在我監看之下，如何能……」哪知王芳對他不再理睬，慢條斯理地用手指替楚函梳理額前頭髮，輕夾馬肚，那老馬掉頭往旁邊移開幾步。楚函小聲叫道：「娘……」王芳側過頭，對楚函一笑，偷偷眨了眨左眼。
　　那姓卓的大吃一驚，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左手手背，卻不見有何異狀。抬頭時，只見王芳已用手掌遮住楚函小臉，雙目冷漠如冰，直視過來。那姓卓的但覺全身如墮冰窖，叫得一聲：「你……」忽地一陣痙攣，接著「咕咚」倒地，就如同先前那四個白衣人一般，再也爬不起來。原來王芳小施聲東擊西之計，趁那姓卓的低頭之際，心神略分，才真正彈出藥粉。這藥粉無形無味，霎眼封喉，她惱這姓卓的對她愛子無禮，雖然對那幾名白衣人只施以迷霧點倒便算，對此人卻毫不容情。點化仙子妙手空空，昔年威震江南，聞者喪膽，如今小試牛刀，虛虛實實，這一班白衣怪客如何能敵？
　　王芳臉上殊無得意之色，反而心下暗暗擔憂。她深知這班人物來歷，然而楚家退隱既久，卻如何與他們又結下仇怨，以致大動干戈？若為了殺人，剛才他一劍已指到楚函要害，又為何遲不動手？難道另有圖謀？這當頭卻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時楚函說道：「娘！我可以張開眼睛了嗎？」
　　王芳不願楚函見到幾個白衣人的模樣，催馬離開他們的所在地，這才拉開他遮在眼上的兩隻小手，道：「函兒，你害不害怕？」
　　楚函搖搖頭，說道：「孩兒不怕！可是娘，孩兒有事想跟您說。」
　　王芳道：「娘也有許多事須得同你說明白，只是時間無多，有什麼事以後再說不遲，現下咱們得先去找你爹爹。」
　　楚函急道：「娘，您快去跟爹爹說，你們不用打架，他們是來找我要東西的，你看！」說著從懷裡掏出那半塊白巾，遞到母親眼前。
　　王芳一凜，忙接過白巾，細看之下，恍然大悟，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
　　楚函忽覺母親摟著自己的左手在顫抖，奇道：「娘，怎麼了？您很冷麼？」
　　※　　　　　　　 ※　　　　　　　 ※　　　　　　　 ※　　　　　　　 ※
　　話說那樵夫縱馬衝進林內，直奔了三十來丈，忽聽得頭頂處微有響動，立即勒馬，不再前進。那聲響卻已不見。他躍下馬來，倒持劍鞘，目不稍瞬，耳聽八方，靜待那說話之人出現。過得不久，果然那陰惻惻的聲音又說道：「好！有膽、有識！敢問閣下尊駕大名？」餘音在樹林間盤旋繚繞，分不清原本來自何方，但說話者催吐「千里傳音」，瀟灑自若，顯得功力深厚，游刃有餘。
　　那樵夫只淡淡地道：「你不識得我？我卻識得你，你是點蒼叛徒屠百年。」
　　那聲音哈哈一笑，道：「『叛徒』二字，何來憑據之有？楚師弟，既知是本派尊長，見面不施禮節，竟爾是非不分出言不遜，派裡教條規章，你當是兒戲麼？」
　　那樵夫道：「楚淵早不是點蒼派弟子了，這七年來幫中規條卻一條也不敢違背。屠百年，你既有臉提幫中規條，那很好，事情早晚須有個了斷。」說著把劍鞘自左向右一劃，神威凜凜地站著。
　　那聲音卻道：「你這是要清理門戶，還是要殺人滅口？」
　　那樵夫楚淵緩緩地道：「我楚淵一生行事，但求無愧天地，何須殺人滅口？」
　　那人說道：「咱們點蒼派『紫、青』二宗之爭，其來有自，你我卻均非始作之人，只因各為其主，身不由己，其實說不上是非對錯。」聲音由遠而近，轉眼間又已來到頭頂上方。倏地一個高瘦的白色人影輕飄飄落下地來，身法詭譎，嘴角掛笑，眼透邪光，正是楚函前一日所見到的白衣漢子，江湖人稱『青鞭奪煞』屠百年。只聽他接著說道：「當年我『青門』技高一籌，由我古師兄接任本派第八任掌門人，依約定取得掌派神兵與秘笈，並立誓重整點蒼。如今天下理應只有點蒼一派，再無青紫之分。誰知『紫門』心有不甘，幾次三番前來挑釁，弄得各有死傷，大損我點蒼派元氣。你口口聲聲說我是本派叛徒，在我掌門師兄眼中，『紫門』又何嘗不是本派罪人？楚師弟，既然你已非本派弟子，犯不著再來淌這渾水。你我同出一脈，何苦動輒刀光劍影，不死不休？」
　　楚淵搖搖頭，道：「功力有深淺，人品分高低。你『青門』奪這掌門之位，取之無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不能威風一世！」
　　屠百年冷笑道：「照你看來，我的時候到了嗎？」
　　楚淵歎道：「我一家人僻隱多年，不再過問江湖世事。今日是你找上門來，我夫婦避無可避，只好一戰！」
　　原來楚淵當年與屠百年均出自點蒼派。楚淵原名楚百川，屬點蒼門下「百」字輩弟子，歸隱後改名楚淵，取那百川匯成深淵之意。點蒼在江湖上雖屬名門正派，無論在武功、人材、聲望上，卻始終未能稱得上登峰造極，排行在少林、武當、崆峒、峨嵋、五嶽、崑侖等等之後，僅僅算得二流角色。
　　約莫在七、八年前，點蒼派內因故大起爭執，最後鬩牆而終，自此分成「紫門」、「青門」二支，歷年來為了誰執掌派、誰為點蒼正宗等事，紛爭不斷，兵戎相見，甚而有人勾結五湖十四幫等旁門左道，共謀奪權。在其他門派眼中，點蒼早已式微，落於下乘，不足為取。這些名門正派兩不相幫，或作壁上觀，或根本視而不見。點蒼弟子自己則派系零亂，無所適從，老成持重者不願捲入是非，紛紛脫離或歸隱，楚淵即是其中之一。另有少數有意染指掌門之位與古傳秘笈神兵者，便即招兵買馬，率領年輕弟子比武奪位。七年來你爭我搶，掌派大權一再易主，最後落在「青門」好手古百鬆手上，其中歷經的刀光血影，自是不在話下。古百松野心勃勃，立願要光大點蒼一派，他苦練神功，招募新弟子，並且整理修正點蒼劍法，堪稱點蒼派重建之功臣；同時卻又剷除異己，遣師弟屠百年等追剿「紫門」弟子，徒增殺戮。當年離異的真正原因已少有人知，兩支派之間的仇怨卻愈結愈深。
　　這時屠百年歎了口氣，臉上卻猶帶微笑，雙手負在身後，來回踱了幾步，說道：「楚師弟，你為人宅心仁厚，當年師父賞識你，期盼你能將點蒼一派武術發揚光大，於是破了他關門之誓，再親授你武功。你悟性又高，才把功力練得如此之純。唉，可惜啊可惜！」
　　楚淵並不答話，凝神以待。
　　屠百年朝他瞄了一眼，續道：「可惜你自甘墮落，結交匪類，還娶了邪教妖女。你說要清理門戶，嘿嘿，還是先由我替本派清理門戶吧。」
　　楚淵只道：「芳妹不是妖女。」
　　屠百年冷笑道：「這麼多年來，你仍是頑石一個。既然如此，多說無益，接招吧！」話沒說完，驀地屠百年縱身躍起，藉著這一躍之勢，手中長劍疾刺。這一招事先全無徵兆，人到劍到，出手之快，勢道之疾，委實威不可當。楚淵看準劍勢來路，不慌不忙，劍鞘劃成弧形，往劍脊處壓去。
　　屠百年讚一聲：「好！」未待兵刃相交，長劍縮回，隨即旋刺而出。楚淵依式擋回。兩人以快打快，瞬間交換了一十七招，招招勢如狂風暴雨，間不容髮。屠百年攻了一十七次，楚淵節節後退，御了一十七劍。第十八劍上，屠百年叱道：「還招！」劍鋒劃上楚淵右袖，楚淵終於不及抵擋，登時血濺當場；他一氣不吭，反而雙足踏定，劍鞘橫劈而至，同時左臂倏出，食中兩指點向屠百年右肘彎處，反守為攻。
　　屠百年見他指法凌厲，只得回轉長劍，避開此招。楚淵右手劍招綿綿無盡，夾雜左掌擒拿點拍，雖然右臂負傷，但他凝神守一，渾忘了傷口疼痛，穩紮穩打，見招拆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與屠百年鬥了個旗鼓相當。
　　如此你來我往，兩人所使俱是點蒼派本門劍法，拼了近一盞茶時分，兀自不分高下。屠百年不禁焦躁起來，心道：「卓師弟那邊不知進行得如何？須得盡快收拾這廝，與他們會合。這點子數年不見，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如此鬥將下去，勝負尚未可知。此行不得有誤，我獨自練那『封神訣』有年，今日正好讓我印證進境。」劍法一變，掠撩攢削，碎步騰挪，九虛一實，招式突然變得詭奇絕倫，正是昨日楚函撞見他在林中所練的一路劍法。
　　楚淵微微一驚：「這是什麼功夫？」不到十招，他左支右絀，漸感應付為難。楚淵一聲長嘯，劍法竟然也是一變，揮招滯澀，舉輕若重，內力凝聚，招招皆是進手，指向屠百年週身要害。
　　屠百年心中也是一奇。這時兩人一個靈巧一個凝重，所使已均非所熟知的點蒼本門劍法，而彼此的招數卻都前所未見，不由得愈鬥愈是驚疑。屠百年久攻不下，喝道：「且住！」長劍自下而上一挑，逼開楚淵，同時腳下倒踩七星步，退了開去。楚淵隨之收招，倒持劍鞘，不再追擊。
　　兩人俱是滿腹疑竇，同時問了對方一聲：「你……」又都隨即住口。好一會兒，屠百年才指著楚淵問道：「你……你這是什麼劍法？那可不是我點蒼派正宗武學。」
　　楚淵「哼」了一聲，道：「憑你也配談我點蒼派正宗武學？你使的又是哪一派的武功？」
　　屠百年怒道：「好傢伙！你欺師滅祖，背信忘義，竟然暗地裡修練邪門功夫，我點蒼派堂堂正正之師，如何可以拿三教九流與之相提並論？你如何還有資格稱自己是點蒼弟子？」臉上掛著的一絲乾笑已然不見，登時顯得陰沉無比。
　　楚淵這時已乘隙撕下一塊衣襟，裹了傷口，聽得屠百年質問，待要分辯，念頭一轉，心道：「不對！屠百年若是修習旁門武術，怎會對我所使的劍法如此惡感？此人雖然人品低劣，卻一向自視甚高，不致棄點蒼正宗於蔽屣，暗練旁門。瞧他誤認我的神態，不似作偽，難道他自己使的竟是點蒼劍法嗎？」他為人謹慎，一發覺事有蹊蹺，當即細細思索來龍去脈。靈光一閃，他已隱隱猜到三分，抬起頭來，正色對屠百年道：「照你這麼說，你使的就是點蒼劍法了？本派武術，自入門、窺豹、十方、百鏈、千里，乃至萬宗，六堂三十七門拳腿劍術，雖然你我晉『千里堂』不久，門中即遭逢大難，然而我們俱都熟稔本門練功根柢，深知沒有任何一門武功走此路數……」
　　屠百年冷笑一聲，道：「那麼『無垠堂』又如何？」
　　楚淵心中一凜，暗叫：「果然不錯！」順口答道：「『無垠堂』乃歷代掌門卸任後閉關歸隱之處，以及劍經秘笈收藏之所，不在點蒼天險之上，所存武學博大精深，亦不屬點蒼六堂之列，稍為資淺之弟子甚至不知「無垠堂」的存在。」
　　屠百年點頭道：「我也不來瞞你。七年來我苦習本門劍術，蒙掌門師兄提攜，兩年前得入『萬宗堂』。掌門師兄乃本門第一高手，作師弟的自是望其項背；然而除他之外，眾代弟子中能勝過我的寥寥無幾。」說著忍不住一絲得意之情。他頓了一頓，接著道：「五年一度的『神兵宴』將至，掌門師兄於此勢在必得，去年臘月特別破例，領我至『無垠堂』一覽本門最上乘武功秘笈，並授我一套劍法……」
　　說到此處，屠百年驀地一怔，方才明白過來，左手指著楚淵的鼻子，怒道：「你……你……」
　　楚淵緩緩點頭。屠百年登時怒不可遏，破口罵道：「原來那老賊早將『無垠堂』武功傳授予你？我早說那老賊偏心，果然一點不錯！」
　　楚淵臉色一沉，道：「你叫師父作什麼來著？」
　　屠百年宛如發瘋著魔一般，怒叱道：「老賊便是老賊！我不認這個師父！我年齡較你大，入門較你早，為本派赴湯蹈火，立下多少汗馬功勞；你從不關心幫務，行為放蕩，還結交邪教妖女，老賊居然還把最上乘武功私授予你！哼，幸虧當年我智投『青門』，否則我屠百年一輩子豈不毀於這老賊手上？」
　　楚淵怒火中燒，語氣卻出奇平緩，道：「你一再辱我恩師愛妻，莫要怪我劍不容情！」
　　屠百年喝道：「正合我意！」一言方盡，手上長劍不絕顫動，竟爾發出嗡嗡聲響，屠百年起手式一帶，便要攻將過來。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踢躂踢躂的馬蹄聲，只見馬上一個小男孩氣急敗壞地叫道：「爹爹！爹爹！娘……娘她……」正是楚函。
　　楚淵與屠百年聞言均大吃一驚。楚淵飛奔幾步，迎上那匹馬，扯馬疆將馬拉住了，問楚函道：「函兒！你娘怎麼了？快說，快說。」語氣大是焦急。
　　楚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娘……她……剛剛我們在樹林那邊……爹，你快過來！」
　　楚淵見兒子語焉不詳，神情驚恐，更知王芳定是遭遇重大變故。他素知愛妻之能，若是有所不測，定是中了敵人所設下極惡毒的陷阱或毒計，心急如焚，對屠百年怒目相向，心道：「這定是你安排的詭計。芳妹若受毫髮傷害，你我絕不能就此善罷！」翻身上馬，坐在兒子前面，往來時方向急馳而去。
　　屠百年一看見楚函，幾乎就要衝上前去將他一把揪下馬來，質問是否拾去了他那視為性命寶貝的「封神訣」，然而終究強行克制自己忍了下來；直到兩人縱馬欲行，屠百年待要設法阻止，忽見兩父子馬後遺下一片白色的、似是布條之類的物事。
　　屠百年心頭大震，卻絲毫不敢稍動，反而背轉過去，裝作若無其事。待得楚淵父子走遠，連忙飛身上前，拾起那塊物事，反覆細細查看。霎時間，他心中驚疑不定，持劍的右手竟自微微顫抖，不能自己。
　　「果然是我所遺失的『封神訣』！可是只有半片？如何能只有半片？另外那一半到哪裡去了？」

滿足你的需求 = 翠微居努力的目標

第二章重圍

　　楚淵縱馬疾馳，楚函一張小臉不時從他臂彎下鑽出向後探望，如此窺看了三、四回，才笑咪咪地抬起頭來，對父親說道：「爹！那惡人走啦，娘就在前頭不遠處，您不用擔心。」
　　楚淵一怔，問道：「什麼？」
　　楚函大是得意，說道：「這是娘的主意，她說這些人壞得很，但只是來找掉了的東西，只要把東西還給他們，他們自然就走啦！」
　　楚淵立即勒馬，雙眉一軒，問道：「找什麼東西？」
　　楚函道：「是一塊布，昨天我在山腰上撿柴時拾得的，剛才那個壞蛋叔叔……」話沒說完，忽然警覺父親臉上表情愈來愈是嚴肅，登時把話又縮了回去。
　　楚淵瞪著楚函，抱起他躍下馬來，把他放到地上，雙手叉胸，道：「說下去！」
　　楚函吞了口口水，支支吾吾地道：「那時我原想馬上還給那壞……那個叔叔，可是他走得好快，我追他不上。那時我把白布放回去，不知怎樣它又跟著我回家。剛才你不在，有人圍住娘跟我，被娘趕走了，我才想到跟娘提起。娘說那白布很珍貴，若讓別人知道被我們拿走了，到時人人都會來跟我們要，那便糟了。」
　　楚淵打斷道：「那是怎樣一塊白布？」
　　楚函道：「我看不懂，娘也沒說。反正就是密密麻麻一堆圖畫。」接著又道：「她教我把您叫來，再把那白布丟在路上，那……叔叔在後頭撿到了，多半就會離開，不會再找我們麻煩。我裝得還像麼？那叔叔應該看不出來。」楚函自小住在山上，生活儘是砍柴燒水之類，樸實簡單，今日是生平頭一遭做此冒險之舉，還讓父親免於與人衝突，自覺作了一件大事，小小心中不由得興奮無已。
　　誰知楚淵見愛子臉蛋上微現狡黠之神色，心中大是不悅，厲聲道：「函兒，爹爹平日怎麼教你的？大丈夫光明磊落，不行雞鳴狗盜之事，否則豈不與小人無異？」
　　楚函只覺滿腹委曲，面對父親聲色俱厲地嚴詞譴責，卻唯唯諾諾說不出話。
　　楚淵眼中精光大盛，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道：「今日雖說事發突然，然而憂患當前，方才是考驗一個人品性的最好時機。你年級尚小，未經雕琢，但做人之大原則不可摒棄。生死有道，為人處事也是一般，明白麼？」
　　此時就在離父子兩人十來尺處的一株大樹背後，忽地傳出輕輕一聲歎息，竟似含有千般怨懟無奈，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幽幽地說道：「正邪之分，難道你至今仍是這般放不下？當年隱居山林，所為何事，今日不過稍遇風浪，你不求明哲保身，逞那莽夫之勇，為的就只是要爭那一口氣嗎？」話聲甫畢，一個身影自樹後轉了出來，正是王芳。
　　楚淵望著她，兩人四目相對，良久良久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卻也彷彿已經交換了千言萬語。終於，楚淵仰天長歎，虎目含淚，說道：「你說得不錯！咱們走吧。」
　　楚函甚少受到父親如此責備，大是後悔，心中難過，低頭對楚淵說道：「爹，孩兒知錯，孩兒以後都聽爹爹的話，作一個好人。」
　　楚淵微微一笑，不再說話，逕自去牽回兩匹馬，拾回幾捆掉了的包袱，一家人繼續朝城裡走去。
　　一路上，一家三口多半沈默不語。王芳向楚淵約略提了那半幅「封神訣」的事，楚淵隱隱覺得不安，心道：「『封神訣』乃本派非掌門不傳的至高秘笈，卻如何到了屠百年手上？何況少了半幅，不知再要掀起多少紛爭。如今行藏已露，以屠百年的為人，又豈能拾回失物便算？」他與王芳素來心靈相通，更知愛妻心細如髮，猶在自己之上，這層擔憂她豈能沒有顧及？然而事已至此，便再多說，亦不過徒增煩惱而已，只好走得一步是一步。
　　當下一家人仍是策馬而行。兩夫婦不時默默相對，均是頗覺為難，不知該當怎麼對楚函解釋這兩日來這許多變故，更不知該從何說起武林中風風雨雨、兩夫婦原本來歷，以及又為何隱瞞了他這許多年。走了約一個時辰，楚淵繫了雙駒吃草，一家人坐在樹下乘涼休息。夫妻倆兀自心中盤算，楚函像是憋忍了許久，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先開口問道：「爹，我昨兒個見過那叔叔，知道他本事大得很，可是……可是剛才依孩兒看來，您的本事比他還大！」
　　楚淵微微一楞，道：「是麼？你怎知道？」
　　楚函大點其頭，道：「孩兒以為是的。那叔叔的大柴刀使得很快，繞著爹爹鑽來鑽去，可是爹爹手上的……的……木柴，慢慢砍過去，他就只好跟著您慢下來，所以我說爹爹的本事比他高。可是娘什麼刀都沒有，還一次打倒好多人，那是為什麼？」楚函對武功一道毫無所知，講到兵器方面這輩子到目前為止還只見過父親的柴刀與母親的菜刀，此刻便管屠百年的兵刃叫大柴刀，相對地楚淵所持的劍鞘便是木柴了。他對母親施毒的絕技懵然不覺，對父親與那屠百年的這場比武卻大感新鮮，兩張臉頰脹得通紅，說來比手劃腳，口沫橫飛。
　　楚淵與王芳互望一眼，甚是驚奇。他夫婦倆歸隱多年，一方面除了厭倦江湖屠戮，另一方面也為了避開「青門」之趕盡殺絕。是以兩人修為雖高，七年來卻從未在楚函面前展露身手，為的便是不想讓愛子步入後塵，也因此絲毫不曾察覺楚函在武學上竟然有此潛質。適才楚函寥寥幾句話，實隱隱含有許多習武之人一輩子苦苦追求、卻領悟不到的至理；雖說他從未練武，年紀又小，自說不上是何等真知灼見，然而這番眼光卻委實非同小可。楚淵夫婦被問得突然，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楚函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察覺到兩人表情變得凝重，深恐自己又說錯話，小嘴緊閉，靜觀其變。
　　王芳忽然哈哈一笑，道：「函兒，其實娘使的是騙人的把戲，那幾個壞人不濟事，這才給娘騙倒了。你爹爹的本事可就是真才實學，你說爹爹厲不厲害？」
　　楚函聽得似懂非懂，但隨即點頭如搗蒜。王芳又道：「函兒，問你一句話，你須得老實和爹娘說：你想不想學本事？」表情卻變得極為鄭重。
　　她這一問，不但楚函一怔，一旁的楚淵更是大感驚訝。七年來夫妻倆對兒子守口如瓶，可謂用心良苦，王芳卻偏偏在此時提出這樣的問題，不知用意何在？楚淵知道愛妻向來足智多謀，言中必含深意，當下也不插話。
　　楚函看看王芳，又看看楚淵，猶疑了好半晌，抬頭問王芳道：「娘！學本事要用來做什麼？」
　　王芳微微一笑，道：「學本事的用處多得是，一時也說不盡，比如可以把身體練得強壯啦、不易生病啦，將來若是有人欺負於你，你也就不用怕他。本事練得高了，還可以去趕走壞蛋，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楚函又想了許久，問道：「娘，如果你和爹爹都不會本事，這些人還會不會來欺負我們？」
　　王芳和楚淵同時心下一凜。王芳順口問道：「你說什麼？」
　　楚函搔了搔頭，小聲說道：「孩兒只是覺得，我們一直都在山上砍柴，砍柴自有砍柴的本事，但用不著爹娘這樣的本領。若是學了本事，是不是就常常都要跟別人打架？」適才他在一旁窺看楚淵與屠百年動手，雖然不明所以，也約略知道爹爹因武功一事與人大起爭執，甚至性命相搏；何況與父母生活這許多年來，始終過得樸實平安，今日頭一遭看見他們出手，便儘是打殺拚鬥，小小心中不由得對武學大起反感。
　　王芳待要答話，楚淵說道：「函兒！你過來。」
　　楚函答應了，依言走到父親跟前。
　　楚淵伸手拍拍楚函肩膀，歎了口氣，道：「函兒，你年紀幼小，人品質樸，尚不明白許多世間險惡。從前的人比武打架，或許只是為了較量本事高低；可這麼一比下來，漸漸地，你殺我我殺你，便累積了恩怨仇恨，交替循環，永無止盡。」頓了一頓，又道：「今兒遇上的這些人，傷害無辜不一定需要理由。若沒本事，待得他們欺負到頭上了，便連還手的力量也沒有。」
　　楚函一時之間，又怎明白體會得了這許多？然而他向來孝順聽話，此時看父母殷殷冀望的神情，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爹爹，我要學本事！」
　　楚淵神情忽轉嚴肅，問道：「當真？」
　　楚函略一遲疑，便即連連點頭，道：「嗯，我一定認真跟爹娘學本事。」他這時已對父母不勝欽佩之至，想到將來可以和父親一般威風，不由得充滿期待。
　　「不是跟爹娘學，」哪知楚淵緩緩搖頭，說道，「就算要學，你也不能學我們的功夫。」
　　楚函愕然，卻不敢回話。
　　楚淵又歎了口氣，楚函心中嘀咕：「爹娘這兩天歎的氣，比我從出生以來聽到的記得的還多。」只聽楚淵接著說道：「一時間也解釋不了這許多。這樣罷，咱們還是先上你三叔那兒，再作打算。」
　　楚函衝口而出：「三叔也會本事？」
　　楚淵與王芳又對望一眼。兩人均是一般的心思：「事已至此，再瞞下去亦無濟於事。」王芳走到楚函身邊，彎下腰說道：「函兒，你爹和我均有此意，你三叔當初學的……」
　　驀然間又是一個聲音自樹上傳來：「大哥大嫂，別來無恙？來日方長，有話好說，還是先別洩了兄弟的底吧！」口氣雖急，語無倫次，聽來倒像是半開玩笑，但見一道人影自樹葉中急旋而出，只帶得樹枝亂顫，百葉飄落，煞是好看。那人影落地，看去時卻是個窮酸落魄、書生模樣裝扮的青年男子，笑容滿面地朝三人走來。
　　楚函一見到那男子，興奮地向他衝去，「三叔！三叔！你怎麼來了？」
　　這青年正是楚淵同父異母的胞弟、楚函口中的三叔楚翩鴻。他年齡小了楚淵十歲有餘，相貌猥瑣，舉止瘋巔滑稽，與楚淵穩重寡言的個性大不相同，一直以來是楚函最最親近的玩伴。
　　楚翩鴻一把抱起迎面跑來的楚函，如往常一般將他高舉空中連拋三下，嘖嘖說道：「嘿，小子！才幾個月沒見，臉也圓了肚子也凸了，你要是再重個三斤，三叔便舉你不起啦！」輕輕將他放回地上。
　　楚函傻呼呼地笑著，問道：「三叔，你怎地來了這裡，我和爹娘正要去找你，你的病……」
　　說到這裡，楚函仍是笑著，頓時卻再也講不出話。適才與母親遭人圍攻時的、那份難以言喻的怪異感覺，在這個問題脫口的同時，忽然間一下子清楚浮現在腦海裡。三叔自然沒生病，而且剛才從樹上飛出來那一下，也說明了他其實本領高強；更別說父母一眨眼間從平凡的樵子夫婦變成了武林高手。一日一夜之內，他從挑水砍柴的純樸生活，掉落到滿是謊言與打殺的險惡世界之中；更何況，一直欺騙隱瞞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唯一且最最親近的家人。霎時間，楚函但覺一陣陣寒冷，竟分不清是來自身上還是來自心裡。
　　楚翩鴻似乎沒聽見楚函最後所問「你的病……」的話，還道他孩子心性，一時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便捏捏他的鼻子，牽著他的手朝楚淵夫婦走去。
　　楚淵夫婦見他現身，均是滿臉喜色。楚淵雙手緊緊抓住楚翩鴻兩臂，笑道：「賢弟！沒想到你較愚兄更快了一步。」
　　楚翩鴻點點頭，說道：「兄弟前幾天進城，遇上好些武林中人，其中有好幾個分別是點蒼派『紫』、『青』兩門門下弟子。我四處探聽，不料這群人口風甚緊，輕易不肯透露來此目的。我心下略一琢磨，料想這一班人多半有所圖謀，既然他們落腳聚會之處離此不遠，我擔心會驚動了大哥大嫂，便連夜趕來相告。沒想到還是遲了半步。」
　　楚淵哈哈一笑，道：「如此多謝兄弟了。幸虧咱們走得早，倒沒有遇上太大麻煩。」隨即低聲說道：「相隔短短數月，兄弟你的『猿飛河漢』造詣竟然精進若斯，愚兄險些便聽不出來。」
　　楚翩鴻搔了搔頭，嘻皮笑臉地說道：「大哥謬讚！這套輕功心法雖妙，給兄弟習了專作腳底抹油之用，慚愧得緊。何況憑兄弟這點功力，更遠遠及不上大哥的第二重『遼水無極功』。」
　　楚淵雙眉一軒，道：「你見到了？」
　　楚翩鴻收起笑臉，點了點頭。
　　楚淵長長吁了口氣，問道：「你以為如何？」
　　楚翩鴻伸手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皺眉道：「事有蹊蹺，此間須得從長計議。」楚淵微微頷首，表情極為慎重。
　　王芳自與楚翩鴻打過招呼後，目光便無片刻離開過楚函身上。楚函與他三叔的對話，她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他臉上那因感到受騙而不滿的神情，更絲毫逃不過她法眼。王芳眼珠子一轉，已有計較，笑吟吟地走到楚函面前。
　　楚函本來神思不屬，忽然覺得王芳站在前頭瞧著自己，小吃一驚，順口喚了聲：「娘！」
　　王芳彎下腰來，側頭笑道：「函兒，瞧不瞧娘變戲法？」說完，隨手從地上拾起兩顆小石子，握在右拳中，不一會兒，她攤開右掌，楚函大大地「咦？」了一聲，原來兩顆石子只剩下一顆。王芳合起右掌，再張開，第二顆石子同樣也已不知去向。
　　楚函頗覺有趣，一雙眼睛在母親身子週遭搜尋不果，便即望著王芳，焦急地盼她揭開謎底。
　　王芳一邊故意裝出一臉狐疑的神情，喃喃說道：「奇怪，到底跑哪兒去了……呢？」一邊探出雙手往楚函兩耳耳垂輕輕搔弄，楚函呵呵地笑，只見兩顆石子又好端端地回到王芳手上。
　　楚函拍手叫好。王芳把他摟進懷裡，柔聲說道：「函兒，娘跟你說過，娘所使的這些都只不過是騙人的伎倆。騙壞人是為了保護咱一家人性命，有些事情瞞著你，或者純粹為了逗你開心，或者因為擔心你年紀幼小，不能明白，因此沒讓你知道；卻不是爹娘存心相欺。」楚函嘟了小嘴，很委曲地點頭。王芳又道：「你要牢牢記住：不論是從前或現在或以後，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希望你過得平平安安。如此形勢有變，你只好跟隨爹娘闖蕩江湖，許多從前的事也都會慢慢說與你聽。爹娘不能一輩子在你身旁保護你，都期望你能力求上進，成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知道嗎？」
　　楚函咬著下唇，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險些便要掉下來。王芳笑了笑，站直身子。
　　這時楚淵與楚翩鴻也走過來。楚翩鴻道：「嫂子，屠百年那一幫人尚未走遠，剛才翩鴻躲在樹上，見那賊子雖然拾回了那『封神訣』，卻仍流連遲疑，不肯離去，似是另有所謀。依小弟愚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速速進城，再作打算。」王芳微一欠身，道：「如此有勞了。」
　　當日不到傍晚時分，四個人便已進了城，找了間客棧暫作安頓。平安過了兩天，這日午時，一家人在客棧裡用過膳，餵了兩匹坐騎，便要動身。王芳記起曾答應楚函要為他添購幾件新衣，便向楚淵說了，要多耽半個時辰以帶楚函上街。楚翩鴻覺得不妥，說道：「嫂子，『青門』盤踞雲南，卻遠到此地聚會，多半存懷不軌，所圖為何尚無可知。雖說大哥大嫂已和點蒼毫無瓜葛，與屠百年卻仍有宿怨。此人心胸極狹，就怕敵人在明我們在暗……」
　　王芳打斷他話頭，笑道：「你繞了這麼一大圈，便是要告訴我別分道而行，讓敵人有機可乘，是不？我已事先考慮過，城裡人多，屠百年縱然為人奸險，倒不致如此明目張膽。況且我不過帶函兒買幾件新衣裳，去去即回，也用不了多久。三弟不用掛懷。」
　　楚翩鴻一拱手，笑道：「嫂子人稱女中諸葛，翩鴻白擔此心了。」
　　王芳笑道：「你也別只顧著嘴甜，幫你大哥收拾東西吧，說不定咱母子倆兒回來了，你們兩個大男人還打理不完哩！」
　　楚淵大喝了一口酒，望著王芳，卻不說話。王芳輕撫他的手，柔聲道：「大哥放心，我理會得。待函兒一買完衣服，咱們就出發。」說完嫣然一笑，攜了楚函的手，往門外走去。
　　時值晚夏，街頭巷尾間人群熙攘，好不熱鬧。各式各樣的人穿梭在鬧市中，販夫走卒、雜耍表演，只看得楚函瞠目結舌，興奮不已，拉著王芳的手，一雙大眼睛東張西望，不時問東問西。
　　走到一個街角，見有一群人圍成一小方圓，彼此交頭接耳，像在觀看什麼表演之類，不時爆出一陣喝采。楚函大是好奇，對王芳道：「娘！那是什麼，我們去瞧瞧好不？」
　　王芳笑著點點頭，忽然一把抱起楚函，圈起左臂將他箍在胸前，擠進人叢，好讓他瞧得見那小廣場上物事。
　　只見有七、八個赤裸著上半身、肌肉盤節的青年男子，散坐在小廣場後緣，每個人面前都置有一個盆子大的炭爐，雙手戴著手套，持一柄鐵鎚，乒乒乓乓地敲打著爐架上一條腕般粗的鐵鏈。炭與鐵鏈俱都燒得通紅，幾個男子皮膚黑得油亮，汗流浹背，卻似不覺得炎熱一般，專心致意地敲擊著鐵鏈。小廣場中央另有兩名男子，與另外那八人同樣裝扮，一個背脊上刺有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正提著一管花槍，攢、刺、劈、掃、架、封、挺、挑，舞弄得虎虎生風，耍到精彩處，圍觀的群眾便是一陣起哄叫好。另一個人托一塊銅鑼，沿著眾人討賞。
　　王芳知道那是街頭賣藝，藉表演功夫、販賣膏藥餬口維生，當下一邊欣賞，一邊向楚函解釋。
　　待那男子耍完槍，隨手把花槍往身旁地上一插，這時後方的打鐵漢子中間站起兩人，提起一條鐵鏈，走到那男子面前，分別握緊鐵鏈兩端木柄，往左右撐直。那背上刺青的男子雙手比劃，運了好一會兒氣，跟著口中大聲吆喝，一對肉掌在赤紅的鐵鏈上來回搓打，冒出縷縷白煙，卻不聞焦臭。圍觀人群登時震天價響地喝起采來，一文一文的賞錢也叮叮咚咚地往銅鑼上拋。
　　楚函用力鼓掌，拍得手都疼了。王芳探手入懷，正想掏幾文銅錢，忽然覺得有隻手伸到自己腰際，鬼鬼祟祟地像是要偷竊錢包。
　　王芳只作不知，隨意撥了撥耳畔頭髮，任那人手指勾住錢包綁帶。那人「啊唷」一聲跳將起來，像是觸碰了燒炭一般，使勁甩動右手手指。王芳暗暗好笑，心道：「摸包兒摸到太歲頭上來，那是你自找罪受，須怪不得旁人。」原來她小指輕彈，神不知鬼不覺在錢包上灑了少許「炎炎霜」，要那小賊摸著之後，手指起泡，炙痛難當，疼上一個時辰才算，小示懲戒之用。
　　誰知那人竟殺豬似地大叫起來：「啊呀……痛啊，痛死我啦，妖女！妖女！這兒有個妖女在使法術，大家快逃啊！」說完往人叢外鑽去，轉眼不見人影。
　　王芳一怔，心想這偷兒怎如此無賴兼無知，作賊的喊捉賊，竟要把我母子給拖下海。眼見眾人紛紛向後退了幾步，目光盡皆聚在自己和楚函身上，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上均大有疑問之色，正要開口解釋，那背上刺青的男子突然拔起花槍，重重往地上一頓，喝道：「何方妖女！竟敢到此撒野？莫非不把我『火狼寨』放在眼裡？」一語方畢，驀地身後九條大漢一齊站起來，朝王芳怒目而視。
　　王芳適才見到過這男子舞槍的功力，知道他雖然膂力不弱，武技與內力卻只平平；其餘同伴想來也不過在伯仲之間。只是覺得這一切未免莫名其妙，一夥兒人不去管那偷兒，卻沒來由地把自己當成了眾矢之的。當下帶笑說道：「各位鄉親，且莫驚慌，適才不過是個竊賊，企圖偷我荷包，被我逮住，這才大吵大嚷，各位毋須介意。何不揪出那竊賊，大家評個公道如何？」
　　不料那人的聲音又自人牆外傳來：「妖女啊！妖女啊！快逃啊，妖女正在放毒藥，再不走便要糟糕……」
　　一群人一聽到「放毒藥」三個字，如同看見什麼妖魔鬼怪似地，同時發一聲喊，突然往四下逃竄開去。王芳大是恚怒，眼神搜尋四周，要看那出言不遜的偷兒躲在哪裡，卻見「火狼寨」十來名大漢已捧起各自的炭爐，把楚函與自己團團圍住。
　　王芳愕然，一時間難以瞭解自己是如何招惹了這群漢子，料想這些人路見不平，其中卻實在存有誤會，當下把楚函放回地上，斂身行禮，道：「眾位大哥請了，小妹初至貴寶地，不明貴寨規矩，少了拜碼頭之禮，小妹這廂請罪了。」
　　那背上刺青的男子似是料不到王芳有如此一答，不由得楞了楞，與同伴們面面相覷半晌，突然又大聲喝道：「何方妖女！竟敢到此撒野？莫非不把我『火狼寨』放在眼裡？兄弟們，動手！」
　　這一下當真把王芳弄得啼笑皆非，心想原來是一批渾人，便微微一笑，道：「這位大哥有話好說，不若讓小妹作東，請諸位吃一杯水酒如何？」
　　那背上刺青的男子卻連連揮手，叱道：「不用多說，動手！動手！」
　　王芳大感驚奇，側身擋在楚函前面，道：「各位大哥怎地是非不分？若定要動手，小妹得罪莫怪！」
　　那背上刺青的男子突然仰頭一聲怒叱，其餘九條大漢跟著大吼一聲，倒翻手上炭爐，燒紅的火炭滾落到地上，接著各自從懷中抓出一把物事，往火炭上一灑，炭上登時噴起尺許高的烈焰，圍成一道徑長七尺的火圈，將王芳與楚函圍困在圈子中央。
　　王芳心念電轉：「這群渾人不由分說地動手，所圍的陣式卻像事先排練過一般，若是訓練有素，哪有這樣巧法，九條鐵鏈在我和函兒到達時同時打到炙紅；又何況街頭賣藝，如何用得著九條大漢……啊唷，莫不是敵人安排下來要擒函兒的圈套？」
　　一想到此，王芳立時大增戒懼之意，一雙妙目環掃一周，估量形勢。只見火舌雖低，燒得甚是猛烈，火焰上方被燒成熱浪，透過火焰氣牆，僅隱約能辨得出「火狼寨」幫眾人影。
　　楚函不明所以，甚感害怕，問道：「娘，這些叔叔們在做什麼？」
　　王芳尚未回答，忽覺頭頂風聲颯然，抬頭一看，赫然是一條鐵鏈，朝王芳與楚函所在位置甩將下來。
　　王芳這一驚非同小可，雙手抄起楚函身軀，危急中往右側一閃。楚函驚叫聲中，只聽得「唰！」地一聲，幾與小臂一般粗的赤紅色鐵鏈重重地擊在沙地上，劈出一道黑色的深痕，還隱隱散出焦味。王芳未及開口叫喚，第二條鐵鏈又從空劈至。
　　王芳抱著楚函，腳步連錯，接連避開第三、四、五條鐵鏈的交互砸擊。重擊之下，熱氣瀰漫，塵土飛揚，幾乎目不視物。王芳雖驚不亂，心道：「我和這群漢子素不相識，若非其中有所誤解，便是他們其實受人恩惠，前來狙殺於我。眼前形式凶險，說不得，須得逼他們罷鬥，再作打算。」王芳畢生浸淫毒功，武技、內力卻均非所長；要接這粗重的鐵鏈固然萬萬不能，何況鐵鏈已被燒得赤紅，血肉之軀更是難以抵擋。眼見又是一條鐵鏈當頭砸下，王芳順勢連續打了兩個轉兒，已貼近火牆邊緣，腳踩絕世步法「一池萍碎」，但見她猶如庭園閒步一般，足不沾地，體態婀娜，曼妙無方，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開攻擊，卻仍顯得行若無事，從心所欲。頃刻間沿著火牆踏了大半圈，隨即身子微晃，又已回到中心。十名「火狼寨」幫眾怒吼吆喝，鐵鏈連劈，縱然力道萬鈞，卻怎沾得上「點化仙子」衣角半分？
　　然而王芳心中驚訝，更遠勝「火狼寨」諸人。適才她冒險逼近火牆，左手護住楚函，一則以佔得有利位置避開攻擊，一則右手四指連彈，裙帶飄揚，朝「火狼寨」幫眾放出「炎炎霜」、「墨蛛粉」等藥物，只盼有絲毫毒質沾身，這幫人有所忌憚，兩方便有罷手機會。哪知火舌炙熱，加上「火狼寨」幫眾事先灑上的不知名的藥物，毒粉未及穿過火牆，便即銷毀在半空中，傷不了敵人半分。如此一來，王芳只能守不能攻，情勢之劣無以復加。
　　「火狼寨」幫眾久戰無功，那背上刺青的男子一聲呼哨，十條大漢同時收回鐵鏈。王芳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又是一條鐵鏈穿過火牆，一端木柄倏然朝她胸口點到。
　　王芳急忙伸手護住楚函頭臉，彎腰躲開這一擊，那木柄從她發畔擦過，透出另一邊火牆，突然被整條扯得筆直，顯是被這一端的大漢抓住握緊。
　　王芳心知不妙，暗暗叫苦。果然，跟著又是另外兩條鐵鏈陸續射來，王芳一一閃過。每個大漢握著鐵鏈一端，射出另一端飛越火圈，然後被對面的大漢接住。轉眼間，火圈裡多出三條鐵鏈，交錯縱橫，眼看要封住王芳所有退路。
　　王芳知道若再遲疑片刻，只消十條鐵鏈布成網陣，這火圈內能夠騰挪的空間大減；束手就擒也就罷了，然而身軀只消被這炙鐵帶上了，要想活命都難，更甭說要全身而退。王芳既驚且怒，卻不知這群人為何招招欲致人於死地？危急間靈光一閃，已有主意，突然又一次欺近火牆，雙足連蹬，踢起陣陣沙土，往那燒炭上掩去。
　　這一奇招果然奏效，王芳只求殺出重圍，當下只把沙土往一小段燒炭踢去，那一小段紅炭開始冒出濃煙，幾乎就要被王芳救熄。「火狼寨」幫眾始料未及，大呼小叫，陣法已見散亂。這十個渾人雖然魯鈍，卻也知道一旦讓王芳踏出火圈，便再無法擋得住她無影無蹤的毒術，當下人人均生怯意，鐵鏈揮動的速度也減緩下來，各自盤算退兵之計。
　　不一會兒，火圈已被王芳踢出一個缺口，「火狼寨」幫眾手中雖然仍握著鐵鏈，卻都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臨近那缺口的兩名大漢更跌跌撞撞往旁邊逃開，彷彿將要有妖魔從火圈缺口中跳出來噬人一般。
　　王芳仍然抱著楚函，伸足正要向火圈外踏去，忽然聽得背後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留下了孩子！」
　　這聲音就在王芳正後方，幾乎是貼著她的頸後說話。王芳尚不及反應，驀地背心一陣劇痛，已然中了偷襲，喉頭一甜，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將出來，踉蹌幾步，眼前望去已儘是模糊。
　　楚函但覺脖子上突然一片腥熱，嚇了一跳，眼睛卻被王芳手臂圈住了，看不見外界物事，一面連連叫喚：「娘，你怎麼了？」一面掙扎著要跳下來。
　　就在此時，正前方傳來一聲驚呼：「住手！」來人正是楚翩鴻。
　　王芳一聽是他，精神一振，來不及回頭看敵人是誰，雙足飛起，鴛鴦連環，朝身後踢去，但她傷後無力，第三下卻被一隻巨掌擒住右腳腳踝。然而王芳正是為了掙這片刻餘裕，咬緊牙關，奮起殘留的最後一絲氣力，將楚函使勁往前方推送出去。
　　兩名「火狼寨」幫眾見機不可失，迅速從自己身上扯下腰帶，往猶在半空中的楚函的身子捲去。楚翩鴻飛步搶上，左足朝天一蹬，輕輕將楚函小小的身軀往上一舉，楚函身不由主飛回空中，連翻了兩個觔斗。那兩個大漢的腰帶卻剛好纏上了楚翩鴻左腳小腿。
　　楚翩鴻來得晚了，沒見到王芳身後的神秘敵人，卻見「火狼寨」幫眾擺開陣式圍攻，又看到王芳受傷嘔血，這下子情急拚命，不再容情，猛地一個盤腿，兩名大漢只覺被一股巨力一扯，跌跌撞撞往楚翩鴻撲去。楚翩鴻凌空躍起，雙足同時朝左右一蹬，一中心窩一中臉頰，兩人又不由自主往後飛去，痛得哇哇大叫，撞上自家兄弟，十個人你推我擠，登時亂成一團。
　　楚翩鴻接住半空中落下來的楚函，往火圈內一瞥，卻已不見王芳蹤影。楚翩鴻知道事情要糟，暗自惶急。
　　楚函回頭不見王芳，問道：「三叔，我娘呢？」順手往頸中那片濕熱一摸，觀看之下，但見手掌上竟是一片血紅。楚函大吃一驚，顫聲道：「三……三叔，娘她……這血……娘她人呢？娘她人呢？」急得便要哭出聲來。
　　楚淵在客店與王芳分手後，楚翩鴻硬是將他拉到大廳，挑了個二樓的位子坐下喝酒。楚淵原本酒量甚宏，誰知他心中鬱鬱，空腹飲酒，兩碗白干下肚，竟然就微有醺醺之意。楚翩鴻要逗他說話，於是滔滔不絕，妙語如珠，從天文地理、江湖軼聞、貪官污吏、乃至於街議巷談，一口氣竟然連說了大半個時辰。楚淵只是不理，時而空望著門外來往人群，時而自斟自飲。
　　楚翩鴻但覺愈說愈是無趣，最後講得嘴也酸了，歎了口氣，陪楚淵喝了兩杯酒，不再言語。哪知道過了半晌，反倒是楚淵開口了：「兄弟，那屠百年這幾年來的武功進境，何止千里？卻是何故？」
　　楚翩鴻一怔，料不到他有此一問，猶豫片刻，方才答道：「那自然是因為他練那『封神訣』之故了？」
　　楚淵一杯酒已送到唇邊，卻頓在半空中，久久不喝，喃喃說道：「不錯，自是因為那『封神訣』。屠百年說，古百松賜給他一門無垠堂劍譜，所指的多半不是這篇『封神訣』。然而這門點蒼派至高無上的神功，如何竟落在屠百年手中？古百松身為掌門，對本門發生如此重大事故，豈能無所知悉？若說他早已知道，以他的個性手段，又怎能任屠百年在外任意妄為？」咕嚕一聲，飲盡杯裡水酒，默然半晌，又自顧自地道：「門中故老相傳，『封神訣』之所以貴為本門鎮派神功，其威力不問可知。然而屠百年所使劍法，詭秘古怪，不像是我正派武功。更何況以我無垠堂第三品的『遼水無極功』，又怎能佔得了第一品的『封神訣』半點上風？」說著連連搖頭。
　　楚翩鴻沈吟道：「也許屠百年還沒能夠體會到其中精髓？或者他壓根兒就練錯了？」
　　楚淵吁了口氣，道：「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不擇手段，追擒函兒，要搶回那半片秘笈了。」
　　楚翩鴻凝思半晌，突然「啊」地一聲，一拍桌子，大叫道：「糟了，大哥，如今你與大嫂行蹤已露，加上函兒拿過那『封神訣』，那姓屠的豈有拿回失物便算，不趕盡殺絕之理？」
　　楚淵兩眼盯著空杯，道：「芳妹安排讓函兒遺下那『封神訣』，讓屠百年覺得『封神訣』被函兒拾去、又被函兒遺下，製造我夫婦兩其實毫不知情的假象，只不過……」
　　「只不過那姓屠的生性多疑，怎會如此輕易放過？」楚翩鴻搶著說了，忍不住站了起來，急道：「大哥，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嫂子和函兒，回來後咱們立刻動身。」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誰知喝得急了，立時嗆住，連連大聲咳嗽。
　　楚淵待要說話，楚翩鴻對他一搖手，飄身下樓。
　　楚淵卻仍留在原處，呆坐良久。突然間客店樓下一陣騷動，楚淵一楞之下，才聽得客棧掌櫃與幾名夥計同聲叫罵：「喂喂喂，你不能進來，快走快走！」一男子嘻嘻笑道：「怎麼？呵呵……你道大爺寒酸，吃……吃不起你店裡的東西麼？呃，接著！」那掌櫃的大大「咦」了一聲，立刻陪笑道：「啊唷！對不住，小人眼花，小人該死！大爺這邊請。」想來那男子給了掌櫃極大好處，那掌櫃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跟著大聲吆喝：「夥計們，加把勁給這位爺們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裡裡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
　　此時這男子跌跌撞撞地踉蹌上樓，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醉漢。他衣衫破爛，滿臉油膩，模樣甚是落魄，兩隻眼幾乎快要瞇成一直線，雙腳虛浮，似睡似醒，自左至右緩緩掃視一圈，見到正自斟自酌的楚淵，突然「啊哈」一聲，道：「好朋友到啦，來來來，由我作東，咱倆來喝個痛快！」也不問楚淵是否同意，自行拉開他座位旁的椅子，大剌剌地坐下來。
　　楚淵生性好飲，便也喜愛結交酒道中人。他見這醉漢出手闊綽，不拘小節，不自禁地喜歡，在一隻空杯中斟滿了，推到那醉漢面前。
　　那醉漢也不言謝，舉杯一口乾了，搖頭晃腦地吟道：「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無緣對面……不相逢。」說出時已全然不知所云，眼看就要醉倒。
　　這時候樓下竟然又是一陣喧嘩，隨即陷入一片混亂。楚淵微覺好奇，心想這間客棧當真生意興隆，通達四海；自欄杆往下看時，卻見約莫十五、六名官府衙役，大呼小叫地闖進店來。
　　帶頭的捕快大聲說道：「各位朋友聽著：奉縣太爺之命，前來追捕通緝犯沈同，跟旁人並不相干。兄弟們不願累及無辜，話說在前頭，閒雜人等還是快快離開，否則刀劍無眼，若有閃失，兄弟可不能負責。」跟著提高音量說道：「刁民沈同！爺們知道你就躲在這客店裡，今日你已插翅難飛。識趣的把自己捆了認罪，待得要爺們親自上來尋你，日子可就沒這麼好過啦！」
　　樓上樓下賓客聽到此言，登時一陣慌亂，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不少人便圍在門窗之外探頭探腦地瞧熱鬧。楚淵雖不怕官兵，此刻卻尤不願多生事端，便即欠身離椅，提著那醉漢左臂，道：「這位仁兄，還是先別招惹了官老爺，我帶你先出去吧。」
　　那醉漢手臂一揮，沒能甩開楚淵，卻渾不在意，口中兀自瘋言瘋語：「沒醉！我……沒醉！來來來，跟老子再大戰你奶奶的三百回合！哥倆好啊……」
　　樓下那掌櫃的與店小二叫苦連天，哀聲哀氣地求那捕快行行好事、別要砸了他們這小本生意之類，幾乎就要跪下相求。那捕快哼地一聲，道：「咱兄弟這次是公事公辦，沒得折扣。你若是妨礙了爺們辦案，別說是擋了你今兒個生意，他日教你這『福來客棧』打從鎮上消失。滾開！」跟著樓梯口傳來一陣『踢躂踢躂』的急響，那捕快夥同四名官兵奔上樓來，略一掃視，看見那醉漢，似乎都是一怔，那捕快接著朝楚淵斜眼相睨半晌，然後轉頭對那醉漢說道：「哼哼，沈同，你作死麼？以為換了裝扮，找了靠山，你爺們就逮你不著嗎？把這廝縛起來！」最後一句話是對隨來的官兵說的。
　　楚淵頗感詫異，萬萬沒想到眼前的醉漢就是官府緝拿的重犯，當即鬆開原本抓著那醉漢的手。聽那捕快言下之意，竟是把自己也累上了，一時間啞口無言。
　　兩名官兵將那醉漢緊緊綁住，另兩名取出腰間麻繩，繞過桌子往楚淵走來。
　　楚淵往後退了一步，拱拳道：「各位官老爺！在下與這位兄台素昧平生，在此同桌飲酒而已，實不知他是官府捉拿的對象。還請官老爺明鑒！」
　　那捕快捧腹笑道：「哈哈哈……有意思！你這無恥的狗賊，便連謊話也不會編，爺們大刀還沒亮出，就想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了。明鑒，明鑒，呵呵，也對，把你押回衙門慢慢地審，慢慢地鑒。捆了！」
　　楚淵道：「官老爺，要怎麼做，您才願相信在下是清白的？」
　　那捕快「咦？」地一聲，雙眉向上豎起，怒道：「不服氣麼？要說要做，到縣太爺面前去說去做。你膽敢拒捕嗎？」
　　楚淵一聽到「拒捕」二字，不由得猶豫，兩名官兵已粗暴地將自己雙手押在身後。楚淵心道：「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現在我瓜田李下，百口莫辯，待芳妹與翩鴻回來，定能替我作證，還我清白。」他也不作掙扎，只是任由兩官兵用繩索把自己兩手腕牢牢捆住。
　　兩個官兵綁妥繩索，互望一眼，突然飛腳往楚淵膝彎處用力踢去。楚淵微覺有氣，心道：「這算什麼？是要嚴刑逼供，還是擺明了欺壓良善？」當下勁貫雙腿，但聽得梆、梆兩下，兩官兵彷彿踢上鐵條，同時慘叫一聲，痛得直跳腳。
　　那捕快臉皮微微牽動，嘿嘿笑道：「好哇，顯功夫來著！來人啊，把這逆賊兩隻狗腿也給綁起來。」說話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有些發抖。
　　兩官兵大聲答應，蹲下身正要去捆綁楚淵雙腳。楚淵無意間往那醉漢沈同身上一瞥，卻見他兩手臂彷彿在慢慢往前移動。
　　楚淵一怔，暗道：「這就怪了，此人已遭五花大綁，怎麼竟然似乎能夠活動雙手？」他為人本來厚道，不容易懷疑他人；然而幾日來連逢大敵，心中早生提防之意，況且此事未免來得太過突兀，楚淵一發覺不對勁，心道：「說不得，且讓我試你們一試。」故意「啊唷」一聲，佯作跌跤之樣，右膝微屈，左足一抬，一則以避開兩官兵的捆綁，一則去踢他身前桌子。
　　他原本只想藉此試探那醉漢沈同，誰知那桌子被他踢得往前翻去，那捕快、前後共四名官兵、加上那醉漢沈同，同時跳了起來，拔出大刀，惡狠狠地看著楚淵。原來那沈同根本沒醉、更沒有被官兵捆綁，這群官兵自然也是假冒的了。
　　楚淵重重地哼了一聲，喝問道：「你們是何方人物？為何前來暗算於我？」雙腕使勁向外一繃，那麻繩竟然繃它不斷，卻原來那是用牛筋絞著細鋼絲、外面揉成麻繩的模樣製成。
　　那捕快見楚淵落入圈套，掙脫不開，放下心來，哈哈一笑，說道：「楚百川，你也有今天！識趣的快把寶物交出來，爺們給你一個爽快的！」
　　此時樓下其餘冒牌官兵，聽見樓上雙方已撕破了臉，紛紛衝上樓來，擋在樓梯入口，以防楚淵逃去。楚淵見到他們擺出的架勢，冷笑一聲，道：「就只憑你們『風雷門』幾個不成材的三腳貓，竟也覬覦我身上寶物，膽子大到冒充起官兵來了。」
　　幾個假冒的官兵聽到楚淵一語揭破自己來歷，心裡都是一陣發毛；待得他提到「寶物」兩字，眼睛又不由得亮了起來，那捕快咕嘟吞了口口水，把刀握得更緊，說道：「嘿嘿嘿，既知我『風雷門』的手段，那也省得爺們再囉嗦，兄弟們，搜他的身！」兩個冒充官兵又答應一聲。
　　楚淵心中冒出無數疑點：「這群三教九流之人怎麼也知道『封神訣』的事？瞧他們神情，似乎是受人唆使，前來奪寶，是以連所要搶的是何物都不清楚。卻是何人在背後搞鬼？是屠百年？多半不會，這與他行事風格大相逕庭，況且他竊取神功口訣，不致愚昧到勾結旁門左道，將此秘密公諸於世。他們叫的是我歸隱前本名，難道……」
　　腦際驀地閃過一個人影，楚淵暗叫：「不好！莫非是他？」他當機立斷，心知此刻不容自己有半分遲疑，不待那兩名假冒官兵近身，倏然騰空飛起，身子蜷縮，手臂暴長，已將被反箍在背後的雙手繞到身前。
　　幾名「風雷門」的弟子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楚淵落下地來，出手如電，膝頂肘撞，他擔心家人安危，急於脫身相尋，此時已使出六成功力，或以腳根踹其穴道，或伸雙臂絞其關節，招招皆是重手，頃刻間打倒六人。
　　其餘冒牌官兵大聲叫嚷，舉起鋼刀紛紛朝楚淵身上亂砍亂劈。楚淵雙手轉動不靈，當下身形連挫，在刀林中閃輾騰挪，俟機飛足去踢官兵手中兵刃。儘管二樓空間狹小，楚淵前趨後避，憑藉高超身法與渾厚內力，如入無人之境，但聽得「嗚啊」、「哎唷」聲不絕，又是四人倒地不起。
　　忽覺一股兵刃破空之風自背後襲來，指向他左脅要害。楚淵正伸手奪過一柄鋼刀，身子順勢一轉，用肩頭將一個敵人撞得飛了開去；他知道背後這下襲擊系一高手所發，委實不可小覷，間不容髮之際，使了個「鐵板橋」，下盤紋風不動，上半身向後疾翻，刷的一聲，鋼刀出其不意地反劈出去，竟然在第一招便即行險搶攻。「噹」地一聲大響，那人回刀自守，勉力架開這招，手中大刀幾乎把捏不住，急忙倒退幾步。
　　楚淵挺直身子，回頭一看，偷襲的原來是那假稱沈同的醉漢，只見他立定腳步，隨即又是一刀砍來。楚淵大奇，拋下鋼刀，跨步搶上，被捆住的雙手向前探出，去擒他兵刃手腕，口中連連喝問：「你是誰？竟然會用刀使我點蒼劍法？趙百擎是你什麼人？為何前來偷襲於我？」那沈同被他道破自己武功家數，心下驚惶，又遭他一輪搶攻殺得措手不及，只得連舞刀花，試圖逼開楚淵，卻怎能抵擋得住楚淵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此刻他便連自保都已難能，更無暇分神去回答楚淵問話。
　　楚淵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忽然聽見樓下一個年青女子說道：「爺爺！你快叫人去幫二師哥的忙，他就要抵不住啦！」聲音雖細如蚊鳴，卻顯得頗為焦急。
　　楚淵內力深厚，這段話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心下一凜，暗道：「這女子顯是他們一夥，聽她口氣這一行人背後尚有靠山，而且大有來頭。這假醉漢所使明明是我點蒼劍法，難道那女子的爺爺竟是……？」他分神欲聽那女子祖父是誰，手上動作不免遲緩下來。
　　那沈同見機不可失，刷刷刷連砍三刀，趁機向後躍開，已縱到樓梯口處。此時其餘同伴都已被楚淵打倒在地，但聞一陣陣哀嚎之聲，所有人盡皆動彈不得。沈同鬥志全失，只想盡速逃離這是非之地。
　　他甫欲轉身奔下樓梯，突然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一個細微之物自樓下朝他射來，其勢道之疾，勁力之強，讓客棧裡外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同時那年青女子驚呼：「爺爺……」隨即住口。沈同見避無可避，只好退步登上一級階梯。不料又是一物對準他射來。
　　沈同只好再登一級階梯，這兩步一踏，又已回到二樓。但聽得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哼，不成材的東西！前輩高人親自下場指點你功夫，這機會千載難逢，你竟然臨陣退縮，作師祖的臉豈不都讓你給丟盡了？」似是一個老者，說來鏗鏘沙啞，甚是難聽。那兩顆細微之物卻原來是兩枚荔枝子兒。
　　那沈同似乎對此人很是害怕，明知自己遠非楚淵對手，略一猶豫，仍然掄起大刀，奮力往楚淵攻去。
　　楚淵看見那兩枚幾無重量可言的荔枝子兒，竟能發出如此驚人力道，又聽得那老者聲音，心頭大震，對沈同瘋狂的攻勢視而不見，縱身往樓下躍去。沈同大聲酣呼，跟著躍下，一招「力貫五嶽」，大刀朝楚淵當頭直劈而下，竟然像是豁出一切要與他拚命。
　　楚淵連頭也不回，聽風辨形，人猶在半空之中，突然之間一個回身，雙手成爪，疾探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扣住沈同右腕「神門穴」。沈同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嗆啷一聲，兵刃落地，楚淵順著這旋轉的力道一扯，如同耍弄流星鎚一般，將他整個身軀往店門外甩出，落到人叢之中。門裡門外一片驚叫聲中，自己雙足才穩穩落地。
　　楚淵這一招乾淨俐落，其中更匯輕功、內力、擒拿等高深武學於一爐，他卻使得神完氣足，揮灑自如，足見其功力之深。圍觀群眾中，稍微會得一些拳腳武藝的，都不約而同大聲喝起采來！
　　他如逢大敵，絲毫不敢分神，斜眼朝那年青女子聲音的方向睨去，只見約莫六、七個尋常市井小販裝扮的人，端端正正地圍坐在一塊宴席用的大圓桌旁，其守禮之態與他們身上破舊的衣著大不相稱，一對對冷漠的目光幾乎一齊注視著他，既無畏縮退卻之意，亦無出手相搏之相，看來都是那沈同一夥，但似乎沒有人打算起身去扶救那些被楚淵打倒的同伴們。主副席位上坐著一老一少，看上去像是祖孫倆兒，那少年卻是女扮男裝，滿臉心焦哀求之色，剛才的聲音顯然是由她所發。
　　那老者滿臉皺紋，少說也有七十來歲，背脊弓駝，臉有病容，兩眼卻神采奕奕且深遂冷竣，與他外貌頗不協調。老者頭也不抬，只是大口大口嚼著手上一顆顆新鮮肥大的荔枝。他吃荔枝的方法甚是奇特，兩隻臂膀幾乎平貼在桌面上，右手食中兩指摘下一顆荔枝，輕輕一掐，果皮裂開，果肉飛出。那老者卻不轉頭去接，那果肉在半空中轉半個彎，正好落進老者張開的嘴裡，就像是荔枝果肉自動送上門供老者享用似的。
　　楚淵毫不理會席上諸人，大步走到離那老者身側約莫七尺之遙處站定，向他抱拳一拱，卻不開口。
　　那老者仍忙著嚼他的荔枝，嘿嘿一笑，道：「楚大俠好大的架子哪，我糟老頭兒怎承受得起這番大禮？」他嘴裡滿是食物，說起話來含糊不清，顯得大是無禮。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摘起一顆荔枝，照樣用食中兩指一掐，同時手腕似乎微微一顫，果肉急噴而出，在空中小劃了半個弧形，竟朝楚淵筆直射來。
　　這一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楚淵雖然全神提防，卻也料想不到這老者如此出其不意地偷襲，更沒想到這股暗勁如此厲害。那枚荔枝飛至途中，種子竟爾迸開果肉，如同暗器般激射而至。
　　說時遲那時快，楚淵但覺胸口「膻中穴」微微一麻，護身氣勁立生，運至胸口。他雙手被縛，不能任意接發暗器，只好上半身微側，避開要穴所在，胸肌一彈，竟又將那枚種子反射出去，他不去反擊那老者，卻襲向那桌怪客裡頭其中一人後腦，所生勁力速度絲毫不下於那老者先前所發。那人兀自仰頭喝著手上一碗熱湯，彷彿背上長了眼睛一般，右手伸到腦後一抄，將那枚種子攔了下來，若無其事地咕嚕咕嚕喝完熱湯。其餘幾人身子卻不約而同震了一震。
　　這幾下猶如電光火石，瞬間即逝，幾人的武功修為卻立判高下。楚淵心裡有數，那喝湯漢子功力與自己相去不遠，其他同伴最多不過與沈同半斤八兩，不足為懼；然而那老者隨手揮送，內功收發自如，顯然較他以及席間諸人高出太多，委實深不可測。楚淵又一拱拳，道：「師……前輩武功精湛，更勝當年，楚淵不勝之喜。」
　　那老者又是一聲乾笑，隨即卻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老朽衰邁，氣力大不如前，再過得幾年，就不敢在你楚大俠面前班門弄斧啦。」沈吟半晌，又道：「憑你的資質，那『遼水無極功』這些日子來怎能只練得到第二重？可是有要脈走不通麼？」
　　楚淵一楞，尚未答話，那喝湯漢子驀地離座站起，叫道：「師父！」那青年女子與其他同伴見他起身，也都跟著站了起來，卻不敢說話。
　　那老者眼神一漂，刀似的劃過眾人面龐，最後停在那喝湯漢子臉上，道：「作徒兒的強過了師父，而且愈來愈行。一個自甘墮落投入邪教，一個處心積慮要騎到師父頭上，再加上一群扶不起的阿斗，嘿嘿，了不起，了不起！」
　　那喝湯漢子像是強行壓抑，不敢發作，躬身道：「徒兒不敢！」坐了下來。其餘人見狀，只好又都坐下。
　　那老者只是向楚淵望一眼，又射了一枚荔枝，便將他這些年來的武功進境推算得一點兒不錯，這份眼光委實可敬可畏。然而楚淵絲毫沒有訝異之色，只是抱拳道：「不敢勞動前輩，楚淵資質庸碌，加之以練功不勤，武藝上難有大成，原屬意料之中。」
　　那老者冷冷地道：「說來說去，你說是我們幾個糟老頭兒自己瞎了狗眼，找了塊朽木當作寶，門中不幸，其實是注定活該有此報應是不？」楚淵低首道：「晚輩不敢！」
　　那老者忽然對著那喝湯漢子叫道：「你們懂不懂何謂待客之道？還不給我們楚大俠敬酒！」
　　那喝湯漢子不敢違拗，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遞到楚淵面前。只見此人竟同楚淵一般滿臉虯髯，眼神間既是鄙夷不屑，又是憤恨不平。
　　楚淵接過酒杯，毫不猶疑一口乾了，對老者道：「多謝前輩！」
　　那老者冷冷地道：「且莫言謝。」下巴微微一抬，坐在他左側的兩名漢子各自往左右一移，探手自桌下揪出一個大麻袋來，放在兩人中間的位子上，裡頭似乎竟然裝著一個人。
　　那老者手臂輕顫，似乎在麻袋上劃了一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麻袋從中間裂開，露出那人身體，赫然便是王芳。
　　楚淵乍見愛妻，心頭大震，手臂不由自主一顫，一隻酒杯被他捏得粉碎。
　　但見她臉色蒼白，雙手遭以麻繩反捆在背後，嘴裡被塞了布塊，額上滿是汗珠，竟似在強忍疼痛，頭髮散亂，白衣上血污斑斑，顯是經過一番惡鬥失手被擒，卻看不出她傷在何處。她原本眼神渙散，見到楚淵，忽然目光一短，凝望著他，彷彿有話要說，卻發不出聲音來。
　　那老者始終斜眼睨著楚淵，見他心神大亂，只是冷冷一笑，道：「瞧你這副德性，果然是被這妖女迷得失心瘋了。哼哼哼，邪教妖法，果然厲害！昔年堂堂『神風鐵判』楚百川，一柄單劍敗過黑白雙道多少豪傑，竟然為一個不相干的女子背師棄義，平平糟蹋大好身手與前途，我派……唉！」說到後來竟充滿嗟歎惋惜之情。
　　楚淵見那老者在場，估量自己已然難以全身而退，此刻妻子落在對方手裡，復又受了重傷，兒子也不知下落，更知今日無幸；他素知眼前這幫人本事手段，縱然一身本領，生死無畏，眼見親人遇難，心腸卻不由得軟化，雙膝一屈，竟朝那老者跪下來，道：「師……師……前輩，懇請前輩饒過楚淵一家，楚淵終生感激不盡！」
　　原來這老者複姓上官，名暮雪，乃楚淵昔日受業恩師，更是當前點蒼派紫門首領。那喝湯漢子叫趙百擎，與楚淵乃師兄弟相稱。楚淵於十三歲初入點蒼派時，上官暮雪已是「萬宗堂」九大高手之一，他察覺楚淵骨質奇佳，悟性了得，實是天生的練武材料，便請過當時掌門，破了自己所立下的關門之誓，甚至放棄晉「無垠堂」鑽研絕藝的機會，納楚淵於麾下，親自傳他點蒼正宗武術，傾囊相授，毫不藏私。果然，三年之內，楚淵已得上官暮雪三成真傳，在同儕間出類拔萃，更在各項武競中技壓全場。門中長輩視他為點蒼派的希望，均盼他能發揚本門武術，甚而光大點蒼，晉身武林首席幫派之列。
　　楚淵十九歲時學成下山，闖蕩江湖，行俠仗義，不到兩年，以手中長劍打敗無數草莽豪傑，獲了個「神風鐵判」的封號。那三教九流中自謂正道人士者有不服的前來挑戰，也多討不了好去。楚淵功力深厚，待人謙和，又常為善不欲人知，受他幫助的走鏢鏢師、老弱婦孺，或是遭他修理的盜寇竊賊、奇門異士，竟多不識他武功家數，更不知他本來姓名。江湖中人除了認識他叫「神風鐵判」之外，對楚淵的來歷均是毫無所悉。
　　這一來卻惹惱了點蒼門中長輩。他們原就打算憑藉楚淵之能，振興點蒼派在武林中的聲望。誰知楚淵固然打響了自己名號，卻沒有人知道他是點蒼弟子；更離奇的，草莽中能人異士甚眾，居然無人識得他手底劍招淵源。同門之中早有嫉妒楚淵才能者，便在掌門人與上官暮雪耳邊進讒，說他背師棄義、另有所謀之類。上官暮雪等人初時縱然不信，然而眾口鑠金，時日一久，不得不也開始懷疑起來。
　　無巧不巧，江湖忽又傳言，「神風鐵判」勾搭上「靈樞門」聖女「點化仙子」王香君，更有人指他們已如膠似漆，形影不離。「靈樞門」在武林中甚少走動，鮮有人識其是正是邪，只知道它雖以中國最有名的醫經書名作為幫派名稱，卻並不從事濟世救人之舉，且其門人多與毒物為伍。儘管「靈樞門」與各大門派無甚瓜葛，偶有傳聞，某某人中了不知名的毒藥，無藥可救，死狀慘不忍睹，經推斷多半是「靈樞門」下的手。因此名門正派不但對「靈樞門」敬而遠之，正直之士更駁斥其為邪門異教，與之勢不兩立。
　　上官暮雪聞此傳言，怒不可遏，下令自「百鏈堂」以下所有弟子全部下山，務必將楚淵召回點蒼山。
　　過了約莫半個月，楚淵竟攜著「點化仙子」王香君親自上點蒼山，欲向掌門人與上官暮雪等說明原委。誰知解釋不成，反而因此在點蒼山上惹出一場偌大風波，掌門人死於混戰，楚、王不知所蹤，「紫、青」二門也從此離異。上官暮雪嫉惡如仇，雖然不認為是愛徒的錯，卻不由得對王香君與「靈樞門」恨之入骨。他終其下半生，除了領導「紫門」，便是不斷找尋楚、王兩人下落。
　　此時上官暮雪道：「我上官暮雪縱然無能，身為『紫門』掌教，也不能讓點蒼派神功給旁人糟蹋了。眼下你也沒有選擇，給你兩條路走，要不你親手殺了這邪教妖女，我再納你入我『紫門』門下，奉為『紫門』神兵右使……」
　　忽然「喀喇」一聲極輕極輕的細響，旁人還不覺怎樣，楚淵卻不自禁地朝趙百擎的背影望了一眼，隱約瞧見他捏緊著的左拳微微發抖，竟像是聽到上官暮雪的話大感憤恨不平。
　　上官暮雪只作不知，續道：「這第二條路，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堅持要和這妖女在一起，那也成，只是你從此以後，不得再用我點蒼派武功。」
　　楚淵聽完這句話，想也不想，左腳腳跟輕輕一蹬，落在他足邊的一柄單刀倏地彈跳起來，被他一口咬住刀背，豎起雙手，刀刃向外，頭頸一轉，運刀鋒往手腕處斬去。
　　趙百擎忽然一聲暴喝，道：「慢來！」右手五指成爪，疾如奔雷，抓向楚淵咽喉。

滿足你的需求 = 翠微居努力的目標

第三章天說

　　話說楚翩鴻救了楚函，卻不見了王芳下落，此時摔得七零八落的「火狼寨」幫眾哼哼唧唧地爬起，又要向二楚撲來。楚翩鴻急欲擺脫纏鬥，回到客棧與兄弟會合，再做打算，當下滴溜溜一個轉身，忽地往圍觀的人群裡鑽去。「火狼寨」一班人馬大呼小叫，四處尋找，哪還看得見二楚蹤影？
　　楚翩鴻抱著楚函東奔西竄，在一幫邊行走邊叫賣的小販圈裡放慢了腳步。過不多久，「火狼寨」幫眾的呼叫聲又從背後傳來，愈靠愈近。楚翩鴻左顧右盼，但見右側一個破爛攤子前空著一張木凳，一時間不暇細想，腳步連錯，閃到那張木凳旁，便即坐下，背對著搜尋的幫眾。又隔了好一會兒，身後吆喝叫罵之聲才逐漸遠去。
　　忽然對面一個出奇地低沉平穩的聲音說道：「相逢即是有緣，公子行色匆匆，神情徬徨，可是遇上難題？且讓老朽卜算一卦如何？不准不收金。」
　　楚翩鴻回過頭來，卻見自己與楚函原來坐上了個算命攤子，說話的正是擺攤子的算命師，細看之下，才發現那算命師盲了雙目，右臉頰上貼著老大一塊膏布，幾乎遮去他半張臉。算命師嘻嘻而笑，露出稀疏的牙齒，加上滿臉皺紋黃斑，模樣怪異，神態卻甚為可親。攤旁立著一幅破布，由上到下草寫著「鐵口直斷」四字，破布右上角卻缺了一大塊，那「鐵」字幾乎成了個「金」字。雖然身陷重圍，後有追兵，楚翩鴻仍不由得頗感驚奇，脫口問道：「半仙目不視物，如何能觀人神色，揣人心思？」
　　那算命師咧嘴笑道：「眼雖盲，心未必便盲，世間紛紛擾擾，不逾五行生剋之根本，老朽輾轉紅塵數十載，閱人無數，要卜算吉凶，又何必非要眼能視物？公子行色未必匆匆，卻是腳步匆匆，神情未必徬徨，卻是語氣惶急，何況手中還抱了個孩子……」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側耳傾聽，皺眉撚鬚，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咳，老朽不妨直言，公子手中抱了個孩子，難題可是出在這個孩子身上？」
　　楚翩鴻本不信天命，但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知道身後追兵查得甚緊，短時不易脫身，又聽那算命師娓娓道來，煞有介事，心想不如假戲真作，於是順口問道：「半仙所言不差，卻不知可有解救之法？」
　　那算命師又呵呵笑道：「俗世萬物，無不息息相關，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又豈有一定的道理可講、一定的法規可循？」
　　楚翩鴻微覺奇怪，忍不住問道：「若無解法，何必問卜？半仙這話，那不是前後相悖了麼？」
　　那算命師道：「老朽以易理為人占卜，由小觀大，自彌瞻遠，講的是氣勢消長之象、趨吉避凶之法，卻未必鐵口直斷，道人生死。」
　　楚翩鴻心道：「原來你那撕毀了半幅的『鐵口直斷』，意有所指，說的是這麼一回事？卻反倒成了『金口直斷』。我也讀過『易經』，雖沒學過占卜之術，但其中提到五行生剋，看來並非全無道理。然而你自始至終話中有話，莫非別有用心？」便道：「晚輩愚魯，請半仙指點途徑。」
　　那算命師尚未答話，楚函忽然睜開雙眼，迷迷糊糊地道：「三叔，我……我想喝水。」
　　那算命師原已神情枯槁，聽到楚函此言，臉色更加難看。楚翩鴻一邊低聲安慰，一邊卻留意那算命師，見他眉頭深鎖，心中更多了幾分驚疑，但掛念著楚函，便對那算命師道：「這孩子渴得厲害，可否向半仙討半碗水喝？」
　　那算命師舉首向天，喃喃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半碗水，老朽又豈能施捨？」
　　楚翩鴻大是焦躁：「此人的話不明不白也還罷了，這節骨眼上竟連討口水喝都要為難……莫非是個瘋子？」一時無暇再顧，哼了一聲，欠身離椅，就要到鄰處向旁人要水。
　　那算命師忽然又從背後叫住了他：「公子且慢走！」
　　楚翩鴻微微轉頭，斜眼睨向那算命師，卻不回身。但聽那算命師緩緩地說道：「老朽有水，不但有水，此刻也有了爻辭，更有占考。公子這碗水要是不要？這席話聽是不聽？」
　　楚翩鴻一凜，不由得說道：「晚輩失禮！半仙有話，直言無妨。」順勢又坐回椅子上。
　　那算命師微微頷首，道：「那只怕也是天意。你遇上了老朽，是福是禍，尚屬難料。」說完掐起右手五指，口中唸唸有詞了起來。
　　約莫半盞茶時分，那算命師終於住口，黯淡無光的兩瞳緩緩飄向楚翩鴻與楚函，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這才從身旁提出一個破舊的、寬寬扁扁的大皮袋，遞給楚翩鴻，又把一隻缺了一角的茶杯推到他面前，道：「公子請用。」
　　楚翩鴻道了聲謝，接過那大皮袋，但覺重甸甸地，可見其中水量著實不少。他一手摟著楚函，一手握著袋口，伸拇指撬開了木塞蓋子，正要去取那只茶杯，那算命師又說話了：「這孩子果真是渴得厲害，公子何不讓他就著水袋飲水就是？」
　　楚翩鴻一怔，心想何必多此一舉？看那水袋時，但見除了袋口之外，整個平滑柔軟，毫無著力之處。他知道這算命師故意出了個難題給自己，略一沉吟，搖搖臂彎中的楚函，道：「函兒張口！」楚函早已聽見兩人對話，當即應了一聲，朝天張大嘴巴。
　　楚翩鴻將皮袋往後一甩，右臂彎曲，將皮袋鋪放在右臂上，肩膀一提，一道水柱自袋口傾瀉而下。那皮袋形狀怪異，極難控制，楚函雖然張大嘴巴猛吞，飛濺的水珠還是潑濕了他大半片衣襟。
　　待楚函飲夠，楚翩鴻將袋口一移，正要往自己嘴裡送，那算命師又伸手阻止道：「且住！公子不同，請用茶杯。」
　　楚翩鴻熟知易理，此時一被點醒，腦筋飛快轉了幾轉，忽有所悟，仰天一聲清嘯，把皮袋隨手往桌腳邊一放，抱著楚函站起來，對撚鬚微笑著的算命師一躬身，恭恭敬敬道：「多謝前輩指引！既然大勢不能忤逆，翩鴻只好冒險，告辭！」掏出一錠銀兩放在桌上，往來路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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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鬧市裡的客棧，座客固然蹤影全無，桌椅也都爛的爛、塌的塌，已然面目全非，卻是被刀劍、掌風於片刻之間所擊毀。旁觀的群眾不知屋內官兵乃「風雷門」小嘍囉假扮，眼見一群人不由分說殺得遍地血跡斑斑，這群衙門捕快手持兵刃站在一旁，非但不敢再出手，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群眾裡更有誰敢強自出頭？老弱婦孺急急忙忙回到家裡，反鎖大門，攤販也多提早收拾，逃之夭夭。一陣騷亂之後，只剩下幾個膽子大的，仍舊躲在客棧門窗旁探頭探腦地張望。客棧掌櫃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和店小二門跪在一旁，撲簌簌地直發抖，想開口討饒，卻又不敢。
　　楚淵忽覺自己右手臂在不能自主地微微發顫。
　　敵人仍然環伺四周，對他虎視眈眈。但，自從上點蒼習藝、闖蕩江湖以來，他從沒有一次如此刻般露骨地感受心中的冷。
　　趙百擎正對著自己，怒目而視，嘴角滲著幾道血絲，顯在剛剛與楚淵的幾次對掌中已受了內傷。市井小人裝扮的「紫門」眾人皆手按兵刃，卻不上前，只待上官暮雪號令。楚淵雙手被縛，內力發揮不到七成，面臨片刻前趙百擎連綿不絕的攻勢只能全力相抗；此時楚淵但覺體內功力在一點一點地流失，他身心俱疲，只怕連眼前這點蒼派三流弟子所組成的小小劍陣也闖它不過，更何況與自己實力相伯仲的趙百擎，以及他身後尚未出手、深不可測的上官暮雪。
　　然而，讓他心靈疲乏的最大原因，卻是眼前被「紫門」眾人擒住、傷勢嚴重的愛妻王芳，與下落不明的楚函。
　　如果他仍是單身一人，他可以大開殺戒，力竭而亡，亦無所怨悔；如果是為了他的家人，他寧願委曲求全，忍一時之辱，使妻兒平安。適才過招，「紫門」弟子每一招每一劍皆往他要害部位招呼，他下手依然點到即止，不願取任何一人性命。一部份自是顧及同門之誼，更重要的，他只冀望這班人可以以德報德，放過他稚子愛妻。
　　然而，以他對上官暮雪、趙百擎個性的認識、與點蒼派之間多年來的恩恩怨怨，他心中隱隱知道，這一絲希望渺若螢火；自己一家人實在已經沒有後路，也沒有生路。
　　縱使明知無濟於事，他只能爭取這片刻餘裕回神吐納，企圖回復些許功力，和奇跡的發生。
　　此時上官暮雪也不再大嚼荔枝，依舊坐在板凳上，十指交叉置於腹前，仰首遠眺，對身前的喋血殺戮竟似視若無睹。忽然說道：「百川，你可知我此次大張旗鼓，領『紫門』弟子南下，所為何事？」
　　楚淵明白，上官暮雪自不是專門為了尋訪他的下落，而如此勞師動眾、跋涉千里，然而既然被他們發現行蹤，「清理門戶」只是舉手之勞，永除後患。但他心中也的確疑惑，便搖了搖頭。
　　上官暮雪道：「數十年來，江湖中人如遇糾紛殺韃，恩怨難解，欲尋訪名門正派主持公道，便知少林武當、崆峒峨嵋、五嶽崑侖。我點蒼派雖佔有一席之地，卻難以排入頂尖之列。點蒼劍法亦屬武林一絕，也提攜過不少出類拔萃的人才，然而我派始終聲名不響，威望不立，你可還記得是為何原因？」他目光忽遠忽短，似乎神思不屬，但一字一句說來卻又有條不紊，叫人捉摸不透他真正心意。
　　楚淵當年拜入上官暮雪門下，不學劍法，先學上官暮雪抱負教條，深知他所言點蒼不興二大主因，一是前人所傳劍譜太過艱澀，導致後代弟子青黃不接；二是各名門正派為鞏固既有權勢地位，非但彼此爭鬥排擠，同時也將其眼中三教九流之幫派拒之門外。上官暮雪清楚楚淵個性，在江湖上爭權奪位必然絕非楚淵所願，因此才造就七年前破誓出走之事；然而此刻他突然舊事重提，楚淵知道並非相詢之意，便不答話，只點了點頭。
　　果然又聽得上官暮雪續道：「老夫窮盡畢生心力，為了振興點蒼奉獻一己，鞠躬盡瘁，已屆油盡燈枯之年。眼看振興無望，老夫縱使苟延殘喘，卻也不能讓這一點聲名，在忘恩負義、背祖棄宗之輩的手中給毀了。」說完，眼光刀也似地睨了楚淵一下，又飄了開去。
　　楚淵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他們這趟下來，是為了古百松？」
　　上官暮雪又道：「身為我點蒼派弟子，為人處事……」一言未畢，他那佝僂老弱的身軀忽然騰空飛起，撲向楚淵，一隻枯掌輕飄飄地往楚淵頭頂「百會穴」上拍去。
　　這一下出手出其不意，誰料得到上官暮雪離楚淵猶數尺之遙，竟會在話到中途時猛下殺手？他這掌去勢似緩實疾，似柔實勁，身形如同殭屍鬼魅，要在半招之內取楚淵性命。
　　楚淵跟隨上官暮雪多年，對他心意瞭若指掌，於他說話之間，已知道他出手只在早晚之間，也知道一旦他出手，自己與妻兒將終究難逃生天。上官暮雪身甫離椅，楚淵心中盤算已定，半彎下腰，倏地反向上官暮雪的來路衝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道人影一高一低交錯而過，上官暮雪在半空中反手一劈，竟也落空，在原來楚淵站立處落下，既不回身，反而抬頭向天，將雙手交叉於背後。
　　楚淵卻沒停住，繼續朝前大跨兩步，一聲清嘯，雙掌齊出，往守在王芳右側的「紫門」弟子襲去。
　　兩名弟子原本站在上官暮雪身側，執長劍架在王芳頸上，見師祖離席出招，還不覺怎樣，哪料到楚淵突然欺近，待得掌風近身，這才大吃一驚。王芳右側那名弟子連忙橫劍硬擋；左側的弟子見同伴情況危急，大喝：「看劍！」腳下「錦雞獨立式」，右手劍「暮冬朝陽」，自下而上，刺向楚淵脅下重穴。
　　楚淵對來劍瞧也不瞧，右腿一蹬，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後發先至，正中左側那人肩膀，將他踢得向外飛了開去；同時於兩手即將擊上劍刃之際，忽然往下微微一沉，探手間已擒住那右側弟子衣襟，說了聲：「小心啦！」雙臂向上力挺，那名弟子「哎唷」一聲，自楚淵頭頂飛過，往趙百擎等人之處身不由己地摔去。
　　五、六名「紫門」弟子同時「啊」了一聲，紛紛搶上前來伸手欲扶，哪知那兩名弟子均都兩腳穩穩落地，毫髮未傷，竟像是自己使輕功自樓上躍下一般。
　　楚淵一到王芳身邊，急忙摟她入懷，對週遭敵人更不理會，替她拿掉嘴裡的布塊，焦急地問道：「芳妹，你怎麼樣？傷在哪裡？我替你包裹。」一邊說著，一邊伸袖替她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王芳緩緩抬頭，但見她臉上血色全無，嘴唇竟被咬得出血，顯然疼痛難當。她卻不答楚淵，反問道：「翩鴻呢？函兒呢？可有見到他們？」
　　楚淵與王芳心靈相通，一句交談間已知彼此處境，王芳對自己傷勢避開不答，則以其傷勢之重，只怕已遠超出楚淵預期。楚淵霎時間百感分沓，不知所措，但仍抱持一絲希望，說道：「函兒沒事。你傷勢怎樣？快告訴我。」然而話聲發顫，聽來已全然不像自己。他聽聲辨位，既要防止「紫門」弟子偷襲，一時間無暇察看王芳傷在何處。
　　王芳勉強一笑，她失血乏力，斜靠在楚淵胸膛，輕輕說道：「大哥，不用擔心我，就算咱夫婦倆現下毫髮未傷，今日堂堂『赤劍修羅手』押陣，難道還指望楚家上下能有生路？」
　　上官暮雪「哼」了一聲，轉過頭來，道：「潑婦，當年你殺我點蒼弟子多人，如今落此下場，只能說是天理昭章。」說完袍袖一揮，桌上一把竹筷驀地朝楚王夫婦激射而去。
　　此回乃是上官暮雪第三度出手，以他點蒼「紫門」掌派之尊，如此作為顯已大失身份，然而這次是為了清理門戶，點蒼眾弟子誰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此招既發，也就勢在必得，在這把竹筷裡灌注八成內力，射向兩人全身大穴。
　　突然間一個巨大黑影從天而降，擋在上官暮雪與楚王二人之間，卻是一件敞開了的大斗蓬。那斗蓬直直下墜，同時急速旋轉，頓時間將十數枝竹筷盡數抄去。斗蓬一收，只見一個窮酸打扮的書生，嘻皮笑臉地站在眼前。
　　上官暮雪兩次三番不能得手，心中恚怒，無以復加，臉上卻仍然面無表情，向楚翩鴻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淡淡地道：「恕老朽眼拙，來的可是『踏雪宮』的朋友？」
　　來人正是楚翩鴻，他笑咪咪地一揖到地，道：「前輩請了！『赤劍修羅手』好眼力，一語道破在下武功來歷，晚輩無禮打擾，尚請海涵。」
　　上官暮雪雙目向天，道：「也不算無禮，老朽派務纏身，不能撥冗向踏雪宮主送禮請安，今天處理自家事，要讓貴宮宮主出手干預，原是老朽自作自受。」「踏雪宮」近年來人材鼎盛，在武林中名頭甚響，上官暮雪桀傲不馴，卻從來沒將它放在眼裡，這番道來句句反話。
　　楚翩鴻笑道：「老爺子誤會了，我宮主向來敬重點蒼派為江湖首屈一指的正派名門，上門探訪尚且求之不得，又豈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晚輩卻非奉我宮主之命，而是同前輩一般，為了自家人來了。」
　　上官暮雪聽到他提起「自家人」，心中一動，瞥了楚翩鴻與楚淵一眼，問道：「原來你是這逆徒的兄弟？」
　　楚翩鴻道：「正是！」說完又是一揖，正色道：「晚輩對於貴派家事並不知情，更不敢過問；然而家人有難，作兄弟的豈能不挺身而出？前輩，在下兄嫂二人……」說著往楚王夫婦一指，續道：「……退隱江湖至今，在山上砍柴種菜，不救一人，亦不傷一人，與各門各派之間恩怨盡了。晚輩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能干預貴派大事；但手足之情，不容袖手，斗膽懇請老爺子網開一面，積功累德。」
　　楚淵道：「賢弟，生死有命，愚兄所作所為，須由自己擔當，你身負我楚家香火延續之責，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才是！」楚淵口中說的「香火」，指的卻是楚函。他料想自己與王芳今日一劫難逃，出言暗示胞弟須得俟機離開，覓得楚函，並將之扶養成人。楚翩鴻回頭報以一笑，並不答話。
　　上官暮雪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楚翩鴻雙手負於背後，朗聲道：「晚輩行走江湖，深覺世事無對錯，人情有冷暖。恩怨糾葛，因果循環，若是結怨雙方能夠各退一步，則海闊天空，武林再無紛爭……」
　　上官暮雪嘿嘿冷笑，打斷他的話道：「你行走江湖？哼哼，老朽吃過的鹽，比你們三隻毛頭小子吃過的米加起來還多，你跟我談行走江湖？江湖，江湖，如果沒有恩怨，何來江湖？」
　　楚翩鴻微一躬身，卻不作聲。
　　上官暮雪見他不答，緩緩踱回本來座位，接著說道：「我點蒼派處理自家門戶之事，向來不喜為外人所擾。無論有意無意，總不能不留下幾句交代便走。你仗著『踏雪宮』的名頭無端挑釁，咱們兩派雖然向來沒有深交，也素無怨仇，若有差池，傷了兩門和氣，卻不好對貴宮宮主交代。」
　　楚翩鴻笑道：「晚輩這點粗淺功夫，若是班門弄斧，得蒙『赤劍修羅手』指點一二，必將終生受用不盡。只是晚輩為了自家兄弟出頭，乃是為了化解仇怨，拳腳無眼，不能保證沒人受傷；因此無論再如何情非得已，晚輩也不能再跟老爺子手下眾位好漢舞刀弄槍、動手過招。」
　　上官暮雪心中一奇，問道：「你待怎樣？」
　　楚翩鴻一笑，道：「晚輩想同老爺子打一個賭。」眼珠子轉了幾轉，四下略一張望，大剌剌地坐到上官暮雪對面，抓起剩下的一把荔枝，連著枝的少說也還有好幾十粒，高高舉著，笑道：「晚輩斗膽，要請老爺子猜一猜，晚輩手上的荔枝，是奇數，還是偶數？」
　　眾人無不大奇，均想在這節骨眼上出這種謎題，出得既滑稽之極，卻又古怪之極，連出題者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如何能拿來與人賭賽？更何況以人命押注，不知其中是否暗藏玄機？
　　上官暮雪自然也已想到這點，同時在幾句談話之間，他已看出楚翩鴻言辭鋒利，大非易與，題目既然下來，多半已有必贏之把握，只不過他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膏藥，令人不禁好奇，一轉念，便道：「賭賽什麼？」
　　楚翩鴻道：「若是老爺子猜對了，晚輩與兄弟同生共死，任憑老爺子處置；倘使晚輩僥倖勝出，但求老爺子金口一言，撤了這格殺令，楚家上下從此遠走邊疆，不再現身中原便是。」上官暮雪道：「倘若我食言呢？」
　　楚翩鴻朗聲道：「人在江湖，過的是在刀口上打滾的日子，比武打殺，不就是一場場的賭賽，今日生、或者明日便死，但死也要死的重如泰山。晚輩願只求盡己之力、一命相報。」
　　上官暮雪冷冷地道：「好一個重如泰山、一命相報。」微一沉吟，又對楚翩鴻橫了幾眼，答道：「老朽猜是偶數。」
　　楚翩鴻拇指一翹，讚道：「好！『赤劍修羅手』，快人快語！」從枝上摘下一粒荔枝，輕輕地往桌上一拋，「一顆！」摘下另一粒，又是一拋，「兩顆！」
　　他這麼一摘、一拋，眾人起初還不覺怎樣，只是焦急地等待結果，究竟是奇數還是偶數；誰知這一看下去，不由得愈看愈是驚奇。時值盛夏，荔枝盡皆肥大甜美，渾圓飽滿，若是果蒂熟透剝落，滾到地上，三兩下便不見蹤影。楚翩鴻隨手拋扔，如同街頭藝人玩耍戲法，荔枝竟然「噗」一下掉落到桌面上，既不彈開，也不滾遠，更不相互碰撞，就像讓人給小心翼翼地一顆一顆供上去似的。楚翩鴻愈拋愈快，卻沒有任何一顆荔枝滾落到地上。
　　上官暮雪、楚淵、趙百擎等功力較深厚的，都看出其實楚翩鴻在拋出荔枝的一剎那間，以五指使出巧勁，使得荔枝緩緩落下，不致四處滾動。上官暮雪餘光一瞥，赫然發覺桌上每一顆荔枝，都是果蒂朝下，同時果肉深陷，又見楚翩鴻臉露微笑，心中雪亮，不斷思索：「原來他在摘下荔枝的同時，壓扁果肉，難怪荔枝著地後並不跳動。雖然取巧，年紀輕輕，一手發放暗器的功夫能夠練到這樣從心所欲，畢竟還是不容易。這小子強自出頭，手底下果然有兩下子，『踏雪宮』並非徒具虛名。他口口聲聲說不傷人、不過招，卻這樣露了一手，豈不把我點蒼派給瞧得低了？然而此人如此功夫，在『踏雪宮』不知擔何要職？」
　　此時，一旁的楚淵與王芳對週遭一觸即發的情況幾乎漠不關心，楚淵不住悄聲詢問王芳傷勢，欲解開她身上束縛，王芳卻始終顧左右而言它，只是探詢楚函下落。楚淵終於挺受不住，虎目含淚，道：「芳妹！翩鴻在此，想必已將函兒送往安全之地。你別瞎操心，讓我解開你身上捆綁，憑你毒功，我師父師弟等人有所顧忌，或許還能有機會。」
　　王芳一對妙目凝望著他，不發一語，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大哥說的是，咱們該同心協力，闖出重圍才是。」
　　楚淵精神一振，點頭稱是，伸手要去拆解王芳手腕上的麻繩，王芳卻勉強著側身避開，道：「我手上麻繩且別忙著解開，大哥，你……你可還記得十二年前，我倆初識時的約定？」
　　楚淵心中一凜，道：「你說什麼？」
　　王芳微一遲疑，哽咽道：「大哥！事不宜遲，請你……請你這就替我摘下髻上玉簪吧。」
　　楚淵乍聽此言，宛如五雷轟頂，剎時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這時楚翩鴻已喊到了二十二顆，上官暮雪看連在枝上的還有六顆，眼見這場賭賽是自己贏了，但也知道楚翩鴻必不會就此罷休，當下並不說話，靜待楚翩鴻把荔枝數完。
　　楚翩鴻摘下最後一顆荔枝，喊道：「二十八顆！」趙百擎等人皆手按兵刃，只待上官暮雪令下，取了楚王兩人性命。哪知道楚翩鴻將樹枝隨手往身旁一扔，雙手攏袖，從袖口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拋。「二十九顆！老爺子，我贏了。」那物事掉落桌上，竟然又是一粒荔枝。
　　旁人見他當眾使詐，又是驚奇，又是憤怒，嚷叫了起來。「你這不算！」「那顆荔枝是你預先藏的。」「膽敢當著我祖師爺面前放肆，你活得不耐煩了！」
　　楚翩鴻好整以暇，兩腿往桌上一伸，懶懶地道：「我同大名鼎鼎的『赤劍修羅手』賭賽，自有道理。你旁人不懂，回去多練十年再說，且莫插嘴。」眾人一聽，怒氣更熾，紛紛大聲喝罵。
　　楚翩鴻不再搭理，坐正身子，向上官暮雪一拱手，道：「晚輩冒犯了。」
　　上官暮雪沉默片刻，才道：「咱們打賭的題目，是說你手上荔枝的數目，指的未必只是這一串荔枝。你袖子裡再藏有多少荔枝，只要拿得出來，也都算在這數目裡頭。」
　　楚翩鴻欠身離椅，恭恭敬敬地道：「老爺子事理分明，人所不及。」說完，將袍袖一抖，抖下些許事物，匡匡當當落在桌上，一看卻是竹筷、酒杯、葡萄、龍眼、銅錢等等細小易藏之物，居然有數十種之多，且每種事物都只有一個。原來楚翩鴻於入店之前，已將賭局設想周全，可能以其中任何一種作為賭賽之物，而只要以言語僵住上官暮雪等人，在懷裡預藏賭物，則可使其於奇偶猜謎之中立於不敗之地，倘若數目正如楚翩鴻自己所猜，這張底牌也就不用掀了。
　　上官暮雪卻道：「孩子，你今年多大歲數？」
　　楚翩鴻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怔之下，才答道：「晚輩今年二十四。」上官暮雪又問：「可有家室沒有？」楚翩鴻道：「沒有。」
　　上官暮雪陰森森地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做事不能思前顧後，光憑一股衝勁也不是不行，看來你楚家祖先為你積了多少陰德，讓你在江湖打滾多年，竟然活得到現在！」
　　楚翩鴻明知他出言威脅，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江湖中人，命一半靠自己，另一半給了別人。晚輩能在劍陣刀林中倖存，多靠武林前輩大量寬宏，遇爭執不予計較，相讓晚輩半分，否則以在下這點三腳貓功夫，逃之夭夭尚且不及，更甭提要與人逞兇鬥狠了。」
　　上官暮雪道：「你『踏雪宮』武術獨步天下，必有所長，在你口中卻成了三腳貓功夫，正當途徑不走，專使那欺哄三歲小童的把戲。老夫本來還對你『踏雪宮』心存那麼兩分敬意，今日與你這樣一位大高手過過招，嘿嘿。」說到這裡，便此打住，其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楚翩鴻在別派長輩面前，糟蹋了本家威望，不足為取。他原自稱「老朽」，現改口稱「老夫」，言語間愈來愈不客氣。
　　楚翩鴻面不改色，仍恭恭敬敬地答道：「老爺子言重了，在下哪比得上貴派子弟計謀之深遠，下手之狠毒，藉點蒼之威名，得以與各奇門異教同氣連枝，倚眾凌寡，以大欺小，仗兵器之利，屠戮手無寸鐵之民，使清理門戶堂堂之名，行報私人怨仇、謀奪寶物之實？」他這一連珠嘮嘮叨叨地念出來，宛如繞口令一般，不知者聽了，還以為是楚翩鴻事先背好了的台詞，專門搬上來辯駁用的。
　　上官暮雪聽見「謀奪寶物」四字，陡然間兩眼間精光大盛，冷冷地道：「我點蒼派內之事，又豈容得下你外人插手干預？」一語方畢，隔在兩人中間的木桌突然騰空飛起，桌面朝楚翩鴻面門直撞而來。
　　楚翩鴻為人精細，進門前潛在圍觀群眾之中觀察許久，已摸熟了屋內大概情況。此趟前來設立賭局，未慮勝，先慮敗；賭局畢竟只是賭局，他並不確定可以用賭賽輸贏僵住上官暮雪，相反地，點蒼眾人出手則極可能只是遲早的問題。一旦他們出手，客棧人多，空間狹小，真正忌憚的既然只有上官暮雪一人，只要能引開此翁，以二楚功力，或者可以憑藉點蒼弟子身體掩護趁亂突圍。此時上官暮雪出招，在他意料之中，當下雙掌四兩撥千金，順勢輕輕一送，將那木桌往趙百擎的方向推去。
　　趙百擎知道這招挾帶著師父與楚翩鴻二人的內力，識得厲害，大喝一聲：「眾弟子讓開！」他功力與楚淵相若，勁隨意到，看準木桌來勢，伸手抓住一隻桌腳，同樣使了個「鐵板橋」，將桌子在半空中向後一甩，穩穩放回地上。點蒼眾弟子見趙百擎這招使得乾淨俐落，禁不住喝起采來。
　　趙百擎站直身子，赫然見到楚翩鴻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眼前半尺之遙，對自己嘻嘻而笑，大吃一驚，同時胸口一塞，已被楚翩鴻封了膻中要穴。
　　這式「鐵板橋」乃基本功，於初習武者先練「十段錦」，再練「梅花樁」、「鐵板橋」等功夫扎根。然而大巧若拙，功力深如楚淵、趙百擎之輩，自然而然能自最簡單的招數中應用出最有效的對敵方式。趙百擎唯恐貿然劈開木桌將波及師父以及本派弟子，只得冒險一試。但上官暮雪內力畢竟過於雄渾，趙百擎接木桌雖然使得舉重若輕，實則已經出盡平生所學，加上適才與楚淵對掌受傷，挺身後一時氣息不順，被楚翩鴻偷襲得手。
　　楚翩鴻一舉成功，亦大感意外，他運思極快，更不遲疑，順手抄過一名點蒼弟子長劍，大步遊走，連挽劍花，東擊西刺，逼眾人回劍自救。劍法雖然非他所長，然而致勝不足，搗亂有餘，果然引得點蒼眾弟子大呼小叫，或躲或閃，窄小的店房裡登時亂作一團。
　　突然背後一聲吼叫，楚翩鴻心神一亂，回過頭來。
　　※　　　　　　　 ※　　　　　　　 ※　　　　　　　 ※　　　　　　　 ※
　　原來楚翩鴻轉攻趙百擎等人，旨在誘開上官暮雪，引他來追；誰知上官暮雪目的只是楚淵夫婦，又不願無端端惹上「踏雪宮」，是以出招逼開楚翩鴻，對他舉動不再聞問，一掌往楚淵劈去。
　　楚淵聽了王芳一句話，全身如墮冰窖，神智始終恍惚不清，一隻手停在王芳發上玉簪，幾欲摘下，卻下不了決心。上官暮雪毒招既出，他竟爾毫無知覺。王芳驚叫道：「大哥！小心！」同時用身體使勁將他往旁邊撞開，其勢已然不及；雖然避開了致命要穴，上官暮雪掌至中途，輕飄飄地拐了個彎，擊中楚淵左肩，但聽得「喀喇」一聲，楚淵肩臂處關節立卸。
　　碎骨入肉，登時劇痛難當，楚淵悶哼一聲，激發自衛本能，急速回身，右手肘向後疾撞，不覺間卻已順勢拔下玉簪，王芳髮髻散開，滿頭烏絲披落及腰。上官暮雪一招得手，怎能讓楚淵再有反擊餘地，右掌略縮，拍開他手肘，左掌倏出，按向他背心重穴。
　　眼看楚淵避無可避，身側的王芳突然一聲嬌叱，一招「鳳點頭」，滿頭秀髮朝上官暮雪左半身掃去。
　　上官暮雪這一驚，非同小可，顧不得殺害楚淵，急忙縮手，同時腳下運勁，向後飄開，避過這一下攻擊。他驚魂未定，望向楚王二人時，卻見王芳俏麗的臉龐上竟隱隱浮現青光，煞是嚇人，楚淵大叫一聲：「芳妹！你……」猛地轉頭，惡狠狠地瞪視上官暮雪，眼神中既是憤怒傷心、又是無奈絕望，彷彿一頭被逼至絕境的猛獸，隨時將要撲上前來反噬敵人。此時點蒼眾人紛紛罷鬥，見此女連師祖都要忌憚三分，均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
　　楚翩鴻一見王芳神情，心下約略猜到，急攻數招，逼開三名點蒼弟子，長劍指地，緩緩退到楚王二人身畔，低聲道：「大哥、大嫂，良機莫失，我仗劍掩護，你二人快從窗口離開吧！」
　　誰知楚淵與王芳對此言竟充耳不聞，楚淵緩緩說道：「兄弟，愚兄夫婦有二事相求。這第一件事……」說著舉起被縛的雙手。
　　楚翩鴻明白其乃托孤之意，又驚又慟，卻無暇細問，當下勁貫劍尖，白光一閃，斬斷了楚淵手腕上麻繩，答道：「第二件事，兄弟理會得。可是大哥……」
　　楚淵還沒答話，突然間二樓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孩童叫嚷聲：「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快要畫完了，你們別再打啦！」
　　眾人皆往樓梯口看去，但見一個小男孩，滿臉鼻涕眼淚，手上高高舉著一張白紙，連滾帶爬地衝下樓來，正是楚函。
　　楚淵與王芳一見到楚函，心頭大震，王芳急喚道：「函兒，那裡危險，快到三叔那兒去！」
　　楚函哭叫道：「娘！」忽然停步不前，轉向上官暮雪走近幾步，伸袖把淚水拭去，將手上白紙一揚，道：「我還記得那張白布上的圖，我快要畫完了，畫完就給你們，你們別再打我爸媽跟三叔！」
　　上官暮雪原本不將楚函放在心上，聽王芳喚他孩兒，方知原來此子為楚王二人所生；待得瞥見他手上白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登時心頭大震。
　　「『封神訣』！」
　　他幾欲脫口而出，終於忍住了不說，卻自然而然地伸手去取。哪知楚函把白紙往身後一藏，仰起小臉，大聲說道：「你們聽見了沒有？不可以再打我爸媽三叔，不然我不畫給你們！」
　　上官暮雪身旁那名男裝少女突然往前跨了兩步，又硬生生停住，似是欲言又止。楚函一瞥之間，認出她來，大聲道：「上官姐姐，原來是你！是你帶這些壞人來一起打我爸媽？」
　　那名青年女子果然就是當晚挾持楚函的三人之一，她見楚函在此時此地現身，大吃一驚，本想出面替他求情，卻又猶豫；這時楚函認出自己，更加不知所措，叫了聲：「爺爺……」立即住口。原來她竟是上官暮雪孫女。
　　上官暮雪霎時間產生無數疑竇，心想鎮派寶訣下落不明，關鍵必在這孩子身上，須得想個法子好好盤問一番，正當腦中盤算，眼前一個人影一晃，移至楚函身邊，同時伸手去抱，卻是楚淵。
　　「封神訣」在楚函手中，上官暮雪豈容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右手五指成爪，同樣往楚函腰際摟去。
　　楚淵尚未抱住楚函，忽覺一股勁風襲到，也來擒拿楚函，心知是師父所發，頗感詫異，他愛子心切，當即手掌一橫，切向上官暮雪手腕。
　　上官暮雪變招極快，食中兩指反扣其腕後「養老穴」，楚淵強忍肩上劇痛，不避不讓，幻掌為爪，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稍發即收。楚淵一身功夫為上官暮雪所授，兩人於對方招數後著變化盡皆瞭然於胸，上官暮雪老而彌辣，楚淵退隱修練數載，又正值盛年，如此鬥了近十招，竟鬥了個旗鼓相當。上官暮雪久攻不下，焦躁起來，驀地雙掌齊發，掌力繞過楚函，急速迴旋，拍向楚淵。
　　楚淵既斷一臂，只好出單掌硬擋。一旁的楚翩鴻見兄長落單，身形一晃，搶上兩步，同樣雙掌並出，接下上官暮雪另一招。
　　但聽得「碰碰」巨響，五掌相交，二楚被這股強大勁力所逼，各自往後退了好幾步，楚翩鴻嘴角流下一道鮮血。回頭看上官暮雪時，卻已行若無事地將楚函抱在懷裡，冷笑道：「『踏雪宮』好大的名頭，嘿嘿，領教了！」
　　楚函張口大叫，雙腳亂踢，上官暮雪手臂一箍，楚函登時動彈不得。
　　二楚還欲追去，誰知上官暮雪這一招後勁著實厲害，二人霎時間但覺丹田之間空空如也，已提不起內力來。
　　王芳憂急如焚，一面蹣跚地朝上官暮雪走來，一面淒厲地哭道：「我的孩兒，我的孩兒！快還給我孩兒！」
　　眾人瞧見王芳模樣，無不大驚，紛紛執劍護身，向後退了好幾步，連上官暮雪也不由得一陣心寒。原來王芳片刻之前臉孔還只隱隱泛著青光，此時卻變得碧油油的一片，同時嘴唇呈現紫黑，兩眼血紅，披頭散髮，與「點化仙子」本來艷麗的面容判若兩人，竟活像自地獄裡爬出來復仇的鬼魅。
　　楚函原本在上官暮雪手臂裡掙扎，忽覺週遭人神情有異，大感奇怪，跟著轉過頭來，赫然看見王芳可怖的神情，驚聲叫道：「娘！你怎麼……」驀地頸後劇痛，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　　　　　　　 ※　　　　　　　 ※　　　　　　　 ※　　　　　　　 ※
　　不知究竟過了多少時候。
　　楚函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忽覺一陣寒意，頓時打了個哆嗦，頭腦也跟著清醒了過來。他掙扎地坐起身子，環視四周，儘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卻冷得令人難以忍受，連呼吸都有困難。楚函被凍得牙齒直打戰，心中既驚且怕：「完了完了，這裡是哪裡？可不是閻王殿麼？我死了，我死了，這麼地冷……」本能地伸手亂摸，竟然摸到一條毯子。
　　楚函「咦」了一聲，連忙將毯子往身上緊緊裹住，不住往掌心哈氣，心下大奇：「這就怪了，閻王殿裡竟然還給毯子，挺舒服的，這倒沒聽爹娘說過……」
　　一想起爹娘，又不禁憂急起來：「對了，爹娘呢？他們在哪兒？糟糕，還有三叔，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那可惡的老頭兒，幹嘛打我爹娘？萬一他們死掉怎麼辦？」念頭一轉，卻又大感放心：「如果這裡真的是閻王殿，會不會見到爹娘呢？見著了倒好，咱們終究還是團聚了，那老頭兒、上官姐姐、和那一大群壞人，總不成故意統統死掉，來追爹和娘吧？唔，原來死掉也沒什麼感覺，只是後腦勺兒疼得緊。」
　　念及於此，下意識地便往後腦勺摸去，果然腫了個雞蛋大的包，疼痛難當，楚函「哎唷」一聲嚷了出來。
　　忽然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傳來：「嘿，小娃兒醒啦，老三、老四，你們看咱們誰先上才好？」
　　楚函大吃一驚，從位子上一骨碌翻身下來，閻王殿裡竟有人說話，此人若不是牛頭馬面其中之一，只怕便是閻羅王自己。楚函嚇得不出聲，全身僵直，連小指頭都不敢稍動半分。
　　卻聽得另外一個聲音說道：「那老兒不住口地誇讚這小娃兒資質不錯，嗯，他『風府穴』被封，三個時辰之內沒人推宮過血，居然能自己爬起來，看來家學淵源，果然有些門道！」這個聲音遲緩沙啞，較之前一人更為難聽，但語氣和藹，似乎沒有惡意。
　　前一個聲音又道：「老四又來胡扯，什麼家學淵源？他老子……」說到這裡，突然住口。
　　第三個聲音接著道：「奇哉怪哉！我左瞧右瞧，小雜種都不像扎過馬步練過真力，怎地穴道自解好似天明覺醒，竟然已和武林中一般武師同等迅速？」此人說話嘮嘮叨叨，許多字眼喜歡重複強調，令人聽來極為不耐。這三個聲音各自不同，但開口閉口管楚函叫「小娃子」，又都顯得低沉蒼老，似乎甚至比上官暮雪還要老上好幾分。
　　楚函猶豫半晌，終於鼓足勇氣，朝聲音來處說道：「各位……各位前輩，請問一下，此處是哪裡？我爹我娘人在哪兒？可以告訴我他們的行蹤嗎？」他於處世規矩半點不懂，乍聽乍現，全從楚翩鴻與上官暮雪的對話之中揣摩應對進退之道，然而以他稚齡，故做老氣橫秋畢竟太小，這幾句話一說，對面三個聲音先是一陣靜默，隨即「哈哈哈……」三人同時爆笑出來。
　　這一笑非但笑得莫名其妙，還笑得不能遏止，楚函就聽見前方三人「嘻嘻」、「嗚嗚」、「哇哈哈」地笑個沒完，還不時拍打地板、牆壁，也不知道究竟好笑在哪裡，但這麼一來也稍覺放心：「三位老爺爺就算是鬼，也是好鬼。這裡不怎麼像閻王殿，到底是哪裡呢？」
　　好不容易笑聲稍歇，第一個聲音說道：「老，哈哈哈，老四，嗚哇哈哈，亮了燈吧。哈哈，我得要好好瞧瞧這，呵呵，小傢伙。」
　　話聲甫畢，只聽見幾聲極輕微的嗤響，跟著周圍大亮，楚函出其不意，被蟄得睜不開眼。好一會兒，總算逐漸適應，重新張眼，環顧四周景物。
　　所處之地原來是個極寬敞的木屋，兩側長長的兩排蠟燭，在剛才那第一個聲音未完前，一瞬之間盡數點亮。木屋空間雖大，除了近百枝蠟燭、幾張蒲團、一柄掃帚、以及牆上斜斜掛著的兩柄長劍之外，更無他物。最奇怪的，放眼尋去，這間木屋竟然沒有門窗。
　　往前方看去，卻看見四名老人席地而坐，排成一列，均是剃了大光頭、穿著寬大的黃袍，右邊三個笑容可掬，不住地朝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多半就是剛才說話的三人；最左邊的第四個人背對著楚函，瞧不清面目，他始終不發一言，連一動也不動。楚函細看之下，才發現這木屋有一道門，門板緊閉，第四個老人正好坐在木屋出口處，將大半個門給擋住了。
　　坐在最右邊的胖老人笑嘻嘻地問道：「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啊？」
　　楚函道：「我叫楚函，老爺爺，是你們救了我嗎？」
　　右邊三個老人一聽他說話，又是「噗哇」一聲，笑得人仰馬翻。中間那人長眉及肩，一邊猛擦眼淚，一邊笑道：「老二，老四，呵呵呵，你們聽見沒有？咱們成了爺爺啦。嗚哈哈……」聽語氣正是剛才最愛酸秀才掉書包那人。
　　楚函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實在搞不懂這究竟有什麼好笑的，但心想眼前的就算不是救命恩人，娛樂老前輩似乎也無傷大雅，當下只是端端正正地站著，等三個老人笑完。
　　好容易等到三老笑聲稍歇，左邊第二個高瘦老人說道：「嗯，你這娃兒挺有意思，就算你其實是塊朽木蠢材，多你一個，也讓我們總算多點兒娛樂。」
　　楚函聽他們一再提到自己，卻絕口不提相遇的過程，好不焦急，忍不住雙膝一屈，跪在地上，求道：「不知道老爺爺是否知道楚函爹娘和三叔下落，請趕快告訴我，好讓我能去找他們。」一轉念，又想：「會不會老爺爺們大發慈悲，把爹娘和三叔也接過來了？」胸口一熱，突然間對著四個老人猛磕頭，額頭撞在石板地上，咚咚有聲。
　　誰知三老忽然沉默片刻，接著竟然同時唉聲歎氣起來。
　　那胖老人道：「唉，骨骼精奇、經絡通暢又有何用？原來這小子壓根兒就不是練武的料。」長眉老人也道：「男兒膝下有黃金，雖說他年紀幼小，少不更事，但凡事自卑登高、自彌瞻遠，小時已不了了，到大又怎能夠佳呢？」高瘦老人歎道：「幸好咱三老還沒下功夫，否則十幾年一過，又教出了個沒骨氣的，如何能向歷代祖師交代？」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咕噥個沒完。
　　楚函站起身來，道：「楚函想見爹娘，謝謝老爺爺救我一命，但如果老爺爺不知道他們下落，楚函想趕快出去尋找，找到了以後，我一定再回來……再回來……」想了一會兒，又道：「一定挑兩擔最好的柴回來，幫幾位老爺爺修補屋子。」
　　三老都是一愣，心想：「這算哪門子討價還價？」卻同時大搖其頭，「不行！你不能離開這裡。」他們可想不到楚函從小跟著楚淵砍柴維生，從沒與人打過交道，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得出來最好的交易了。
　　高瘦老人搔了搔光頭，道：「這可有些難攪。老三、老四，你們怎說？」
　　長眉老人略一思索，道：「咱四老前後沒有傳人，左右也是無事，題目既然接了下來，答案總得給他一個，這小子乃糞土之牆也好，是可造之才也罷，試試何妨？」
　　胖老人道：「那就先讓我試試。」
　　楚函見胖老人盤著的雙腿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驀地整個人騰空飛起，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巨塔般的身軀穩穩地落在楚函面前，依舊保持盤坐姿勢。胖老人一張滿是皺紋的大臉貼近楚函，左瞧右瞧了好半晌，笑瞇瞇地說道：「小子，你聽好了：第一，你不可以離開這裡；第二，我不認識你爹娘叔伯、嬸嬸阿姨、還是祖宗十八代，更不用說知道上哪兒找他們；這第三嘛，就算知道了，你還是不可以離開這裡。懂了沒有？」
　　楚函大吃一驚，「為什麼？」
　　高瘦老人皺眉道：「小兔崽子，咱們幾個老的還沒問你話，你已經問了一大堆。你可知道我們是誰？在我們面前這麼沒大沒小？」
　　楚函也自奇怪，正要開口詢問，長眉老人又搶著答道：「瞧你這副年紀、這等身高，諒你也不明瞭不認識當年威震武林、名揚天下的少林四高僧。」胖老人糾正道：「少林四神僧。」長眉老人又道：「沒錯，少林四大神僧，就是我們啦。」
　　楚函「喔」了一聲，接著一陣靜默，與三老面面相覷了半晌，高瘦老人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怎麼？這麼響亮的名字，你也沒聽說過麼？」
　　長眉老人扯扯他衣袖，低聲道：「話說回來，他沒聽說過，也情有可原。」胖老人道：「這小子不過七、八歲年紀，能有多少見識？」高瘦老人很不開心，罵道：「沒聽說過神僧，總該聽見過少林寺吧？」
　　楚函搖了搖頭，道：「沒聽過。那是什麼東西？」
　　高瘦老人怒道：「什麼什麼東西？少林寺乃天下公認的武學泰斗，跟點蒼、武當、崆峒、峨眉、五嶽等等，都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名門正派！懂了沒有？」
　　楚函一聽到「點蒼」，登時高興了起來，道：「我聽過！我聽過！我聽過『點蒼』！」
　　三老一聽，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你不知道少林寺，卻聽見過點蒼派？」高瘦老人與長眉老人也離地飛起，彷彿兩朵黃雲一般緩緩落在胖老人身側，同樣席地而坐，將楚函圍在中間。最左側的老人卻始終紋風不動。三老同時瞪大了眼睛，催促道：「快說！快說！你竟然知道點蒼派？」
　　楚函點點頭，道：「對啊，我爹……」一提到父親，登時黯然。
　　三老似乎恍然大悟，原本興奮緊繃的情緒，一下子又頹萎下來。長眉老人沒精打采地道：「也對，原來他老子自己是點蒼派的，差點兒沒記起來，卻叫我們無端端喜歡一場。」
　　楚函大奇，問道：「三位老爺爺，原來你們認識我爹爹嗎？」
　　三老異口同聲地說：「沒有，不認識！」
　　高瘦老人咳嗽一聲，道：「廢話少說，小子，你遇上咱們四個高僧，算是你前輩子修來得福氣。見到也還罷了，現在趁著我們在興頭上，願意讓你跟我們學功夫，看來你可足足修了三輩子。快，跪下來磕頭吧。」
　　楚函急道：「學功夫？我不能現在學功夫，我得先去找我爹娘三叔。老爺爺，拜託你們讓我走，等我找到我爹娘，一定跟他們來這裡，好不好？」
　　胖老人老大不耐煩，怒道：「你這小兔崽子嘮嘮叨叨，到底學是不學？」
　　楚函年紀雖小，被這三個老者一頓無理取鬧，給弄得心頭火起，大聲道：「我不是說了嗎？我不學！我要出去了！」
　　胖老人待要追罵，長眉老人舉手阻止，瞇著雙眼對楚函說道：「這樣吧，小娃兒，我們來玩個遊戲如何？」
　　楚函更加生氣，怒道：「我都跟你們說了，你們怎麼一直聽不懂？我沒空玩遊戲，我……」
　　長眉老人卻笑嘻嘻地道：「讓你玩這遊戲，可是在幫你。你如不信，還堅持要離開，不妨試試，我們也不來留你。」說完，三個老人互望一眼，突然向後平平移開數尺，仍然維持盤坐姿勢，就像後面有人用繩子將他們扯開似地。三人隨即閉目不語。
　　楚函一怔，他沒料到這幾個怪人突然變得乾脆，他也不知道三老露了這手功夫有多難，打起精神，向三老一躬身，說道：「謝謝老爺爺！」左顧右盼，重新尋找木屋出口。
　　看來看去，還是只有一扇門，而這扇門正被那個從頭到尾不曾稍動、不曾回頭、一言不發的老人給擋著。
　　楚函對這個老人最是害怕，別說不知他相貌如何，剛才四人快鬧翻了天，他依然毫無反應，完全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但時間緊迫，也管不了這許多，當下走進那不動老人身後，恭恭敬敬地道：「這位老爺爺，楚函跟您借個路走，請你別介意。」
　　老人沒動。
　　楚函朝他的背影行了個大禮，想繞過他身體出大門。但這不動老人的身材著實魁梧，楚函兜了幾個半圈子，就是找不到空隙鑽出去。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對那不動老人說道：「這位老爺爺，對不住，楚函要從您身上爬過去了，請……請別介意。」
　　說完，伸手去扶不動老人肩頭，想從他肩膀上攀爬出去。哪知道他手剛碰到老人肩頭，彷彿觸碰上一塊燒得通紅的炙鐵，「啊」地一聲，急忙縮手，再看自己手掌時，卻又毫無異處。他瞪大眼睛看著那不動老人背影，大是驚疑。
　　旁邊三老卻嘖嘖稱奇了起來。胖老人道：「咦？看樣子，老大還不怎麼討厭你這小鬼，居然破天荒沒把你震飛。」長眉老人道：「破天荒也還罷了，老大還讓你碰上他身子，不運護身罡勁，這可真是沒見過。」高瘦老人道：「沒見過算得了什麼？小子跟他說了三句話，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話，竟然還活到現在，這不叫荒謬卻叫什麼？」胖老人與長眉老人都是一怔，隨即點頭如搗蒜，連連說道：「荒謬！荒謬！」
　　楚函哪有心思去聽他們爭辯，他心想這群老人不知為何把他困在此處，但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出去找尋家人，不如先依著他們意見，待得討了他們歡心，再俟機離開便是。
　　念及此處，當下把心一橫，學著這些老人模樣，就地盤膝坐下，大聲道：「好，我玩遊戲。怎麼玩？」
　　三老互望一眼，笑逐顏開，高瘦老人道：「很簡單，你只要作我們教你做的事便可以了。首先哪，你得先向我們四個人磕九個頭。」
　　他話才說完，楚函毫不遲疑，翻身跪倒，他也不問究竟是共拜九次還是各拜九次，逕自對著四個老人「咚咚咚咚」猛磕，頃刻間磕了四九三十六個響頭。磕完後，又立刻回復盤坐姿勢，一言不發，等三老示下。
　　三老非但不以為意，反而一個個樂不可支。高瘦老人道：「乖！乖！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你師父了。這位，」對那不動老人一比，「是你大師父，無覺……大師。我是你二師父，江湖人稱無心大師。這兩個是你三師父和四師父，無意大師和無情大師。」說著分別往長眉老人與胖老人一指。楚函默默記下來。
　　高瘦老人又道：「至於第二步嘛，也不難，你只要打得贏咱三人裡頭任何一人就可以了。」
　　楚函問道：「怎樣叫做打贏？」
　　高瘦老人道：「打到我們不能還手，那就贏了。」
　　楚函從沒學過武功，聽得似懂非懂，又問：「打贏了就可以走了嗎？」
　　胖老人接道：「打贏了，那就可以走最後一步。」長眉老人道：「最後一步最難，也最艱險，因此我們寬宏大量、是非分明，給你兩條路，讓你選一條。」高瘦老人道：「如此你就可以理解，咱們少林三神僧不是全不講理的。」楚函點點頭。
　　高瘦老人無心道：「這第一條，你必須打敗咱們三人聯手。只要你贏得了我們，悉聽尊便，你愛上那兒便上哪兒，咱們誰也不攔你。」胖老人無情道：「不是不攔你，而是攔不住你。」長眉老人無意又道：「不只是我們攔不住你、攔你不住，武林之中，能攔得住你、攔你得住的，只怕少之又少。」
　　楚函聽三老連珠炮般講個不停，簡直一頭霧水，也不明白眼前四人究竟是何來歷，僅隱隱覺得奇怪這幾個人為何老纏著自己不放；但他無心細問，一心只想早點離開，便連連點頭，問道：「那第二條呢？」
　　瘦無心咳嗽了一聲，道：「嗯，第二條路，如果你覺得以你的功力，不屑跟咱三人打，你可以選擇從老大那兒直接出去。」
　　這個條件卻大出楚涵意料之外，他情不自禁又望了那叫做無覺的老人背影一眼，心想：「既然如此，何必多拐這許多個彎？我直接走這一條路不就好了？」
　　胖無情猜中他心意，哈哈一笑，道：「你道這第二條路簡單麼？坦白告訴你吧，就算你打得過我們三人聯手，屆時你也未必想單獨闖出這扇門。」
　　楚函不甚相信，但此刻也實在管不了這許多，當即隨口答應，問道：「我可以開始學功夫了嗎？」
　　三老一聽此言，喜出望外，同時站起身來，縱聲長笑，這一笑只震得楚函耳中嗡嗡作響，幾欲暈倒，連忙摀住雙耳。
　　好一會兒，三老笑聲終於止歇，胖無情縱身躍起，笑道：「老夫興致正好，不如由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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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以後，楚函就住在木屋裡，跟著少林三僧習武。楚函沒有任何武學根柢，然而其進境之快，卻遠出三老意料之外。起初他們還道楚函父母既然身懷絕技，他鎮日耳濡目染，多少獲得啟發；但時日稍長，三老俱都看出，他們實在獲得了武林之中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他們也不明言，只是從十段錦、梅花樁、潭腿，一項一項地傾囊相授，毫不藏私。
　　楚函始終在木屋裡練功，從未踏出屋門一步。他留意那不動老人無覺，卻從未發現他起身、移動、甚至轉頭過。無心、無意、無情常彼此交談，但從來沒有跟無覺說過一句話。三老輪流至屋外打菜提水，都是從無覺頭頂一躍而過，楚函跟著三老用餐，吃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青菜豆腐之類。他們拿一個大碗盛滿飯菜，遞放在無覺面前，也不見他提筷舉碗，片刻後取回，卻已被吃個精光。楚函起初甚感驚奇，到後來已見怪不怪。
　　這一天，胖無情傳完他一套長拳「蒼松勢」，道：「這是你所學的第一套長拳套路，須得每日習練，一以舒展，二以練氣。」
　　楚函答應了，問道：「四師父，這路『蒼松勢』只是十段錦和潭腿等招式串連而成，卻不知有何用處？」
　　胖無情道：「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你單練十段錦或潭腿，僅能強身健體，難以克敵致勝。這路『蒼松勢』雖是基本功之綜合，但其套路安排，既含樂曲之節奏旋律，又能協助平衡呼吸，乃自外而內練氣之法。每習練一次，內力便增強一分。懂了沒有？」楚函點頭稱是。胖無情便傳他呼吸吐納之道、內勁外爍之法。
　　這路「蒼松勢」前後共九九八十一招，楚函僅花了兩頓飯時間便習完；三日不到，已將整套拳練得純熟。
　　這一天，楚函獨自練完五趟「蒼松勢」，胖無情走到木屋正中央，對他說道：「今日起教你散手。你這趟『蒼松勢』練得差不多了，咱們這就來套套招，看看怎麼應用這趟拳法對敵。」
　　楚函一聽胖無情要和他過招，心頭一陣大跳，這是他允諾這場「遊戲」以來，首次要與三老之一交手，不由得既是興奮、又是緊張。
　　胖無情續道：「我現在便同樣以『蒼松勢』與你過招，雖然所使招數相同，卻仍有輸贏勝敗；臨敵經驗決其一，內力強弱決其二。」說完，雙掌一陰一陽，平置胸腹之前，正是「蒼松勢」起手招式。
　　楚函向胖無情打了一揖，胖無情點點頭，道：「進招吧！」
　　楚函在心中盤算了一會兒，同樣起手勢一帶，作勢要拍向胖無情小腹，突然間腳踩玄機步，滴溜溜一轉身，已跨到胖無情身側，發拳往他腰際擊去。

第四章登高

　　當天晚上子時時分，瘦無心、長眉無意、胖無情三僧已倒在草蓆上呼呼大睡。楚函正就著唯一一盞油燈，一邊檢視全身上下的瘀青腫塊，拿一瓶跌打水猛擦，一邊回想日間過招的情景。這些瘀青都是白天在與胖無情橋手時所留下，楚函竭盡所學，試圖攻擊胖無情諸要害部位，竟然自始至終被胖無情以同樣一招「兵來將擋」克住，心中之沮喪難以言喻。他打起精神，試圖憑記憶揣摩無情僧人對這招「兵來將擋」的各種應用。
　　雖說是傳授功夫，胖無情對楚函出手毫不留情，縱然尚未使出內勁，每架開他一招、擊中他一次，都要教他疼痛難當；楚函一氣不吭，專注凝神，只是想著怎麼破解胖無情那一招「兵來將擋」。直到現在，身上諸般酸痛才爆發出來。左肩尤其疼得厲害，楚函腦中回想，拉開衣襟，下意識地往左肩膀揉去。
　　這一揉，揉出一張紙團來。
　　楚函一怔，掏出紙團，就著油燈搖曳的光線下攤平一看，驚訝得差點兒沒叫出聲來。
　　那是他多日前在客棧之中，為了幫助父母與三叔離開而憑著記憶去寫、僅完成一半的半張「封神訣」。
　　他隻字不識，不知道他無意間得到的白布上究竟寫了些什麼，更不知道它叫做「封神訣」，但根據王芳與楚翩鴻的描述，他隱約知道這張白布極為重要，尤其現在極可能成為他尋找父母下落的唯一線索。楚函記心極好，離家前一晚，拿著撿到的白布把玩半天，雖然目不識丁，不知不覺居然已將白布上所有文字當作圖案一般記了下來；當日在客棧裡，楚翩鴻怕他被點蒼眾人發現，命他在二樓藏匿，他見雙方打鬥不休，覺得這一切必都起因於這半片白布，心一橫，跟躲著看熱鬧的店小二討了紙筆，把心裡所記得的圖案畫下來。誰知尚未畫完，父母已被打傷，他情急之下，抓著沒畫完的白紙飛奔下樓，一直到來此木屋，所發生的事情在他心中都模模糊糊。此刻手上沒筆，於是閉起眼睛，在腦中將白布上的文字圖案反覆默想十來遍，確定再也不會忘卻，這才將白紙揣入懷裡，繼續塗藥。
　　這才想起：「對了，來這裡這麼多天，為何始終沒有發現這張紙條原來就在身上？」
　　他年紀幼小，沉吟良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作罷。收好藥材器具，準備就寢。
　　但聽得幾下極輕極輕的「噗噗」聲響，楚函一回頭，卻見似乎三老身上各自滾下一顆小東西，大約是石子之類。三老懵然不覺，兀自睡死。
　　楚函不由自主地往那不動老人望去，月光下，他巨靈一般的背影恍惚朦朧，渾不似血肉之軀，給人頗為異樣的感覺。他忽然舉起右手，向楚函招了招，隨即站起身來，大踏步往門外走去。
　　楚函來到木屋這半個多月以來，頭一次見到不動老人移動身子，既是驚訝，又是害怕。他猜想不動老人要自己跟著出去，雖然膽怯，心想這也是所拜的四個師父之一，最好乖乖聽話，於是熄了油燈，貓似地溜出屋外。
　　才踏出屋門一步，登覺寒風刺骨，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楚函被帶到這間木屋多日，頭一回看見屋外的世界，但見白雪皚皚，明月如鏡，夜幕低垂，遠方幾座山頭虛無縹緲，若有還無，楚函這才知道原來這間木屋竟然在一座山峰頂上，放眼四周，儘是漆黑深不見底的山谷，彷彿瞬間要將人整個吞噬。
　　不動老人無覺走到一棵樹旁坐下，仍是背對著楚函，低聲喝道：「狗！」
　　楚函一怔，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便不說話。無覺等了半晌，未見回話，略顯不耐，又低喝了聲：「快狗！」
　　這次楚函聽明白了，無覺僧人並不是罵他「狗」，卻是叫他「快走」。他甚感驚奇，一來不知道怎地突然背著其餘三僧放他逃跑，二來無覺僧人的發音奇特，彷彿合不上嘴似地，令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更何況這三更半夜，又在荒山野嶺之中，卻叫楚函上哪兒去？他一時間打不定主意，當下只好仍是閉緊嘴巴。
　　無覺僧人見他不答，又道：「要找你爹娘，現在不走，以後再也走不了了。」他一字一字慢慢說來，像是刻意要讓楚函聽明白似地，但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咬合音節，楚函花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弄明白無覺僧人的意思。他一聽到找尋父母，登時熱血上湧，哪還管得了這許多，朝無覺僧人的背影拜了三拜，道：「多謝前輩！」探頭尋找下山的路。
　　楚函繞了木屋走了兩圈，卻見木屋身處一座險峰之上，哪有什麼路徑可以下山？楚函心中霎時間轉過無數念頭：「週遭都是山崖，根本無處行走，屋外這塊空地最多和木屋裡頭一般寬敞，除了這幾棵大樹別無他物，但二師父他們能夠每天出門打菜，嗯，他們本事這麼大，要在山上飛來飛去一定也不難……所以山上也許真的沒路，那我該怎麼下山？且慢，難道大師父又給了我一項考試？」略作猶疑，又想：「管他什麼考試不考試的，我若是還待在此處，哪還有機會去找爹娘和三叔？」把心一橫，找一處看起來似乎較緩的崖壁，趴下身子將幾處積雪拍掉，緩緩往下攀爬。
　　觸摸之處盡皆光滑濕冷，難以施力，楚函咬緊牙關，不去想身上寒冷，更加不敢向下觀看，向下攀爬了十數尺，已經全身酸疼，頭昏眼花。楚函又深深地吸一口氣，雙手扣緊石縫，左足踏牢了一座突出的石塊，右腳伸下去試探下一個立足點。突然間一腳踩空，楚函出其不意，驚叫一聲，整個人往山谷下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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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人在用力搖著自己肩膀，楚函皺起眉頭，迷迷糊糊地道：「這……這次……我可真的死了麼？」
　　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死個頭！喂，小子，都日上三竿啦，還睡？」
　　楚函大吃一驚，一下子清醒過來，卻見自己好端端地睡在木屋床上，身邊一個人笑瞇瞇地瞧著自己，正是胖無情。
　　楚函急忙坐直身子，略一伸展，仍然微覺酸痛，回神間，才想起那是昨天動手過招的疲勞，除此之外卻無任何外傷。楚函大奇，問道：「四師父，我昨兒晚上……」猛一看，無覺僧人好端端地坐在門口，姿勢、位置都和往常一模一樣，別說有無起身，簡直像是連動都沒有動過。楚函及時把剩下來的話全給吞回肚子裡，滿腹疑竇。
　　胖無情不察，仍笑嘻嘻地對他說：「我知道，忘了你內功造詣尚淺，昨天下手重了些，所以今兒個容你多睡一個時辰，呵呵，夠本兒了吧？你三師父特地給你多打了半碗飯，快去吃了，待會兒咱們再把那趟『蒼松勢』給練練。」楚函答應了一聲，自行前去用膳。
　　整整一日，與過去這十幾天的生活沒有兩樣。然而對楚函而言，昨夜經歷，似夢非夢，猶難分辨，是以今日練武休息之際、有意無意之間，總忍不住要多望無覺老人背影那麼幾眼，偶爾甚至錯覺，感到無覺老人的身子似乎移動了那麼一下下。
　　這九九八十一招「蒼松勢」，招數簡單，毫無變化，然而使動同樣拳法，在胖無情掌下，楚函仍舊走不過五招。胖無情嘴裡說要放輕拳力，真的下手時卻又毫不留情。楚函每架開他一掌，手臂就是一陣劇痛，每中一招，更彷彿全身都要散開來一般。然而楚函從不開口求情，悶不作聲，仍然與胖無情一掌一掌地對下去。
　　到了夜晚，三老又是睡得鼾聲大作。楚函擦完藥酒躺在床上，回想著日間對練情景，愈想心中愈是不甘，當下盤腿而坐，思索那招式套路，誓要找出四師父打贏自己的秘訣。開始時一招一式，進退分明，想到後來，但覺「蒼松勢」拳腳招數在腦中紛呈沓至，愈使愈快，忍不住一骨碌下床，一個弓箭步竄出，三下立拳朝空處連環擊去，正是「蒼松勢」第七招「飛星追月」。楚函一式既發，不能遏止，緊接著鷂子翻身，左足立定，右足飛起，朝前後左右四面踢去。
　　如此整整打完四趟，楚函才收式停住，但覺神清氣爽，拳面似乎隱隱有氣勁流動，不由得又是驚訝，又是喜歡。
　　忽然背後一陣窸簌聲響，楚函心中一凜，立刻回頭。
　　這回，他看見無覺僧人用手指在地板上書寫。
　　楚函趕緊揉了揉眼睛，在自己臉頰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痛得眼淚都快要流下來，諸般現象皆證實不是身置夢中，這才三步並兩步溜到無覺僧人身畔，低頭看去，無覺僧人抹去積雪，露出地上一塊石板，右手食指在石板上寫字，看起來輕描淡寫，手指到處，卻在石板上留下幾乎深達三分的痕跡。
　　無覺僧人寫了兩個字，停了一會兒，又伸掌將字跡抹去。且說在這石板上一劃一抹，豈是武林中泛泛之輩所能為？楚函尚無內功根基，不能體會這手神功之奧妙艱難，只是盯著那刻過字的石板怔怔出神，心想：「糟糕，我隻字不識，卻不知道大師父剛才寫了什麼？嗯，大師父見我不答，多半會解釋給我聽。」
　　無覺僧人不見楚函回話，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不識字？」
　　他這話一出口，楚函不由自主向後倒退兩步，又驚又喜。喜的是，原來昨晚的一切不是夢。
　　驚的是，原來昨晚的一切真的不是夢！
　　正如昨夜所聞，無覺僧人發音不咬字，語氣生冷，毫無暖意。楚函心中霎時間轉過無數疑問：「大師父會說話，說話的方法又特別，我不可能記錯，那麼昨晚的事情是真的羅？大師父願意放我走，不知為了什麼？今晚難道又來放我一次？為什麼不能讓其他三位師父知道？不對，記得昨天我墜下山崖，身上卻一點傷也沒有，多半是大師父救了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直接送我下山？當初又為什麼綁我上來？」
　　對於自己這一連串問題，楚函卻沒有一個答得上來。正自凝思，無覺僧人又說話了：「『哭高』！」
　　楚函沒有聽懂，但有了昨夜的經驗，也不緊張，只是緊閉嘴巴，等無覺僧人解釋。果然，無覺僧人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又說了一次：「『哭高』！」
　　這次他的發音既慢且重，楚函聽得明白，原來無覺僧人是叫他「出招」。他自是不敢忤逆，卻又不敢放肆出手，見無覺僧人仍背對著他，於是對著他的背影恭恭敬敬打了一揖，小聲說道：「函兒請大師父指點一二！」深深吸了口氣，一個立拳對準無覺僧人背心「至陽穴」擊去，正是適才所練「蒼松勢」第七招「飛星追月」。
　　誰知無覺僧人不避不擋，拳頭距離他的身體尚有半寸之遙，楚函第二拳還來不及打出，只覺手臂一熱，像是打中了一團棉被，非但軟綿綿地毫不受力，那棉被還像要反過來纏捲住楚函整條臂膀不放。楚函大驚，急忙縮手，定睛往無覺僧人身形看去，卻又毫無異狀。楚函微一凝神，將那「蒼松勢」使了開來，一掌一掌往無覺僧人劈去，結果卻都一樣，每一掌都像是擊在空處，別說打中他，就連接近他身體都不能。
　　楚函毫不氣餒，繞著無覺僧人半個身子滴溜溜打轉，只盼能逮到一絲機會，衝破他氣牆防禦。鬥了近三十招，突然間氣牆一縮，先把楚函整個兒箍住，隨即將他輕輕向外一送。楚函站在當地，喘氣不已。
　　無覺僧人緩緩說道：「你招數再多再精，你四師父一樣可以用一招『兵來將擋』勝你，這道理你可明白了嗎？」他刻意放慢速度，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講出來，好讓楚函聽得清楚。
　　楚函氣息漸復，沉思半晌，若有所悟，問道：「大師父是不是說，若是內力強勁，即使是再簡單的拳腳，也抵得過任何其他招數？」
　　無覺僧人又「哼」了一聲，話鋒一轉，卻問道：「你很想回家？」
　　楚函乍聽此言，心頭大跳，連忙點頭稱是。
　　無覺僧人道：「就算現在放你走，你回得去嗎？」
　　楚函想了想，垂頭道：「徒兒功夫不夠，不能自己爬下山崖。」
　　無覺僧人又道：「你叫我們幾個作師父，所為何來？」
　　這個問題說中了楚函心事，坦白講，他自己都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會被帶來這裡？三老與他非親非故，為什麼堅持要收他為徒，授他武功？然而自習武以來，楚函就一直告訴自己，須得心無旁騖，努力試著打敗四師父無情僧人，甚至於打贏賭賽，方能離開這間木屋。直到此時無覺僧人問起，這許多疑點才逐漸在心底浮現。此時他心中滿懷希望，只盼無覺僧人能透露一二。
　　誰知無覺僧人清了清喉嚨，低聲道：「就寢吧！」
　　楚函作聲不得，良久良久，突然雙膝一屈，朝無覺僧人跪倒，咚咚咚磕起頭來。
　　無覺僧人身形微側，冷冷地道：「你做什麼？」
　　楚函不敢抬頭，哽咽道：「徒兒……請大師父幫幫徒兒！」
　　無覺僧人道：「幫你什麼？」說著，右掌撫地，輕輕劃了半個弧形，楚函但覺一股力量托住膝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又驚又疑，只好站著不動。
　　這時無覺僧人緩緩轉過頭來。楚函在木屋一住半個多月，還沒有見過大師父廬山真面目，好奇心起，在漆黑中瞪大了雙眼仔細望去。誰知一接觸到他冷峻的目光，楚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待得看清楚了無覺僧人的真正容貌，更是嚇得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見無覺僧人看起來只不過五十來歲年紀，比其他三僧年輕了許多，且橫眉豎目，鼻孔朝天，相貌既兇惡又醜陋。然而真正令楚函害怕的，卻是無覺僧人的嘴唇，竟然被一塊約莫一個半拳頭大小的鐵圈，自內向外撐了開來，鐵圈中央另有七、八支牙籤般粗細的鐵條，彼此交錯縱橫，無覺僧人若要進食、飲水，只能從鐵圈中的幾個方格空隙之間擠送食物。更恐怖的是，那鐵圈外側與無覺僧人嘴唇相貼之處，盡皆焦黑腐爛，原來這鐵圈竟是被焊上他兩片嘴唇的！
　　楚函年紀尚小，又在深山中長大，這輩子幾時見過這般人間慘狀？直覺反應是：「鬼！」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大叫，又不敢出聲，想逃跑，兩腿就像釘在地上似的，動也動不了。
　　無覺僧人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去，又問：「我問你，幫你什麼？」
　　楚函驚魂甫定，聽他雖然語氣冰冷，卻沒有惡意，於是強打精神，低聲說道：「求……求大師父指點我武功！」
　　無覺僧人道：「你為什麼要學？我為什麼要教？」
　　楚函淚水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咬著嘴唇說道：「我不知道！」
　　無覺僧人斜睨了他一眼，道：「我的武功，豈能傳授給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子？」
　　楚函腦中思緒亂成一團，突然間鼓起勇氣問道：「大師父！那麼請問您，您從前為什麼要學武功？又為什麼要教我武功？」
　　無覺僧人料不到他有此一問，竟然怔怔地出了神，喃喃道：「……我？」
　　楚函硬了頭皮，心想要問就問到底吧，便繼續說道：「是啊，我連為什麼會來這裡都不知道，我只想找我爹娘和三叔，是二師……是你們逼我練武的，我根本不想學！」
　　本來以為無覺僧人必將反唇相譏，誰知他恍若不聞，突然之間如同失魂落魄一般，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為什麼練武？是啊，如果我不會武功，甚至只是廢人一個，我們又怎麼會……」口中喃喃，身子搖搖晃晃，仰首望向門外天際，漸漸地回復成與白天時相同的姿勢，又一動也不動了。
　　楚函大奇，呆立了好一會兒，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偷偷踱到無覺僧人背後，從他身側向門外眺去，想看看他究竟對著什麼東西發獃.
　　只見木門原來正對著遠處一座險峰，那險峰周圍朵朵積雲，繚繞不散，月光微瀉，遙望下，那團積雲的形狀竟然像極了一名少女，蜷曲著斜倚山頭，彷彿正探身眺望，夜幕低垂下、萬籟俱寂中，甚至會隱約錯覺、聽得見那山頭傳來一聲聲幽怨的歎息。
　　楚函雖然久居深山，卻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景，跟著無覺僧人凝視良久，忍不住「啊」地讚歎出聲。
　　無覺僧人如夢出醒，驀地轉頭，眼中大露凶光，惡狠狠地道：「你看什麼？」楚函但覺一股大力推來，身不由己往後面摔去，連打了兩、三個滾方才停住，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站起。
　　無覺僧人瞪視著衣衫不整的楚函，好一會兒，他神色漸轉柔和，甚至微生歉意，儘管如此，一番道歉的話畢竟說不出口，於是又背轉身去，咳嗽了兩聲，手臂一揮，道：「快去睡吧！」
　　楚函心中一凜。無覺僧人這一下揮手，姿勢似乎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他自習那「蒼松勢」以來，對於散手、發勁等略有心得，見到各種動作，自然而然便聯想到進退攻防招式；然而無覺僧人這一揮，若是當作武功招式來看，雖然古怪，但其中蘊藏的內涵，似乎不但融合了整套「蒼松勢」的拳意，同時背後猶有潛力。
　　楚函心念電轉：「且慢！難道大師父在指點我功夫？」
　　只聽得無覺僧人緩緩地道：「貪多嚼不爛，功夫，得要慢慢地練才行！」
　　楚函更無懷疑，跪下來朝無覺僧人拜了三拜，道：「多謝大師父！」歡天喜地地跳上床鋪，把被子往頭上一罩，腦中飛快思索那一招揮手諸般應用，愈想愈難成眠。
　　第二天，楚函起了個大早，照往例先練了五趟拳，胖無情笑瞇瞇地道：「來吧！看看你今天能多接幾招。」
　　楚函點頭稱是，起手式拉開，依規矩讓過三招之後，雙肩一振，連續三個立拳擊出，正是那招「飛星追月」。
　　胖無情見楚函逐漸能掌握發勁要領，心中暗讚：「好！」口中卻不誇獎，伸左掌略一遊移，將他三下立拳都接了下來，右掌倏出，拍向楚函左肩膀。楚函往旁邊一讓，兩手臂憑空劃成圓圈，要將胖無情右掌纏繞其中。胖無情臂若靈蛇，一縮一放，避開楚函這一絞，又往他頭頂點到。
　　楚函雙掌疾翻，往上一撩，同時右腿蹬向胖無情胸腹之處。胖無情左掌輕推，拍開了這一蹬，右掌卻無視楚函檔架，仍然直直壓將下來。
　　楚函嚐過苦頭，不願硬接，借這一撩之勢，向旁邊滑開，吐了口氣，待要揉身復上；誰知胖無情這一掌如影隨形，半空之中略轉方向，斜斜往楚函頸處劈到。
　　楚函已經連續兩天輸在胖無情這招底下，此時又是避無可避，情急中不暇細想，隨手往來招揮格過去，無意間使出的卻是昨晚所見、無覺僧人的那一下揮臂。
　　誰知兩臂相交，楚函非但沒有被震退，反倒將胖無情這掌給格了開去，同時這一揮拳意未盡，楚函應變奇速，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眼見胖無情露出破綻，順勢往前一送，竟然戳向他右脅氣門。
　　一旁坐著的瘦無心、長眉無意見狀，身子都不約而同震了一震。
　　胖無情更是大吃一驚，右脅氣門乃人身死穴，任你武功如何高強，被五歲小童出力擊中也是當者立斃。總算他武功實在比楚函高出太多，雖驚不亂，百忙中上半身一側，連消帶打，避開楚函掌戳，左肩撞上他胸口，輕輕向外一送，將他彈開了兩尺。
　　楚函立在當地，自知較昨日少接了一招半，不由得羞慚無已。他正要開口，卻見三老俱都站起身來，目不轉睛看著門外，臉上大現驚惶之色。
　　楚函微覺奇怪，順著三人眼光望去，也自嚇了一跳，原來一向面對屋外盤腿而坐的無覺僧人，不知何時竟然已轉過身來，正冷冷地打量著四人。
　　陽光照耀之下，楚函更加瞧得清楚無覺僧人相貌，他嘴裡那塊黝黑的鐵圈、嘴邊交錯腐爛的唇肉，尤其清晰可見，令楚函心中不禁打了個突。與無覺僧人目光相對，只見他兩眼突然間大放神采，然後從興奮到冷淡，自激動而柔和，似乎思潮起伏，不能自已。
　　三老見到無覺，同時向他攏袖拱手，稱道：「老大！」然而語氣冰涼，毫無敬意，宛如陌生人相見一般。
　　楚函隱隱覺得事有蹊蹺，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無覺僧人睨了三老一眼，又望向空處，淡淡地道：「這樣教徒弟，良材也要給教成了糞土！」
　　三老互望一眼，非但不以為意，似乎反而大為驚喜，瘦無心咳嗽了一聲，道：「老大，別來無恙否？」
　　無覺僧人緩緩聳了聳肩，骨骼登時發出格格聲響，接著長長地吁了口氣，懶洋洋地道：「有勞你們三人一等十年，我又怎敢不看好這條狗命呢？」
　　長眉無意搶著道：「陪在老大身邊，那可是我們三人心甘情願，十年又算得了什麼？老大這話卻從何說起？」
　　無覺僧人目光刀也似地劃過眾人臉龐，突然對楚函招了招手，道：「函兒，過來這裡！」
　　楚函聽無覺僧人稱自己作函兒，大為訝異，不敢違拗，依言走到他身畔。無覺僧人摸了摸楚函頭髮，道：「你們一直想見識我的功夫，現在我就給你們這個機會！」這句話卻是對三老所說。
　　三老一聽，大喜過望，同聲問道：「你想到續經通脈之法了？」
　　無覺僧人眼角肌肉微微牽動，道：「若是想到了，老子還會待在這個鬼地方嗎？」
　　三老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臉上俱是迷惘，問道：「卻是怎樣？」
　　無覺僧人舉頭向天，一字一字慢慢說道：「我要將我一身功夫傳給函兒！」
　　四人一聽此言，無不大感詫異。楚函心道：「我本來就是大師父的徒弟麼？怎地大師父現在才答應教我武功？」
　　長眉無意道：「老大何出此言？」
　　無覺僧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哼哼，函兒當初向我磕頭，難道還磕假的麼？老子教徒弟，本來跟你們八竿子打不著，倘使函兒得我真傳之時，你三老狗命還在，那時總算見識到老子武功，你們這番苦心造詣，嘿嘿，也就不枉啦！」
　　三老面面相覷，似乎頗感為難，瘦無心道：「這個……老大，此事只怕尚須從長計議。」長眉無意僧人接著道：「老二說得是啊，老大，當初給咱們接下了題目，條件可不是這麼談的，若真照你所說去作，咱三老就沒法兒交代、沒戲兒可唱啦！」胖無情道：「就是！老大，咱三老癡心妄想，一待十幾年，的確是想在您身上習得個麟毛鳳爪，圓一番好武之心。您這麼一……一攪和，可不是為難咱們麼？」
　　楚函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三師父，你說什麼題目？什麼條件？」
　　三老還沒回答，無覺僧人冷冷地道：「函兒天資聰穎，許多藏在心裡的疑惑不是不問，只是不敢問，你三人卻還能夠瞞他多久？」
　　楚函見有無覺僧人撐腰，更無顧忌，大聲道：「是啊，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你們趕緊跟我說，我到底是怎麼來這裡的？還有我爹娘在哪裡？不然的話，我不跟你們練功夫了！」他這些話悶在心中許久，但覺不吐不快。
　　三老連忙雙手亂揮，「不可！此事萬萬不可！」
　　瘦無心搔了搔光頭，大感為難，道：「老大，咱們十幾年前的事，怎能跟這十幾天前的事攪在一塊兒？小楚函跟這檔事既無關連，犯不著把他拉下水啊！」長眉無意與胖無情兩人齊聲稱是。
　　無覺僧人冷冷地道：「你們當初立的是什麼狗屁約定，老子不管，趁著老子今天心情正好，函兒，你這就從門口出去吧！」說完，他身子突然平平向旁邊移開半尺，讓出木屋小門。
　　三老大驚失色，叫道：「使不得！」三條黃影同時一閃，撲向木屋小門。
　　楚函又是驚異，又是好笑，眼見平時督導甚嚴的三位師父，突然間像孩子一般吵鬧不休，不由得大感奇怪。
　　瘦無心一把白鬍子吹得筆直，氣急敗壞地道：「老大，這個玩笑開不得！」
　　無覺僧人道：「老子在這裡閒得發慌，好容易有了興致，要收個徒弟露兩手昔日威風，你三老說什麼這輩子沒跟『北狂人』分過高下，死不瞑目，現在給你們這個機會，嘿嘿，攪局的可又是你們自己呵。」他舌頭漸靈，雖然嘴唇被鐵圈撐開，語音含糊不清，四人卻也聽懂了個大概。
　　長眉無意畢竟心思縝密，但覺無覺僧人始終話中帶話，便問道：「老大既然另有高見，何不提出來，兄弟們一塊兒參詳？」
　　無覺僧人點了點頭，道：「好！還是老三有見地。」稍一停頓，又道：「從今兒個起，我們四個人開始輪流傳授函兒武藝，我教一天，你們教一天，如何？」
　　這個主意出得突兀之極，他話剛說完，三老同時大搖其頭，「不行！不行！」
　　無覺僧人雙眉一軒，道：「哼哼，老子面子已然給得十足，你們還如此冥頑不靈……」頓了一頓，道：「看著辦吧，老子不妨讓你們先玩玩。」說完，兩眼一閉，也不再一如往常面向屋外，反而正對著練功房，彷彿入了定似地，片刻間動也不動。
　　三老見他反覆無常，都是一怔，卻又不約而同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三老看事已平息，各自回到位子上，胖無情才對楚函一招手，道：「來來來，咱們繼續今天的功課！」
　　楚函思緒紊亂，心中滿是疑惑：無覺僧人與三老朝夕相處，怎地卻像形同陌路？為什麼兩邊搶著傳授自己武藝？「北狂人」是誰？加上昨夜與無覺僧人一席話，許多平日總在心中一閃即逝的問題問題，此刻尤其清晰。他起先還道三老將他留在木屋，不過同他開個玩笑，或者有所苦衷，隔不多久便會帶他回到父母身邊。哪知道原來三老各有所圖，卻又不知其目的何在。他此刻卻哪還有心思練功？聽到胖無情的叫喚，兩眼睜得大大地，心下猶豫，卻不移步。胖無情見他神情，猜到三分，便笑道：「函兒，你師父們不會騙你，答應你的話總會做到，你天資極好，照你這樣練功，再過不久我們三個老頭子就打你不過啦，那時候你想去哪兒，誰也不會攔你。」楚函聽到原本冷漠的胖無情也改稱他作「函兒」，心裡更加反彈。他轉頭望了望無覺僧人，靈機一動，對胖無情躬身拜下，道：「是！四師父。」胖無情還道他年紀幼小，懂事聽話，心想剛才這一番吵鬧幸好沒有節外生枝，甚感安慰，點了點頭，道：「這趟『蒼松勢』你已練得純熟，現在四師父教你一套新拳法……」
　　楚函忽道：：「四師父！徒兒想再練練『蒼松勢』。」
　　胖無情呵呵笑道：「你還道練了這許多十日，連四師父五招都還接不下，因此氣餒是不？好孩子，四師父跟你說，雖然你沒練過內家真力，四師父跟你過招時確是刻意相讓，然而江湖上能夠接下你四師父五招的，嘿嘿嘿，也算是很了不起了！」說完撚鬚微笑，言下之意，自是鼓勵楚函毋須因而氣餒。
　　楚函卻道：「四師父，其實徒兒的意思是，徒兒對『蒼松勢』尚有許多不明之處，能否請師父再予講解？」
　　胖無情一怔，道：「這樣啊？唔，既然如此，那麼咱們多練幾下。」
　　楚函向他一抱拳，胖無情雙手一擺，道：「進招吧！」
　　楚函雙掌飛揚，虛幌兩招，斜身欺近，右拳中宮直入，攢向胖無情心窩。胖無情微微一笑，左臂「兵來將檔」，朝來招壓去。
　　不料「兵來將檔」使了一半，一旁靜坐的無覺僧人突然輕聲喚道：「上盤，『初始混元』！」
　　胖無情尚不及反應，驀地眼前黑影晃動，楚函兩隻小拳頭應聲攻到。胖無情一凜，心道：「好！」頭頸一偏，右臂輕拂，拆解那招「初始混元」。哪知他這一拂卻又拂了個空，只聽無覺僧人又喚道：「中盤，『堅若磐石』！」
　　這回胖無情與楚函卻同時一愣，均想：「這招『堅若磐石』不過扎馬舉臂，防守縱然固若金湯，卻非進攻招式，怎地竟能用來對敵了？」楚函反應奇速，隨即想到：「原來大師父給我出個難題來著！」動手之際不容細想，馬步一跨，雙臂力挺，撞向無情僧人胸膛。
　　胖無情對這「蒼松勢」諸般變化均是爛熟於胸，招數被如此應用卻是頭一遭見到，大感意外之餘，又擔心會誤傷楚函，當即凝氣於胸，欲輕輕卸開他猛然上摜之力。
　　無覺僧人喊道：「『運轉乾坤』！」
　　楚函手臂與胖無情身體將觸未觸之際，也正自猶豫，不知是否擋得住四師父硬功，此時一聽無覺僧人叫喚，豁然頓悟，突然旋起身子，一個「坐盤勢」往旁邊平平移開，竟爾繞到胖無情腋下。胖無情手臂在外，不及縮回，楚函左掌伸出，已無聲無息地按上他左脅重穴。
　　原來這無情僧人過去所遭逢的敵手，皆是武藝有成的青壯年，與孩童動手卻是生平頭一遭。楚函身材矮小，拳腳位置與一般武林高手大異，胖無情雖然全身防守有如銅牆鐵壁，自楚函的角度看去，卻其實破綻百出。他在第一次過招時已經幾乎得手，這一回又加上無覺僧人從旁指點，胖無情一時大意，竟然就這樣輸在楚函掌下。
　　楚函三招制住胖無情，別說無心、無意、無情三僧大驚失色，楚函自己難以置信，連在一旁指引的無覺僧人也不由得聳然動容。他心下尋思：「倘若小楚函這掌含勁蓄力，老四早已一命嗚呼。這孩子果真不簡單，口中說要老四解他武學疑惑，那幾句話卻擺明了是講給我聽。我隨口說這三招，畢竟是針對老四弱點而發，想不到這孩子能夠不拘泥所學，死招活使，竟然一舉擒下『嶺南三戾』中的笑無情……？」驀地仰天一聲長歎，暗道：「天意！難道真是天意？」
　　楚函急忙撤掌後退，抱拳道：「四師父，函兒得罪！」
　　胖無情臉如死灰，向他搖一搖手，卻不說話。
　　無覺僧人突然開口說道：「事已至此，你三老更有何話說？」
　　瘦無心、長眉無意二僧霍地起身，站到胖無情兩側，異口同聲說道：「老大，你待要怎樣？」劍拔弩張，似是怒火中燒，卻又強忍不發。
　　無覺僧人冷冷地道：「你們教了三個月，還比不過我隨隨便便教三招，這句『待要怎樣』，該是老子問你們的吧？」
　　瘦無心一咬牙，道：「老大，您老功夫和咱三人正反相沖，若讓小楚函硬練這兩門武功，只怕……只怕屆時弄巧成拙！」
　　無覺僧人乾笑幾聲，道：「人們都說你老二舌燦蓮花，我卻道你牙尖嘴利，這節骨眼上還跟老子窮磨菇。」頓了一頓，又道：「這麼樣吧，也不用忙著爭辯，不論你三老怎麼傳功，只要小楚函過得了我十招，老子從此對你們的舉止不再聞問。」
　　三老都覺這話狂妄之至，卻暗暗高興，反而擔心無覺反悔，更不辯駁，互望了一眼，長眉無意問道：「換什麼？」
　　無覺僧人深吸一口氣，緩緩一字一字地說道：「待楚函擊敗你們，你們須得無條件安全送我們兩人下山！」
　　三老交換一個眼色，心裡都是同樣念頭：「讓你下山？那怎麼能夠？然而話說回來，要勝過我們三人談何容易，只要他不幫手，這小楚函能有多大能耐？便先答應下來，卻也無妨。」瘦無心於是答道：「等到函兒勝得了咱們之時，更有誰攔他得住？」言下之意，自是允了。
　　無覺僧人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們擊掌為誓！」
　　※　　　　　　　 ※　　　　　　　 ※　　　　　　　 ※　　　　　　　 ※
　　次日，楚函跟著三老又學了一天功夫，第三天一早，楚函興沖沖跑到無覺僧人背後，就著他頸後大叫一聲：「大師父！函兒來啦！」他此時非但對無覺僧人古怪醜陋的相貌不以為意，反而覺得他是四僧之中最最可親之人，知道他願意傳授自己武功，更是開心，忍不住孩子習性，跟他玩鬧一番。
　　無覺僧人一如往昔地板著臉，既不生氣，也不嘻笑，只拍拍身側地板，淡淡地說道：「坐下！」
　　楚函依言盤膝而坐，無覺僧人伸出巨靈般的大手，去糾正他的姿勢，使其頭頂、兩手掌、兩腳掌向上，喚道：「五心向天！」以手指指他鼻子，然後輕點其週身經脈要穴，又指了指他的鼻子。他口齒不清，怕楚函聽不懂他所說血脈穴道名稱，只好如此傳授呼吸吐納之法。
　　楚函依法而為，憑意念導氣運行全身，初時還不覺怎樣，過了一炷香時分，忽覺頂門「百會穴」上微微一麻，似乎是無覺僧人以手指輕觸，稍沾即離，緊跟著彷彿有一道冰涼涼的水銀緩緩自頭頂流竄進他體內，竟然開始跟著楚涵意念遊走全身。
　　楚函大感驚奇，不敢分心，仍然試著引導這道水銀，只覺得走到某條經脈時遇到阻滯，便這麼一動念，那道水銀倏又回到頂心，從頭游起，楚函試走其他經脈，有些走得通，有些則同樣遇到阻礙。走不通的地方，加起來約莫有二十幾處之多。過了一會兒，那股水銀漸漸消失，體內隨即恢復正常。
　　他吐了口氣，問道：「大師父！函兒身上有一些地方……那個……堵住了，卻要怎麼辦？」楚函從未讀書，遇上這種生平頭一遭的奇異感覺，便是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再貼切的形容詞，只好用最淺白的話來表達。
　　無覺僧人輕咳一聲，答道：「堵住了，自然是要打通才行。剛才我給你傳入半分內家真力，一方面替你開光灌頂，一方面作你蓄勁培氣之源；卻忘了教你存續之法。」於是又連比帶說，教他如何運意念衝破奇經八脈玄關，又教他如何將真氣導至丹田收功。
　　楚函又習練一周天，無覺僧人第二次輸內力入他體內。這一次楚函更不敢怠慢，運完功後，將真氣收到丹田，這才吐氣回神。此時那股原本冰涼的感覺，反倒化作一團暖烘烘地十分舒服。
　　無覺僧人道：「打從今天起，往後三個月，你每日先如此靜坐一個時辰，練基本功一個時辰，然後複習你其他三個師父所教拳法一個時辰，那就可以了。」
　　楚函屈指算來算去，每天只有練功三個時辰，心中疑惑，正待開口詢問，無覺僧人又道：「其他時候，我已經跟你三師父講好，要他教你讀書識字。」
　　這句話卻頗出乎楚涵意料之外，一時間也不知是感到高興還是落寞，正待開口詢問，只聽得無覺僧人接著說道：「能武不能文，知殺人之法而不知殺人之由，與禽獸何異？」他口中不停，卻用手指在門檻外雪地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對楚函使了個眼色，又迅速將字跡抹去。
　　楚函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隱約知道無覺僧人欲教授武學，卻不願讓三老聽到他神功秘訣，是以要楚函習字，將來傳功以書寫代口述，便可避免口訣外洩。楚函限於年齡見識，不能完全理解無覺僧人目的，明知這個辦法聰明至極，然而同時也感到無覺僧人城府之深，令他極不舒服。但他尤不願一切順從三老，當此時刻他寧可跟隨無覺僧人，當下便連聲答應。
　　練完功已是傍晚時分，長眉無意果然把楚函叫過去，拿出一本「論語」，開始教他識字誦讀。說也奇怪，那木屋中直是一無所有，長眉無意卻不知道從哪裡挖出來這麼一本書，怎也想不透先前究竟將它藏於何處。楚函心想反正打從來到這裡開始，諸事無不透著古怪，乾脆就不再問，走得一步是一步。
　　就這樣，楚函住在木屋之中，輪流跟著四僧習武讀書。每天晚上，無覺僧人把他叫到自己身邊，命他盤腿而坐，存念導氣而入睡。山頂終日飄雪，入夜後山風更是凜冽；但說也奇怪，楚函總在運息三周天之後，便即沉沉入睡，身上非但不覺寒冷，胸腹之間更暖烘烘地十分舒服。雖是盤坐而眠，次日醒來亦毫無疲憊之意，反而神清氣爽，精力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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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過了半年。這段日子裡，楚函大半時間仍然跟著三老學習武功套路，無覺僧人除了指點他拳腳應用、陪他打坐練氣之外，卻未傳他一招半式。然而，三老所傳他的武術，無覺僧人往往以三言兩語更加點撥，才真正令楚函有深切及嶄新之體悟。漸漸地，無覺僧人與楚函之間話題愈來愈多，楚函也慢慢習慣了無覺僧人古怪的發音方式，師徒倆甚至常在「入睡」之前一起觀看夜景、說笑幾句。
　　六個多月以來，楚函除了練功讀書，無時無刻不仔細回想著當日客棧裡廝殺混戰的情景，試圖找尋蛛絲馬跡，推算出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裡。無奈他再如何努力思索，也只依稀記得自己被一個枯瘦如柴的老人緊緊抓住、父親與三叔跌坐地上、以及母親那突然變得青紫的面容。每念及此，楚函心中不免一陣激憤，甚至常懷疑父母及三叔其實已經不在人世。三老固然隻字不提，每當楚函有意無意之間問及此事，無覺僧人亦始終含糊其詞，避其話鋒。
　　這晚已是至冬，山頂上大雪紛飛，似乎連空氣都要結成了冰。楚函身上披了厚厚的兩條毯子，兀自冷得直打哆嗦，盤坐許久仍然無法凝神練氣。無覺僧人道：「今晚特別冷得厲害，你也別凍壞了身子，進屋裡睡吧。」
　　楚函如獲大赦，牙齒直打戰地說道：「謝謝謝……謝謝大師父！」說完掙扎著起身，一邊舒展凍僵了的四肢，一邊趕緊往木屋角落的被窩裡衝去。等到七手八腳終於把所有可以保暖的衣物都往身上堆疊好了之後，不覺間朝無覺僧人的背影望了一眼，卻見他依舊坐在大門口，彷彿無畏於風雪，姿勢、方位都與往常一模一樣，甚至身上所穿，也只是相同一件單薄黃袍。
　　楚函忽然覺得一陣心酸，打從離開父母以來，他一直把無覺僧人當作最親的親人來看待，雖然他不懂成年人的心思，然而無覺僧人終年堅毅、一貫的動作，相對於三老冷眼旁觀甚至不聞不問，當此情景更讓楚函油然生起憐憫之意。忽然又一骨祿鑽出被窩，先把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風，抱起一條毯子，走到無覺僧人身邊，將毯子披在他肩上。
　　無覺僧人肩膀縮了一縮，道：「大師父不冷，你自己蓋吧。」
　　楚函悄聲道：「大師父，好不好進屋裡睡？外頭冷得很，您穿得又少。」
　　無覺僧人微微一笑，道：「大師父都習慣了，從前逢冬，難免著涼感冒，現在早就不怕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卻仍是遠遠望著天際，話聲時重時輕，彷彿有點心不在焉。
　　楚函不用看，也知道無覺僧人又在盯著那朵形狀奇特的雲發獃.此時天上烏雲滿佈，奇怪的是那朵女子形狀的雲，竟像是刻意從一片迷濛之中被割離出來似地，黑暗裡猶若隱若現，似乎較平時還更多了半分哀淒傷感。
　　楚函卻沒有心思注意到這些，他見無覺僧人堅持待在門外，稍一猶豫，乾脆一屁股坐下，對無覺僧人傻傻地笑。
　　無覺僧人大奇，問道：「怎麼？」
　　楚函道：「函兒跟大師父一……一塊兒練功。」
　　無覺僧人瞧了他半晌，眼神中仍是三分漠然，卻似乎另有三分訝異、三分感動。他也不多言，「嗯」了一聲，轉過頭去。
　　楚函不過憑一時之氣，此刻他凍得全身發抖，兩管鼻水直流，只忙著搓大腿、呵手心，哪還有辦法靜下心來凝神運功？忽然間背心一陣暖意，原來是無覺僧人伸掌相抵，傳送功力助他御寒。楚函大是感激，驀地心底一酸，忍不住說道：「大師父！函兒很擔心爹娘啊。」
　　無覺僧人料不到他在這時候有此一問，不知該怎麼回答才是，只好不說話。
　　楚函也知他不答，伸袖抹了鼻涕，問道：「大師父，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無覺僧人隨口問道：「你說什麼？」
　　楚函問道：「是二師父他們先來這裡，還是大師父你先來這裡的？」
　　無覺僧人一凜，不由得朝楚函更看了兩眼，心道：「函兒這小娃子心思這等靈敏，卻是我始料未及，看來日後與他應答，還須謹慎為上。」於是答道：「我們四個人許久以前就一起在這裡了，因為有幾次意見不合，解釋不清，雖是老兄弟了，到現在偶爾想起來還是會氣鼓鼓的，哈哈。」
　　楚函似懂非懂，將信將疑，無覺僧人既然這麼回答，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才好。過了一會兒，楚函忽然「哦」了一聲，指向天上說道：「大師父，你看那邊那朵雲……」
　　無覺僧人不及把話聽完，連忙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果見那朵少女形狀的雲正在緩緩變化，朦朧之間，竟彷彿那少女正慵懶地伸展軀體，撥弄長髮。無覺僧人凝望著這蒼穹奇景，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楚函再也耐不住好奇，問道：「大師父，那個人是誰？」
　　這句話卻問進了無覺心坎裡，他許多年以來始終癡癡地觀望這朵雲彩，自然有他的原因。已經很久很久，無覺從未與任何人提及他心裡的話，更不曾有任何人問起；楚函雖僅十歲，在他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聽眾。他霎時間心亂如麻，喃喃地道：「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說完長歎一聲。
　　楚函對這首詩詞一句不懂，但見無覺僧人吟著吟著，眼角竟隱隱泛起淚光，登覺手足無措。卻聽得無覺僧人道：「大師父同你一樣，有著掛念的人，卻始終見她不著！」
　　楚函大是驚訝，問道：「怎麼會？」
　　無覺僧人卻沒有回答這話，彷彿忽視了他的存在一般，神情恍惚，一下子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說來話長，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乃長白人士，名諱上龐下郡，先祖從商，延續後代，到我時已是家財萬貫，但龐家信佛甚篤，我雙親尤其樂善好施，於鎮上一帶名聲甚好。我是龐家獨子，父母親管教極嚴，找了好幾個教書先生，期盼我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生意上的事卻碰都不願讓我碰。那倒沒什麼，反正我對做生意也沒興趣，但那琴棋書畫我卻無一喜愛，學得好生不耐。
　　偏偏有一天看到幾個傭人因故打架，其中有一個身手好不矯健，只見他拳腳飛舞，指東打西，幾個壯丁合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被打的東倒西歪。我心裡好生羨慕，命兩個管家把事情擺平了，就跟那個傭人聊起來。那傭人說他小時候跟市井武師練過一點兒功夫，只作強身健體之用，我當場拜託他教我，他自是不敢不從。
　　卻沒料到這一練，給我練出興趣來。那傭人所會的不過是幾趟簡單的伏虎拳、六合掌之類，我不到個把月也就練會，於是詢問那傭人是否認識其他什麼朋友，可以傳授我武藝。
　　兩個月之內，他給我介紹了好幾個武師，雖然多學了幾趟套路，卻還是不滿足，覺得這些技術最多只能用以防身。當時便想，若要學習高深武學，非到外面尋訪奇人異士不可。
　　當我稟知雙親要外出求藝，兩老卻大發脾氣，將我痛罵了一頓，說我不知長進、愧對列祖列宗之類。當時我年少氣盛，聽這番話自是嚥不下一口氣去，是夜，便自己收拾了包袱，取了一些金葉子、銀票銀兩，摸黑溜出了家門。
　　只怪我想得太也天真，以為滿山遍野盡皆臥虎藏龍，憑我滿腔熱誠，拜師學藝又有何難？誰知因為沒有門道，這一找找了半年，欺世盜名之輩遇著不少，真正的高手卻一個也沒見過。
　　我一路往南，由於出手闊綽，在地方上逐漸有了傳言，說什麼有個富家公子砸金子求名師，便有許多人見錢眼開，毛遂自薦要傳我功夫，更有一些山頭小賊企圖打劫。起頭我不懂，吃了好幾次暗虧，後來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每到一處，就給當地地頭一些好處，命他給我打點好一切。此後便也平安無事。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客店裡，遇到一個青年布商。
　　那時我正獨自吃飯飲酒，他一進客店見到了我，毫不客氣坐到我對面，自稱從江南北上到此作布料買賣。寒暄兩句，他丟了一本舊書到桌上，封面上寫著『通說拳經』幾字，顯然是一本談論武功的書。那布商低聲說道：『十片金葉子！這部拳經給你。』
　　我聽了他這話，心裡大是驚訝，這個人像是看透了我，不但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似乎還知道我剩下些什麼。我花錢如流水，身上僅餘下十來片金葉子和幾十兩碎銀，若都給了他，只怕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了。我心想或許只是巧合，然而依常理一本書最多不過幾十文錢，哪有人叫價十片金葉子的？要不叫賣的人是個瘋子，要不這本書果然價值菲薄。偏偏我那時對武學簡直癡狂到了盲目，竟然情願相信這本書可能值此價錢；然而起先處我自是不肯輕易答應，便要他先告訴我這本『通說拳經』是什麼來歷。
　　他略一猶豫，說道：『這是我家傳武學秘笈，向來隨身收藏。我一路北上，生意失敗，欠了幾個老闆一大筆債，正不知該到何處籌錢。這本書雖然是寶，即便拿去典當也值不了幾個錢，正巧見兄台求藝心切，這樣的交易千載難逢，何不談談？』我奇怪了，問道：『既然是你傳家之寶，便是情況再困難，怎能就這麼輕易放棄？』
　　那布商歎了口氣，答道：『寶物不能當飯吃，況且我於此道簡直半點興趣都沒有，擱在身上，也是浪費。再說，身為獨子，咱家傳宗接代的希望就在我一人身上，如今我窮途末路，此番作為亦情非得已，相信家人會諒解的。』
　　我心想這人原來遭遇與我相似，這番話句句說到我心坎裡，先前的疑慮登時一掃而空，便問他道這究竟是本什麼樣的拳譜？
　　那布商不愧是做生意的，開始天花亂墜地形容那本『通說拳經』是如何如何深入淺出、融會百家、信手拈來、自成一格，他自己卻好像於武學真的一竅不通。我隨手翻看那本拳經，約莫有百來頁之多，只見紙張發黃，已有年份，書中畫滿人身穴道、箭頭線條，又密密麻麻地用小篆寫滿了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詞句，略讀下去，卻果然像是武功口訣。怪只怪我當時對武學所知太也膚淺，明知於他所言多少需打些折扣，卻仍心癢難搔，再加上這麼一粗讀，最後終於答應，以身上僅有的十片金葉子，換他手中那部『通說拳經』。
　　他彷彿大喜過望，立刻站離座椅跟我道謝打揖，誰知道起得太急，一個站立不穩，整個人往我身上撲來。
　　我連忙伸臂相扶，他兩手搭上我肩頭，我忽覺肩膀似乎微微刺痛，混亂之中也不在意，那布商穩住身子，面紅耳赤地連聲跟我道歉又道謝了一陣，便匆匆忙忙離去。
　　得書之後，我身上所剩的錢也不容我繼續待在客店裡，於是埋了單，左思右量，決定還是回家再作打算。
　　我買了匹馬，並一路典當變賣身上值錢的衣飾，往回家的途中。我反覆翻閱那本『通說拳經』，漸漸讀出了心得，知道書中內容分作兩部分，前面一半說的是內功心法，後面一半則是拳法招數。我自認對武學一門已稍有認識，對經文典故又並不陌生，既然找不到名師指點，總不能浪費好好一部拳經，當下一股衝動，決定靠著自己練下去。」
　　無覺僧人說到此處，長長地歎了口氣，拍拍楚函的頭，道：「函兒，現今大師父傳你內功心法時，必須督導嚴格，與你寸步不離，便是深怕稍有差池，一輩子後悔莫及；等到你有了相當內力，可以自行搬運周天之後，縱然不需要大師父時時叮嚀照顧，也需步步為營，小心為上，最忌妄想一步登天，知道了嗎？」楚函用力點頭，道：「大師父，函兒知道！」無覺僧人續道：「既知那部『通說拳經』是寶，我又怎能耐得住性子？買了匹馬，估計約莫得要三個月才能回家，僅餘的銀子省著點花，盡過得去。一上路便迫不及待，開始詳讀這本拳譜。
　　這麼一讀下去，出乎意料地毫無難處，那幾幅說明奇經八脈、周天搬運的圖形，乃至於氣功歌訣盡皆淺顯易懂，不到三天也就讀完。我合上拳譜，滿是驚喜疑懼，心想難道絕世武功果然有道可循，只要假以時日，那怕練不成這書上武功？到時在世上焉有敵手？儘管一再告誡自己不可狂妄無知，須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然而當我試著照拳譜上所述法門開始習練，以意念導氣，說也奇怪，進境居然出奇順利。
　　那『通說拳經』中寫道：『……十二經絡長江水，奇經八脈洞庭湖。氣足通關，則水到渠成，聚涓流為江海，虛則受，盈則發，故能以靜制動，後發先至，吐氣開聲，身顫微擰，莫不傷敵。……』說的乃是修練的境界，而欲達到如此境界，首先當然是需要打通奇經八脈。常人奇經八脈，只每兩時辰與十二經脈通一穴，然而我一練之下，發現自己身上手三陰、手三陽經絡竟都暢通無阻，每次練氣，總感覺得出幾道水線在肩臂之間流竄，指尖隱隱有勁力透出。當時我還道是自己天賦異稟，除了欣喜，更堅定了習武的決心，日日練功不綴。
　　這麼一迷上武學，廢寢忘食也還罷了，卻耽擱了返家的時程。等到我霍然發覺身上銀兩將要用完時，卻已經較原訂行程更晚了三個月之久。
　　我趕緊草草收拾，將『通說拳經』妥當地收藏在懷裡，心知再過幾天，等到身無分文，連溫飽都要成了問題，我人生地不熟，屆時到哪兒籌錢去？於是不顧一切策馬急馳，只想早一點回家。
　　如此連趕三天三夜，終於回到我家鄉小鎮。那時已是深夜，小鎮上卻燈火通明，不少鄉民舉著火把、燭台，聚在巷口竊竊私語。父母親與這些鄉民均甚為熟稔，我與他們則較少往來；誰知他們一見到我，紛紛大呼小叫了起來，都喊著龐大少爺回來了。我正感納悶，幾個老鄉民從遠遠的街口處衝到我身邊，都是灰頭土臉，模樣狼狽，其中一個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龐……龐大少爺，龐……家莊……讓人給一把火燒了！』
　　我乍聽此言，全身宛受電擊，顧不得追問下去，縱馬疾奔，一眨眼回到家門口，一看之下，整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幾個月前還好好的一座龐家莊，只剩下眼前一片殘垣瓦礫、碎石焦土！
　　我但覺四肢發軟，沒了主意。正巧那時還有幾個官府捕快在作搜尋，我隨便找了一個，問他究竟龐家莊出了什麼事。那捕快不甚了了，只知道大約是三天前，似乎有幾個生意人拜訪我爹，雙方因故爭執，那些生意人忿忿離去，是夜，我龐家莊便……便被一把火燒成灰燼！我問他道：『那……那龐家的人呢？他們都到哪裡去？』」無覺僧人說到此處，似是激動不已，雖然強自忍耐，話聲仍不由得發顫；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捕快跟我說道，『龐家莊，上上下下三十七口，留下三十七具焦屍，沒有一個逃出生天！』」
　　楚函聽到這裡，忍不住「啊」一聲叫了出來，道：「大師父……」
　　無覺僧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出神半晌，自顧自地說道：「我……我如何能夠相信這是事實？左顧右盼，卻又見不著一個家人，這才相信捕快所言不假。我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喃喃問道：『他們……他們的屍……屍首呢？』那捕快答道：『都被送到衙門仵作那兒了。』
　　我一聽見衙門二字，忽地想起父親與本地知縣頗有交情，反正我已沒有去處，不如上他那裡請他收留，再作打算。
　　於是我馬不停蹄直奔衙門，到達時已是半夜三更，兩名守夜官兵將我攔下來。我表明自己是龐家莊大少爺，有要緊事晉見傅知縣。守夜官兵卻說龐家莊一案衙門已經著手調查，傅知縣就寢不容打擾，要我有事隔日再稟。
　　我大是著急，心想家人罹難，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況且發生了這等大事，傅知縣身為我爹知交，竟然還能安然入睡，我怎能不忿忿不平？開始時強抑怒氣，後來忍不住和那守夜官兵相互斥罵。吵到後來，兩名官兵掄起棍棒，要攆我出去。」
　　無覺僧人又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我見兩根齊眉棍惡狠狠地朝我劈來，心頭火起，更不閃避，手臂一伸，已抓住雙棍棍端，然後運勁一抖。原本只想把兩個官兵震開便算，誰知這麼隨便一戳，兩根齊眉棍竟然雙雙插進官兵胸腹之內。那兩名官兵慘叫一聲，當場死於非命！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何，見到血非但不覺害怕，反而更加令我全身興奮沸騰。這時四面的官兵約是聽到這聲慘叫，紛紛手執火把兵刃跑了過來，將我和兩具屍體團團圍住，先是嚇了一跳，紛紛大聲質問怒罵，卻沒人敢上前動手。我握著染滿鮮血的齊眉雙棍，冷冷地環視一周，突然一聲吼叫，往眾官兵狂揮猛掃過去。
　　這一陣亂打竟是當者披靡，沒有人架得住我一招半式，我使發了性，頃刻間又是五、六名官兵屍橫當場。聞聲趕到的捕快官兵愈來愈多，讓開的圈子卻愈來愈大。隔不多久，我瞧見兩個衣衫凌亂、睡眼惺忪的人從內堂匆匆走出，正是傅知縣與驗屍的仵作。
　　兩人看到衙門內情景，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當時我理智盡失，見到他們更加怒火中燒，心想我父親素來與官府交好，如今龐家莊遭逢鉅變，你竟還睡得安穩，豈不令人心寒？又想官府這些捕快性命，難道不該算在你頭上？突然一瞥之間，發現那仵作手上緊緊抓著一柄短劍，遠遠望去，卻不是我爹爹貼身攜帶的匕首『金烏寶劍』更是什麼？
　　我更不打話，縱身一躍，閃到仵作身邊，只想先把爹爹的『金烏寶劍』奪回來再說。誰知道這一伸手伸得太急，失了準頭，竟然一爪戳進了傅知縣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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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君子

　　楚函摀住了嘴，睜大眼睛瞪著無覺僧人，全身緊繃，害怕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無覺僧人絲毫不覺，仍然恍恍惚惚地述說下去。
　　「我見傅知縣命喪我手，彷彿一盆冷水自頭上潑下，一股衝動緩和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害怕驚惶。想我那時能有多大見識，生平頭一遭殺人，竟然就連殺十幾個，連官府知縣也命喪我手，這一來罪大滔天，若被逮捕豈不必死無疑？我沾著鮮血的手爪劇烈發抖，腦中僅餘下一片空白。
　　眾人見我殺了知縣，俱都呆了好一會兒，幾個官兵同時發一聲喊，抽出大刀往我身上直劈下來。我回神不及，肩背之間被劃了長長一道口子。劇痛之下，狂意又起，我轉過身來，一爪一個，擒抓那些官兵咽喉，眨眼之間又抓斃三人。我無心戀戰，回身搶過仵作手上的『金烏寶劍』，殺出血路，沒命地往衙門外衝出去。
　　我奔跑了兩個時辰，跑到小鎮附近一座深山裡躲藏起來，知道自己誤殺知縣，已成了官府通緝的要犯，心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回家了。我撕下衣襟裹了傷，覓得一個小山洞，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天。
　　次日醒轉，我回想衙門一戰，猶如置身夢中，但是愈想愈不對勁。無意之間舉起手掌來一看，赫然發覺血跡未淨的兩隻手掌上俱是青筋爆現，竟活像地獄厲鬼的魔爪一般！
　　不到一日之間，變故接二連三，心思遲鈍了起來。我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手掌，想到前夜血洗衙門，自己本來不過是個不出家門、不見世面的文人子弟，怎地生平頭一遭與人動手竟然如此殺人不眨眼？……驀地一件事在腦海裡掠過，宛如一柄大鎚子重重擊在心房。
　　『通說拳經』！
　　我恍然大悟，自己一身功夫，全出自這部經書；解鈴尚須繫鈴人，倘若果真是我練功練出問題，也僅有這部書能給我解救之法。
　　我忙不更迭地掏出懷裡的『通說拳經』，原本還以為殺人時那份狂意，肇因於僅僅練了上半部內功心法、還沒修習下半部掌法應用之故。但再一次細細察看之下，身子登時涼了半截。
　　經書下半部說的果然都是外門功夫，無論如何不能是心魔來由；往前翻去時卻赫然發現，原來那『通說拳經』封面與第一頁內功心法總訣之間，被人撕去了兩頁，卻因為撕得小心，不檢查裝訂之處根本難以察覺。我的心亂作一團，那兩頁顯然是被人刻意撕毀，只怕還與這整部拳經練法大有干係！
　　我不知道再練下去會變成怎樣，但這股瘋狂之血總是心頭之患，不知何時會突起作祟，而唯一解決之道，只有賭賭運氣：一邊硬著頭皮練下去，一邊回頭尋找那個布商，追討那兩頁拳經。
　　而龐家莊三十七口人命，我一來毫無頭緒，二來又已不能仰賴官府相幫，要想尋凶直如大海撈針，只好且尋且走，見機行事。更想待得他日神功有成，定要覓得仇家，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專挑山間偏僻的道路往南行走，繼續日日苦練那『通說拳經』，進境一日千里，到後來簡直自己都不敢相信。內力始終無法安定匯聚於丹田之中，於手三陽、手三陰經脈中流動的真氣，卻反而逐漸凝聚增強，流竄的速度也愈來愈快。漸漸地，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抑制它。
　　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甚至愈來愈『不想』去抑制它！
　　我一個人在山裡餓了整整七、八天，僅靠野果、野菜充飢。後來實在受不了，壯起膽子下山溜進市集。大街小巷貼滿了我的通緝榜文，起初還躲躲藏藏，怕被人認出；後來才知道自己窩在山裡多日，相貌穿著已然大變，即便是我自己對著鏡子也未必一下子認得出來，嘿嘿，人說面目可憎，最多不過這樣了。我早已身無分文，就算有也不敢拿出來花，只好偷搶食物。我衝進客棧，看見食物就抓來往懷裡塞，遇到有人阻擋圍毆，手爪揮去，便是四、五條彪形大漢也一樣非死即傷。慢慢地，我對於殺人已經不大有感覺，腦子裡想的只有填飽肚子、找到那布商、還有報我龐家莊的仇，其他什麼也不管了。有一回，我闖進一間酒樓，準備搶席上酒菜，座上賓客頗有見識過我厲害的，紛紛叫嚷著四下逃開。我隨手用桌布打了個包，正要往外走去，突然一柄冰冷冷的長劍橫架上我頭頸，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狂徒！還不束手就擒？』
　　我想也不想，彎腰回身，左臂把菜餚抓得更緊，右爪往聲音的方向疾掃過去，滿以為可以傷他於掌下。誰知這一掃竟掃了個空，驀地身後兵刃破空之聲，似乎是那一柄長劍朝我背上刺來。
　　這一劍顯然招數精奇、功力深厚，我拳腳功夫僅略有底子，卻從來沒有跟武林中人對過招，當此時刻全憑渾厚內力，聽風辨形，硬生生向旁邊移開半尺。只聽得『嗤』地一聲，長劍已砍中我肩頭。
　　劇痛攻心，我虎吼一聲，拋下布包，撲上前去，不管他長劍來路，也根本沒看清楚那人相貌，雙爪狂揮，那人被我逼得連連倒退。他劍法畢竟法度嚴謹，眨眼間又在我肩、腹上捅了兩下，我但覺滿腹委屈，無處洩發，更如發了瘋似地亂劈亂抓。又拆得五、六招，他閃避不及，被我三隻手指掐住他咽喉，隨即一收緊，那人登時氣絕斃命。
　　我沒命地逃到郊外，將近一個多月才養好傷。在那期間，我苦讀『通說拳經』下半部的拳法口訣，傷口一癒合，便即著手習練。與那劍客交手，是我生平最危險一役，一隻腳簡直已經踏進了鬼門關。當時心想將來遇到的武林中人只怕會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強，憑我這等身手只怕再活不過幾天，於是潛心苦修。『通說拳經』後半部所授乃是一套掌法，我凝氣掌心，不能任意發送，勁力卻可以自然而然從指尖少商、中沖、少澤等穴道透出。我乾脆化掌為爪，每一掌劈出，隨即一抓，成了一套怪模怪樣的爪法。
　　我功力每加深一層，心裡的害怕便更多了半分。有時候真氣奔騰澎湃，彷彿要自我手臂裡炸開來一般，我全身難受已極，只好不停地擊打樹木、石塊，宣洩真氣。那時我勁力已大得異乎尋常，隨手一拳都打得大樹木屑飛揚。我怵然心驚，暗暗告誡自己：練這拳法僅是用來防身，絕對不可傷及人命。
　　唉，只可惜我告誡自己太也遲了。我當日於酒樓所殺的那名劍客，約莫是某大門派的弟子，路見不平，卻枉死在我爪下。那個門派的長輩還是師兄弟們自是惱怒欲狂，等到我又一次進城，他們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在一個將達市集的郊處攔上我，少說也有二十個人，各持奇門兵刃將我團團圍住。一個帶頭的老者說道：『你是哪兒鑽出來的妖人，屠殺公差、濫傷無辜，現在竟然還欺到我『黃沙幫』頭上來？』
　　我環視眾人，最後眼光落在那名老者身上，冷冷地道：『我只想討兩碗冷羹裹腹。你們別不識好歹，又逼我殺人。』
　　那老者『呸』地一聲，怒斥道：『無恥奸人！殺我弟子，還如此大言不慚，今日好教你得知『黃沙幫』的手段！』一聲呼哨，眾漢子大聲酣呼，諸般明晃晃的兵刃朝我身上沒頭沒腦地招呼過來！」
　　楚函眼中噙著淚水，不敢說話，明知道無覺僧人既然好端端地坐在面前，縱使不說，他也猜得出那二十幾個人多半已死在他掌下。
　　果然，無覺僧人又說道：「我說那句話，卻不是因為狂妄自大，而是我稍運真氣，雙手便不由自主劇烈發抖，心裡甚至隱隱為了將發生的殺戮而興奮莫名。僅存的一絲理性讓我對自己大是害怕，嘶聲叫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逼我！……』
　　來不及了。等到我清醒過來，赫然發覺自己衣衫破爛、全身滿是鮮血，上半身被狠狠地戳了幾個窟窿，激戰之中卻恍然不覺；那群大漢多已身首異處，橫陳在我四周圍，只餘下那老者和另外兩、三名他的同伴，半躺在地上，同樣滿身是血，仗劍支撐，大聲喘氣。那老者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鬼……鬼！……』
　　我狂意又生，彎腰隨手摘起三、四個頭顱，往那老者身上砸去，怒道：『鬼你媽的！我叫你們不要過來的！是我叫你們不要過來的！不—要—過—來！聽懂了沒有？』」
　　雖是述說往事，無覺僧人講到此處，竟爾顯得激動異常，跟著又沉默良久，彷彿多年前那一場血腥殺戮的景象與痛苦，又歷歷在目。
　　一旁的楚函忽然問道：「大師父！您……嘴裡的鐵圈，是被人給套……放上去的？」
　　無覺僧人倏地轉頭，卻見楚函緊緊盯著自己，眼神中隱約既是憤怒驚疑，又是憐憫不忍。他與楚函相處多日，早知他聰敏異常，卻又宅心仁厚，此時聽他問起，方才一凜：「哎唷，我現在跟他說這些，卻不知合不合適？」猶豫半晌，下定決心：「既然已經說了，便將一切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即便他不能分辨是非，於我又有何損失？」
　　念及於此，正色說道：「函兒，佛家說因果報應，你大師父今日之所以變成這副德行，自是從前枉殺好人所致。然而這一切皆有其因，未窺事情全貌，豈能妄下定論？你若願意，且聽完大師父這個故事，再下評斷；否則，大師父馬上發誓，從此以後在你面前，對大師父自己的事將隻字不提。你說怎樣？」
　　這幾句話以退為進，端的是厲害之至，楚函怎懂得這許多人情世故，登時啞口無言。他其實滿心不願相信無覺僧人會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心裡又的確很想聽完這個故事，便道：「大師父教誨的是，函兒知錯了。請大師父續說。」
　　無覺僧人接著說道：「自從那一場殺戮之後，我每個月下山的次數愈來愈少，每回企圖殺我報仇的武林人士也愈來愈多。我能躲則躲，避不開則免不了又多傷幾人；每多傷一人，仇家也就多了幾個，雖然出現的對手武功一個比一個高牆，但始終無人是我對手。我的爪法日益純熟，與人對敵之際也漸漸變得麻木。
　　不，不是變得麻木，而是對殺人產生快感！
　　起初我也不明白為了什麼，往往於臨陣應敵，催動勁力的那瞬間，竟然就產生了見血的慾望，週而復始，直到對手通通倒下，才平息下來。每當我逃回山上，夜闌人靜時獨自回想，卻打從心裡面害怕，害怕那些枉死在我手底下的鬼魂會來找我索命，害怕我下一次下山就再也活不了，害怕自己就快要完全失控的雙爪—還有自己的心！
　　就這樣，我夜夜在疑懼中入眠、被惡夢所驚醒，簡直痛不欲生。直到有一天，於南訪路上，一個滿面紅光的老和尚在半途攔住了我。
　　那老和尚劈頭就問：『敢問施主名諱，可是上龐下郡？』
　　我龐家歷代皈依，對佛門弟子最是敬重，然而我已滿手血腥，更有何面目自認是龐家子弟？側頭斜身，低聲說道：『我不是什麼龐郡，大師認錯人了。』
　　那老和尚面目慈祥，涵養極好，聽了只微微一笑，道：『人生在世，臭皮囊已是負累，能拋去名字，對施主也未嘗不好。』
　　我頗覺奇怪，聽他所言，顯然他已經知道沒認錯人，回答這話卻不知另有何意，便問道：『請教大師法號。』
　　那位高僧雙掌合十，緩緩稱道：『阿彌陀佛！老衲少林心澄。』」
　　楚函「咦」了一聲，問道：「少林？大師父，這位心澄……師父，莫不是我們同門的前輩？」
　　無覺僧人白了他一眼，回過頭去，卻不答他這句問話，又道：「我那時不知心澄乃少林寺達摩院第二把交椅，於輩份武功皆僅次於方丈心寂禪師，只覺這位僧人談吐謙和，不由得心生敬意。心澄禪師接著說道：『施主遭遇，老衲略有耳聞。長白山龐家莊佈施無數，而遭此人間悲劇，雖說是前世因果輪迴，如此下場畢竟未得其所。真是罪過，罪過！』心澄禪師句句說中我心坎裡，我眼角掛淚，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哭道：『大師慈悲！求大師指點迷津！』
　　心澄禪師道：『施主請起。』伸手相扶。他兩手一觸碰到我手臂，我突然感到胸口煩悶欲嘔，於是深吸一口氣，只覺有道真氣迅速游離丹田，竄升至手臂，由內向外一彈，要抗拒這一扶。我一楞之下，心澄禪師的手輕輕放開，自己卻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心澄禪師點了點頭，道：『施主身懷異術，這套『鬼谷陰符』神功，看來習練時日不多，已有這般成績，委實驚人。』
　　我聽得一臉迷惘，問道：『大師的話，晚輩實不明白。什麼是『鬼谷陰符』？』
　　心澄禪師微現訝色，道：『施主不知道什麼是『鬼谷陰符』？那麼你這身功夫又是從何而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搭上我的脈搏，閉目沉吟，好一會兒才放開我手，歎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彌陀佛。』
　　我愈聽愈是害怕，問道：『大師有何高見，還請示下。』聲音發顫，彷彿心澄禪師下一句話就要判我生死。心澄禪師卻道：『施主這幾個月來，枉殺這許多條人命，卻並非出自你本意，自己可知道是何緣故？』
　　我心頭大跳了幾下，略微遲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心澄禪師接著說道：『倘若老衲推算得不錯，你體內所藏確然是鬼谷真氣無疑，但不知為何，內力不能凝聚於丹田氣海之中，卻在手三陰三陽經脈中任意遊走。』我又驚又喜，連忙說道：『大師識見不凡，果是如此！』
　　心澄禪師道：『然而這股真氣過於霸悍強勁，手三陰手三陽經脈又離心口太近，施主貿然將真氣導向丹田聚積，但不得其法，一昧橫衝直撞之下，已然大損心脈。』頓了一頓，又道：『你天性質樸，殺人之際卻理智盡失、狂態畢露，此乃心脈受害之象，並非全然是你嗜血無情。』
　　我聽到最後那一句話，再也繃不住，撲倒在地上連連磕頭，哭道：『大師慈悲！求大師救救我！』我這麼說，不只是因為他診出我內傷，更因為他是唯一看得出我殺人其實出於無奈之人。剎時間，我已將他視為活菩薩、再生父母一般，只盼他能指引一條明路，甚至救我一命。
　　心澄禪師問道：『施主剛才還沒有回答，這身功夫，卻是從何而來？』
　　我聽他問及，這才想起，急忙抹去眼淚，掏出懷裡的通說拳經，遞給心澄禪師，說道：『我從一個販布商人那兒，花了好幾十片金葉子買得這本拳經，自行修習，卻不是大師所說的什麼『鬼谷陰符』。』
　　心澄禪師卻不接過，只搖了搖頭，道：『老衲從未見過『鬼谷陰符』心法口訣，不能分辨真偽。然而幾年前曾領教過這門功夫，對此勁力卻並不陌生。』
　　我當時滿心迷惘，道：『難道這是一門邪術？那人為什麼無端端要傳授給我？莫非……莫非是覬覦我龐家財產？』
　　心澄禪師道：『老衲也不清楚。然而這套獨門功夫，江湖中雖不常見，卻邪氣十足，並非正派內功心法。這還是老衲生平第二次見到有人會使這門功夫，不過……』卻不往下說，似乎心裡有難題不得解，沉思片刻，又道：『暫且不提。此刻當務之急，乃是要想辦法護住你心脈，避免更受這股真氣傷害。』
　　我只記得當時激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有救了，不住向心澄禪師磕頭。
　　我們兩人對面盤膝而坐，心澄禪師道：『勁隨心生，乃習武境界而非習武方式。如今你本末倒置，要救你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是廢去你全部武功，從此不能再練；一是在你體內開渠通道，使鬼谷真氣運行全身，但依老衲所聞，沒有另外這門『陰符』心法相佐，卻是難為。老衲於此所知不多，只能盡生平所學一試。』說完，先伸指封了我胸口七處穴道，又道：『奇經八脈之中，衝脈上頭下足，總領諸經氣血之要衝；帶脈則圍繞腰部一周，約束諸脈。老衲要先將你的鬼谷真氣分嚮導開，使帶、沖兩脈接通十二經絡，使其相互牽制，往後再由此推演串連，用的乃是少林正宗內家心法。』我自是欣喜萬分，說道：『少林寺乃武學泰斗，有大師相幫，必能除去這心頭大患。龐郡在此先行謝過。』
　　心澄禪師繞坐到我身後，一掌按住我頸後『大椎穴』，一掌輕貼腰際『命門穴』，驀地這兩處穴道一熱，正是心澄禪師將內力傳輸過來。
　　少林純陽內力入體，鬼谷真氣立起感應，自丹田衝出，在三陰三陽經絡裡頭來回衝擊不休；然而儘管鬱悶難當，我依然神智清楚，心田一塊更始終暖烘烘地十分舒服，饒見心澄禪師指力之渾厚，實是非同小可。心澄禪師內力不斷緩緩傳送過來，過了兩炷香時分，我『大椎』、『命門』兩穴已隱隱有鬆動之象。
　　又過了不知有多久，忽覺胸口一陣緊縮，我自靈台空明之間瞿然驚覺，原來那鬼谷真氣雄渾澎湃，竟有衝破心澄禪師封穴之勢。我心中突突亂跳，正待開口詢問，心澄禪師的聲音先從背後傳來：『抱元守一！心無旁騖。意與佛游，萬魔自伏。』
　　我專心吐納，逼自己不去注意那鬼谷真氣的走向。誰知我既沒學過禪定功夫，愈讓自己不去想它，念頭卻反而愈容易集中到它身上。鬼谷真氣與心澄禪師的內勁在我心臟周圍往來衝突，越來越是難當。我苦苦撐持，終於忍受不了，手臂狂舞，大叫道：『停手！停手！不要再運氣了！』
　　心澄禪師頌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突然間雙掌微收，傳送而來的內力頓弱，鬼谷真氣一下子沒了束縛似地，開始隨我吐納到處遊走。然而說也奇怪，胸口鬱塞之意逐漸消失，這股惱人的內勁也不再衝向心臟貫入手臂，反而自脊椎緩緩上升，再向四肢百賅擴散出去。我這才知道，原來心澄禪師不以他自己深厚的內力強行壓制，卻反其道而行，先發勁引動那鬼谷真氣，然後施內力予以引導，借力使力，打通了我沖、帶二脈。
　　我心中自是說不出地喜歡與感激，一待行功圓滿，當及翻身伏地，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傻楞楞地只是掉淚。
　　心澄禪師微微一笑，說道：『好，好孩子。』仍然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我見心澄禪師臉如金紙，滿頭大汗，知道他為了替我打通經脈，耗損不少精神內力，更是過意不去，也不敢吵擾他，自行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正想去找些野果與大師分食，驀地心臟彷彿被一柄大鐵鎚狠狠擊中一般，忍不住『啊』地一聲，雙手撕抓胸口衣服，痛得在地上打滾，叫道：『大……大師！我……那真氣……我……大師救命……』恍惚間，只覺上半身彷彿腫脹欲裂，不能抑制，突然間彈跳而起，雙爪疾向心澄禪師撲抓過去！」
　　楚函整個人跳了起來，驚道：「大師父，你……你……」
　　夜色之中，無覺僧人神情變得朦朧恍惚，他的聲音似乎也隨之虛無縹緲了起來，喃喃地道：「心澄禪師乃少林寺得道高僧，豈同泛泛？我手爪幾要擊中他心窩之際，他舉臂一封，已將這一招接了下來，歎了口氣，道：『罪過！罪過！』十指一收緊，反扣我雙手脈門。
　　心澄禪師少林內力渾厚無比，兩人雙腕這一碰觸，更激動了我體內鬼谷真氣，但覺一股滯意悶塞胸口，不洩不快，不由得大喝一聲，一招『雙風貫耳』，雙掌食中二指齊往心澄禪師太陽穴點到。
　　心澄禪師更不起身，以指力對指力，同樣舉起食中兩指，斜斜架上額頭，對準我來招一戳。兩人指力觸碰，心澄禪師身子微微一晃，我卻全身宛受電擊，直騰騰退開好幾步。
　　我還沒來得及站穩身子，心澄禪師合十稱道：『我佛慈悲！』突然之間黃影閃動，大袖飄飄，心澄禪師如巨龍般從天而降，一隻手爪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我天靈蓋劈將下來。
　　我當時並不識得這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寂滅抓』，被心澄禪師逼退這幾步，那鬼谷真氣反而更加奮發昂揚，我狂吼一聲，搶上兩步，雙爪前探，一守一攻，直搗心澄禪師心田。心澄禪師身軀在半空中略一轉折，避過這招。
　　兩人瞬間交換了三十餘招，手臂竟然不曾稍碰半分。心澄禪師招數精絕，雙掌飄忽不定，在我眼前不斷飛舞，搞得我愈來愈是心煩意亂，我虎吼連連，狂劈猛掃，心澄禪師卻只在我四周閃輾騰挪，我雙爪連他一片衣袖都沾不上。
　　拳拳落空，體內鬼谷真氣無處發洩，過不多時，我感到兩條臂膀似乎在不斷充血腫脹，百忙間斜睨察看，卻又毫無異狀。我愈鬥愈是害怕，這道真氣竟然像是自己有生命似地，非但不聽使喚，更似乎隨時隨地要反噬自身。我幾度想靠近周圍的大樹、巨石，心想將掌力散到外物之上也是好的；不料心澄禪師拳招又如影隨形跟到，只是擾亂，逼我回臂自救，趨步讓開。唉，函兒，想你大師父當時愚魯輕狂，又怎能體會心澄禪師此舉深意？宣洩真氣不過止一時之痛苦，非得要打通體內經脈，方為治本之法。心澄禪師使『寂滅抓』功夫佯攻，乃盼望引動我囤積的鬼谷真氣自行衝破玄關，倘若我將之散諸外物之上，那就前功盡棄了。
　　我那時自己內憂外患，豈能想得到這一層？如此你來我往，我久鬥無功之下，漸漸地心灰意懶，待得心澄禪師虛招又至，乾脆把心一橫，驀地斜身側頭，使腦門往心澄禪師鐵爪下頂將上去。
　　料想這一下我已必死無疑，心澄禪師一驚，急忙縮手撤招，他全身登時門戶大開，我……我迷迷糊糊之中，左爪猛向前送，正中心澄禪師心窩！」
　　山風颯颯，無覺僧人語氣聽來既生且冷，竟像是在述說一樁與己無干的故事一般，沒有激憤，亦無悔意。
　　「我手掌一觸碰到他身子，彷彿撞上銅牆鐵壁似地，登覺渾身一麻，向後便倒，卻是心澄禪師以其渾厚無比的內力，硬生生將我反彈出去。鬼谷真氣被抑，我猛然自幻覺中清醒，想起適才發生的一切，又驚又悔，連忙伏地磕頭，哭叫道：『大師慈悲！晚輩該死，晚輩剛才失心瘋了，求大師恕罪！』
　　心澄禪師微微一笑，合十起身，道：『不知者不罪，老衲無恙，施主請起。』頓了一頓，又道：『鬼谷陰符，果然名下無虛。善哉，善哉！施主，老衲已然盡力，卻仍無法根治你體內異象，唯今之計，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是請施主移駕嵩山，求我少林掌門心寂方丈賜你本寺絕技之一的『袈裟伏魔神功』，試著將鬼谷真氣散諸丹田氣海，導入正流；若仍是不行，施主或者可以下湖南浣陵，拜訪當地仕紳蘇晉華，或有轉機。切記！切記！』
　　我聽心澄禪師的言詞，疑竇甚多，但當時我擔憂已甚，來不及咀嚼其意，只把他這番話先牢牢記下來，見他滿身大汗，臉色蒼白，忍不住說道：『晚輩理會得。大師覺得怎樣？快請坐下來歇息，晚輩去採些野果來。』
　　心澄禪師卻揮了揮手，笑道：『不礙事，不過稍耗了些力氣，靜坐一會兒也就恢復了。倒是你身上這怪病，片刻也遲緩不得。這股真氣看來只是暫時被壓抑，何時又再復發，復發後將要如何，屆時非你所能作主。施主還是盡快動身，上嵩山少林才是。』
　　我半信半疑，知道自己這一掌內力蓄積已久，擊出時如山洪爆發，加上乘其不備，打得既猛且狠；轉念又想大師功力深不可測，擋這區區一招理當易若折枝。我還在猶豫，心澄禪師已盤膝坐下，閉目養神，不再多說。我既是感激，又是愧疚，只好隨便收拾僅有的幾件家當，對他拜了三拜，心想大師要我上嵩山少林寺，於是便擇一條山路，跌跌撞撞地朝西邊走去。
　　直走了半個多時辰，我卻愈想愈是擔憂，漸走漸緩，終於停下步伐。心澄禪師為了救治我不惜耗損功力，甚至挨了我一掌，我豈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躊躇半晌，又一跛一跛地往原處走回去。
　　這麼來回折騰，回到那山洞時已近日落。遠遠望見心澄禪師背影，卻見他仍然在原地靜坐，姿勢、方位都與我稍早離去之時一模一樣。我還道心澄禪師元功未復，尚在休息，更猜想他或許正禪坐入定，不敢驚擾，於是縮在一塊大石後面，靜待大師起身。
　　誰知這麼一等，竟然等了一天一夜，心澄禪師兀自一動也不動。我又冷又餓，終於忍耐不住，輕輕地朝他的位置一步一步移去。
　　待得走近他身畔，仔細一瞧，赫然發現心澄禪師的頭頸微微斜向一邊，整整一日夜以來，我因為躲著的地方離得他遠了，始終沒有注意到。當時見狀，心裡暗暗叫苦，並步跑到大師正前方，卻……卻見他面容慘白，原本捏在小腹前的蓮花指也軟軟地垮下來。我顫抖著去探他鼻息，才發覺……心澄禪師原來已經圓寂了。」
　　楚函本來不知道「圓寂」是什麼意思，但見無覺僧人說這話時雙目含淚，手腳發抖，顯是激動異常，隱隱猜到那位大師為了救無覺僧人，已然犧牲性命。
　　果然聽無覺僧人接著說道：「那鬼谷真氣霸悍難馴，心澄大師以畢生功力加以誘發疏導，真元已然大受損害，又被我……被我出其不意擊中一招，雖然將我強行震開，護體真氣其實衰弱已極，五臟六腑終受重傷。他怕我知情後愧疚難當，於是使話將我支開，自己卻……唉。」
　　無覺僧人講到這裡，默然良久，似是思潮起伏，不能自已，好一會兒，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說道：「我對著心澄大師的法身伏地痛哭，跪拜磕頭，又藉著微弱的月光，在地上掘了個坑，將大師法身好好安葬了，待得一切安頓得當，天色已然大明。
　　我重新思索將來，心想心澄大師雖非我加以殺害，畢竟因我而死，我如何還能上少林寺討神功秘笈？儘管寺中主事的多是事理分明的有道高僧，倘使當真解釋起心澄大師死因，只怕仍是百口莫辯。思前想後，總覺得嵩山是去不成了。
　　剩下來的第二條路，就是心澄大師臨死前所交代的的，去找尋浣陵（湖南）仕紳蘇晉華。」
　　「我在山野間步行南下，又走了足足二十幾天。我不剃胡發，衣衫破爛，乍看下簡直就像山間野人一般，料想更少有人認我得出，行藏便漸漸大膽了起來，也比較敢走進人多的地方。一路上，我四下打聽是否有人聽說過蘇晉華這號人物，卻始終不得頭緒。
　　鬼谷真氣時而在體內復發作祟，只要稍有跡象，我必沒命地往荒郊曠野之處撒腿狂奔，即便是在市集之中、眾目睽睽之下，我也絲毫不顧。縱然心澄禪師替我打通了帶、沖二脈，似乎反倒更增加了鬼谷真氣衝突鼓蕩的管道與力量，每每發作，總令我全身如萬蟻咬噬，痛不欲生，仍是靠著不斷劈擊樹幹、捶打巨石，方才略微舒緩鬱塞之象。許多時候，甚至拳面掌緣都給劈得皮開肉綻了，我還因為真氣得以宣洩而大呼痛快！
　　有一天，我路經一個名叫『卞虎坡』的山腰，忽然幾條人影從道旁草叢間竄出，帶頭一個漢子提刀喝問：『敢問來者可是龐郡？』
　　我心知這多半是被我誤殺人的親戚兄弟之類，連忙搖手否認。那漢子先是滿臉狐疑，直打量了我半晌，驀地見到我胡亂用破布包紮的手掌，驚道：『這……掄元血爪！掄元血爪！你不是『北狂人』是誰？』
　　我一楞之間，幾名大漢齊聲吆喝，挺起兵刃朝我直攻上來。我展開身法，連連避開，那幾人拳腳沉穩，動作迅捷，武功卻並不如何高明，我本不欲傷人，沒想到他們招招拚命，竟是紅起了眼猛砍猛殺。我漸斗漸慌，鬼谷真氣不知何時又要突起造孽，屆時這幫人只怕又要送命於此，心裡掙扎片刻，突一轉念，反守為攻，手爪連伸，每使一招便卸脫一個敵人的肩臂關節。
　　頃刻之間，敵人接二連三倒下，最後只剩下那帶頭之人。他嚇得臉無血色，拚命舞動大刀，防我近身，我正想喚聲罷鬥，不遠處突然一個聲音說道：『高人住手，請聽在下一言！』
　　那帶頭漢子一聽之下，大喜過望，收刀往聲音來處跑去，叫道：『蘇少爺，蘇少爺！人在這兒了！』
　　我還來不及反應，眼前一花，一道潔白的人影輕飄飄地落到我與那帶頭漢子之間，卻看不出是從哪裡出現。我瞧向那人時，卻見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劍眉薄唇，滿臉英氣，一柄摺扇斜掛於腰，宛如富家公子一般。我乍見之下，竟彷彿看到當年龐家莊的自己一般！
　　那公子哥兒般的人先轉頭探問那漢子幾句，隨即回身，對我唱喏行禮，道：『蘇某冒昧，閣下大名可是龐郡？』
　　哼……我當時見那人談吐風雅，沒了防備，還生了幾分好感，卻不知該如何回他問話。他見我不答，走近受傷眾人，替他們一一接上了骱，又快又準，手法竟是熟練高明之極。就在這時，陸陸續續又出現許多武林中人，竟有數十人之多，身法或輕靈或凝重，個個身懷絕藝，將我團團圍住。待得就緒，他站起身來，眉頭深鎖，道：『閣下好俊的功夫，好辣的手！若在下所識不錯，這等邪派功夫，若非是長白山龐郡的『掄元血爪』，更有何人？』
　　他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登時低聲喧嘩了起來，大多說道：『喔？此人便是『北狂人』龐郡？』
　　那公子哥兒又道：『近半年以來，道上盛傳，江湖中出現了一位不世怪才，非正非邪，掌斃無數黑白豪傑，手底功夫霸道異常，卻無人識得門派出處。此人由北闖南，殺人不問理由，武林朋友只消遇上，多半非死即傷，人稱『北狂人』；爪法無名，卻邪惡無比，道上兄弟便給起了個名號，叫做『掄元血爪』。別說雪山派掌門『無影神龍』趙闕英、丐幫掌缽護法杜火風兩位老前輩，均不幸喪命於此人手下，便連德高望重的少林寺心澄禪師亦難逃魔手。』他說到這裡，目光如刀，逼視過來，直像要看透我心思一般。
　　我壓根兒不知道無影神龍、掌缽護法云云是何來頭，其實我究竟殺了哪些人，自己確是一點兒不知；然而一聽到『心澄禪師』四字，心頭登時突地一跳，心想這班人當真神通廣大，消息竟如此靈通。當時心裡只有更加糊塗，腦中來來回回只有一個問題，愈想愈是迷惘：『這人繞了這麼一大個彎兒，還提到了心澄大師，說的不是我卻是說誰？不過……『掄元血爪』？那是什麼？還有什麼『北狂人』的，難道果真他們認錯了人？怎地我成了什麼『北狂人』龐郡？』
　　倒在地上的漢子們，紛紛向那公子哥兒道謝，我聽他們口口聲聲稱那廝做『蘇少爺』，心下起疑，忍不住問道：『你姓蘇？你可認識蘇晉華？』
　　那群江湖豪士一聽，不約而同對我叱罵起來：『狗娘養的！咱們『浣陵劍紳』的名諱豈容你隨口呼叫？』『蘇大俠跟你這雜種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沒的褻瀆了蘇大俠！』『倘若『浣陵劍紳』在此，你這豬玀焉能活到今日？』
　　罵到後來，幾個漢子嘴裡愈來愈說得難聽。嘿嘿，函兒，你大師父一夕之間滿門遭滅，對這些人的心情又豈有不知？但自身苦楚尚且解救不得，這些不堪謾罵對我便如過耳東風，只是盯著那公子哥兒，等他答話。
　　那公子哥兒待眾人語音稍歇，拱手笑道：『閣下所說正是家嚴名諱，家嚴生前濟弱扶傾，行俠仗義，江湖朋友送了一個封號，人稱『浣陵劍紳』便是。』
　　我一聽見他說『生前』兩字，耳邊嗡地一聲響，腦子登時昏沉沉地幾欲暈去。蘇晉華若死，最後一絲希望也就沒了，我一時間熱血上湧，搶上前抓向他手臂，只想問個清楚，他所說的可就是我要找的蘇晉華？究竟那蘇晉華是死是活？誰知我這一出手，那些草莽還以為我意欲傷人，俱都大驚，各挺奇門兵刃，往我身上撲來。
　　我手臂在外，勢難收回，那公子哥兒突然一聲清嘯，喝道：『眾兄弟讓開！』同樣雙掌倏出，後發先至，搶在眾人兵刃之前攻到。我但覺一股勁風襲來，鬼谷真氣立起反應，如巨浪般向前衝去。
　　四掌相交，竟然不發一絲聲響，兩人僵立不動，周圍來攻的眾人卻被這道衝擊硬生生給撞開了好幾步，功力稍淺的更連連倒退數尺之多。那群草莽面面相覷，口中兀自咒罵不休，一時間卻已無人敢再上前。
　　我見那公子哥兒接了我一招，居然行若無事，大是驚訝。我當時還道他年紀輕輕，內功已練到如此境界，當真驚世駭俗；事後不斷回想比拚掌力的那一瞬間，才豁然記起，對方功力似乎隱隱含有吸納導引之象，卻原來並非是他修為極深，而是運用巧勁牽制住我的鬼谷真氣。
　　那公子哥兒亦是面露詫色，稍現即隱，忽地勁力一收，化按為采，來奪我手腕。我逕自不理，雙拳如暴雨般連連擊出，逼開他指力。當時圍攻人數眾多，倘若他們一擁而上，我多半死無全屍，是以希望殺出一條血路，先避開再說。
　　這一陣狂攻亂打，那公子哥兒居然一一接下，拆不過數招，反而被他搶了先著，指戳我週身要穴。我心下大奇，連忙展開從『通說拳經』裡習來的怪異身法，擒抓撕拿、閃撲跌張，要與他周旋。以往臨陣對敵，往往使不上數招，便將敵人制服。沒想到這一出手，竟然彷彿每一招都在那公子哥兒算內，傷不了他半分尚且不說，到後來他乾脆單手負後，只用右手與我對敵，神情倨傲，宛如戲耍一般；饒是如此，我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他總能從容化解，偶爾輕飄飄地一掌拍到，必是指向我破綻所在，又拆了二十餘招，已逼得我手忙腳亂，敗象漸呈。
　　我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見那公子哥兒不下殺手，招招都來擒拿，更覺詫異，一時間只能奮力抵擋。旁邊圍著的眾武林人士，見那公子哥兒大佔上風，齊聲叫好：『蘇少爺，好功夫！』『『連橫劍掌』，令人大開眼界！』『『北狂人』罪有應得，『南君子』替天行道！』
　　我聽他們大呼小叫，心中有了計較，呼呼呼連揮三拳，突然間倒退縱躍，往人群中衝去。
　　那群漢子見我攻到，無不大驚，連忙執起兵刃護身。我挨在人群之中，肩頂肘撞，將眾人或按或送，使勁推向那公子哥兒所在。
　　慘叫聲中，幾名漢子一個個從我頭頂向後飛去，但聽得身後那公子哥兒怒叱：『惡徒！休得張狂！』大叫聲登時止歇。我百忙中朝身後一瞥，見那公子哥兒正使輕功急追，他伸手掌往半空中的身子背後一黏，一條大漢便好端端地落下地來。
　　我原想趁亂逃進樹林，那公子哥兒卻追得極緊。我雖先奔了片刻，待得抓向最後一名使爛銀短戟的大漢，他距我已不過三尺之遙。我情急之下，斜身閃過那大漢直直刺過來的一戟，捉住他腰間巒帶，向後擲出，同時氣凝丹田，奮力要向前竄去。
　　卻忘了鬼谷真氣不能運轉自如，這麼一強行運氣，勁力忽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霎時間熱血直衝腦際，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抽搐，終於漸漸軟倒在地上。
　　當時我神智不失，卻似乎那使爛銀短戟的漢子悶哼一聲，隨即聽那公子哥兒驚叫：『啊，公孫兄！你……連你也慘遭這廝毒手？』自後圍趕上來的眾人一陣大譁，一個也是使爛銀短戟的長鬚人悲憤交加地衝到我跟前，怒道：『公孫三弟！兄弟今日給你報仇！』我只記得眼前銀光一閃，就此人事不知。
　　等到我醒來……」
　　話及於此，無覺僧人別過頭去，眼光投向遙遠的天邊，語氣之中突然間充滿了仇怨，孤獨，與無奈。「等我醒來，嘿嘿，終於變成了現在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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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逼真

　　瘦無心笑道：「函兒，且教你高興一下，你三個師父們俱都同意，打明兒起咱們便開始傳你本門第三品神功，『遼水無極功』。這套功夫……」
　　這「遼水無極功」五個字說起來也不如何響亮，聽在楚函耳裡卻彷彿震耳欲聾，瘦無心接下來的話便沒全聽進去。
　　「『遼水無極功』？當年爹娘匆忙帶我下山，遇到一群怪人攔阻，被爹爹一一打跑。當時三叔說得明明白白，爹爹所使的第二重『遼水無極功』，乃是點蒼派第三品獨門功夫，怎地我們少林派也會使？而且還號稱『本門』神功，這是怎麼回事？」
　　那一剎那之間，存在楚函心中多年的滿腹疑雲，乍現半分光明，一縷真相的影子恍恍惚惚，若隱若現；雖然仍舊模糊不清，卻足以及時點醒他的警覺之心，當下更不細想，撲地跪倒，稱道：「多謝二師父！」
　　瘦無心撚鬚受拜，笑道：「這門神功本來非晉至本派三輩弟子不傳，卻是你天資聰穎，這幾年潛心苦練，進境遠超你四個師父計算之外，這才破格相授。倘使中間沒有差錯，用不了三年，不定你就可以將這門功夫練出火候，屆時也算頗有小成了，哈哈，哈哈。」
　　楚函面露喜色，拜道：「函兒努力練功，將來一定不辜負四位師父厚望！請三師父這就傳授心訣。」
　　當下瘦無心便傳他「遼水無極功」口訣，那口訣前後共五千餘字，瘦無心叫楚函先行反覆背誦，默記在心，以便日後習練時形意互照、推敲參詳。
　　是日深夜，三僧已倒頭呼呼大睡，楚函在草蓆上翻來覆去，心裡盡想著瘦無心傳授「遼水無極功」之事，將其與自己幾年前莫名其妙被帶上山的經歷串連推想，隱隱有些頭緒，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心道：「三位師父均不清楚原來我知曉那『遼水無極功』來歷，他們對我除了武學一道，事事隱瞞，卻不知他們又為何願意傾囊相授？倘若日間我莽莽撞撞問了出來，他們會怎麼樣？……嗯，看來只有試著問大師父，也許他會與我說也不一定？」思緒翻騰，再也耐不住疑竇滿腹，爬出被窩，躡手躡腳地踮到一動也不動的無覺僧人身後。
　　正開口欲詢，赫然見到無覺僧人不知何時已經用手指在石板上刻了四行字，一讀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
　　「危在旦夕，切莫出聲！盤膝行功，聽命行事。」
　　楚函不暇細想，更不多問，若無其事地坐到無覺僧人身旁，如同往常一般吐納運氣。只是看無覺僧人說得嚴重，既有掛懷，不能寧靜，閉上眼彷彿便只聽見心頭怦怦亂跳。
　　過了約莫兩盞茶時分，無覺僧人從地上拾起三顆極細小的石子，回過手臂，「噗噗噗」三聲輕響，彈中了三僧昏睡穴，直視前方，壓低聲音對楚函道：「你心裡有什麼問題，這就問吧。」
　　楚函一怔，知道無覺僧人對白天發生的事心中雪亮，遲疑片刻，才問道：「大師父，徒兒想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他便是再愚魯十倍，此時也看得出什麼少林子弟、四大神僧云云，多半是四人胡謅出來敷衍自己的鬼話，但連自己身在何處尚且不知，便毫無探根究底的線索。
　　無覺僧人並不立刻回答他這句問話，卻道：「眼下那三個王八蛋已經起疑，你只有兩條路選，一條路走：一是索性不聞不問，裝傻到底，待得日後真相自白；一是說翻臉就翻臉，我把一切所知都告訴你，咱師徒倆聯手闖他奶奶的『懸龍誅仙陣』，衝下山去！」說完，轉頭望了楚函一眼。
　　霎時之間，楚函心中飛過無數念頭，卻皆掩不過心急如焚，最後只想：「再等下去，卻要等到何年何月？」心一橫，便道：「函兒跟大師父一起！」
　　無覺僧人微微頷首，道：「嗯，我也猜出了你會這麼決定。唉，天意，天意！哈哈，哈哈。」楚函聽他話音顫抖，且漸漸語無倫次，顯是激動無已。
　　「這裡不是少林寺，我們也不是什麼四大神僧，你這輩子沒見過佛門弟子，咱們幾個頭不點戒疤、手不持念珠、口不誦佛號，自然是冒牌的了。」明知楚函終究半懂不懂，無覺僧人深吸了口氣，眼眺「望夫雲」，緩緩地道：「你現在人在點蒼山，玉帶峰上，此地乃是點蒼派六堂三十七門中，哼哼，自認為層級至高、地位至尊的無垠堂！」
　　楚函一聽，宛若五雷轟頂，一時間心中驚訝、憤怒、疑惑、憂心，交錯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無覺僧人又道：「我起先以為你又是他們圖我『鬼谷陰符』故意安排的一著暗棋，是故初時不理。時日一久，才看出他們原來另有目的，為了什麼卻不十分清楚，彷彿是一篇口訣之類……」
　　他這句話一出口，楚函差點兒沒大聲叫出來，「是那半幅『封神訣』！」
　　無覺僧人微微側頭，眼神間略帶疑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但倘若他們單單圖謀你的口訣，何必花費這七年心血，傳你點蒼派功夫？」
　　楚函急道：「徒兒心裡還記得那半幅圖文，這就寫出來讓大師父過目！」
　　無覺僧人伸臂制止了他，低聲道：「別忙！此刻便是交出這樣東西，也已經太遲。我只曾聽那三個王八蛋暗地裡說過，倘若哪天不慎讓你知曉了來到此地的真由，殺之無赦，以絕後患。」
　　楚函聞言，只覺一股涼意從背脊竄上心頭。與三僧七年來朝夕相處，料不到他們對自己處處提防隱瞞之外，遇反竟能如此辣手無情。
　　待要再問，驀地屋內傳來微微響動。楚函急忙站起轉身，大吃一驚，倒退一步。身後赫然是不知何時醒覺的三僧，神不知鬼不覺地分立於木屋三角，佔定蒙位、大有、同人各方，隱隱形成合圍二人之勢。
　　無覺僧人「嗚」地一聲，臉色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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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三老之中，瘦無心極工心計，功力亦勝於同儕。早在七年前，無覺僧人初打通「手少陽三焦經」之時，趁著三老入睡，使「含沙拂穴」功夫，彈出細小石子輕點三老腦門「百會穴」，憑鬼谷真氣超卓功力，令三人睡上加睡，盼趁機尋得下山途徑。誰知瘦無心於三人之中功力最深，被那細石一點，反倒醒了過來，警覺到無覺僧人內功已大有進境，當下隱忍不語，甚至不對二位師弟明言，自此日日暗中觀察無覺僧人動靜，一以監視不令逃跑，二以伺機習得那「鬼谷陰符」真篇。無覺僧人對三老亦頗忌憚，「含沙拂穴」功夫絕不輕易使用。
　　三老與楚函七年來無或日分離，於他神情舉動瞭若指掌。楚函性格樸實仁厚，不擅作偽，日間瘦無心不小心言語間透露許玄機，被楚函聽出一二，雖欲相瞞，那一剎那的警覺神情如何逃得過瘦無心法眼？他雖起疑，仍沉住氣不予說破；適才無覺僧人再度使出「含沙拂穴」，瘦無心更知自己所料不錯，索性裝睡，將兩人對話一字一句聽得明白，知道點蒼山再也留楚函不住，當機立斷，給長眉無意、胖無情解了穴，打個手勢，悄悄占成『懸龍誅仙陣勢』，自後圍住無覺與楚函。
　　長眉無意與胖無情向來對瘦無心唯命是從，原本只是迷迷糊糊，待得見了無覺僧人在石板上的留字，又看到幾人臉上神色，這才恍然明白，都是又驚又怒，眼望瘦無心，要聽他號令動手。
　　啪地一聲，瘦無心點著打火石，對準一列蠟燭燈蕊彈射出去，登時全部燃起，照明木屋，每個人的身形登時都清晰可見。那火石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又自動飛回瘦無心手中。微弱燭光下，瘦無心深沉的神色更顯陰霾，淡淡地道：「老大，函兒明兒還得早起練功，這就讓他睡了吧。」話聲冰冷，毫無敬意，像是對兩人下令一般。
　　無覺僧人見瘦無心悄無聲息地破了自己的「含沙拂穴」，大感驚異，一時間怎想得透個中玄機？聽他此言，已明其意，趕緊抓住楚函手臂，教他莫要上當，叫道：「下山通道在燭架正後方。」
　　四人一聽此言，無不大吃一驚。三老沒有想到無覺竟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說破通道秘密，再想阻攔也已不及；楚函更想不到他七年來日思夜想的下山途徑，原來居然在木屋裡。但他運思極快，知道無覺僧人此時這麼說，那是擺明了與三老撕破臉，非動手不可的意思，當下悄悄吸一口氣，突然竄向胖無情，呼呼呼連續三拳，朝他面門、胸腹擊去。
　　一連串變故，令無垠三老猝不及防，更料不到楚函會說打就打。胖無情乍覺勁風襲體，百忙中分辨拳招來路，認出是平平無奇的三十六式「穿霧手」，楚函一身功夫源自三僧，胖無情對其諸般後著變化自是瞭然於胸，當下橫臂向外，要化開他三下拳招。
　　誰知楚函同無覺僧人七年來夜夜在凜冽寒風中練氣，已有小成，丹田內「鬼谷真氣」雖弱，但綿綿密密，在週身要穴經脈裡遊走不息，此刻爆發，更是充沛欲溢，不可遏止。楚函這第十三式「穿霧手」，二虛一實，胖無情看得奇準，就著第三拳翻掌推跌。不料這一以力碰力，鬼谷真氣竟如排山倒海般衝至，胖無情一時大意，險些兒招架不住，胸口一滯，騰騰地倒退好幾步。楚函一招得手，毫不放鬆，使開「穿霧手」，著著進逼。
　　胖無情多年修練，豈同易與？他雖詫不亂，罵道：「小楚函，當真動手麼？」藉勢一個跌撲步向後滑開，一以相避，一以調氣，待得楚函拳招力道垂盡，胸口滯塞正好及時打通，袖間藏腿，猛地踢出，化解了楚函攻勢。同時瘦無心、長眉無意雙雙搶上，拍向楚函後心，楚函身子急旋，散手揮擊，胖無情腿招卻又攻到。一招之內，「懸龍誅仙陣」已然布成，攻勢綿綿不絕，將楚函困於其中。
　　別說楚函從沒見識過這「懸龍誅仙陣」，就連與三老同處十餘載的無覺也未曾親睹三人習練，只在們平日對談中隱約聽到過。此時見三道身影你來我往，縱橫交錯，令人目眩神馳；腳踏六十四卦方位，攻守俱有方寸，當真如銅牆鐵壁，滴水不漏。無覺僧人在一旁只瞧得暗暗心驚。
　　這「懸龍誅仙陣」乃無垠三老所創製，內含兩儀正反、五行生剋之道。雖說「創製」，說穿了還是三老遍讀點蒼武學典籍，殫智竭慮，集結先人智慧匯整而成，即連陣勢的所有變化後著，也多半墨守成規，更加談不上有什麼三老別出心裁的新意。其實靠無垠三老資質，要憑空創製出這麼一個陣勢，頗有為難之處；否則他們又何苦耗費多年，求賜無覺身上的「鬼谷陰符真篇」？是以雖然三老堪稱點蒼派整理武功圖譜之宗匠，且個個身負驚人藝業，卻都未及武林中登峰造極之境界。
　　饒是如此，這門「懸龍誅仙陣」對毫無以寡敵眾實戰經驗的楚函而言畢竟難嚥。楚函以快打快，接不數招，頃刻間已是大汗淋漓，全仗著真氣雄厚、門數熟稔，苦苦撐持。長眉無意與胖無情二人雖是奉命對楚函傳功，然而老來得伴朝夕相處，感情已生，儘管勝券在握，都不願下殺手，出手間頗留分寸；瘦無心卻掌掌神猛，毫不留情。三老所慮各異，出掌收腿之間難免相互牽制，「懸龍誅仙陣」威力大大地打了折扣，楚函方才一時間性命無虞。
　　瘦無心久攻不下，焦躁起來，他自是深知原委，怒道：「老三、老四，手軟什麼？當年咱們罰下什麼誓來？」說話間大袖飄飄，掌影飛舞，著著進逼。
　　長眉無意與胖無情互使了個眼色，不敢違拗，心中均浮起些許黯然，突然間各出一掌，掌影微微搖晃，行蹤飄忽不定，封向楚函週身要害重穴。無垠三僧心意既同，出招登時配合得絲絲入扣，「懸龍誅仙陣」陣法驅動，招招皆是殺手，不到三招，楚函已是險象環生。正想彙集勁力硬闖出陣，驀地兩股黏勁自身側游來，接得實了固然無從著力，接得輕了，二僧排山倒海的掌力侵來，那還不打得筋骨摧折？楚函急忙散拳護身，向後踏了一步，避開掌風。
　　這一退卻正好退入瘦無心算中，他陰掌橫擺，等著楚函背心後腦「玉枕穴」自動貼上前來。
　　眼看就要將楚函斃於掌下，身後忽然傳來無覺僧人聲音：「函兒！走『坎』位，進『鼎』位，『飛仙遁岳』！」
　　三老聞言，均是一凜。瘦無心急令：「快搶命門！」
　　但無覺僧人眼光何等厲害，在旁細察片刻，對這陣法已然初窺堂奧，加上旁觀者清，這兩步一說破，更加攔不住反應敏捷的楚函，他想也不想，聽從無覺指引一滑一蹬，閃過瘦無心掌力，一招「飛仙遁岳」，穿過補位不及的胖、瘦二老，躍出了「懸龍誅仙陣」。
　　無覺僧人盤坐於地，仰首高喚：「函兒！到這邊來！」猿臂輕伸，捉住楚函一隻腳踝，將他扯到自己背後，道：「咄！意守玄關，氣走八脈！」
　　楚函與無覺僧人日久心通，明知三僧殺著已在眉睫，但當此生死關頭，兩人尤須一致向外，無覺僧人既出此言，必含深意，更不打話，當即背向無覺，兩腿一盤，閉目觀想。
　　無垠三老衝上前來，見兩人舉止有異，都怔住步子，不敢再近。兩人就這麼背心相貼，佔住木屋門口，無覺僧人左手繞過頭頂，大拇指輕撫楚函頂心「百會穴」，楚函的背影忽地劇烈顫抖了幾下，彷彿苦痛不堪，隨即呼吸漸弱漸綿，終至靜如死物；適才劇戰所流下的滿身汗珠，卻蒸作縷縷白煙，騰散開來。
　　無覺僧人左手拇指不離楚函，右手不慌不忙地伸到門外，抓了大把大把的沙礫碎石，灑在身前，片刻間堆成半座小山一般，冷冷地瞥向三老，朗聲道：「你們苦守山頂十餘年，為的就是要領教龐某的『鬼谷陰符』真篇，擇日不如撞日，哼哼，就是今兒個讓你們見識見識罷！」
　　三老一聽，神情聳動，竟不由自主同時退了一兩步。「北狂人」昔日名頭實在太響，儘管當年一夕間武功全廢，對「無垠堂」這三名武癡而言，畢竟餘威不減。此刻見無覺僧人居然瀟灑應戰，頓時各自心中飛過了無數念頭，不知怎地就是沒有「動手」這一樣。
　　無覺僧人雙眉一軒，喝道：「猶疑個啥？打！」說著，右手無名指朝面前石堆一彈，倏地幾粒細石破空飛出，其勢道之迅疾，其勁力之威猛，武功強如無垠三老，都要當場為之色變！
　　兩側長眉無意、胖無情二人見擋無可擋，急忙奮力向旁邊滑開，堪堪避過兩粒碎石，中間的瘦無心卻首當其衝，不及相讓，只得奮起全力，揮袖成圓，形成一道渾厚氣牆，硬生生地裹住飛石來勢，兩臂卻同時微微一麻。就這麼阻了阻，袖力四兩撥千金，將飛石彈了開去。其餘幾粒飛石自二老耳邊身畔掃過，「啵啵啵」幾聲，全嵌進了檜木牆板上，竟彷彿震得木屋微微晃動。
　　這一試招威勢未竭，無垠三老盡皆駭然莫名，面面相覷，一旁響起了無覺僧人陰森森的話聲：「鬼谷陰符真篇，『盛神法五龍』，教你們幾個開開眼界！」無名指一彈，又是一小群飛石射出。
　　無垠三老被這一輪狂攻亂打，打得措手不及，數尺之遙的燭架上，整排火苗更被飛石勁風帶得搖曳閃爍，幾將熄滅。無覺僧人這一手彈指飛石，不依陣法包抄狙殺、不打穴道陰處要害，然而勁道威猛非常，人身任何一處遭受波及，皆有手足傷殘、甚至傷重致命之虞，其實認不認穴已無差別。三老於武學各道所知淵博，卻也從未面對過如此霸道蠻橫的功力，節節後退，左閃右避，狼狽不堪。
　　其實三老與無覺僧人共處這十餘年，無時無刻不在覬覦他所身負絕世神功「鬼谷陰符」真篇。殊不知這「鬼谷陰符」，正是最最高深易筋洗髓、煉神還元之武學，無覺僧人雖中蘇抑楓暗算，一夕間氣血逆運，空有渾厚真氣不能外爍如意，然而舊時玄功畢竟非同小可。於這玉帶峰上憑強記重新鑽研真篇，多年來循序漸進，終於打通了左手拇指「手太陰肺經」、右手無名指「手少陽三焦經」二脈。但十幾年來無垠三老只道無覺僧人經脈盡廢，早已痊癒無望，僅有瘦無心自幾年前起略生警覺，卻有誰料得到今日竟爾異軍突起？僅靠兩脈真力，無覺僧人以一隻枯瘦的無名指強攻猛打，打得三老手足無措，實有一半是仗了出其不意、先聲奪人之功。
　　無覺僧人早知會有今日之戰，事先已盤算過無數回，知道自己氣不完足，實為強弩之末，瞞不經世事的長眉無意、胖無情二人不難，欺久歷風浪、機靈無比的瘦無心卻極不容易，時間稍久便能識破其中玄機，是以非得速戰速決，只盼能打倒三老中一、二人，破了「懸龍誅仙陣」，勝算便能提高；至不濟也得拖延時間，拼他最終一著棋。飛砂碎石細微難辨，迅若奔雷，激射之際竟然不發音息，令無垠三老防不勝防，同時木屋狹小，趨避閃躲難上加難。戰不多時，只聽得兩聲悶哼，塵霧中血花飛濺，卻是長眉無意右肩中了飛石，又一會兒，胖無情額角掛綵。所幸二人耳聰目明，不斷死命閃避揮擊，才不致傷到要害。
　　鬥不過半炷香時間，於四人卻有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無垠三老面對世間無雙的鬼谷真氣，目眩心驚，招架乏力，碎石陣中無時無刻不在生死一線；殊不知無覺僧人同樣不敢戀戰，彈指如電，一招強似一招，然而朝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無覺僧人如此發勁更難持久，到後來勢道非減弱不可。
　　瘦無心揮袖擊石之際，果然注意到無覺始終以右手無名指彈石，心念一轉，隱隱猜到三分，暗叫：「事已至此，還圖個什麼？」鼓動袍袖，震開襲來的幾粒碎石，體內真氣流轉，突然雙足一點，身子如箭離弦，雙掌連錯，自半空中撲向無覺僧人。
　　無覺僧人應變極快，無名指橫掃，數十粒細石滿天花雨急噴而出，將長眉無意與胖無情微微一阻，隨即扣上一顆指尖大小的圓石，對準瘦無心面門一彈。
　　驀地一道聲嘶力竭地慘叫，震耳欲聾，兩團黑影稍沾即離，各自向外彈開；碎石陣忽地止歇，長眉無意與胖無情兩人收了掌勢，劇戰下喘氣不已，定睛瞧去，不由得大驚失色。
　　只見無覺僧人、瘦無心、楚函分別摔倒在地，呼吸濁重，彷彿痛苦不堪。無覺僧人左手拇指離開了楚函頭頂頂心，右臂軟軟垂下，他口含鐵圈，相貌本來恐怖，此刻表情極度扭曲，喉頭嗚嗚作響，更顯猙獰；瘦無心手掌捂臉，鮮血自指縫間不停地泊泊流下；楚函仍是背向眾人，卻已跪倒在地，全身不住起伏顫抖，對面的門柱上斑斑點點，一片殷紅燦爛。
　　原來適才電光火石的一招，無覺僧人見瘦無心全身門戶洞開，機不可失，那枚圓石灌注了三成真力，準擬將他斃於招下。誰知瘦無心思慮周全，猜到了無覺心意，這一撲乃是將計就計，拼著吃他一記狠著，要破解他的碎石攻勢。瘦無心瞧得奇準，對朝眼瞳襲來的飛石竟然不避不格，抓住無覺僧人無名指勢道垂盡、極短極短的一瞬間，鐵掌疾探，掐住了無覺僧人無名、小尾兩指，使勁一拗。
　　說時遲那時快，瘦無心只覺一股大力直衝腦際，大叫一聲，向後便倒。
　　無覺僧人指骨斷折，只痛得他撕心裂肺，神智迷糊，週身運轉遊走的鬼谷真氣登時如脫韁野馬般任意衝撞。他本正為楚函傳功，心防潰堤之下，雄渾無匹的鬼谷真氣竟透過他拇指「少商穴」與背心「靈台穴」，自楚函頭頂「百會穴」與「靈台穴」兩處猛然間強行注入。
　　楚函本覺真氣綿綿傳入，在體內循序積累，於四肢百骸間奔竄不息，說不出地舒服受用，當下依照無覺所授心法，放空觀想，以意導氣，匯向丹田。正當坐神入照、物我兩忘之際，未料鬼谷真氣赫然如排山倒海般自兩處重穴狂襲而入，楚函百穴鬆散，毫無防備，如何承受得住這般霸道勁力？心口宛如遭受五雷電殛，鮮血狂噴而出，離開了無覺僧人身體，軟軟摔倒，不住痙攣。
　　瘦無心這一下將計就計，果然得逞，雖被眇去一目，卻廢了無覺僧人唯一仰仗的手少陽三焦經脈，知道若非無覺僧人情急之下出手略輕，這一枚飛石必直攢腦裡，他此刻便有九條命也不活了。料得他再無反擊之力，縱聲長笑，道：「哈哈……好龐郡！好『北狂人』！好個他奶奶的『鬼谷陰符』！哈哈哈……」說話之際，鮮血沿著半邊臉頰不住滴下，瘦無心恍若未覺，猶笑得悲憤淒狂、卻又志得意滿。
　　誰知一旁的無覺僧人竟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三老愕然，瘦無心止了笑聲，冷冷地道：「你笑什麼？」
　　無覺僧人大笑道：「哈哈哈，好個點蒼派、無垠三老，號稱六堂三十七門武功之冠，閉關苦練十七年，到頭來連老子一根指頭也比不過，哈哈，哈哈哈。」
　　三老聞言，怒不可遏。瘦無心咬牙切齒，惡狠狠地道：「咱三兄弟加起來、五十餘年的光陰，好過你那張爛嘴，一輩子得掛塊銹鐵吃飯過活。」
　　無覺僧人摀住心窩，喘氣不已。適才劇鬥，他一心二用，既拼無垠三老，又傳楚函神功，本來凶險之極，卻也是不得不走的最後一著。卻不料緊要關頭被瘦無心這一攪局，登時走火，真氣一瀉千里，覆水難收。此刻內息渙散，全身功力彷彿正一點一滴在不斷流逝，他自知大限將至，左右是逃不過三老毒手，心灰意懶之餘，說話再無顧忌，慘然道：「嘿嘿，老子這張嘴爛，那可正好，你們妄想了十幾年的，老子一根指頭的神功口訣，就給繼續妄想下去吧，你們一個字也別想聽！」說完這話，身子已是搖搖欲墜，連挺直背脊都有所難能。
　　一旁的長眉無意沉不住氣，腿招倏出，朝無覺僧人胸口重重踹落。他不過衝動難抑、想宣洩滿腔怒氣，不想無覺僧人竟毫無招架之力，喀喇數聲，肋骨斷了幾根，那碩大的軀體更不由自主騰空飛起，撞上木屋牆壁，如軟泥般癱落下來，鐵圈縫間血水直流，已是奄奄一息。
　　長眉無意更搶上前，一掌拍向兩瞳失焦的無覺僧人頭頂。瘦無心大驚，忙叫：「三弟收手，莫要莽撞！」欲要攔阻，其勢卻已不及。
　　驀地從旁伸出一物，抓住了長眉無意下擊的手腕，長眉無意登覺半個身子發燙，整條臂膀更彷彿被緊緊套在一個鐵箍之中，連崩三回內勁，竟爾掙脫不開。長眉無意駭然莫名，一看之下，抵住自己這一掌的，竟是躺在地上、背對眾人的楚函。
　　楚函一手扶地，顫蘶蘶地撐立起來，轉身面對眾人，抓住長眉無意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無垠三老見他無恙，都是一喜，待要開口相詢，與他一打照面，心裡卻不約而同打了個突。只見他滿身污赭，披頭散髮，一張臉更是蒼白如紙，呼吸粗重可聞，原本溫暖的面龐，此刻攏上一層教人探不透的寒霜，幾道血漬凝在嘴角、牙齒、唇緣之上，兩眼更紅得彷彿要滴下血來一般，瞳仁不住向上輕輕掀跳，模樣詭異已極。無垠三老與楚函朝夕相處，從未見過他這般可怖神情，那一瞬間幾乎要認不出來。
　　楚函自左而右環視半圈，一語不發，神色漠然，伸袖緩緩拭去了嘴角血漬。此刻的他如鬼魅、如冰魄，不顯殺意而殺意畢露，氣息雖然逐漸平穩寧定，週遭空氣中卻更瀰漫出一股驟雨將至的死寂。眼看平日最最親近、聰穎可喜的少年孩童，一夕之間變了模樣，饒是三老生平歷盡風浪，當此情景竟都不寒而慄起來。
　　楚函佇立半晌，突然朗聲說道：「蒙三位師父誨育多年，恩同再造，函兒永誌難忘。」
　　無垠三老見他說話條理分明，頭頭是道，心頭略寬。長眉無意右臂輕輕一掙，見楚函仍無意鬆手，惱怒起來，咄道：「嗟！這是幹什麼？坐著說話。」左掌疾探，按上楚函五指，隨即收臂擰身，使出小擒拿手中的「小纏絲」，要反過來制住楚函。
　　他這一招快似閃電，準擬在半式之內反客為主。誰知他這一收一擰宛如蜻蜓撼柱，楚函鐵臂分毫未移不說，反而自己被自己拳力帶得斜衝兩步。卻見楚函面無表情，恍若不知，一字一句地道：「函兒惦記雙親，七年來想必家父、家慈同樣如此掛念著函兒，函兒只盼與家人聚首，屆時必定回返山上，報答三位師父大恩。」他說話音調呆板死硬，渾無朝氣蓬勃之象。
　　長眉無意羞憤交加，陡然間臉上紫氣大盛，顯是拼足十成功力欲掙脫楚函擒抓。身後的胖無情急叫：「三哥不可！」他知道長眉無意潛力耗竭，臉上紫氣一旦褪去，即便能反敗為勝，自身也非受重傷不可，他三人義結金蘭，情逾手足，生死關頭豈能置之不理？胖無情一個箭步竄上，雙手分別往長眉無意與楚函腕上一搭，道：「罷手！」這一出手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對長眉無意的一掌似沉實虛，拍向楚函的一掌卻涵勁蓄力，厲害異常，要迫使楚函縮手相避。
　　楚函微一皺眉，兩眼精光暴射，肩膀似乎輕輕聳了聳。
　　胖無情眼前一花，一重一輕的兩掌揮落，不知怎地竟都同時劈中長眉無意手臂。長眉無意慘叫淒厲，向後飛去，半條臂膀卻已經與身體分開，鮮血狂濺，斷臂仍緊緊地被握在楚函手中。
　　「三哥！」胖無情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倏地轉頭，聲如暴雷，叱道：「狗娘養的！你這禽獸不如的兔崽子！連自己師父都下此毒手？」他老目含淚，恚怒已極，十指箕張，發瘋著魔一般向楚函撲去。
　　楚函望著手中長眉無意的斷臂，滿佈血絲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怔怔地出了神。聽見胖無情這一聲大喝，又乍覺勁風襲體，直指自己咽喉要害。楚函遲疑了片刻，當下閃躲招架均已不及，不暇細想，反過血肉模糊的半截斷臂，順手朝胖無情的面門一遞。他這只抓著斷臂的手較平時更長了半倍有餘，這一下反擊居然後發先至，胖無情一凜，急忙涵胸俯首，回臂自救，撥開了斷臂攻擊。楚函內勁既發，腦際再度被不知來由的瘋意侵佔，不再理會跟前出招的究是何人，拋下斷臂，縱身出手，連續六式「飛星追月」，每式三拳，接連六三一十八拳，狂風暴雨般朝胖無情點點擊落。胖無情凝住下盤，同樣一十八拳揮出，拳拳直抵楚函來招。
　　這招「飛星追月」不過是點蒼派入門套路「蒼松勢」裡平平無奇的一招，然而在楚函新獲「鬼谷真氣」的輔助下，威力何止倍增。胖無情招數精湛，功力卻終於稍遜半籌，拆到第九拳上，已然內息不勻，接兩拳，吐一口血，倒退半步，堪堪接到第一十八拳上，終於頹然坐倒，霎時間只覺五內翻攪，難受已極。胖無情既悲且慨，心有不甘，兀自喃喃罵道：「狗娘養的……辛苦育你多年，你反過來大逆弒師……這……禽獸……」中招下復又動怒，傷上加傷，咳血不止。
　　一旁響起了虛弱的笑聲：「哈哈……哈哈……好個……鬼谷……陰符，轉……轉圖法……猛獸，哈哈……」說話的正是無覺僧人。
　　楚函真力吐盡，神智頓時清明，瞥見滿身是血的胖無情與長眉無意兩人，心頭大震，顫聲問道：「三師父，四師父！你……你們……」回頭望向無覺僧人，驚恐惶惑，茫然不知所以。
　　無覺僧人親見楚函出手模樣、神態舉止，在在都是心脈受損之象，與自己多年前練功徵兆如出一轍；料想剛才最終一刻真氣失控潰散，從他兩大重穴猛然轟入，雖有氣勁根基護住五臟六腑，卻終於震傷心脈。他與這似友似敵的「鬼谷真氣」糾纏多年，沒想到到頭來，同樣的悲劇竟還是發生在楚函身上，剎時間心頭飄過一絲悔恨。然而生死繫於一髮之際，良機稍縱即逝，權衡輕重，當以闖下點蒼山為首要目的，更無暇顧及其他，無覺僧人遂拚命爬起身來，奮起全力指向燭架，對楚函道：「快……通道在……在那後頭。」
　　楚函天人交戰須臾，無覺僧人直喊到第三遍，他才總算聽了進去，更不打話，快步搶上，食指如飛，封住無覺僧人胸腹大穴，護心止痛，將他負在背上，轉往燭架便走。這麼劇烈震盪，牽動無覺僧人胸口斷骨相軋，只痛得他齜牙咧嘴。他怕楚函分神，哼也不哼一聲，強自咬牙忍住。
　　走不兩步，赫見一人，半臉血污，一隻灰白的眼瞳恍恍惚惚，呆呆地守在燭架之前，火光反映，黑氣內斂，一副動極而靜，瘋極若眠，透露出一股不知名的肅殺之意，正是瘦無心。
　　楚函負著無覺僧人，略一躊躇，大聲說道：「二師父，請讓路！否則函兒得罪莫怪！」
　　瘦無心漠然朝倒在地上的長眉無意與胖無情瞧了半晌，淡然道：「嘿嘿，鬼谷……真篇，原來連你自己都尚未參透。枉我兄弟三人在這玉帶峰上苦候十餘年，到頭來也只等到目睹函兒受累於這身來自於你的邪功，哈哈，福兮禍兮？好哇，真好哇，哈哈。」這話卻是對無覺僧人所說。那粒圓石猶嵌在他眼珠上未能除卻，說話間任由血水不住流下，卻並不伸袖拂拭，黑暗中看去，愈顯猙獰可怖。
　　無覺僧人知道楚函此刻心脈紊亂，理智脆弱，稍遇刺激即可能點燃藥引，崩潰渙散，當即湊近楚函耳邊，低聲叮嚀：「萬萬不……不可再傷他！點其穴道，咱們找路……下山。」
　　楚函尚未答應，瘦無心喝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連兩位最親的師父都已經打成重傷，哼，不夠吧？還差我一個！」將滿目瘡痍的僧袍從中撕裂，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走近兩步，正對著楚函，凜然道：「還等什麼？動手！」
　　動手！
　　楚函一咬牙關，道：「二……二師父，得罪！」食中二指伸出，點向瘦無心胸口「膻中穴」。
　　瘦無心見指力來勢緩慢、勁道柔和，已猜出二人心意。他眼見多年癡心妄想終成泡影，對二人登時恨之入骨，尤其見最後一刻無覺僧人將畢生功力傳予楚函，更是妒火中燒。瘦無心天性涼薄，對兩個師弟的傷勢其實並不如何關注，滿心所想唯有除卻眼前兩人洩恨。他先前以苦肉計拗斷無覺手指，廢去他一身功夫；食髓知味，此刻故計重施，賣個破綻，待得指力戳到，胸口突然向後縮了半分，伸手一抓，果然將楚函手指嵌在拳中。
　　瘦無心暗喜，猛地發勁，狠狠一扳，準擬將這兩指齊根折斷。殊不知世事果然福禍相倚，前一回對付無覺得逞，令他錯估「鬼谷真氣」力量；無覺所有的僅僅是兩脈支離破碎的內勁，此刻存續在楚函體內的，非但是近九成「北狂人」苦練十餘年的內家真元，更與楚函自己先前修習的淺薄真氣盡數匯整融合，水火相濟，龍虎交會，在他全身經脈中流轉如意，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內功，絕非無覺半殘之軀所能比擬。先前長眉無意已然拼斷一臂，縱然瘦無心武功高出長眉甚多，在霸道無匹的鬼谷真氣之前又豈有絲毫用武之地？瘦無心不扳還好，這麼一使力，再度觸動鬼谷真氣，楚函眼中頓時凶光閃爍，爆喝如雷，被擒抓的半隻手掌竟更往前伸，硬拚內勁之下，攢開瘦無心如鐵鉗一般牢牢鎖扣著的五指，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膻中穴」。
　　瘦無心已是強弩之末，吃了這記重招，毫無反擊之力，加之以楚函內力過於霸道強勁，竟被活生生插入胸膛。罩門既破，瘦無心僅餘的半點防禦功力隨之分崩離析，悶哼一聲，身子如一捆稻草般向後飛去，背心直撞上整排燭架，連人帶架摔砸在地上。
　　燭油傾倒，木架助燃，幾點蠅頭火花瞬間擴散游竄成一道噬人毒龍，橫擋於板牆之前，將一間木屋燒映得紅艷通明，炙熱難當。瘦無心離火舌最近，僧袍登時燃燒起來；但他傷勢過重，痛苦呻吟，卻連翻滾打火都力有未逮。
　　無覺道：「通道……就是那堵板牆！」語音發顫，顯是激動不能自已。
　　楚函聞言一凜，凝神觀望，這才驚覺原來燭架後這堵板牆其實共由三面牆組成，中間的一面只較另兩面牆稍稍退了數寸之距，左右灰朦，看來各有出口，縫隙雖狹，多半通人無礙。只因牆板位處毫不起眼的陰暗角落，加之以設計精巧，又長年隱匿於高闊的燭架背後，不予細察委實難以發覺。
　　眼見七年來朝思暮想的下山通道伸手可及，楚函步伐卻始終邁不出去。無覺與之朝夕相處，對楚函個性再清楚不過，當機立斷，強忍胸口疼痛，低聲叮囑：「快去撲熄你二師父身上的火苗，再給另外兩位師父點穴止血，愈快愈好，咱們更得速速下山尋你雙親才是！」
　　這幾句話宛如五雷轟頂，句句擊中楚函心事要害，更不遲疑，幾個瑤步避開火苗，已游到了瘦無心身畔，隨手抓住僧袍衣角一扯，火衣登時從中撕裂，揚於半空。瘦無心死裡逃生，掙扎著滾到一邊，只是喘氣。
　　楚函運腕揮舞，勁力所及，已將手中僧袍絞扭成棒，一輪「亂披風」式施展開來，炙熱的袍棍由上而下一砸，燃燒正旺的燭架立時被劈得粉碎，四散於地，火勢大減，片刻間僅餘點點火星，燒得劈啪作響。
　　楚函使發了性，袍棍旋作無數巨輪，將無覺與自己裹在其中，映得窄小的木屋裡滿室耀眼生輝。驀地手腕輕顫，袍棍化作火龍一道，陡然間竄得筆直，擊向倒在一旁的長眉無意。長眉無意悶哼一聲，乾瘦的身子被活生生向後逼開數尺，昏死過去。
　　胖無情見狀大驚，罵道：「孽……孽徒！你……你……」說著咳血不停，終究無力阻止。話猶未完，火龍苗頭一轉，竟朝自己點來。
　　連番劇鬥，胖無情幾已油盡燈枯，連手掌都舉不齊胸，便想拼盡最後半分氣力相抗也有所難能。哪知火龍殺到距胸口尚有寸許遠處，倏然間憑空連顫三下，卻不及身，隨即昂首調回。胖無情但覺心窩周圍一陣酸嘛，胸腹間登時暖烘一團，血氣回順，竟是十分受用。一怔之下，才知道自己已被點了穴。
　　原來楚函自從聽了無覺描述自身遭遇、乃至於蘇家莊「飛箝灸」的威力後，日常練功之餘，無時無刻不在心中暗自琢磨「鬼谷陰符」同那「飛箝灸」相容互斥之理。此刻體內氣勁流轉，澎湃欲裂，不得不發，竟將鬼谷真氣灌注於火衣之上，透過炙熱燃燒中的火焰，隔空傳勁，點了二老穴道；這招乃楚函自己於危急之際異想天開，與「飛箝灸」頗有道岐理同之處，然而陰錯陽差，將鬼谷真氣分川為支、化剛為柔，非但制住二老行動，更綿綿然導入二人體內，護住臟腑血脈，令傷勢不更惡化，收到意想不到的功效。
　　這式火焰傳勁功夫，莫說無垠三老聞所未聞，就連無覺自己也從沒如此使過鬼谷真氣，均是大感驚異。
　　楚函將火衣一收，遠遠地拋出木屋外，怔怔出神半晌，突然間撲跪倒地，任無覺跨坐在背上，對著無垠三老的方向咚咚咚磕頭不止，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無垠三老俱都身負重傷，已是奄奄一息。
　　楚函直磕了三十幾個響頭，這才站起身來，重新負好無覺，走回到板牆出口。他遊目端詳片刻，耳邊無覺又再叮嚀：「板牆……板牆後的通道，是點蒼山的『頓漸梯』，是下玉帶峰的唯一通道，據說……歷來只有萬宗堂以上高手，才上它得來，下它得去。要……小心。」
　　楚函睨了睨兩側出口，寬度極狹，僅約略容得一人進出，當即深吸了口氣，雙掌倏出，擊中板牆。但聽得啪地一聲清脆，只擊得滿屋灰塵四落，那堵板牆微微震動搖晃，卻不傾倒，反而震得楚函掌緣隱隱發麻。原來這堵板牆卻非木造，而是以特殊石材磨製而成，質地極為堅韌，遠非一般木料所能比擬。楚函出其不意，被自身內力反激，狂態斗生，雙掌推劃成圓，緩收疾送，重重地擊在板牆正中央。
　　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響過去，那堵石製板牆竟爾從中向外迅速龜裂，細碎砂石不住跳脫飛散，眨眼之間游出十七八條巨痕，板牆已是搖搖欲墜。楚函又是一掌推出，這次卻也沒費多大勁力，板牆登時分崩瓦解，突然間整個向後垮落，傳出像是石子投入山澗所傳來的間斷回音，漸遠漸杳。
　　楚函大奇，探頭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這……這便是『頓漸梯』？」
　　名曰之「梯」，卻原來只是一條坡度陡峭、似無止盡的暗黑甬道，入口極狹，非但不見階級扶手，穴壁周圍可見之處均多濕膩平滑，幾無著力之處。饒是楚函初生之犢年少膽壯，乍見下也不由得目眩心驚。
　　「這直娘賊的『頓漸梯』，上山不若下山艱難。你此刻內力強爍，卻也不必懼它。我來教你：直至著地之前，大致須得換氣七次，下墜速度稍快之時，以手腳按住周圍石壁便是，真氣應當如此運行……」無覺連說帶比，頃刻間傳他諸般滑墜法門。
　　楚函記心極佳，將這番訣竅牢牢記在心裡，解下腰帶，將無覺和自己身體繫緊，腦中靈光一閃，右足輕掃，踢起幾塊仍余留些許火星的殘燭、碎木，左掌微揚，點點火花飛躍進入「頓漸梯」中，不住向下滾跌而去，將死寂幽暗映出淡淡光華。楚函看準了幾個凸巖拐角，一聲低嘯，跟著縱身躍下。
　　耳邊風聲呼嘯，冷冽空氣刮臉如刀，下墜速度竟是極快，甬道內幾乎目不視物，楚函凝神守一，藉著微弱光線將石壁形狀結構瞧其概括、記得分明，時而東一按、西一踩，稍稍緩止滑落之勢，視線卻始終緊抓著前方幾點火花不放，絲毫不敢墮後。
　　不知過了多久、又究竟滑了多遠，楚函堪堪換到第四口氣，驀地頭頂傳來一聲悲吼，遙遠、微弱、卻震人心肺。
　　「是三師父！」
　　楚函心神大亂，突然手腳向兩旁使勁一撐，原本急速下墜的身形於半尺之間定住不動，掌緣靴底所及，石壁竟被搓磨成粉，不住掉落，足見這一撐之力何其巨大。
　　「二……二師父他……死了！」
　　無覺功力一朝散盡，耳目已遠不若從前一般聰敏，但察覺楚函忽然間汗濕衣衫，呼吸急促無律，情知他所言不假，眼見那幾粒火星愈滾愈遠，僅餘的半點視覺轉眼將銷匿殆盡，屆時恐怕再也出「頓漸梯」不去，大聲說道：「你二師父是我殺的！他在跟我對拆的那一招之間便給我震壞了經脈，否則以他多年修為，憑你的狗屁本事，如何便能殺得了他？你一個孩子懂得什麼？……」
　　楚函霍地仰首悲嘯，叫道：「二師父，二師父！都是我害了你！」大喊之際手腳並用，反而朝來路方向奮力攀爬回去。
　　無覺大驚，他深知爬這「頓漸梯」之艱難險阻、玄機四布，否則又如何堪當無垠堂之無形屏障？他環臂圈住楚函頸項，不住說道：「函兒快快停步，聽大師父說……」楚函卻有如發瘋中魔一般，對無覺言詞恍若不聞，憑適才片刻強記，十指成鉤，扳抓凸石巖縫向上撐持，倏忽間上升了兩丈。
　　然而楚函乍逢大變，再不能心地空明，運息自如，又爬了幾尺，已大感手足酸軟，呼吸不勻，只得鉤緊一處巖縫，緊貼住石壁喘氣休息，不敢妄動。眼前一黑，原來連那幾點星火已全部消失不見，「頓漸梯」登時回復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無邊漆黑，只隱隱聽聞得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楚函但覺體內內息紊亂，煩悶欲嘔，渾身難受已極，腦中思緒像是隨著頓暗的四週一同死寂了下來一般，霎時間空空如也，竟然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倘若此刻回去，還來得及救回你二師父性命，這就回去吧。」
　　頸後突然傳來無覺虛弱的聲音，對楚函而言卻不啻是個晴天霹靂，他自知犯下滔天大罪，縱非出於本意，卻終究是畢生難以彌補的污點。此刻被無邊黑暗給緊緊纏裹吞噬，失去一切五官判斷的根據，恍惚之際錯覺自己已不被見容於世間，心灰意懶下，竟很想十指一鬆，就此一了百了。
　　「是啊，即便回得去，二師父又豈能活轉回來？」
　　卻聽無覺接著又道：「救得你幾位師父，再陪他們個幾年，獲許便有機會下山找你爹娘，你爹娘年紀輕輕，又身強魄健，想必不會介意多等個三年五載的。」
　　楚函聽了，宛如讓人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頓時自幻境中醒覺，仰頭大哭三聲，靜默半晌，忽道：「大師父說得極是。咱們這就下去，大師父請小心了。」說著，伸手將腰帶再束了束，雙臂一振，兩人身子復又向下急墜而去。
　　這次沒有火光引導，楚函只能憑藉感覺摸索方向，沒想到竟出奇平順。原來他心無半分雜念，體內鬼谷真氣流轉無盡，目不視物之下，反而更促進了聽覺肌肉對週遭氣流變化的靈敏，聽風辨位，料物於先，將頓漸梯拐角岩石方位判斷得分毫不差，更勝親眼所見，奔行雖疾，卻只有較先前更加平穩。無覺伏在楚函背上，身當此境，亦不由得暗暗稱奇。
　　又換到第三口氣，突然間腳底踏實起來，楚函一怔，站穩腳步細看，更發覺前方隱隱有光。他向前急奔數步，叫道：「大師父！咱們……咱們下得山來了。」心旌激盪之下，話聲竟含著哭音。
　　無覺更是百感紛沓，霎時無語，片刻才道：「咱們上前瞧瞧。」
　　楚函點頭稱是，大步邁去，眼前光點愈來愈大，原來竟是個山壁狹縫，恰足一人通過。楚函負妥無覺跨出壁縫，赫見皓月高懸，田原遼闊，果然已在山腳之下。
　　楚函小心翼翼地放下無覺身子，兩人呆立四望，忽然不約而同、噗通一下坐倒在地，相視而笑，均有恍如隔世，亡後重生之感。
　　激戰一夜，二人俱都神困力乏，隨便倒在草叢一角，便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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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鬼谷

　　迷迷糊糊之間，隱約聽得人聲。楚函睜開雙眼，遠方天際初顯晨曦，但見綠樹成蔭，露水晶瑩，不再是自己七年來日以為枕的草蓆破被，一時間竟迷惘混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極輕極輕的女子聲音道：「……你既知爺爺衰邁，如何還不願幫他？」
　　一個男子答道：「太師父他奔波半生，為振興咱們點蒼派不遺餘力，可是這麼多年來……」
　　楚函一聽到「點蒼派」三個字，彷彿被一隻大槌狠狠地擊上心口，趕緊伸手去拉無覺衣袖，不意拉了個空，瞥眼間，只見無覺正將食指比上自己嘴唇，示意不要出聲，原來也已醒了。
　　楚函躺在草叢中動也不敢動，屏息傾聽，卻聽那男子續道：「……『青門』這幾年來人才輩出，咱們『紫門』卻聲勢日落，太師父閉門，師父傳功又處處留一手，門下弟子眾人皆知，早是不爭的事實……」
　　那女子急道：「那你也不能陣前倒戈，投靠古百松那邊啊！」語氣憂憤交加，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那男子道：「妹子，點蒼派在江湖上始終威望不興，從前尚可說是青黃不接，這十幾年來卻明著是咱門四分五裂，自相殘殺，活活給斷了自己生路。青紫二門一日不合，點蒼派終究復興無望。」頓了一頓，又道：「太師父年邁，這負擔子早晚得要卸下，古師伯劍法精絕，猶勝太師父昔年，即便是咱們『紫門』自己，也不能不承認他是當今點蒼派裡武功第一……」
　　那女子跺腳道：「所以你才打算為此變卦？我……我真是錯看了你！」那男子驚道：「妹子，妹子，且聽我一言……」聲音漸低漸遠，顯是離了開去。
　　楚函只覺得那女子話聲頗為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聽見過。他將二人對話一字一句聽得仔細，同七年前遭逢變故之時所聽來僅有的零碎片段隨之逐步串接，努力想拼成一條完整的理路，卻有所難能。他一骨祿翻身躍起，才欲相詢，無覺卻先開口說道：「他們是點蒼派的，快跟上去看看。」
　　楚函心中正有此意，立刻負起無覺，展開身法，往聲音來處追去。
　　他體內真氣流轉，充沛澎湃，扛著無覺一個百來斤的身子竟然渾若無物，奔不到二十來丈，前方已可見兩條褐色身影施展輕功，一前一後地向著前方的山谷疾奔。無覺瞥了一眼，便附耳說道：「他們功力遠遜於你，且尾隨他們一陣。」楚函點頭稱是，放慢腳步，於山巖樹叢之間竄高伏低，在二人背後不疾不徐地跟著。
　　※　　　　　　　 ※　　　　　　　 ※　　　　　　　 ※　　　　　　　 ※
　　那一男一女腳下如飛，眼看著要奔入谷口。驀地岩石後頭伸出兩柄長劍，擋住兩人去路。
　　那女子挺起佩劍一格，腳步嘎然而止，嗔道：「兩位師弟，是我！別不長眼。」
　　「二師哥、五師姐！可把我們等苦了。」
　　岩石後方閃出兩個人影，俱是同樣褐杉裝束的青年，倒持長劍，向兩人一拱手。左首青年道：「五師姐，太師父交代我們在此等候，千叮萬囑說只要一見到你，無論如何要聚集一塊兒，盡速到太師父那兒集結。」他說話時雖然臉露笑容，神色間卻頗顯驚惶。
　　那被喚作二師哥的男子搶著問道：「原來『青門』眾人已經到了？」那女子望向他，卻不說話。
　　這名女子名為上官景紓，為上官暮雪親孫女，那男子姓沈名彤，武功嫡傳自與古百松份屬同輩的「虎嘯官正」趙百擎，與上官景紓同樣名列「紫門」第三代正規弟子。二人青梅竹馬，自幼形影不離，沈世彤武學資質平平，本來不受上官暮雪青睞，但他世故圓融，於長輩弟子間頗得人緣，於眾人撮合下，終於在三年前遂願，與上官景紓結為連理。上官暮雪偏心，當真數十年如一日，沈世彤既為孫婿，便命趙百擎極力培養，盡授點蒼絕學。只可惜沈世彤性喜多事，心有旁鶩，功夫便不能純，苦練多年仍始終在二三流角色之間徘徊。
　　兩名青年弟子同時點了點頭。右首青年說道：「他們來得不但快，直是……直是傾巢而出。我在迎賓席上還聽到幾個青門弟子故意放出風聲，說是他們這趟上來之前，已經先放火燒了『軒轅殿』，此次大會自是勢在必得！」說到這裡，眼光中大露懼意。
　　沈世彤咄聲阻止道：「嘿！咱們有太師父押陣，攝伏群邪！古師伯較太師父還要晚了一輩，懼他何來？」心中卻暗忖：「他們連自家老窩『軒轅殿』都一把火燒了，那是破釜沈舟，準備硬拚到底了。屆時即使又輸了這七場比試，多半也不會就此罷休，只怕一場死鬥難免……」
　　他偷偷瞄了上官景紓一眼，本來擔心她氣盛之下，將自己適才所言胡亂說給同門師弟聽了；但見她眉目間雖然頗顯怨懟之色，卻緊咬嘴唇一言不發，顯是存意袒護，心下大慰，腦中飛快盤算片刻，已有計較，雙眉一軒，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趕緊上『萬宗堂』，同所有師兄弟們會合再說！」
　　兩名青年頷首稱是，將長劍負回背上，轉身朝谷裡疾奔，沈世彤還道愛妻會回頭叮嚀關懷幾句，哪知上官景紓纖足輕點，逕自尾隨二人而去，甚至不再回頭看他一眼。沈世彤頗感沒趣，左右略一張望，提氣縱步，殿後緩行。
　　四人潛入谷中，行不多時，赫然眼前黑壓壓一片人海，分立遠近，卻悄然無聲，兩群人服色各異，顯是紫青二門已經對上了壘。紫門弟子約莫有八十來人，青門門人卻前前後後站滿了，看來人數為紫門兩倍尚且不止。
　　上官暮雪吩咐幾名弟子分別於山谷周圍通道等候兩人，沈世彤等人進入谷底的方向，卻不巧與青門門人遇個正著。兩名領路的紫門弟子冒失莽撞，匆忙之間沒想到另覓道路繞過敵陣，待得迎面撞上，再要回頭已是不及，十餘名青門門人聽得腳步聲響，俱都回過頭來，手迅速按上劍柄，肘彎懸起，斜眼相睨。
　　領頭的兩名紫門青年怔住步子，乍見這許多青杉人突然間殺氣騰騰地盯著自己，嚇得連伸手去碰自己佩劍也是不敢，身體挺得僵直，不敢妄動，心中暗暗叫苦。
　　上官景紓見狀，微微一驚，隨之停下腳步，身後的沈世彤卻越眾而上，擋在紫門弟子之前，躬身唱諾，抱拳笑道：「眾位哥哥請了！在下『百鏈堂』弟子沈世彤，這幾位都是同行的師弟妹。咱幾個蠻闖亂撞，有冒犯各位之處，百拜謝罪。請哪一位出來說話？」
　　幾名青門門人向兩旁讓開，從中走出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來，朝沈世彤等人打量幾眼，拱手道：「原來是沈師兄，小小誤會，切莫掛懷。」說著向眾人使了個眼色。十餘名青門門人聽從指令，紛紛鬆脫劍柄，讓出了一條通道，視線卻不曾或離四人手足佩劍。
　　沈世彤自信對點蒼眾人家世背景如數家珍，一時卻記不起這白臉漢子是何來歷，待要舉步向前，但見那白臉漢子雙手負後，立在通道中央，笑吟吟地瞧著自己，竟似乎不打算移步讓位。沈世彤一怔，登時會意，「你要我們繳了兵刃？」
　　白臉漢子下巴微揚，給他來個默認，沈世彤心中飛快盤算，臉上仍然笑嘻嘻地，道：「『封神大會』在即，咱們也就別在小事上計較。」毫不遲疑解開劍滌，卸下長劍，同時向後朝三人比了個手勢。
　　上官景紓與兩名弟子隱隱覺得不妥，儘管「封神大會」明裡比劍論武，點到為止，但暗裡鬥爭較量，實為性命拚搏，生死僅僅懸於一線。此刻身陷敵陣，若連防身兵刃都給繳出，直若將生殺大權交由敵人之手。然而點蒼派於長幼輩分瞧得極重，師兄有令，後輩自是不敢有違，三人當即各自卸下兵刃，交給沈世彤。沈世彤捧著四柄長劍，遞到白臉漢子面前。
　　白臉漢子面露詫色，他原想給四人來個下馬威，存心讓他們下不了台，不料沈世彤竟然答應得如此爽快，頗出他意料之外。沈世彤愈顯得蠻不在乎，他愈是驚疑不定，一時間反倒不知該不該伸手去取。
　　沈世彤微微冷笑，雙臂一振，四柄長劍陡然間急旋上天，晨曦下耀出點點銅芒。白臉漢子和其餘青門門人尚不及出聲喝阻，沈世彤如隼鷹般騰空躍起，半空中使招「魁星踢斗」，足尖連續幾下虛點，長劍勢若流星，飛過青門眾人頭頂，射向兩幫人馬間的廣場中央，直挺挺地插入土中，劍身兀自不住顫動。
　　片刻後方為辰時，紫、青二門眾人本來各自劍拔弩張，沈世彤這一踢劍突如其來，在場眾人無不吃驚，一時間所有目光盡數聚集在廣場中央劍叢之上。
　　沈世彤穩穩落地，向那白臉漢子一攤手，笑道：「這會兒咱們手上沒劍，兄台可滿意了麼？」更不等他回話，攜了上官景紓的手，無視青門門人憤怒眼光，逕自邁步走去。
　　白臉漢子心有不甘，怒斥：「慢來！」伸臂擋住沈世彤去路。沈世彤眉頭微皺，側身護住上官景紓，單掌切他脈門，白臉漢子立刻變招，手腕一沈，無名指彈向沈世彤掌緣「前谷穴」。兩人瞬息交換四、五招，手掌竟然絕不稍沾。
　　沈世彤不耐起來，暗道：「我先前處處讓你三分，到此地步卻也夠了。沈某難道懼你？」看準對方變招須臾，食指伸出，在白臉漢子手掌心間輕輕劃過。
　　搔癢難當，白臉漢子驚呼一聲，急退兩步，五指捏得死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惡狠狠地瞪著沈世彤，卻不說話。沈世彤朗聲笑道：「得罪！姑娘莫怪。」領三人揚長出陣。
　　將要走近四柄長劍之處，上官景紓突然使勁甩脫沈世彤的手，抄起自己佩劍，掩面奔向紫門陣內。
　　沈世彤微覺尷尬，默然不語同兩師弟拾回兵器。正待走回紫門陣內，驀地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無禮！」緊跟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勁風欺近，沈世彤應變奇速，急忙後躍轉身，猛聽得啪啪啪幾下急響，跟著臉頰一陣熱辣，竟已吃上兩記耳光。沈世彤三人大驚，不由自主向後跌退數步，好容易才定住身形，手中長劍卻已不知去向。耳邊上官景紓也是一聲驚呼，雙手垂落，臉色煞白。
　　沈世彤兩個起伏，擋在上官景紓身前，赫見一個身材矮胖、神情倨傲的青年漢子，青長杉、銀束腹，左臂箍著奪來的四柄長劍，嘿嘿冷笑，道：「賣弄事小，輕薄事大，好教你毛頭兒學個乖。」他膝蓋微彎，彷彿足不沾地，一縷輕煙般向後飄開，話聲卻未曾止歇：「有本事，便再過來拿了回去！哈哈，哈哈。」
　　另兩名紫門弟子也還罷了，沈世彤看見矮胖青年露了這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紫門中人連同自己在內，除了上官暮雪，更有誰具此輕功造詣？他見青門短短數年之間能夠網羅人才如許，相對於紫門的逐日凋零，差去何啻千里。
　　那名矮胖青年直退至一塊巨岩旁邊，頓時收斂笑容，高捧長劍，靜默肅立。巨岩四周圍站著相同服飾的十數人，顯是門中武功輩份僅次於古百松的弟子。點蒼派自上官暮雪以下，原本只有「百」、「世」兩代弟子。青門出走之後，古百松廣納菁英，盡廢先祖傳下的輩份歌訣，純以功力強弱論高低，是以青門中人有半途出家者，多保留自身本名，不再沿襲前規。沈世彤望向巨岩旁這十幾名青杉人，包括適才奪劍那人，自己竟不識得其中大半。巨岩上盤坐著一名長鬚人，雙目半睜半閉，對所發生的一切恍若不聞。
　　矮胖青年見沈世彤躊躇不去，昂首對長鬚人說了幾句話，長鬚人嘴唇微微掀動。矮胖青年復又縱身而出，一顆渾圓的腦袋瓜抖得像博浪鼓似地，搖頭晃腦地笑道：「兔兒爺發怒了？嘻嘻嘿嘿，兵刃就此奉還！」才說完，他懷中長劍劍鞘陡然間脫離刃身四射飛出，一陣急鳴劃破長空，幾柄劍鞘直挺挺地戳進黃土，分站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方位，均插入深達半個鞘身。矮胖青年桀桀怪笑，揚起白晃晃的青鋼長劍，振腕一抖，四道白光登時碎成數十截，揚在半空。矮胖青年拋下木柄，躍高數尺，臃腫的身軀幾個急旋，竟將數十截斷劍盡數向外彈開了去，散成一塊大圓，同樣沒入黃土，將四柄劍鞘圍繞其中。
　　這一下出手，場邊所有紫門弟子無不聳然動容。矮胖青年落下地來，緩步退回陣中，立刻又是笑容盡斂，垂手而立，一副傭僕廝養的模樣。沈世彤、上官景紓等四人被僵在原地，尷尬無已。
　　正當進退不得之際，紫門陣後傳來細碎步伐聲響，點蒼派眾人原本些微耳語騷動，頓時間全都靜肅下來，原本席地而坐的、倚石靠背的，一時紛紛站起身來，將兵器以兩臂斜斜貼捧在懷裡，眼光不約而同聚集向紫門劍陣。巨岩上的長鬚人手中無劍，只是肅手而立，坐在竹椅上的男子卻始終不動分毫。
　　紫門眾人向外分開，從中走出一老一壯，壯者滿面虯髯，儀態威嚴，乃是「虎嘯官正」趙百擎；老者則至少八十有餘，身材枯瘦龍鐘，發眉盡白，正是點蒼派掌門人上官暮雪。
　　上官暮雪緩步走到紫門陣前，往紫門陣前方的檀木太師椅上一坐，尾隨其後的趙百擎、巨岩上的長鬚人、乃至於紫青二門所有弟子，全數朝著太師椅的方位伏地拜倒，膝肘撐地，額頭碰土，如此往復十八回，行的乃是點蒼派師徒間武技授受之禮。竹椅上的男子仍不起身，原來他腿有殘疾，但仍以掌背輕觸額頂，反覆扣了十八次，竟不敢失卻半分禮數。谷裡兩百餘人頃刻間跪成一片，人人神情肅穆莊嚴，寂然行使拜師之禮。兩軍片刻間即將兵戎相見，不定打個血流成河，本來分外眼紅，山谷內未聞殺聲而殺意畢顯；然而二門既然系出同源，又誰都想以堂堂之師奪得這點蒼正統的名分，是以對門派規條、長幼尊卑皆刻奉遵行，不敢稍有逾越違背。
　　上官暮雪一言不發，坦然而受，眼神冷冷地盯著場中央的劍陣。行禮既畢，眾人復又回到先前或倚或立的姿勢，沈世彤、上官景紓等四人兵刃既失，藉勢各自退回陣內，旁人也不再予以理會。
　　靜默半晌，上官暮雪十指捏拳，摩娑小腹，朗聲道：「好個『龍吟官正』古百松！青門，青門，嘿嘿，近年來果然是人才鼎盛。看你們這幾年淨忙著招兵買馬，這會兒也別動手，光用擠也得把咱們紫門給擠死了。」說話間，眼光漂向青門陣前的那塊巨岩。
　　巨岩上的長鬚人正是名列點蒼派「百」字輩四大弟子之首，十四年前因故離派出走，獨立「青門」一支的「龍吟官正」古百松。他雙手攏袖，朝上官暮雪的方向一拜，道：「點蒼號稱江湖中一等一的名門正派，至今離析十數載，早已元氣大傷，遠不如昔。只有青、紫二門重歸於一，方能重振我點蒼聲威。」向紫門眾人一掃視，續道：「這『封神大會』原是本派重整的大好機會，七年前卻不幸失之交臂。今天，倘若青門於比劍奪帥五場中僥倖贏得三場，我古百松自當號令，武林中從此沒了青、紫二門，只有我點蒼一派！」他說話不慍不火，溫和中庸，語氣中卻自有一股懾人威勢，此言一出，青門弟子一齊舉劍吆喝，呼聲震天。
　　「你回不了點蒼正因為你不配為點蒼正宗！」驀地上官暮雪尖銳嘶啞的聲音傳來，似乎並不如何響亮，卻蓋過了青門弟子的叫囂喧鬧，清清楚楚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青門眾人呼聲止歇，原本志得意滿之情逐漸被訝異與不安取代，不想上官暮雪已屆八十高齡，內功竟精湛若斯。
　　上官暮雪面無表情，往場上幾柄劍鞘一指，道：「這算什麼玩意兒？莫非又是你們青門哪個高材的想出來的高招？」
　　古百松面如殭屍，絲毫不現喜怒之色，淡淡地道：「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但今日所談是咱們點蒼派復並稱雄的大計，自家兄弟如何能夠血光相見？劣徒冥頑，適才冒犯幾位賢侄虎威，切磋了幾招，百松擅作主張，來個借花獻佛，今天『封神大會』五戰奪帥，便是這麼比。」
　　說著，巨岩旁那名矮胖青年解下自己腰間佩劍，將劍鞘遞給古百松。古百松左手一揚，那劍鞘彷彿被一股無形力量自下而上托起似地，飄上半空，陡然間幾下急顫，猛地掉落，下墜之勢疾若隕星，「蹭」地一響，正好插入劍圈正中央，但鞘身入土，沒達九分，竟比原來四柄劍鞘深得多。
　　嘩然聲中，古百松朗聲道：「咱們就是五場定勝負，哪一方先奪得場中三柄劍鞘，哪一方即得掌管點蒼山七年，全派弟子，悉聽號令，不得有違！」
　　七年前的「封神大會」，由紫門取勝保住點蒼派正宗席位，卻以性命相殘、血流成河收場。上官暮雪嫉惡如仇，把帳算在古百松一人頭上，將一眾青門弟子驅出點蒼，從此互不往來。鬩牆離異，復合不成，兩度的刀光血影更成為多名點蒼弟子腦際恆久不去的夢魘。此刻聽得古百松登高疾呼，竟有法子不傷人命而共謀霸業，青門弟子固然歡聲雷動，連紫門也有不少人暗地裡喝采。
　　卻聽得上官暮雪道：「自己搞了個青門，果然連掌門的架子都出來了。卻不知這兒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啦？」
　　古百松對著上官暮雪又是一揖，道：「萬萬不敢！百松無德無能，只是不忍卒睹我派自相殘殺，是以出此下策，倘若有更好的法子，既兼顧青、紫二門和諧，又能定出高下，百松自當悉聽尊便，莫有不從。」古百松同上官暮雪師徒多年，早將他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知他治才平庸，但好勝要強，多年不變，是以先將話說在前頭，立下戰約，又緊緊扣住點蒼霸業、同門和諧等等字眼不放，一方面煽動紫門軍心，另一方面又要誘使上官暮雪自願接受戰約。
　　上官暮雪向來目中無人，自負再難的題目都能接下，當即道：「就算你跟你的嘍囉們輸了反悔，老夫也奉陪到底。」言下之意，自是允了古百松的戰約。
　　古百松淡淡一笑，道：「君子一言。」
　　上官暮雪道：「快馬一鞭！」袍袖拂出，腰間佩劍竟如自有生命似地，刷地一聲離鞘飛出，射向場中劍陣。眾人但覺眼前一花，定睛瞧去時，只見上官暮雪的長劍竟已不偏不倚地送入古百松片刻前留下的劍鞘之中，刃身於鞘中不住劇烈震動，激盪出聲若龍吟，歷久不歇！
　　兩人這一試招，一個精巧，一個蠻橫，只看得點蒼派眾人豪氣填膺，如癡如狂，呆了半晌，才猛然爆出震天價的歡呼聲。
　　采聲漸低，沈世彤接過一名師弟遞來的長劍，系回背上，對著上官暮雪與趙百擎一拜，縱身躍入場中，朗聲道：「在下『紫門』世字輩弟子沈世彤，代表敝方出戰這第一場。敢問……」
　　正待相詢，一個藍杉人從青門徒眾簇擁之中緩步走出，笑道：「過了今日，武林中僅有點蒼一派，再無青紫之分，沈師兄如何改它不過？」竟就是方才出招阻擋沈世彤的白臉漢子。
　　沈世彤早知此人女扮男裝，未料她竟是五戰對手之一，不由得大感無措。剛才舉止失當，惹惱上官景紓的尷尬情景猶在心頭，不料冤家路窄，竟在此處再度遇上，心中的慌亂不言而喻。
　　藍杉女子見他不答，隱約猜到，當即冷笑數聲，抱劍說道：「小妹『青門』弟子樊若華。沈師兄自知失言，那最好不過！」足尖一點，輕飄飄向旁移開數尺，踏入劍圈，伸手便取「青龍」方位的劍鞘。
　　沈世彤急奔數步，竟爾後發齊至，手爪戳中帶擒，探向藍杉女子樊若華手腕。驀地一道冷森森的青光朝四指切將下來，沈世彤心中一凜，手臂疾縮。這一式拔劍既狠且準，兼之事前全無半分朕兆，但見點點寒光封向自己兩眼、咽喉、小腹、下陰等要害，樊若華出手招式陰狠毒辣，直是性命相搏，卻哪像只是賓主之間比劍過招？
　　沈世彤雖詫不亂，伸臂繞後握住劍柄，不及拔出，陡然間身形幾個兜轉，長刃護身，將來招一一化解開去，銀光隨即出鞘，反守為攻。
　　兩人展開身法，繞著「青龍」方位的劍鞘周圍遊走不定，短兵相接，鬥得甚緊。古百松訂下這奪鞘戰約，看似容易，實則心分二用，比一般比武鬥劍更要難上三分。須知世間劍法大道相通，說到虛實互用，進退趨避，實乃劍理之常。然而此戰比劍為賓，奪物為主，激鬥間只要多退半步，等於將劍鞘拱手讓於他人；取劍之際尤其凶險萬分，稍不留神，指掌怕便要斷送在對手刃下。二人交手不及片刻，已然各自心中雪亮，招招迅捷狠辣，都是攻多於守，俱又不敢輕易向後退去，只敢向兩側不斷挪移避讓，到後來竟成了兩人繞著「青龍」方位劍鞘兜起圈子，而且輕功使發，愈奔愈快，一褐一青團團飛舞的身影中，夾著間或的兵刃碰擊與粗重呼吸，只看得山谷眾人一個個目眩神馳，掌心冒汗。
　　沈世彤見樊若華功力明明遜己半籌，劍法造詣竟與自己不分軒輊，亦是大出所料，打疊十二分精神，將一趟「蒼屏雪」劍法十七式使將開來，著著進逼。大理四景，風花雪月，乃是下關風、上關花、蒼屏雪、洱海月，點蒼派先人將四景意境融入自家劍理之中，創製這「風、花、雪、月」四路劍譜。此時沈世彤手中劍光綴成點點星芒，如初春朝雪，四散飄落，直指對手週身諸般大穴；樊若華拆了幾招，身法一變，長劍圈轉，鬥出花團錦簇，繽紛絢爛，與沈世彤各以速度彌補自身功力之不足。但見雪片飛旋，漸趨狂亂，然而花影搖曳，韌性無匹，始終不被這道綿密風雪淹沒。
　　鬥到酣處，沈世彤於雪光瓣影間瞧得分明，霍地一聲清嘯，真力凝聚於劍，對準花身枝梗處使盡全力劈開。匡當一下巨響，樊若華驚呼失聲中，寶劍脫手飛出，被遠遠甩開，落到山腳巖縫之間。樊若華驚魂甫定，一低頭，沈世彤長劍端凝，正不遠不近地指著自己咽喉。
　　沈世彤勝卷在握，得意之情無以言喻，臉上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樊師妹，果然好『上關花』劍法。世彤領教！」
　　紫門眾人見沈世彤旗開得勝，都歡呼吆喝起來。沈世彤看也不看，反手回送，將長劍插入背上木鞘，端的是又快又準。他見樊若華俏目含怒，薄唇緊抿，兼以劇鬥之餘髮鬢微亂，嬌喘細細，竟是一股說不出地楚楚惹憐，不由得心中一動，道：「世彤無禮，冒犯之處，還請若華師妹見諒。」
　　樊若華卻道：「成王敗寇，豈有冒犯之處？小妹輸得心服口服！」說罷，突然間從腰際抽出一柄白晃晃的匕首，猛地朝自己頸上割去。
　　沈世彤大吃一驚，不意樊若華性格如此剛烈，竟爾戰敗尋短，一時間不暇思索，翻掌擒拿，奪住了樊若華持刀手腕。
　　誰知樊若華陰招倏出，鬆開匕首，反手扣住沈世彤脈門，匕首下落，腿招順勢疾送，竟將匕首踢射向沈世彤下陰要害。
　　變故陡起，沈世彤一念之差，落入敵手，他右臂酸麻，氣勁不能收發，急忙腰間使力，一個鷂子翻身，險險避過匕首偷襲，再藉這旋轉之力，掙脫了樊若華擒抓。卻見樊若華不慌不忙，彎腿鉤拿，已輕輕巧巧地將「青龍」方位劍鞘奪在手中。
　　須臾之間風雲變色，勝敗逆轉，紫門弟子頓時鴉雀無聲，卻輪到青門陣營響起巨雷般喝采。樊若華笑道：「承讓！」眼光正對沈世彤，不敢稍瞬，緩緩倒退至巨岩旁，恭恭敬敬地將劍鞘呈放在古百松身側，遁回陣內。沈世彤氣餒已極，仍是打起精神，對古百松一拜，轉身復對上官暮雪與趙百擎各一拜，退入行列，卻終究不敢抬頭碰觸二老目光。
　　青門得勝，古百松僵容如昔，只道：「僥倖！僥倖！沈世侄年紀輕輕，就將『蒼屏雪』練到這般地步，當真難得。」說著，大袖飄飄，肅手朝岩石旁一指。
　　桀桀詭笑聲中，赫然一個龐然肉球自巨岩旁隆隆滾出，激起一片沙塵滾滾，於劍圈陣前嘎然而止，對紫門弟子拱手施禮。眾人定睛瞧去，才發覺根本不是什麼肉球，卻正是適才以高超內力震碎兵刃，設下眼前這劍圈陣的矮胖青年。紫門眾人目睹他奪劍斷劍的手法功力，思之不寒而慄，此刻竟親自下場叫陣，更令紫門弟子個個心下揣揣，暗自擔憂：「連第二場的高手都厲害如斯，『青門』底下臥虎藏龍，如何是我『紫門』所能及？」
　　矮胖青年雙手負後，踱近「玄武」方位劍鞘，四下一顧盼，笑道：「不才小子朱鈞，代表師門出戰第二場。貴方指派哪位出來指教一二？」
　　紫門陣中閃出一名淡褐裝束的少年弟子，朗聲說道：「在下駱世峰，幸會朱兄！」左手捏個劍訣，長劍出鞘，斜指向天，使一招「丹鳳朝陽」，禮中帶兵，霍地身隨劍轉，一晃眼，也已飄入劍圈之中。
　　駱世峰年齡極輕，其悟性資質卻均被公認為同儕之最，乃是趙百擎門下得意弟子。紫門眾人見到竟是他對上這名霸悍無匹的怪漢朱鈞，不由得都替他捏了把冷汗，然而見他行事中規中矩，強敵在前而懼色全無，確是名門風範，又為之精神一振。
　　朱鈞橫了他幾眼，對眼前這個衣衫滴塵不染、身法輕靈快捷的古怪少年，亦是暗暗納罕。他從駱世峰一招之間，已估到此子劍法火候必淺，竟足以擔待奪帥大任，豈難道紫門人材凋零至斯？總算他這式「丹鳳朝陽」彬彬有禮，進退有道，朱鈞點點頭，不再如羞辱沈世彤一般令其難堪，緩緩拔出青鋼劍，向下一擺，使了招「開門見山」，道：「不用客氣，進手吧！」
　　駱世峰道：「朱前輩請！」原本定止著的劍尖頓時微微顫動，突然間彷彿活轉過來一般，如秋水一泓，自朱鈞身側游來。
　　朱鈞拗步避讓，青鋼劍虛刺兩招，駱世峰掌中劍光忽地幻化成雙，疾點對手眉心、小腹。朱鈞一哼，無視於殺招凌人，使出十萬橫磨之勢，硬是從兩道劍勢之間穿透而過。駱世峰不慌不忙，手腕一翻，劍影竟又二變作四，四變作八，竄游不定，纏結收捆，企圖將青鋼劍黏滯其中；偶然劍刃陡伸，縱劈橫削，宛如綿裡藏針，狠辣異常。
　　眾人見駱世峰毫不試探，一出手赫然就是本門最精奧的劍法之一「玉帶寒煙」，年輕的無不佩服他的膽識過人，老一輩的卻都認為其血氣方剛，鋒芒過盛。然而駱世峰高妙劍招層出不窮，牽制對方兵刃，不求守而守勢謹嚴，不務攻而攻勢畢現，點蒼眾人觀看半晌，俱都驚異無已：「這小子年紀輕輕，便得獲傳如此精妙劍法，當真良質美玉！」
　　移目去看朱鈞劍招，只見他慢吞吞地上劈、下撩、左劃、右劃、上推、下擋、左架、右架，四攻四防，來來去去只有八招，拉的是點蒼派入門腿樁，用的卻不是天下任何門派的劍法；說穿了，簡直不是一趟劍法，只始終老老實實地交互遞換，便連十歲小兒都作得出這般動作姿勢。然而駱世峰每一劍刺出，兵刃被反彈的幅度愈來愈大，鬥不到半盞茶時分，已被朱鈞的八式劍招迫得緩使減少變化後著，如此一來，「玉帶寒煙」的精妙之處不顯，威力無形中已大打折扣。
　　低輩弟子尚不了了，紫門耆宿、「萬宗堂」以上的高手看在眼裡，卻盡皆心下駭然，知道朱鈞以拙御巧，仗著內功精深雄厚，長劍不動，純以無形黏勁反過來擾亂駱世峰劍路。更拆不過十來招，朱鈞招數滯者恆滯，駱世峰出手卻愈見支絀，為朱鈞勁風所逼，劍鋒距對手漸去漸遠。霍地一道刺耳聲鳴，駱世峰終於拿捏不住，長劍被震脫掌握，向旁邊急旋飛開。紫門眾人見狀，盡皆驚呼失聲！
　　駱世峰見機極快，身形陡然竄出，及時搶回兵器，毫不遲疑回臂刺出，竟在半空之中身隨劍轉，封護住了「玄武」劍鞘四周，又再纏上朱鈞青鋼劍。朱鈞料不到此子變招如此靈敏迅捷，訝然之下攻勢緩阻，被駱世峰拉回了均勢。
　　駱世峰見「玉帶寒煙」無功，當即深吸一口氣，劍光閃爍，如狂風驟雨般接連挺刺，一連三十六招，招招皆是直劈而出，毫無變化後著可言；未及與朱鈞青鋼劍相交，便即回讓，復再疾攻。劍勢凌厲，正是一路「蒼穹神鋒」，謂之點蒼派「殺著之最」！
　　功力強若朱鈞，面對這一路「蒼穹神鋒」，亦不敢掉以輕心。此刻他故技難施，無法再以慢打快，只得見招拆招，看準勢路，以內力撥偏駱世峰來劍。但「蒼穹神鋒」風馳電擎，霸道無匹，朱鈞身材胖碩，速度上吃了虧，勉強接完三十六劍，一口真氣卻渾濁了，「噗」地一聲，袖口被劃開一道口子，急忙青鋼劍向前掠開，騰騰倒退半步。
　　僅差這半步之遙，戰況登時逆轉。駱世峰想也不想，倒持長劍，低腰探手，左掌已握住「玄武」劍鞘，便要運勁拔出。
　　朱鈞面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大步上前，青鋼劍削向駱世峰左指。駱世峰無奈鬆手，回劍架開，順勢以右肘彎扣住劍鞘。朱鈞劍鋒一轉，竟劈中了駱世峰右臂。
　　駱世峰抬起頭來，滿臉詫色，不敢相信朱鈞居然施以辣手，匡噹一聲長劍跌地，右臂也再扣鎖不住「玄武」劍鞘，軟軟垂落，一片赭紅瞬間擴散染滿大半衣衫，他這條手臂筋脈，竟已被朱鈞一招挑斷。駱世峰單膝跪地，緊咬牙根，待要伸左手去搶那劍鞘，身子卻不聽使喚，眼前逐漸白茫起來。朱鈞輕伸猿臂，已將「玄武」劍鞘奪在手裡。
　　青門第二場得勝，山谷中竟沒有一人歡呼喝采。眾人驚羨於駱世峰劍法通神，以朱鈞之能，竟也在他劍底下討不了好去，不料到頭來被朱鈞毀了右臂，這一生從此不能再使劍，駭然、憤恨、惋惜、畏懼，充斥各人心中，連青門弟子亦鮮有得勝的喜悅之情。趙百擎躍入場中，手指連點，封住了駱世峰傷口週遭大穴，回頭怒視朱鈞，一言不發。
　　朱鈞瞥見艱難站立著的駱世峰，心底閃過一絲歉然；雖說是無心之過，畢竟是自己惱羞成怒下施了重手。眼見又是幾名紫門弟子上前攙住駱世峰，乾笑了幾聲，捧著「玄武」劍鞘便要回走。
　　驀地背後一陣尖銳嘶啞的聲音傳來：「場中這位是何人門下？且報上名來！」問話的正是上官暮雪。
　　朱鈞尚未回答，古百松朗聲說道：「拙徒出手不知輕重，誤傷了駱賢侄，百松慚愧。朱鈞，快快將這『楓火冰蠶融』交給駱賢侄敷用，此藥在於潤血生肌，頗具功效。」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小瓷瓶，拋進場中。
　　朱鈞將劍鞘交給巨岩旁一名青門弟子，伸手接過瓷瓶，走近紫門陣中，正要遞給趙百擎，一旁的上官暮雪卻道：「我紫門不缺這『楓火冰蠶融』，你既然廢我弟子，如何還要老夫買你這個情？」五指併攏成刀，朝朱鈞脈門切將下來。
　　朱鈞沒料到上官暮雪會這麼快對自己出手，一驚非小，此刻他身在敵陣，心存顧忌，將小瓷瓶輕輕拋給沈世彤，向後疾讓，退回劍圈。上官暮雪如影隨形，跟著踏上「朱雀」方位劍鞘，冷冷地上下盯著朱鈞，並不追擊。朱鈞復退兩步，回頭望一眼巨岩，對上官暮雪恭恭敬敬地拱手參拜下去。
　　上官暮雪冷冷地道：「小子帶藝投師，須瞞我不過，你先前是何門何派？又是幾時拜進我點蒼門下的？」
　　朱鈞垂首答道：「太師父在前，朱鈞不敢絲毫欺瞞。朱鈞本是湘北『亮拳門』下一無名小卒，幾年前因緣際會，得睹我派神劍絕技，心嚮往之，難以一日或忘，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前年終於得償宿願，拜入古老師門下。」他一氣念來，彷彿叨誦文章一般，與先前盛氣凌人的姿態判若兩人，頓了一頓，又道：「朱鈞劍法粗鄙，誤傷駱世兄，實在罪無可贖。」
　　上官暮雪並沒聽說過湘北亮拳門一派，卻又不願顯得自己孤陋寡聞，當即不置可否，瞪了他幾眼，淡淡地道：「刀劍無眼，兵家勝敗，辯解無益。你使他派武功，擊敗本門劍法，果然好一個得償宿願，心嚮往之！哼哼，也罷，老夫無德無能，只好拿這把老骨頭，捱幾下你『亮拳門』的高招。」
　　點蒼派眾人明知上官暮雪必然會在五戰奪劍中下場，卻皆未料到竟然在第三場便即出手。趙百擎見恩師先自己之前出場，不由得大急，正欲上前代師索戰，卻見上官暮雪一隻手伸到背後，對自己搖了幾下。
　　古百松道：「武林中大凡開宗立派、卓然成家，無不自廣納賢才起始，摒棄門戶芥蒂，粹煉精華，以為立業之基。拙徒胸羅『亮拳門』拳法精義，正供我派劍法截長補短，弘揚點蒼，稱雄一方，無不由此而來。」他深謀遠慮，先前於戰規上刻意言有未盡之處，此時寥寥數語，便將朱鈞不以點蒼劍術比武奪帥的瘡疤輕輕揭過，又道：「朱鈞，太師父武學精湛，授受兩招勝你苦練十年，快快叩謝過了。」朱鈞依言施禮參拜。
　　紫門接連兩戰失利，大出上官暮雪意料之外，第三場以下已是萬萬不能再輸。縱然趙百擎功力未必弱於古百松之下任何一人，算在上官暮雪心裡，卻是殊無把握；倘若第三戰讓古百松親自下場比試，紫門已然凶多吉少。上官暮雪選在此時上前索戰，雖是情非得已，卻不失為難得良機，以向朱鈞興師問罪之名，盼能趁機奪下一勝，運轉氣勢。
　　朱鈞知道上官暮雪不會先行動手，又聽他問討拳招而非劍法，便不取劍，說道：「太師父，得罪！」雙掌一錯，散拍成圓，疾推而出。
　　這招掌勢五虛一實，上官暮雪看得分明，掌緣下擊，斷向對手腕骨，誰知與朱鈞手臂一觸碰，冷不防一股極陰極寒的氣勁隔袖傳來，震得上官暮雪大半身子微微發嘛，心下大驚：「這……這莫不是法言門的『舞紊手』？」急忙閃身縮臂。
　　不料「舞紊手」一經沾身，稍遇筋骨突起之處便即著力收攏鎖拿，竟立時有如附骨之蛆，甩之不脫，朱鈞的陰勁卻如潮浪般不絕攻來，上官暮雪連變三套奇門武功，始終奈它不何。先前朱鈞刻意隱瞞家數，爾後虛者實之，捏造「亮拳門」云云誤導，果然令上官暮雪中計，一切的一切則全在古百松事先縝密的計算之內。古百松幾年來不斷廣結草莽，精心佈局，為的便是今時今日，要在「封神大會」上一雪七年前遭橫掃下山之恥辱。「法言門」原先並無門派之名，只是一群不具組織、以追討懸賞人頭為生的亡命之徒，但多以替天行道自稱，個個武藝卓絕詭異，來去無蹤，每殺一人，必在屍體鄰旁留下一份緝拿畫樣，以硃砂筆於上大大寫著「天理晦暗、法在我心」八字，而後廣為人傳，殺手首領於是開立門戶，藉除奸之名，行斂財之實，更以「舞紊手」、「開元格」兩門功夫縱橫滇黔，鮮逢敵手。此刻朱鈞以高超內力纏鬥，旨在虛耗上官暮雪真氣，只要上官暮雪敗下陣來，紫門中再無能人足以與青門抗衡。
　　上官暮雪知道一旦運勁相抗，必將陷入內力比拚、不死亦要重傷的絕境，只得雙掌運轉翻舞，不斷以四兩撥千金手法尋隙穿梭，避免正面交鋒，卻緩不出手來予以還擊。朱鈞見自己有勝無敗的情勢既定，暗喜狡計奏功，「舞紊手」更加著著進逼，游鬥不休。
　　上官暮雪身為點蒼紫門掌教，豈同等閒？此刻但覺朱鈞每一掌推來，均都陰寒難當，這股無名的怪異內功當真雄渾厲害之極。眼見兩人來回移位，帶起的黃沙幾乎遮掩住二人身形，上官暮雪計上心來，暴喝一聲，雙掌齊出，直劈朱鈞胸口。
　　朱鈞登覺一道令人窒息的氣勁迎面襲來，急忙屏息凝神，雙拳揮出，攢中帶黏，要以十成功力接下對手這一招。誰知拳到盡處，竟是空空如也，先前如排山倒海擊來的勁力，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朱鈞一怔，尚不及反應，驀地手臂不由自主一沈，上官暮雪枯瘦手掌不知何時竟中途轉向，以泰山壓頂之姿，將朱鈞鐵拳摜向地面。朱鈞收勢不及，加上真氣充盈，不得不發，砰然一聲巨響，塵土飛揚，他雙拳竟然直插入地，深達半隻手臂之多。朱鈞受自身內力劇烈反震，口一張，鮮血狂噴而出，頹然坐倒，嗚嗚幾聲，手臂兀自埋在土間動彈不得。
　　眾人見狀，盡皆譁然。上官暮雪向後滑開數尺，拔出「朱雀」劍鞘，瞧也不瞧往紫門陣內拋擲出去，讓趙百擎一把接住，暗自吐納兩口氣，試圖打通胸口悶塞之意。適才對付朱鈞這簡簡單單一掌，看似取巧，實已窮盡平生所學，況且朱鈞這不知名的內家真力著實不凡，即便僅僅觸及偏勢，亦須出盡全力，大耗真元。
　　眾人親睹朱鈞碎劍功力，盡皆駭然欽服，待得見到上官暮雪一掌打得朱鈞站不起身來，登時一個個瞠目結舌，噤若寒蟬。四名青門弟子上得前來，奮力將朱鈞肥胖的身軀扛起，抬回陣內。
　　巨岩旁另一名青衣人抱劍向古百松行禮，正要領令出陣，古百松忽然伸手搭上他手腕，示意阻止，順手接過長劍，倏地飛身離巖，輕飄飄地落在「白虎」劍鞘前方，姿態飄逸從容，著地之處滴塵不起，原本冷峻深邃的雙眼陡然間精光暴射，隨即隱晦而去。上官暮雪單看這一式輕功，知道古百松幾年修練，已經更上層樓，得悟「無垠堂」絕頂神功三昧。他此時上場索戰，意圖也已十分清楚，上官暮雪更不打話，見他作揖參拜，冷嗤一聲，道：「龍吟官正，何必如此禮繁？」拔出劍圈中央「勾陳、螣蛇」方位的長劍，點向古百鬆肩窩。
　　古百松劍劃圓弧，守中帶攻，刷刷兩劍還擊回來。上官暮雪見他以本門劍法相接，已明其意，出手更是謹慎戒懼，劍光交織成網，護住了週身要穴，緩攻游鬥，一以勻息，二以伺機。兩人瞬間交換十餘招，招招兵刃不交，卻原來二人內功造詣既高，使的又非寶劍利器，是以兵刃輕易不使碰擊，僅憑鋒銳令對手心存顧忌，否則鬥到酣處鋒摧刃折，反而大生凶險。
　　古百松試探幾招，一聲清嘯，劍中夾掌，左右分擊上官暮雪，只見掌風威猛，劍走輕靈，一陰一陽兩股全然相反的套路招數交叉狙殺，正是點蒼派第三品「遼水無極功」。掌劍紛呈雜沓，快慢不一，不令上官暮雪藉機調息。上官暮雪胸口一股滯意始終難以打通，劍網範圍逐漸縮小，又過二十來招，竟被壓縮到僅餘半尺徑圓。
　　高手對決，瞬息萬變。古百松瞧出便宜，疾刺三招。場外眾人一見之下，無不驚呼失聲。原來古百松所使的不是其他，正是片刻以前駱世峰施展的點蒼絕技「蒼穹神鋒」。這號稱點蒼派「殺著之最」的劍法，由功力淺薄的駱世峰使來已是神威凜凜，此時在萬宗堂龍吟官正手上展開，威力何止倍增，竟彷彿將風、花、雪、月，乃至於點蒼各路劍法劍意，盡數融會於這平平無奇的三式之間，展現得淋漓盡致，深刻無比。
　　上官暮雪見這三式劍招凌厲無匹，輕忽不得，當即手腕一沈，使一個「絞」字訣，劍勢頓時柔到了極處，恍恍惚惚，飄搖不定，頃刻間將「蒼穹神鋒」剛猛無儔的攻勢悉數吸納。
　　古百松絕不怠忽，「遼水無極功」心訣意分二用，右手劍既已牽制住了對手，左手掌便去擒抓「白虎」方位劍鞘。
　　驀地一道詭異氣勁隔劍傳來，竟然透過古百鬆手臂身軀送達「白虎」方位劍鞘，在他肩臂之間來回激盪。古百松猝不及防，握著劍鞘的手掌不由自主鬆開，心頭大震：「老不死原也練了這功夫？」急忙抽回長劍，雙掌一合，借力打力，化去體內滯留的幾分猛勁。
　　上官暮雪無奈間一舉奏功，緊抓這稍縱即逝的良機，真氣在週身大穴間略一流轉，悶塞之意盡去，探手及處，劍刃繞過古百松，打斜裡兜到，挑向「白虎」劍鞘護環。
　　古百松變招極快，長劍翻轉下壓，以己之鈍，抗敵之無鋒，按住上官暮雪劍脊，同時回身疾掃，五指拂向上官暮雪眉梢「太陽穴」。這一招後發先至，端的是狠辣異常，俱遼水無極功之形，所使卻已非其心法。上官暮雪本已撩中劍珥，此時不得不縮回長劍，肘推反打。古百松呼呼兩掌拍出，抵上上官暮雪掌力。
　　谷裡點蒼眾人見兩名本門耆宿突然同時倒持長劍，捨浸淫數十載的兵刃武功不用，不約而同使出前所未見的掌法，看了幾眼，無不大奇。兩人掌影飄飄，妙著紛呈，拳理路數卻大異其趣，但關鍵處又節拍若符，似乎頗有共通。拆不過二十招，點蒼眾弟子面面相覷，竊議之聲不絕：「兩位尊長使的是什麼掌法？咱們點蒼派如何有這般高妙武功而從不授受？」
　　朱鈞是掌法名家，他被上官暮雪以陰勁導引，雙拳十成功力盡數捶落在地面上，被深層堅巖的反擊力量震斷兩條臂骨，臟腑亦受輕傷，此時已由青門弟子為之包紮捆綁妥當。他聽聞場中掌風來去，雖然斷骨處疼痛難當，仍掙扎著要撥開青門人眾。卻聽得身旁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嘿嘿嘿，看吧，此時不多看它幾招，還待何時？」
　　朱鈞轉頭瞧去，看說話的正是那竹椅上面目槁黃的男子。只見他兩眼佈滿血絲，瞪視著場中比鬥，緊捏拳頭，手臂上青筋暴現，竟有如要迸裂皮膚一般。朱鈞若有所悟，臉色大變，喃喃地道：「難道這掌法即是……」急忙轉頭，仔細凝望劍圈中你來我往劇鬥的人影，看了兩眼，便忍不住驚噫：「怪哉，怪哉！豈有此理！」一時間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男子不再答腔，眼神空望，怔怔出神。
　　朱鈞初時思緒紊亂，看得片刻便即恍然：「當初這姓古的重聘我『法言門』同其他三教九流與之共謀大業，我還數次質問，要不就以眾凌寡，橫搶蠻幹，既是堂堂正正比劍奪帥，如不以點蒼劍術克敵，如何能令對手臣服？姓古的始終笑而不答，要我們儘管放手去幹，卻原來他早料到上官老兒也給自己留了一手。」復又尋思：「此次前來助陣的七個小幫派，各懷鬼胎，姓古的老奸巨猾，於此環節不能不知，如此胸有成竹，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劍圈外圍傳來連連驚呼，朱鈞如夢初醒，翹首張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上官暮雪不知何時奪得先機，將長劍插入「白虎」劍鞘之中，手握劍鞘，便要取出，卻不知這正是對手賣了破綻，古百松毫不鬆手，長劍插地，左右雙掌接連劈出，一招快似一招，要迫使對手撤劍倒退。上官暮雪舉單掌迎敵，他雖然修為老辣，論內力殊無不及，但畢竟氣血已衰，調運內息遠不若古百松意到勁到，堪堪拼到第五掌，被對手渾厚霸道的內力直逼丹田氣海，喉頭一甜，半口鮮血湧入嘴中。上官暮雪極為要強好勝，唇齒緊閉，硬生生將鮮血嚥回肚裡，左掌勉力支撐，接過古百松第六掌，右手握著的「白虎」劍鞘卻始終拔它不出。
　　片刻前奪去「青龍」劍鞘的藍杉女子樊若華突然間一聲呼哨，與巨岩旁一眾服飾各異的青門弟子同時使開輕功身法，迅速四散開來，背對場中二人，自外團團圍住劍圈。面對紫門的十餘名弟子更抽出長劍，一式「定南針」封住劍圈所有空隙缺口，陣法隱含風雷，顯是習練日久，殊非臨時起意。
　　紫門弟子大驚，紛紛起身拔劍在手，幾名年輕氣躁的挺起長劍，三言兩語不合，已和圍住劍圈的青門徒眾乓乓當當鬥將起來，頃刻間亂作一團。趙百擎怒喝：「幹什麼來著？快快讓開！」兩個箭步，衝至劍圈之前。一名青門弟子仗劍橫擋，道：「古師伯有令：所有點蒼弟子，不得進入劍圈之中！」趙百擎怒叱：「找死！」呼地一拳，擊向那人面門。那人舉劍一撩，順勢削向趙百擎脅下，招數竟是精妙之至。趙百擎側身避開，待要追擊，左右兩側卻又攻來兩柄長劍，前刺氣海，後打靈台，配合得天衣無縫。趙百擎雙拳直劈橫掃，化解開去，卻緩不出手搶入劍圈之中。
　　劍圈之外兀自混亂，劍圈裡兩人掌風虎虎，又已拆了三十來招。適才硬拚之下，上官暮雪其實暗裡吃虧不小，儘管故作無事，然而氣力正涓滴成流迅速消失，每擊出一掌，肩臂便彷彿更沈重了幾斤，古百松瞥見他血色驟失，已然猜中七分，幾式虛掌一帶，突然間瞠目暴喝，匯聚功力，鐵臂中宮直進，劈向上官暮雪胸口。上官暮雪老目茫然，放脫了「白虎」劍鞘，下意識雙掌並推，迎向來招。
　　沒想到古百松極是精乖，掌力突然收回，一個坐盤勢低身探手，順勢拔出身畔長劍，指向「白虎」劍鞘；只是劍勢方位歪歪斜斜，鋒銳之處所對，赫然是重心頓失的上官暮雪小腹要害！
　　這一劍在古百松心中，早已反覆算計過何止千萬回。他深知欲要一統點蒼，上官暮雪非死不可。儘管遠在十四年前，二人便已斷絕師徒名分，然而武林中對門派中長幼名份尚且不容錯亂，更何況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弒師若成事實，罪名一旦傳入江湖，後果將會如何，卻是誰也不敢去想。此時圍繞在劍圈週遭的青門門人，除了極少數親信心腹弟子，其他俱是古百松串通勾結的湖幫怪傑、草莽異士，緊抓上官暮雪落單受制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來個燭光斧影，死無對證。
　　上官暮雪強忍內傷吐送掌力，已是強弩之末，古百松橫擺這一劍竟爾難以避開，跌勢不止，活生生將自己小腹「關元穴」送上劍尖，捅入數分，鮮血涔涔。
　　便在這長劍將刺未刺之際，劍圈之外赫然傳來一陣喊，古百松心知情勢生變，不暇細想，勁力一吐，便要斷送上官暮雪性命。
　　誰知這一送之下，長劍竟紋絲不動，彷彿鑄入岩石中一般。古百松一凜，卻見上官暮雪整個人向後平平移開尺許，脫離了劍尖威脅。便在同時，只見西北角幾名青門弟子連聲悶哼慘叫，分向兩旁飛跌出去。
　　古百松心下大駭，仰頭一望，身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年，一手伸兩指拈住長劍劍尖，一手抓著上官暮雪背心，喝問：「說！我爹娘此刻人在何處？要怎麼找到他們？快說，快說！」聲色俱厲，滿是焦慮關切之情。
　　古百松急運七回內勁，始終無法抽回長劍，吃驚非小。此人身法之奇、功力之高，直是他生平所未見，闖破青門劍陣、掐住長劍劍鋒、拉開上官暮雪，都只在短短一瞬間；只因為速度太快，被他踢飛、推送到半空中的青門弟子身體尚未摔落於地，點蒼派掌門人已然落入他掌握之中。

滿足你的需求 = 翠微居努力的目標

第八回莫非

　　原來楚函與無覺躲在一塊岩石後頭，將紫、青二門的龍爭虎鬥瞧得清清楚楚。楚函對於兩派衝突原委、打殺鬥毆絲毫不放在心上，然而上官暮雪乃七年前領頭擒他父母之人，自己家世恩仇之謎，盡繫於此翁身上，是以從頭至尾目光緊緊盯著上官暮雪，絕無片刻或離。
　　他自幼浸淫在無垠堂武學天地之中，所學所聞無一不是點蒼正統，雖然習練的武功尚未達到品級，然而無垠三老是何等人物，即便是入門拳法中的弓箭扎馬，都於傳授之際導引以其練功數十年所得、最最精要的心得見解，甚而別出心裁，另闢蹊徑，楚函於三老數載調教之下，對點蒼各式武學意境的體會，遠比一般點蒼弟子更為深刻。尤其此刻他身負「鬼谷真氣」，目光感觸敏銳無比，沉世彤、樊若華的雪、花劍法儘管迅捷紊亂，他卻一招一式無不瞧得仔細分明；上官暮雪與古百松的比拚，招招用的都是點蒼派二、三品的高深武學，楚函任看幾眼，便已瞭然於胸，咀嚼參詳之間亦殊無難處。他見二人劍意時有未盡，知道他們性命相搏，其實各自都暗留了幾分真力，欲伺機使出致勝一擊，置對方於死地。
　　待得古百松布下劍陣阻開紫門，楚函料得他動手在即，不由得心急如焚，未及知會身旁的無覺，逕自幾個縱躍，飛近劍圈。青門弟子見有人硬闖，還道其與紫門一路，不由分說挺劍便打。楚函瞧也不瞧，眼中直盯著場中二人，雙手隨抓隨拋，將纏鬥中的紫青二門弟子一個個向外擲出，竟然沒有人接得下他半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頃刻間衝破劍陣，無巧不巧，及時拉開上官暮雪，拈住古百松的致命一劍。
　　紫、青弟子突然見到掌門人受制，大出意料之外，均都以為楚函是對方派來行刺己方首領的埋伏，驚憤尤甚，手中舞動的長劍使得更緊，大呼小叫，與對手拚命。幾名弟子搶上前來想拯救師尊，都被對手使劍阻攔，不片刻間，點蒼弟子盡數拔劍加入廝殺，山谷之間霎時亂成一團。
　　兩門於外抗衡，劍圈之內卻危極而安。上官暮雪瞪大眼睛，朝楚函上上下下打量許久，目光一短，喃喃地道：「是……是你？當真是你？」突然若有所感，仰首嘶笑，笑聲尖銳沙啞，詭異之極：「好！哈哈，好徒兒！快去替為師取了此人性命，去！去！哈哈哈……」說話間，露出佈滿赭紅血渣的齒齦。
　　楚函與古百松聞言，俱是大奇。楚函順口問道：「你……你說什麼？」
　　古百松剎時間心中飛過無數念頭，揣想上官暮雪此言何意？但他決斷極快，見山谷中兀自混亂，機不可失，勁力吐出，長劍「啪」地一聲從中折斷，楚函指間僅餘下寸許長的一小截劍尖。古百松身子陡然間挺直站立，斷劍橫掃，疾掠楚函咽喉；左掌含勁蓄力，兩個瑤步探前，劈向上官暮雪胸口。
　　楚函眉頭一皺，手指扣住那半截劍尖，對準斷劍彈射而出。這一彈擲勢道極為強勁，只聽得一下金屬撕裂的怪異聲響，古百鬆手中殘刃又被削成兩截，其餘勁不衰，斷劍幾乎被震脫鬆手。古百松心頭大震，以他點蒼派宗師的身份，手中長劍如何能被一個藉藉無名的外人奪去？一時間沒再想到該趁機狙殺上官暮雪，急忙縮回左掌，凝聚全身勁力握緊劍柄，身子被這股巨力一牽，卻不由自主地在原地連打了幾個旋兒，好容易才定住身形，兩眼怒瞪楚函，滿心惶恐驚疑。
　　楚函對週遭之事恍若不聞不見，連回頭看古百松一眼也無，仍是喝問上官暮雪：「快說，你究竟將我爹娘怎麼了？他們人在哪裡？」他拳背上爆滿青筋，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上官暮雪笑聲不止，只是中氣衰弱，虛疲已極，連咳了幾口血，抬起頭來，額間白眉微微掀動，淡淡地道：「老夫可以告訴你『神風鐵判』、『點化仙子』的下落，但是……你得答應老夫，先給作幾件事。」發顫著的乾枯手指，指向場中餘下的兩柄劍鞘。
　　楚函轉過頭去，冷冷地望向劍圈，突然青門陣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嚎叫：「啊，楚小子！原來是你？」
　　楚函沒料到青門陣中竟然有人認得自己，只覺得那含帶陰霾的嗓音似曾相識，遊目四望，遠遠見得一名坐在竹椅上的寬袍男子，兩手吃盡力氣撐持住竹椅扶手，似掙扎著要站起身來，卻有所不能，縱然距離隔得遠了，那充滿痛苦、怨毒、恨意的目光，仍清清楚楚映入楚函眼簾，忽然心中一動，回憶起來這人原來是誰。
　　「你……你是那個丟了白布的大叔？」
　　這名寬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青鞭奪煞」屠百年。紫青二門決裂，雙方各有得失；紫門獲掌點蒼山，古百松卻趁亂奪走鎮派之寶「封神訣」。青門立下軒轅殿不久，屠百年因護派殺敵有功，得古百松授予「封神訣」。本來鎮派寶訣非掌門人不傳，但青門既已脫離點蒼，古百松又亟欲在武林中樹立地位，遂立規從權，命屠百年潛心鑽研，希望提昇點蒼武學，晉身名門正派行列，進而取回點蒼山掌門權位。屠百年於武學一道極為熱中，兼之以感念古百松知遇之情，果然鞠躬盡瘁，將修鏈心得傾囊相授青門弟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七年前封神大會前夕，不慎在自己布下的荊棘陣中遺失了「封神訣」，不但鬧得滿山風雨，更逼出了隱世多年的楚淵、王芳二人。
　　卻說那上半幅白錦鍛為路經的沉世彤與上官景紓等人拾得，回歸紫門；楚函於不知情下帶回另外半幅，夜間遊戲之餘，不覺間已將錦鍛上字句熟記於心，再由王芳設計遺留給屠百年。鎮派寶訣有損，古百松勃然大怒，剔去屠百年兩枚膝蓋骨，使其終生再不能憑己之力行走，從此軟禁軒轅殿，以示懲戒。屠百年原本堅毅耐勞，重義守諾，儘管行事迥異常人，為達目的往往不擇手段，但始終不失一代高手風範；然而滿腔雄心壯志一夕湮滅，竟爾性格丕變。他不知楚函的的確確僅拾獲了半幅封神訣，且已原封不動地歸還，還道楚淵夫婦暗地錄了副本，故意撕下半張予以陷害，日夜所思，無時不在想像該如何手刃楚家三口，以洩心頭憤恨。楚淵夫婦七年來人蹤杳然，彷彿自人間消失了一般，屠百年明查暗訪無獲，怨懟積累，深植心田，愈來愈是沉默陰霾，長久枯坐在半朽的籐扎竹椅上，已足足三年未曾與旁人交談過隻字片語。
　　此時楚函如飛將軍般突然現身，屠百年聽上官暮雪提及神風鐵判、點化仙子的名頭，雖是隔得遠了，卻仍宛如在他耳邊連響兩個霹靂，茫然看著劍圈中的楚函，心中先入為主，竟愈看愈像，禁不住失聲叫喚。
　　古百松當年聽屠百年述說過口訣失卻原委，經他這麼一叫，不多時便即醒悟，暗暗吃驚：「難道這孩子竟是百川師弟的公子？」但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哼了一聲，擲劍於地，轉頭望著屠百年，眼中俱是詢問之意。屠百年用手指比了比心口，又比了比楚函，並不說話。
　　古百松察看屠白年神色，知道眼前的少年與封神訣必有重大牽連，瞥見楚函正彎下腰去，背心空門大開，更不猶疑，右手五指箕張，疾拿楚函脊索要害。
　　這一式擒拿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包含點蒼派數門高深武學的精要，蘊藏二十多般變化後著，任對手如何變招閃躲，總脫逃不開這一爪勁力範圍的籠罩。
　　楚函聽從上官暮雪之言，俯身抄奪「白虎劍鞘」在手，忽覺背後氣流有異，體內「鬼谷真氣」立生反應，手肘向後撞去，與古百松爪力一碰，古百鬆肩臂大是酸麻，所有變化後著盡數被消於無形，內裡更是氣血逆湧，說不出地難受，急忙倒踩七星步，滑退數步，原本冷峻的眼中浮現一絲驚懼，腦海裡反反覆覆只是三個大字。
　　「封神訣！」
　　楚函橫架奪來的「白虎」方位長劍，對古百松道：「現在你我兩方各搶得兩柄劍鞘，誰再奪到這一隻……」朝「勾陳、螣蛇」方位劍鞘一擺手，「……誰就獲得勝利，是也不是？」
　　古百松一昂首，道：「你是誰？卻是與誰說話？點蒼派家務事，向來不喜外人插手干預。」
　　楚函長劍劃下，道：「我姓楚……我是點蒼派的，點蒼弟子。」無垠三老除了武學一道，其餘諸事大多絕口不談；無覺絮絮煩煩，喜好向楚函嘮叨自己的闖蕩遭遇，於江湖禮節等瑣事卻也一知半解。是以楚函一身功夫，臨到場上，竟訥訥地說不出幾句話來。
　　古百松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無賴撒潑，原也不過如此。你手中的劍鞘，可不是你或者任何紫門弟子在比劍之中奪去的，這也作得算數？」
　　楚函一怔，身後的上官暮雪卻道：「不算，自然不算！這第四場沒完，你『龍吟官正』本領何等高超，便從我這小徒兒手上拿回劍鞘如何？」
　　楚函不待古百松回答，略一張望，見谷裡猶然廝殺慘烈，幾名不知哪方弟子兵刃揮空脫手，重重地砸上山壁，擊出點點火花。楚函靈光一閃，有了主意，瞧中一塊陡峭巖巖，當即倒持劍鞘，仰頭清嘯，飛身縱出劍圈，撲向那塊陡巖，半空中忽地一頓，足尖在兩名鬥得正急的點蒼門人肩頭蹬了兩下，驚叫聲中，整個人如一頭巨鵬般飛竄而上，直達數丈之高。
　　激鬥中的點蒼眾人陡然聽見嘯聲，不由自主抬頭望去，手中揮舞著的兵刃隨之減緩下來。楚函身在半空，體內真氣流轉如意，突然間舉起長劍，一聲暴喝，連劍帶鞘往陡巖頂端處直摜而下。「鏗鏘」一聲刺耳巨響，幾道細小碎石不住滾落，那柄劍鞘竟已被直挺挺地插入陡巖之中，僅餘半寸鞘口劍珥露出在岩石之外。楚函順勢抽出長劍，右足輕點陡巖，身子如陀螺般急旋而下，輕飄飄地落回劍圈中央。
　　山谷中突然一片短暫的死寂。
　　好半晌，嘩聲雜然，竊議不斷，人人心中俱都存在一個問題：「此人功力高強至斯，只怕竟不在師尊之下！究竟是何方神聖？難不成真是本派弟子？」
　　私議紛紛，紫青二門又再相鬥不數回合，目光聽覺卻都離不開劍圈之中情勢變化，紛紛收劍罷鬥，僥倖無傷的扶持起倒地的同門夥伴，慢慢移回己方陣營。奉命圍困在劍圈之外的青門弟子彼此互望一眼，仍手持兵刃站在原地，並不隨眾退下。
　　古百松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亦不由得聳然動容，抬頭凝望陡巖頂端，尋思：「這劍鞘分明是皮革制物，韌而不堅，根本無從吃力，他竟能將之整個插入巖巖之中，此人武功當真邪門得可以！」
　　楚函長劍飛舞，白光霍霍，倏然在胸口前豎立不動，斜睨古百松，一言不發，意思卻再清楚不過：「打一場或打兩場，殊無差別，『白虎』劍鞘既已落於我手，你便想硬奪，也未必奪它得去！」
　　古百松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頭向近處一名弟子使了個眼色，那名弟子會過意來，奔到巨岩後頭，轉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個長形木匣，走近劍圈遞給古百松。古百松伸指甲連劃幾下，割破盒蓋封漆，開匣探手，取出一柄古樸斑斕、色澤晦暗的巨劍，一望便知絕非凡品；劍身較一般佩劍長出足足半倍，刃寬更幾達巴掌大小。時近正午，陽光當頭照耀，那柄巨劍鞘身兀自黯然無華，黑氣森森，端的是詭異無倫。莫說上官暮雪、趙百擎等從未見過古百松使寶劍對敵，便連他的貼身弟子都不曾看他開啟過這鮮少離身的木匣，至於木匣從何而來更是不得而知。古百松與上官暮雪比鬥之際尚且不用，此刻僅看了楚函一招，便毫不遲疑破匣啟劍，足見他對此戰之慎重。
　　古百松瞥見上官暮雪眼露異光，微微一笑，抱劍於胸，道：「楚少俠年紀輕輕，武藝便練得如此精純，百松佩服之至。少俠遠道而來，堅持共襄『封神大會』之舉，百松絕無道理怠慢再三。」他言語間始終緊緊扣住「少俠」二字，不理會上官暮雪所謂、楚函為點蒼弟子之說，等於間接否認了楚函代紫門奪劍的事實；倘若認了上官暮雪那句話，便也一併承認自己其實與楚函位階同輩，於己方大是不利。又道：「少俠親臨指點，青門豈敢敢再稍有藏私？百松耗費四年心血，在關外覓得這口長劍『滌幽』，與我點蒼劍法水火相濟，唯此劍非噬血不能回鞘，老夫至今未曾一用。」說著，緩緩抽出巨劍，劍刃光澤竟與外鞘如出一轍，透出絲絲鬼氣，看不出是由何種材質煉成。
　　眾人聽他此言，無不大奇。點蒼劍法勝在輕靈幻化，眼見這口「滌幽劍」規格特異，全不趁手，如何能與之水火既濟、相輔相成？
　　楚函習武以來，除了與無垠三老拆招試練之外，幾乎未曾真正與人掄刀動劍，更從來沒有見識過任何寶器神兵，見古百松與青門徒眾如此慎重其事，料想必然厲害之極，該要如何抵擋卻是全無盤算。但騎虎難下，心中所想唯有盡快搶得最後這只「勾陳、螣蛇」方位劍鞘，回頭向上官暮雪索換親人音訊下落，其餘的什麼也不想再管，當即捏了劍訣，長劍擺個起手式，道：「前輩，請！」
　　古百松雙手握持「滌幽」，朝天緩緩劃了半個弧形，突然黑光朝前方猛一彈直，身隨劍至，直刺楚函眉心。
　　上官暮雪、趙百擎等等萬宗堂高手，赫見古百松這一出手，忍不住同時驚噫出聲。這平平一劍，華極而樸，樸而不見其拙，的的確確蘊藏了點蒼劍法最高深的意境；只因刃長面寬，時刻、方位、力道無不拿捏得恰到好處，竟將諸般變化妙著盡皆收納凝鏈於「滌幽」鋒銳之處，一劍刺出，彷彿是大半套「上關風」精妙劍招同時間攻向對手，殺意凌厲；所使雖非「上關風」中任何一招一式，卻寫盡了「上關風」心訣精要，這樣的劍意闡述，直是點蒼創派以來之所未見。
　　墨劍距己猶有數尺之遙，楚函已覺一股陰寒難當的勁風迎面襲來，刺得臉頰隱隱生痛，敵招來勢極快，當下擋架閃躲均已不及，急忙長劍遞出，也指向對手眉心，竟是同歸於盡的打法，但他憑藉高強內力輔佐，後發先至，鋒銳搶先一步逼近古百松要害。
　　古百松不慌不忙，手腕輕懸，楚函長劍不偏不倚劈上「滌幽」根處，劍尖登時被削去一截，如切豆腐似地，竟然不發任何聲響，墨光毫無阻攔，向前直竄，威猛無匹。楚函嚇了一跳，足尖點地，向後疾滑而出，滾起陣陣黃塵，直退到劍圈邊緣，在地上留下兩道深達數分的痕跡。楚函應變奇速，尚不及穩住身子，腿勢著地橫掃，幾十點銀光伴隨著大片黃霧騰空飛起，楚函索性閉上雙眼，全憑聽風辨形，長劍不住彈撩掃挑，數十枚碎劍破空飛出，射向古百松。
　　古百松一劍逼開楚函，並不戀戰，一招「豹尾腳」，將「勾陳、螣蛇」方位劍鞘踢得離地而起，急旋上天，待要縱身去取，赫見眼前白光閃爍，冷風颯然，急忙使了個「千斤墜」，仰頭閃避，碎劍盡數憑空掠過，其勢不止，攻向背對著立於劍圈外的一男一女青門弟子。
　　青門眾人無不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已來不及出聲警示。卻見兩人連身也不回，長劍繞到身後，舞起朵朵劍花，一陣叮叮噹噹急響過去，竟如背上生長了眼睛一般，將襲來的碎劍擊落於地。那女子似乎未料及楚函內勁之霸道，擋過幾招，手臂已大感酸麻，氣力略有不繼，最後一片飛向腦後的碎劍眼看著再也閃避不過；身旁的男子長劍揮出，替她將那枚碎劍撥開了去。兩人隨即收回長劍，仍是使一招「定南針」凝立不動。那女子正是樊若華，她握著劍的手微微發顫，臉色泛白，與那男子不約而同側過頭去，睨了楚函幾眼。
　　那「勾陳、螣蛇」方位劍鞘自空中墜下，楚函飛步搶上，卻被一道墨雲打橫裡阻了去路，正是「滌幽」。
　　楚函一招斷劍，對「滌幽」之鋒銳頗為忌憚，更不正面交戰，腳步一錯，以絕頂身法閃過古百松，縱身一躍，將掉落中的「勾陳、螣蛇」劍鞘握在手中。
　　點蒼眾人見楚函奪了劍鞘，群情聳動，俱都訝異得站起身來。古百松一聲長嘯，振臂狂舞，這回使的卻是「蒼屏雪」劍意，手中烏光潑灑成無數道墨雲，與那朝雪皚光的形質大相逕庭，卻毫無疑問兼含了大雪冷冽狂暴之意境，朝楚函的雙足下盤纏捲而去。
　　楚函大驚，此刻身在半空，無從借力，眼看再落下去便是斷軀毀足之禍，情急智生，呼道：「紫門接著！」將劍鞘使勁往紫門陣中擲去。
　　古百松始料未及，眼看便要功虧一簣，急忙提聲喝道：「青門弟子聽令，奪取劍鞘！」
　　他這麼一分神，手中飛舞的「滌幽」不免緩得一緩。楚函瞧得奇準，左足朝「滌幽」劍脊一點，身子如飛燕般向旁飄開，落在上官暮雪身邊。
　　那「勾陳、螣蛇」劍鞘向亂成一團的紫門陣營激射而至。沉世彤好大喜功，兼之想在同門面前扳回先前中計落敗的顏面，飛身而上，大聲說道：「眾位師兄弟，快快讓開！」正要伸手捉住劍鞘，身旁一個冷冷地聲音說道：「不要命了嗎？」肩頭一頂，將沉世彤輕輕撞開，雙掌猛然合十，拍出砰然巨響，將劍鞘緊緊夾於掌中，乃是趙百擎。卻聽得喊聲隆隆，所有青門弟子拔出兵刃，吆喝聲中向紫門衝殺而來。
　　趙百擎將劍鞘高高舉起，氣運丹田，朗聲喝道：「第五柄劍鞘由我紫門取得，點蒼弟子聽我號令！」
　　當頭兩個青門門人齊聲罵道：「放你娘的狗屁！」颼颼兩劍劈來，一取趙百擎要害，一奪他手中劍鞘。框當兩聲，護在左右的兩名紫門弟子遞出長劍，替趙百擎接過了殺招。青門以多圍少，分批阻殺紫門門人；紫門眾人早料得終究有此一刻，挺劍奮力抵抗，戰況陷入膠著。先前雙方廝殺，畢竟心存疑惑試探；然而既有死傷，恨意即生，加上爭護這「勾陳、螣蛇」劍鞘師出有名，拳腳劍招具都全力拚搏，再不容情。
　　古百松卻逕不理會，他此行目的自是奪得點蒼掌門權位，但上官暮雪方才是青門心頭大患，更何況楚函身負「封神訣」秘密，豈容錯放？「滌幽」黑光霍霍，直取二人。
　　楚函一手提起上官暮雪，替他點了胸腹間七大穴道，正欲開口相詢，古百松又如狂風驟雨般攻到，不由得眉頭一皺，使開身法滑步避開。忽聽得上官暮雪壓低聲音道：「不用……怕他，使『掄元血爪』，奪……奪他兵刃。」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楚函胸口大震，「你……你說什麼？」
　　上官暮雪傷勢沉重，嘴邊、鼻孔不斷流出血水，目光如豆，卻終於掩不住一絲既是孤單淒涼、又是多年遂願的複雜笑容，臉頰肌肉抽動，一字一句地道：「我看得出來，你已是……不二『北狂』傳人，從此……從此光我點蒼，名揚天下！」
　　楚函一聽到「北狂傳人」四字，登時心下雪亮，更無懷疑。
　　「是你！原來是你！」
　　楚函終於得知自己原來身在點蒼，不過是昨晚之事，此後闖出無垠堂、暗走頓漸梯、誤入封神會，諸般變故使他尚無餘暇靜下心來，細想整個來龍去脈。
　　約略思索，一切彷彿其實再簡單直接不過。當年楚函與家人在客棧遇襲，正是上官暮雪率領一眾紫門弟子所為，目的本在狙殺楚淵夫婦，卻意外遇上楚函拿著寫了一半的下幅封神訣現身。楚函醒來時，人已在玉帶峰上，自是為上官暮雪擒來，所求無非是要楚函續完默在心裡的神功寶訣；然而若僅為此，何必耗上七年光陰？此刻經上官暮雪出言點破，似乎除了封神寶訣之外，更另有圖謀。
　　「豈難道……就連我向大師父學藝，也都在此人算計策劃之內？」
　　思緒兀自紛亂不堪，身側一道冰冷鋒利的劍氣刺來，卻是古百松使動「滌幽」又再殺到。這一下偷襲並非全無朕兆，然而楚函心神不寧，殺招已迫在眉睫，才驚覺過來，百忙中將手裡斷劍斜裡一揮，嚓地一聲輕響，又已斷成兩截，但他這一揮摜上了「鬼谷真氣」，逼緩了「滌幽」猛惡來勢，掙得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將上官暮雪身軀箍在腋下，縱身躍開丈許。
　　甫落下地，心臟突然一陣劇烈緊縮，渾身真氣瞬間逆亂衝撞。楚函「啊」地叫出聲來，仍緊緊抓著上官暮雪不放，卻不由自主單膝跪地，一口氣滯在胸腹之間轉不上來，腦際霎時間一片混亂茫然。
　　楚函心知這體內變化，與昨日拚鬥無垠三老時的狀況相當，極力想吐納調息，收攝心神；然而自己愈是努力克制，心口絞痛愈是難當，真氣也更加澎湃奔騰，在四肢百骸之間充沛欲盈，全身每寸肌膚都彷彿要炸裂開來一般。他受無覺傳功之際，遭瘦無心蠻纏干擾，心脈大受損傷；此刻劇鬥古百松，連番強催真氣之下，心脈創傷復發，內裡種種痛楚煎熬，竟是難以忍耐，他咬牙硬挺，頃刻間已然汗濕衣衫。
　　這體內異象瞬息萬變，於楚函彷彿永不停歇，卻其實不過在短短一眨眼之間。古百松見楚函突然神態大變，自是不明其理，卻如何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大聲酣呼，力推「滌幽」，襲擊楚函背心。這已不再是點蒼劍法，卻是古百松畢生功力之所凝聚，呆呆板板地挺劍直刺，要一劍同時貫穿楚函與上官暮雪身軀，結果二人性命。
　　楚函正苦於滿腔真氣無處宣洩，背脊要穴被古百松這股真力一逼，更覺心口鬱塞，煩悶欲嘔，反手一掌，猛拍「滌幽」劍脊。
　　這失控了的「鬼谷真氣」，血肉之軀倘若吃得實了，功力深湛如長眉無意尚且要斷毀一臂，何況是日理萬機、武功終究無法練得登峰造極的古百松？那「滌幽」寶劍質地堅硬無匹，實乃異物，劍勢與楚函玄功真力相抵，竟爾不發半絲聲息；劍身被這股強橫掌力一催，並不斷折，只是勢道方向略偏，古百松收劍不及，「滌幽」竟直挺挺地蹭入山壁之中，直沒至根，激得石屑紛飛，劍刃周圍壁身登時爬滿裂痕。
　　古百松連拔三次，總算抽回「滌幽」，雙手持劍，使了個「頂天立地式」，直對二人，卻不再出手，暗地裡調勻紊亂一團的內息。與楚函對了這一掌，他使盡全力，總算沒讓「滌幽」脫手，但自己雙臂遭山壁巖巖反震，幾乎失去了知覺，不由得大駭，心道：「他原來佯作有恙，伺機還擊，果然城府深沉！這小子一掌強若一掌，功力委實深不見底，難道這便是領略全篇『封神訣』了的境界？」
　　他暗習「封神訣」有年，雖然遠未得以成就，於這門神功諸項道理變化頗有心得，僅看了楚函一招，便知他一身功夫與「封神訣」淵源必深。此時見神功原來威力若斯，自己卻顯然遠非其敵，不禁地心癢難搔，又羨又妒。
　　楚函轉過頭來，瞥見「滌幽」劍尖仍然不遠不近地指著自己，皺起眉頭，大聲說道：「我不想傷人，快快讓開了！」
　　古百松一凜，正沒作打算處，忽然背後一個聲音說道：「古掌門，我們來助你！」話聲一落，兩道青色人影衣帶飄飄，同時縱落在古百松身側，正是不久前以劍花抵擋楚函碎劍攻勢的樊若華與不知名的青年男子。
　　古百松低聲道：「給我取了上官老兒性命，『無垠堂』秘密與你二人共享！」樊若華與那青年男子對望一眼，挺起長劍，雙雙攻上前去，目標正是楚函手中圈抱著的上官暮雪。
　　楚函大怒，喝道：「走開！」急使輕功遊走避讓。不料二人所使劍法前所未見，並非源自點蒼，步法如影隨形，毫不墮後，劍路更是刁鑽詭譎，攻防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連綿不絕，銀光點點閃爍，始終不離上官暮雪背心數寸之處。
　　楚函力護上官暮雪閃過幾下殺著，招招差僅毫釐，招招閃得險極，不由得惶急恚怒，一邊避開，一邊叫道：「你們再不住手，莫怪我不客氣了！」
　　樊若華笑道：「正好，讓咱們見識見識你的本領……」那青年男子低聲道：「師妹，何必多說？」口中說話，手上卻絲毫沒有放鬆。
　　楚函體內異象，實為心頭大患，偏偏兩人對楚函全不理會，劍招悉數遞向幾無意識的上官暮雪；楚函抱了個人，只憑單手禦敵，本已吃力異常，被這幻化無窮的殺招一陣擾亂，真氣更在諸大經脈穴道中來回衝激，內外交攻之下，體力隨著冰冷汗水一點一滴迅速流失。
　　那青年男子瞧出端倪，一聲呼哨，兩人身法陣勢陡變；樊若華長劍仍盡往上官暮雪身上招呼，青年男子倒持長劍，掌風呼呼，這次卻朝楚函擊來。
　　楚函狂意難遏，見青年男子邀掌，正合心意，大叫道：「來得好！」將上官暮雪扯到身後，呼地一拳，迎向來掌。
　　殊不料這青年男子掌法劍法一般變化莫測，難以捉摸，抓准楚函拳力將發未發的瞬間，突然間急拍三下，每一掌皆隱含吸力，同時身形疾退，將楚函雄渾的鬼谷真力化解於無形。
　　楚函拳力揮出，顧此失彼，樊若華逮住良機，繞到楚函身後，一劍劈開上官暮雪背脊！
　　楚函忽覺臂間一沉，跟著一片濕熱沾滿衣袖，低頭望去，只見圈抱著的上官暮雪染滿紅漬，生死不知，只覺涼意從腳跟直竄頂心，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渾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青年男子驀地湊近身來，手指連點，封住楚函週身大穴。楚函昏昏沉沉，竟不知該作抵抗，被他一擊得手。
　　樊若華順勢從楚函身上撕下一幅衣袖，後躍飄回劍圈中心，就著陽光攤開一看，大大地「咦」了一聲，叫道：「原來封神寶訣果真在這小子身上！」
　　古百松一聽此言，心頭宛遭五雷轟頂，急忙呼道：「此……當真？」飛步搶到樊若華身邊，一把搶過那幅衣袖細察，卻見除了血漬之外，何來字跡圖案？
　　古百松關心則亂，心中困惑，抬頭望向樊若華，忽然肚腹一涼，她那染滿上官暮雪鮮血的長劍，竟活生生捅入自己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