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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5.戛然而止 文 / 顧夕和

    這世界有什麼好清醒的呢,與其醒來面對更可怕的黑暗,為什麼不讓我在這一刻溫暖的懷抱裡沉沉睡去。我不稀罕現實的冷暖,未來太嚴寒,別讓我去期待或者面對那些,可以嗎。

    很長時間之後,我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時候我的任性。然而李念欽,是一個活得太清醒的人,他原本就比同齡的孩子更為早熟,這個世界對他有著太多的不公平,所以逼得他擦亮了眼睛去小心翼翼地走著,他必須規劃一個可行性最強的完美人生,而我對他而言無疑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把他所有關於未來的藍圖都拍得粉碎。於是他變得跟我一樣,半清不醒地往下走著,他說,只要林孤在,沒有什麼好多慮了。

    於是,在我瘋狂地慫恿下,我們拿走了能在家拿到的所有錢,像兩個拼了命的瘋子,一路跑到了北京,以為能夠把所謂的生活繼續下去。以為這樣就能夠躲過雙方父母發現後強烈的抵制,以為能夠就此告別那些所謂的束縛反對,卻未曾想到,在那些衝動而不顧後果的日子裡,我們這樣的舉措並不是一種救贖,而是把所有的人,都逼上了絕路。

    那個晚上,我坐在街頭看見天空漸漸亮起來。眼裡的淚水早已經幹掉了,掉頭離去的李念欽並沒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樣回過頭來找尋我。那條漫長的街道一望無際,空空地擺在我的眼前。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蘇郁瘋了一般地在電話的那頭哭喊,「唐林孤你們快回來,念欽他媽媽跳樓了,現在在醫院快不行了……」

    我的耳朵突然轟鳴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爆炸了,然後世界一片寂靜,所有的聲響都離我而去,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我和李念欽呆在那個小小的暗閣裡,他彈著肖邦的《e小調前奏曲》,然後在曲畢時回過頭來看我,夜色深深,他背後一束月光靜得發亮。

    李念欽沒能見上他媽媽最後一面。她從六樓的陽台上跳了下去,帶著十足的絕望,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蘇郁在慘白的病房裡,緩緩地向我陳述一切。

    我的母親在發現我們的離去後,氣急敗壞地衝去了李念欽的家裡,對著他的媽媽指控李念欽誘拐少女,並帶來了律師揚言要告她,在那個冷清的兩室一廳裡極盡所能地侮辱謾罵那個被丈夫拋棄的可憐女人。然後就在某一個夜晚,我的母親剛剛結束喋喋不休的謾罵離開他們家,她就從那個逼仄的陽台上面縱身跳下,剛好砸在走到樓梯口準備離開的我母親眼前。

    人們說大悲無淚,這在十八歲的李念欽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他冷靜地處理著一切後事,儼然不像一個剛成年的少年。從火化到安葬,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在死亡面前,一切人事都彷彿消逝。而我像是被擊潰了,在那抔黃土緩緩埋進地下的時刻,我看到李念欽眼裡那種空洞的悲哀。那種絕望像漫天的灰燼飄進了我的鼻腔和眼裡,在內疚還未襲來前,我已經被痛苦和那種悲哀擊得快要窒息。是的,唐林孤,我是一個徹底的自私自利的賤貨。

    那天我陪李念欽在她的墳前跪了整整一夜,他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卻吐不出任何一個字來,我手足無措地跪在他的身邊,似乎在那一夜把所有的眼淚都流乾了。任何的話語在那一刻都顯得那麼無力,我只能沉默著,揮霍著我內心噴湧而出的內疚與不知何時燃起的憎恨,大概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發現我開始憎恨自己,我發現我需要在這種對自己的憎恨裡找到一絲釋然,我不知道除了這樣還能如何減輕不斷折磨著自己的痛心。

    原來從頭至尾,我帶給李念欽的就是不斷的災難,蘇郁說得一點都沒錯。

    李念欽很快地從這件事裡醒過來,當所有的人還在為他感到難過時,他居然迅速地找到老師希望馬上重新回到班上唸書。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李念欽的父親突然地回來了。他在電視上看到新聞,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了江城,多年不見的父子相對無言,李念欽冷漠地看著那個看上去生活富足的男人,低聲喊了一句:爸。

    他的父親與那個信中的女孩重新組建了家庭,如今生活得安逸富足,環遊各地過著浪漫而自由的日子,如果不是這一場巨變,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江城。

    李念欽並沒有什麼強烈的表現,似乎在他的世界裡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消失了,他的眼中開始時常出現一種空洞感,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他回到了曾經只有學業的生活裡,儘管他仍然與我一起,我們卻連架都不可能再吵。

    大多數的時候他就那麼沉默地坐在我的身邊,比以前更加的憂鬱,眼神飄向遠方。而我什麼都無法做,只能靜靜守在他的身邊,將他的手握在我的手心裡,以為這樣能夠分給他一些溫暖,以為這樣能夠替他分擔一些傷懷。

    偶爾他還是會對我笑笑,只是笑裡滿是牽強和悲傷。

    他的父親打理了一切事宜,留給他一張銀行卡,說會定時向裡面打錢,然後很快離開。李念欽告別了那種清貧的日子,他發現他的父親變成了一個有錢人,當他第一次從銀行卡裡取出十張一百元鈔票的時候,他不可置信地拿著那些錢,悲傷對我說,「林孤,為什麼我卻沒有覺得很開心呢,我總覺得這些錢,是我媽用死換來的。」

    那天他第一次帶我去一家很貴的餐廳吃飯,我們點了許多昂貴的菜。飯後我拿出紙巾幫他擦去嘴角的污漬,他抓住我的手:「林孤,你是不是可憐我?」

    「你瞎說什麼,念欽,別亂想。」

    「林孤,我好像是瘋了,為什麼我總覺得,是我媽死了我才擁有了一些東西,你別對我這麼好行嗎,求你了。」

    我看著面前的他,一瞬間發覺自己曾經竟然如此不堪。

    很快,我們迎來了中考,李念欽像是瘋了一般地把自己埋進了書堆裡,要把曾經落下的課程

    程全部都補回來。他不再跟我們一起排練,甚至除了教室和家他哪兒都不會去。有時候我跟他說話他就彷彿聽不見一般,然而他已經不會再理會我偶爾的小脾氣,每每我做出生氣的樣子掉頭走掉,他不是沒有發現我生氣了就是發現了但也沉默地繼續看著書。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原來我與他之間,相隔了千山萬水,那是如今這般的他和我,根本無法跨越的鴻溝。

    就在那些快要壓抑得瘋狂的日子裡,終於有一天,他在一整天的繁重學業後,靜靜地走在我的身邊,他說:「林孤,你等等我,等我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我就帶你離開這裡,到時候我們再去北京,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去。」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心裡湧起千百萬般的思緒。從記事起,似乎就沒有任何人會將我放置在心底一個重要的位子,我所有的偏激、敏感、任性,不過是可笑的沒有安全感而衍生出的保護殼,終於在那一刻,所有堅硬的外殼都被一擊即潰,我真的,我真的想給他和自己,一個家。

    他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三中,而我的成績卻是遠遠無法上那所最好的高中的。六中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裡的那天,我終於在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天後頂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走到了我的父母面前。

    這是他們鮮有的安靜的時刻,我的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而我的母親呆呆地坐在一旁,蜷縮著身子。自從出事之後,她就不敢再去學校,像只被拔了刺的刺蝟,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武裝。或許在李念欽母親的結果裡她漸漸看到了一個與自己如此相似的悲劇,而她卻比李念欽的母親要幸運得多,如果不是我的父親花了重金去協調這些事情,她很有可能要吃官司。

    「我想住校。」我把那張通知書拿給她。

    她聽見我說話後,抬起頭來機械地接過它,木然地點了點頭。

    「那個,學校是不是有個指標,如果高一成績優異的,可以申請在高二轉到三中。」我問一旁的父親。

    「對啊,怎麼了,你這是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的成語實在用得讓我不敢恭維,儘管諷刺裡帶著笑謔。

    「沒什麼,我只是問一下。」轉身的瞬間我似乎聽到我心裡暗暗下的那個決定,懷揣著那顆激動不已的內心,同時卻狠下心來做出的那個殘忍的決定。

    那是我最後一次去李念欽家的那個暗閣,出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上去過。那天我去找他,在那裡聽他彈肖邦的曲子,他看上去心情不錯,臉上居然帶了些許的笑意,讓我好幾次都不忍心說出口。就在那個晨昏將近的日子裡,我看見天色終於歸於一片漆黑,那是個連月亮都沒有的晚上。我說:「念欽,我們就到此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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