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不相與謀 文 / 顧夕和
後來當我漸漸知道了這一段往事,我開始沒有那麼恨她,甚至開始覺得她可憐。這個跟我一樣被命運欺騙的女人,連結局也是跟我一樣的,還是要回到這個不成不變的世界裡,與眾多的人一樣,接受既定的人生,尋一個所謂的幸福的結局。
我曾經是那樣討厭她,即使抹了濃烈的妝容,她依然不出彩,身上沒有半點嫵媚動人的氣息,就像一具已經沒有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很多時候我覺得我與她一點兒也不像,十歲的唐林孤就已經會跳妖嬈的舞蹈,在燈光下笑得有些浪蕩迷人。
她對我很粗暴,從我記事起她似乎就不曾對我笑過。她似乎也很少笑,總是冷著一張臉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怨恨,但當她無處發洩時,她就會把這種怨恨用各種方式傳達給我,我曾不止一次從她的嘴裡聽到各種骯髒的詞語去形容她的父母與我父親的父母,似乎她輝煌人生的無疾而終都該歸罪於他們可恥的聯姻。但是她其實並不知道,愛情往往才更傷人,它最傷人的地方恰恰是,它不讓你絕望,讓你留著對它的那點希望把所有的怨恨都遷怒於其他的人事,最終你對所有的人事都絕望,就會像個可笑的瘋子攥著所謂愛情的救命稻草,卻也逃不出把自己勒死的結局。
可十歲的我卻也是不懂的,我只是聽著她滔滔不絕地抱怨與謾罵,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附和,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表現出些許的質疑或者厭煩,她就會暴怒,在打架這方面,她似乎比誰都要熱衷,十二歲前,我很少有不被她教訓和責打的安然日子,直到十三歲那年我變成一個跟她像極了的女人,乖張並且不可一世,衝動又無理取鬧,善用武力解決問題,我第一次在她打我的臉時狠狠反抽了她一個巴掌,她被我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睜著眼睛看著我,然後下一刻,她居然抱起雙膝嚶嚶地坐在地上哭了。
我站在那裡渾身發抖,努力咬著牙盡量不讓嘴發出聲音,但那都是徒勞,我終於被這樣混亂而戰戰兢兢的生活打敗了,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
我知道她為什麼恨我,這大概也就是我能夠容忍自己向她宣戰的理由。在我父親那個充實而豐滿的書櫃裡,我曾經見過一個女人,她穿著綴滿亮片的服裝,和一雙鑲滿水鑽的金色舞鞋,照片上的她神采奕奕,踩著熟練的步伐做出一個探戈中華麗的謝幕動作,眼神盈滿自信而妖嬈動人的笑,我的父親穿著禮服,牽著她細長的手指,也微微頷首,向觀眾致禮,他們在充斥著歡笑與高腳杯的舞會上,笑得那般爽朗而自豪。
這些年我漸漸成長,開始越來越像那個女人,尤其是在跳舞的時刻,我總是反覆練習最後謝幕的動作,希望它可以優一些,再優一些,就能與照片中那個人真假難辨。終於有一次,我的父母親來看我的演出,那是學校舉辦的新年晚會,要求參與演出的學生家長必須出席,他們很尷尬地挽著手坐在台下,就在我做出那個謝幕動作時,我抬起頭來對我的父親微笑,那個笑容是不屬於我年齡的成熟與妖嬈。我看到他呆在那裡,癡癡地望著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就在掌聲雷鳴的台上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所有的人都在為我的精彩表演報以熱烈地掌聲,沒有人知道淚水的源頭。
我大概是這個世上最聰明也是最可悲的女兒,自那以後的十幾年,我從未過問過這件事,除了余染知道之外,這個家就這般風平浪靜地「和睦」著,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早已對此事明瞭。只是漸漸我開始沒那麼恨她,甚至常常能夠體會她內心那些糾纏著的難言,因為隨著我的長大,我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像另外一個女人,從神態到氣質,尤其在我跳舞時候嫵媚的笑容,都能像針一般刺得她生疼。然而她卻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一旦說破,她就成為了陳家一個天大的笑話,而她本就充滿了跌宕的人生又如何再面對另一個笑話?
很可悲,是不是。
我常常在教室裡透過窗戶看到她穿一雙很高的細跟皮鞋仔細小心地走路,似乎這樣就能維持她出過國的高貴形象,但在我看來,她再如何效顰也不及照片上女子一半美麗。其實我早已經不再恨她了,恨是個有那麼多濃烈氣息的詞語。對於一切她曾經的傷害,我似乎都能在真相大白的時刻化成一種釋然,那只是一個可悲女子的遷怒,何須怨恨,我只是可憐她,可憐罷了。
她是個以嚴厲著稱的英語老師,李念欽曾經跟我說,他很喜歡那個老師,覺得她的身上有跟我相同的氣質。我原以為我會因這句話暴怒然後與他大吵一架,但是沒有,我只是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刻心酸地笑笑,我甚至不敢告訴他,那就是我的母親,我與她在一起生活多年,卻連起碼的愛都沒有,一絲都沒有。
我只是繼承了她所有自私而醜陋的性格,偏激而自我的枷鎖就像一個沉重的框罩在了我十幾歲的青春裡。所以李念欽的感覺一點兒都沒錯,那時的我確實用著她曾經傷害我和父親的方式傷害著李念欽。
那是一個很愉快的週末,李念欽興致勃勃地跟我說:「林孤,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
「誰啊?」我回道。
「是我小學的一個老師,她對我很好,是我很重要的人。」他的眼睛裡全然是充滿了憧憬跟喜悅的神色。
「李念欽,你有沒有搞錯,你不知道我這輩子最恨老師的嗎?你讓我陪你去見老師,你傻逼了吧!」我生氣地說。
「林孤你不能這麼偏激啊,又不是所有老師都不好。」瞬間被潑下冷水的他失望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再說,你媽媽不也是老師嗎?」
「操!李念欽,我就說一次,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老師,第二恨的,就是我媽!你聽懂了嗎?」我摔下手中的吉他,奪門而出。
他很快追了出來。
那一天,我繞著江城走了多久,他就在身後跟了我多久。
直到天邊夕陽的餘暉帶著一抹艷麗覆蓋了江邊最
後一片波光,成群的鳥從江岸上飛過去,稀稀落落濺起一片聲響。有些下班回家的人行色匆匆,吃過飯的一家三口手拉手從我們身旁經過。我停下來,這才發現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手中拿著一廳早已經失去了冰冷溫度的青島。看到我回頭,終於笑了起來,把啤酒遞給我。
「你真厲害,走了這麼久都不口渴。」
我神色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機械地接過啤酒打開喝了一大口,一陣酥麻感充斥著我的嘴巴。
「對不起,林孤,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他走過來抱住我,「我只是太喜歡你了。」
我突然在那聲告白裡閃過一陣疼痛的心酸,在那個夕陽的餘光裡,我終於反手抱住了他。才發現原來他是那麼瘦,瘦得幾乎有些蒼白病態。我忍不住撫摸了一下他有些凹陷的臉頰,他的眼睛遲疑地看著我,那種溫暖的目光讓我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強勢的倔強。
「念欽,你知道的,我不會跟一個我不愛的人在一起。」我聽見我的聲音顫抖著,那種聲調輕而緩,我甚至覺得那並不是從我的嘴裡發出的聲音,我說:「你真好,念欽。」
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
我仍能感覺到嘴裡殘留的啤酒那有些生澀的苦味,夾雜著他有些緊張而急促的呼吸,我們就在江邊的日落前,伴隨著最後一聲鶴唳,揮霍著那短暫的溫情。
最終我也還是沒能陪他去見那個小學的老師,我時常想起蘇郁說的那句殘忍卻又真實的話。我與李念欽,終究是兩條路上的人,我激烈而瘋狂的生活,注定會把他所有平靜而悠長的路毀得一乾二淨。
那日我本來打算與他一同去那個老師家做客,前夜的宿醉讓我看上去有些風塵,沒來得及換下的衣服透著不符合我年輕的成熟,眼上暈開的妝使得我看上去妖嬈極了。李念欽在轉角的巷道裡等我,他看到我的時候,忽略了我對他展開的熱情笑容,他皺了皺眉頭,帶了一絲怒氣:「林孤,我們是去見老師,不是去唱歌,你……」
我站在原地,似乎嗅到即將爆發爭吵的氣息:「所以呢?你要我梳個學生頭,穿上校服跟你去見老師嗎?」我冷笑一聲,「你要那樣的,去校門等著就可以了,每天上學放學那樣的一抓就是一把,你隨便挑一個啊!」
「林孤你能不能別這樣一點就著啊?」李念欽無力地歎一口氣,「我只是覺得你的衣著應該分點場合吧,哪怕是為了我著想,你一定要給我老師留下這樣的印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