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沈府 文 / 大白飯(書坊)
天還未亮,沈揚已經悄悄醒來,走到院中,晨風裡夾雜著蓄了一夜的寒意撲面而來,但他索然無覺,向外面的大門走去。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響聲忽然出現在西廂的屋子裡,沈揚低頭一看,頓時滿面無奈,只見大門後不知何時被人栓了一條細線,直直延伸到西廂。
很快,西廂的燈亮起,門房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來一臉睏倦只是半醒的小尋。
她的手裡抓著一個鈴鐺,半開半闔的雙眼一看到沈揚,立刻就煥發了神采,片刻間就變得水汪汪起來,如同水中的黑寶石。
「這是誰的主意?」沈揚有氣無力地問。
小尋甜甜一笑:「先生讓我看著你,在門後佈置了連環玲,只要你開門或者碰到,都會觸發它。」
她輕步走了過來,習慣性地抱住沈揚一條手臂,只管黏著:「先生說你昨日又出去喝酒了,這樣很不好,大哥哥別出去啦。」
沈揚一巴掌拍向額頭,眼前一片慘淡,覺得自己今天可能真的出不去了,但兩人的談話卻被從遠而進的一陣腳步聲打斷。
「有殺氣!」沈揚目光一轉,計上心來。
小丫頭果然嚇了一跳,連忙緊張地看向門縫外面,同時開始考慮要不要去喊先生。
遠遠只見,一隊十餘名夜行人出現在前方的街角,那是一條通往此地的偏僻胡同,很少有人會走,顯然這些人不想被人發現。
與人們印象中鬼鬼祟祟的夜行人不一樣的是,這群人行動敏捷步調一致,雖然專走小道,卻仍然腰桿挺得筆直。
「快去叫先生,他們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小尋有些猶豫,仍然抱住他手臂不肯放鬆:「大哥哥跟我一塊去。」
「不行!你仔細看這些人的手,發現沒有,他們的雙手都有些變形,掌心遍佈繭子,即便是趕路中,也未曾掩飾。」
小尋將眼睛瞪大,果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但這跟眼前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你想啊,掌心有繭,很大的可能是長期握著刀劍造成的,但眾所周知,手握刀劍絕對離不開拇指按壓用力,你再仔細看這些人的拇指,微微翹起,並不是主要用力,那只能說明,他們這雙手,並非用來『握』,而是用來『托』。」
小尋看著沈揚不斷比劃,只覺一片雲裡霧裡,根本不明所以。
沈揚循循善誘:「需要用手托著的武器,你想到了什麼?鉤鐮槍、長矛、棍棒等等,對不對?但你看這些人,連姿勢都習慣了托著,那些長槍長矛棍棒,只有刺出時才需要托著,有什麼武器在絕大多數時都需要托著呢?」
小尋徹底愣住,這問題對她而言實在太艱難了,並且她其實還不是特別清醒,腦袋裡一片模糊。
「他們的武器是……三眼火銃!」
小尋幡然醒悟,三眼火銃她當然知道,大名如雷貫耳,整個帝國都幾乎無人不曉,那可是一種大殺器,配合騎兵使用,簡直堪稱無敵。
眼看小丫頭滿臉震撼之色,沈揚終於露出笑意,知道自己已經忽悠成功了,這才吩咐道:「快去叫先生來,我要留在這裡頂住。放心,別忘了我有子母石,這些火器還傷不了我。」
小尋畢竟年幼,被他幾句話嚇到了,慌慌張張就跑向後面通知先生,而她剛離開,沈揚就直接打開門,大步出去。
這時候,外面那隊夜行人也到了門前,雙方相遇,為首的夜行人直接愣住了,此人並非別人,而是昨日那位在茶館抓人的軍官,屬齊觀禮麾下。
他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沈揚頭也不回與他們錯身而過,只留下一句話:「東西交給裡面的人。」
軍官一個趔趄,自己的確是奉命來送東西的,但這東西可是兩百顆霹靂子啊,而且是剛剛造出的威力更大的青元霹靂子,一旦同時爆炸,這一片地界都要飛上天,怎能隨意交於他人?
然而,沈揚已經快步遠去了,根本不曾回頭,因為他相信,秦明一定可以妥善處理好這些霹靂子。
正午的陽光在陣陣冬寒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蒼白的陽光灑在堅硬的青石板路面上,昨晚結下的厚冰正艱難融化,行人步行其上,需要分外小心。
穿過這條積冰的小路,便是東城的通衢大道了,沈揚記得這是去往東城最近的小路,他曾走過不止一次。不久後,經過前方狹窄的出口,眼前的路面豁然開朗。
與南城的人馬喧囂不同,東城的這條大道上分外乾淨,行人稀少,只有偶爾呼嘯而過的高頭大馬和華麗大轎在不斷提醒人們,住在這裡的都是些什麼人。
低矮的平房被龐大富麗的府邸取代,勤勞的商販雜役變成了驕橫跋扈的家丁,沈揚默默走過這些地方,面色平靜。
很快,他來到了「小東門」前,這是他的目的地。
小東門,這稱呼是人們頗為調侃的說法,實際上,原本東行的這條通衢大道的終點只有一道門,也即大東門。
而這裡能被稱作小東門,只是因為,有人造了一條高大石牆橫亙在通衢大道上,只在牆下掏出一道小門來,過往行人都需經過批准才能通過,故此人稱小東門。
十車並行的通衢大道被這堵高牆攔腰斬斷,過往行人需經過批准才能通行,這已經遠遠超越了橫行霸道的範疇,根本就是無法無天!
然而,這道門立在此處已有些年頭了,從未有人多言一句。
小東門的橫樑上有兩個簡單的金漆大字,很好地解釋了一切:沈府。
兩旁的高牆被漆成白色,就連門內的青石板縫隙裡都填滿了碎琉璃,小東門往後,百餘丈長的通衢大道,都只是沈府內部的一條小路罷了。
沒錯,這就是沈府,當今帝國首輔沈無期的府邸。
首輔、帝師、舉族皆仕,萬般榮寵集一身的沈無期,的確有足夠的魄力將通衢大道變成自家小路,何況他還有一個貴為神將的兒子。
當然,皓月神將在世時,這個「小東門」並不存在。
此時天色尚早,小東門尚未開啟,這也就意味著,任何人都無法在此通行,沈揚在門外駐足片刻,並未上前,而是沿牆向南一路走,他知道一條近道。
每次來到這個地方,他都會想起那段幾乎被淡忘的童年,想起那個站在聳立的高牆下,一直沉默看天的自己,以及,那個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的白衣女人。
那是他的母親,自他記事起就再也沒見過,而那個女人留給自己的唯一東西,就是戴在手上怎麼都無法取下也無法損壞的兩塊石頭。
人們在回憶童年時往往伴隨著充滿色彩的描繪,但沈揚的童年,只有四面灰暗的高牆,一扇破舊的老窗,以及一堆落塵的老書。
彷彿,他生來即被困於四面牆壁組成的巨大牢房中,時至今日,他甚至連自己母親名字都不知道。
至於他的父親——
「少爺!是你?!」沈揚的思路被一個顫抖的老邁聲音打斷,南廂房沉重的大門後走出來一名兩鬢斑白衣衫破落的老人,他已經瞪大老眼看了半天,這才失聲發問。
老人走近了幾步,頓時老眼裡滿是淚花:「真的是你!」
「龐伯。」沈揚站在路中,默默看著他。
這個老人是他在童年裡唯一認識的一個人,照顧他衣食起居,教他讀書認字,卻也限制著他的自由,決不允許他外出。
「真像!哈哈哈,真的是少爺回來了!」老龐伯激動地拭去淚花,眼看左右沒人,拉著沈揚直往南廂而去。
南廂的一間小書房裡,老龐伯越發激動難抑,涕淚縱橫地不斷說著,似要把這些年藏於心底的話一骨腦兒全部倒出去。
但沈揚卻始終默默地看著一切,臉上毫無表情。
這間書房他很熟悉,因為就是這裡,給他扣上瀰漫天空的巨大枷鎖,卻也盛載了他的整個童年。
「龐伯,我只是回來看看。」沈揚輕聲道。
哭泣的老人愣了許久,這才長長一歎:「少爺,你走之後,南廂的一切早被他們搬空了,就連大人常看的那些書,都被家主命人燒燬了。」
「這樣啊。」平靜的語氣中不帶絲毫喜怒,沈揚開始默然查看這間書房。
龐伯擦乾老淚,看著這有些熟悉的背影,眼神漸漸模糊。
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人,同樣由他一手帶大,卻與眼前的少年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從襁褓到走路,再到少年意氣、征戰沙場,然後娶妻生子、榮登至極,人們眼中光芒耀眼的所謂神將,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個孩子。
但老人只是一個僕從,所能做的只是衣食起居,真正當大難來臨的時候,他甚至連站起來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少爺,老僕當年一直困著你,不讓你出門……」
沈揚回過頭,認真看著他:「龐伯,我不怪你,那時的我受人猜忌,毫無自保能力,你這麼做是在保護我。」
老人眼睛又開始濕潤了:「你被三老爺帶走後,這些年……」
「我很好。三叔也很好。」
老人長歎,精神開始變得恍惚,竟喃喃自語起來,時而還伴隨哭笑尖叫,這些年來,他始終處於這種狀態,如果不是沈揚突然出現,他很少恢復正常。
而他自語的內容,無非是十二年前那場大變的詭異之處,至今仍是不少人心中的謎。
十二年前,神將喋血,血染帝都,沈家竟無一人出面維護,帝都守衛竟全無蹤影,甚至連駐紮城外欲進城救援的神將親衛都被一夥人堵在了城門外,種種詭異之處,讓人思之不寒而慄。
沈揚檢查完整間書房,仍未發現想要找的,不禁問道:「龐伯,父……他當年用的書房和臥室,是哪一間?」
老人努力搖頭,想要恢復正常,但沒能湊效,他大聲尖叫:「大人的臥室早就被毀了,殘垣斷壁,不曾清理。」
沈揚搖頭,他早就知道眼前的老人已經半瘋,但他並未責備此人,只是獨自一人出了屋子,四處查看。
最終,他雙眼發光,真的在一堆殘破的建築中有了發現。
「這像是一張地圖!」沈揚自語,站在一處高點上,向下俯瞰。
沈家的這片殘破建築幾乎無人問津,多年來不曾動土,有人猜測此地曾經被神將用過,沈家人為了避嫌,不敢在此大興土木,但就是這片殘破的屋舍,從上往下看,竟然自成溝壑,房間輪廓和地面走向像是被人刻意考量過一番。
「大人當年為了建造這地方花費了不少心思,有些還是他親自動手,我時常見他在此行走,不知在推演什麼。」
龐伯像是又恢復了正常,走了出來,說了這樣一句話,沈揚則點點頭,目光掃過地上並不規則的縱條橫線,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少爺,你這次回家再也不走了吧?」
沈揚不答,但龐伯卻繼續道:「少爺,家主雖然做過一些違心之事,但一切都是為了沈家,你切莫怨恨他。」
沈揚點頭:「我不會怨恨任何人,只是想查找一些真相。」
兩人正說著,忽聽外面通衢大道上一陣人聲馬嘶,不一會,就聽有人高聲大喊,語調突兀,一口漢語講得不倫不類:「沈家神將在或者不在?本人的奶奶是德川將軍座下、武士服部滿,特來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