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其他類型 > 鄉村美人淚

第2卷 (後記)第八五十五章 曾經的青壯男人 文 / 水中獨樹

    前錦看了那封長信,他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便問。後來才知道,他當時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嘴套著酒瓶咕咚咕咚拼了命似地往肚子裡灌酒。待神志模糊的時候,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隻手在桌面上一會兒拍,一會兒胡亂地抓扯,瘋了似地哭喊著:「怎麼會是這樣子的啊!」後來,他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嘴裡含混不清地反覆念叨一個字:「狗!」「狗!」「狗!」……

    第二天酒醒後,他一天沒粘上一顆飯粒。淚水一半兒流淌下來,一半兒咽到了肚子裡。

    第三天,他去了妻子和兒子住的地方。「撲通」——他跪在了妻子的面前……

    接下來,他又跪在了父親、母親面前。父親、母親、兒子,各自心裡都蓄積著滿腹辛酸的話語,卻都沒吐出一個字來。各人心裡分別交織著各不相同的複雜情感,全浸透在了無聲的淚水裡……

    再接下來,他又做了一件讓誰都想不到近乎戲劇性的事:他在醫院的一張病床前,給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蓬頭垢面的年輕人跪下了:他在懇求他的寬恕。

    那個年輕人,原來正是前錦曾經的那個情人的未婚夫。他在一次盜竊逃跑時,被車撞斷了腿。

    後來,兩人成了知心朋友。在前錦的引領和資助下,那曾經的「惡魔」又翻開了人生新的一頁:自主創業,開辦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公司。

    一年後。

    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麻石盤這塊承載著幾代人恩怨情仇的地面上,忽如一夜春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一位「財神爺」:一個三十出頭的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竟然投資上千萬元,決定在「麻石盤幸福小區」,興建一座集健身、休閒、娛樂為一體的「同樂園」!

    起初,鄉親們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投資那麼多錢,特意在麻石盤興建「同樂園」,既欣喜又莫名其妙。上了年歲的人,便把從麻石盤裡走出去的人細細摸排了一遍,接著就有了猜想。

    當時,我的老友——前錦的父親再三叮囑我,讓我在與老家的鄉村幹部「牽線搭橋」時,一定不要暴露他的真名實姓(由於歷史原因,他早已改了姓名)。他更不想讓媒體知道,以免大勢張揚甚而炒作。他說他只是藉此向家鄉父老表達一點心意。自然,誰也沒有我更理解他的「心意「的豐富內涵。於是,我只得信守承諾,守口如瓶。

    可家鄉的政府,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最終還是……當老家的鄉親們——尤其是上了年歲的人,知道這一底細後,竟孩子似地歡騰起來,同時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幾分驚歎:

    「還真是猜中了,果然是——『他』的孫子呢!」

    「嘿,這真就應了那句古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啊……」

    人們歡騰的原因,主要是為前錦的父親、母親——當年的「雙喜」和「梅子」……

    接下來,鄉親們不謀而合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推舉幾個代表——代表全村人,一定要把「雙喜」和「梅子」請回來,接回來……

    大伙最後決定:還是讓前錦回去(在興建「同樂園」期間,前錦曾來過兩次,不過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回),轉達鄉親們的心願吧,這樣,也好給「雙喜」和「梅子」留有餘地。

    「同樂園」落成慶典的前一天,鄉親們翹首期盼著。前錦懷著複雜的心情,帶著他端莊漂亮的妻子和聰明伶俐的兒子——新的一家人——第一次踏上了「老家」的土地。前錦代表父親、母親向鄉親們表示由衷的感激和真誠的祝福,同時,也給鄉親們帶來了遺憾:「雙喜」和「梅子」(鄉親們說的是「雙喜」、「梅子」的本名,故加引號。下文同此)終究還是沒有來……

    「同樂園」大門的門樓和門兩側,那鑲嵌在牆體上的五顏六色稚拙可愛的童體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門樓上:「麻石盤幸福同樂園」;門兩側是一副對聯,上聯:「敬老愛幼同建美好家園」;下聯:「以人為本共創和諧社會」。

    前錦一家三口人,和眾多的鄉親們在「同樂園」留了合影。接下來,他們到處走走看看,一邊看一邊拍照。後來,他們還去了西河灘「老人塋」……

    「慶典」的當晚,全村家家戶戶的當家人,齊聚「同樂園」:鄉親們設盛宴款待遠道而來的「貴賓」——更是老家的子孫。

    老村長特意安排了幾位年老的長輩,陪同前錦一家三口入座「貴賓席」。

    開席前,年輕的大學生村官,彬彬有禮地致了簡短的歡迎辭之後,便請老村長講話。

    老村長站起身,對前錦說:「歡迎感謝的話,剛才我們這位大學生村官已經說了,我就不再重複。我要給你鄭重介紹這幾位上了歲數的老人。我想你父親對他們一定有印象,有的印象可能還特別深。今天的慶典和現在的宴會,我們都攝了像,錄了音。你父母雖然沒有來,但一看到這實況,就如同在場一樣。我在介紹時大多說外號,不說正名。因為在我們這地方,外號比正名還叫得響,傳得遠;還因為你父親小時候一直在學校讀書,後來……十九歲就離開了家鄉,很多正名和人根本對不上號。但一提起外號,你父親肯定熟悉……

    「我本人,今年六十四歲,外號叫『二橫子』。只要提到『二橫子』,他一准就會想起我了。不過,現在的我跟以前的『二橫子』比起來,有一點不同了,就是話多。以前是三鎯頭砸不出個響屁;後來,民主選舉,鄉親們推選我當了這村幹部,台上台下有好多事,催著你逼著你去講……聽聽,介紹別人,倒先吹噓起自己來了……

    「我身邊這位戴眼鏡的,乍一看像文酸酸的老夫子,大我四歲。年輕時外號叫『軟根子』。那外號早沒人叫了,過時了。現在都叫他『四眼律師』,有時當著他兒媳婦孫媳婦的面,就叫他『老來硬』——跟他開玩笑哩……」人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老村長接著說:「這『老來硬』叫了十幾年了。這外號有兩層含義:一是他財大氣粗——噢,不是不是,應該說是財大氣壯了。有了錢,家裡富起來了,腰桿兒挺直了,家裡家外再不受窩囊氣。第二層意思,是他懂得法律,得理不饒人。改革開放以後,他貸了款,聘了幾個木工,辦了一個木業加工廠。外出走貨,生意場上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先他不懂法,被假冒懂法的奸商給蒙了、詐了。吃了虧上了當,學乖了——他一邊做生意,一邊自學法律。後來,鄉鄰們遇著涉及法律又不懂法的事,就去向他請教。久而久之,這『四眼律師』的名氣就傳揚出去了。」

    老村長說到這裡,湊近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這『老來硬』還有兩件喜事,待會兒我私下裡跟你說,請你回去轉告他父親。」

    老村長說的喜事是:早年離家出走的女兒「小霞」,二十年後,帶著丈夫和一雙兒女,回老家拜見了雙親。他母親原先半癡半迷神志不清,後經過治療與調理,尤其是見了女兒之後,已基本恢復正常了。

    「這個大老頭,」老村長指著坐在「老來硬」身邊的身材高大的老人說,「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你看看這身板,鐵鎯頭都能支兩下。他年輕時的外號叫『大炮』,現在上了歲數,孫子輩叫他『炮爺』,侄子輩有的也叫『炮爺』,叫亂了。時間一長,男女老少都『炮爺炮爺』的叫順了嘴,甚至連鄉里的幹部也叫起『炮爺』了。這麼一來,這位『炮爺』的身價就給抬起來了。村裡婆媳、姑嫂、叔伯兄弟之間,偶爾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嘰嘰咕咕,那用不著驚官動府,都是『炮爺』一炮定音。不單是鄉鄰服他,就是鄉里的大小幹部,都怵他三分又敬他三分。為什麼?因為個別幹部如果做出了什麼違背民心的事,『炮爺』一炮轟出去,那是又準又狠,厲害著呢!有人把『炮爺』比作是地方上不掛牌子的『老紀委』、『老監察』……」

    老村長邊說邊走到另一位身材略顯矮短,小鼻子小眼睛卻胖得像彌勒佛似的老人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老弟,你今天怎麼像沒見過大世面似的,有點老來羞了?這可讓人有點瞧不起你了。」接著轉過臉對前錦說:「這位……可是我們村的傳奇式人物。你父親聽了他的『傳奇』,還指不定信不信哩。他今年六十六了,外號『金雞王』,方圓十里八里,沒有人不曉得的。不過,在我們麻石盤,大伙都叫他『瞧得起』。這小老頭平日嬉皮笑臉地愛說兩句笑話,有人便在他的外號裡揉進了樂子,把『瞧得起』叫成了『翹得起』。上年紀的又叫他『老翹頭』,小字輩的便叫他『翹爺』。早些年,他可是我們村第一個『萬元戶』。大概是八三年吧,已分田到戶了,農閒時,他一個人跑到浙江的一個遠親家裡去幫工。親戚家辦了一個養雞場,專養烏骨雞——純種的。俗話說,『人矮三尺必鬼』。這小老頭既鬼又精,他給人打工不拿一分薪水,說只為混飽肚子。半年後,他偷得了技術,回到家自己養起來了。當時,那烏骨雞可值錢了,八十幾元一斤!大一點的一隻雞能賣五百多元!那時的錢可當錢了,那烏骨雞簡直就跟金雞似的。兩年過後,他家蓋起了小洋樓,在當時,方圓幾里,那可是獨一無二!鄉鄰眼紅了,上門求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全村大多數人都養起來了。當時,外村人把我們村叫作『金雞村』。『金雞』值錢,養雞技術更值錢。溫度怎麼調控?疫苗怎麼打?雞生病了怎麼治?……這小老頭可是有求必應。他還有句名言:『鬼不怕,神不喜,就怕被人瞧不起』。這『瞧得起』的外號就流傳開了。說實在的,我們村大多數人家,發家的第一步還真就虧了他。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這小老頭看著不怎麼樣,在這麻石盤,面子可比我這村長大得多哩。說不定你父親見了,認不出他了。他年輕時是瘦長臉,像個猴;現在瞅瞅,胖成圓臉了,這叫『老來福』……」

    小老頭聽著聽著有些坐不住了,他緩緩站起身,說:「老村長,能不能讓我插兩句話?」

    「好啊,你說……你說……」

    小老頭看了看前錦,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前……前總經理,我……我……其實是老村長還有莊鄰們寬容我……抬舉我了,我……我……狗長了這把歲數。我……我年輕時做過荒唐事,對不起莊鄰鄉親,更對不起你們一家子。如果你父親能原諒我,不管什麼時候回來,能到我門上喝口水,我……我——死也閉眼了。請你回去轉告你父親,我就是……三十年前的那……那個……不做人事的『二狗子』……我把這杯酒喝了,向你們全家賠罪……賠罪……」

    炮爺聽著聽著「騰」地站起來,按住小老頭的手說:「親家(炮爺的小兒子與小老頭的小女兒結為了夫妻),你怎麼能當著孩子的面,說起這些?」他扭過頭對前錦說:「小前同志,你莫要往心裡去,他這個人,也和我一樣,直性子轉不過彎兒來。今天,老村長安排我們幾個歲數大的,跟你們一家三口同坐一桌,意思是要我們幾個代表全村男女老少,向你父母,還有你們全家,表示感謝,太感謝了!尤其是你父親,他十九歲就離開了老家,一轉眼三十年了,可他沒有忘記老家,還時時想著老家,念著老家,為老家謀利造福,我們全村人實在太感動了,太感激了!我們大伙再一次向你的父母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早一天回老家看看,看看家鄉的變化……」

    炮爺的話還沒說完,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端起了酒杯……

    酒過三巡,炮爺心裡還有話想說,可在酒桌上又不便說。於是,他把我拉到外邊,小聲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寫書的文人,老家是桃樹灣的。你現在雖住在城裡,但三十年前我們村發生的那樁事,你年輕時一定聽人傳講過,後來,你一定知根知底。因為我聽說你跟『雙喜』是患難至交,無話不說的。我想托你給他帶句話:三十年前的事,開初幾年,心裡確實窩個疙瘩;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想開了。雖忘不掉那段事,可還得往前看哪,往子孫們身上看哪。到眼下,是絕沒有一個人對他夫妻倆另眼相看。就說他父親的墳吧,後來的每年清明節,都是我和親家——就是那個小老頭,兩個人親手給他圓的……」

    炮爺興致勃勃地說到「小老頭」,忽然打住了話,咂了咂嘴,又跟著歎了口氣。他到底是直性子,還沒等我問,還是說了出來:「唉,說到『小老頭』,我忽又想起一件事,一件很為難的事,憋在肚子裡好些年了。我們麻石盤還有一個人——不知你有沒有印象——『老鐵匠』……」

    「有印象,他那好手藝,我父親母親還有上了歲數的人,都時常念叨著呢。」

    「唉,他就是『小老頭』的父親——早死了,死得好慘哪。聽說他去一座山上幫人打眼放炮,準備點火的時候,別人早從山上撤了下來,可他悄悄地躲在一邊,最後,整個身子堵在了炮眼上,連一根整骨頭都沒留下……」

    「這是傳言還是……」

    「一定是真的。因為他臨走時,跟他生死之交的『老哥哥』說過,他不管死在哪裡,就是打聽到了,也不要去收屍,他說他不會留下屍首的。他說死了也不能回老家——沒有臉見鄉親父老……」

    「唉……」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炮爺接著說:「老鐵匠臨走時還給他『老哥哥』下了跪,求他一件事。可那『老哥哥』一直也沒能說出口。他臨終時,又拜託了我——我跟『小老頭』是親家哩。可我也張不開這個口哩……」

    炮爺貼著我的耳根子,壓低了嗓音:「他求那『老哥哥』,等他孫子長大成人時,親口告訴他的孫子,想起爺爺,就想著爺爺叮囑的一句話:『爺爺是因你父親斷送了這條老命的啊,你千萬要學好人,走正道,莫讓爺爺死後還閉不上眼啊!』」

    「啊!」我聽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炮爺最後說:「他絕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後半生會變成另一個人。他擔憂他的孫子——他的孫子也三十七八了,一直規規矩矩做人,從未做過什麼爛七八糟的事來,你說我怎麼開得了口?唉,這人一天一天老了,眼看著……可別人托附的事還沒有了結,心裡總不那麼踏實。哎,你能不能把這事也寫到書裡去,讓他的孫子,玄孫……去看看,這樣,也算得上我對老去的先人一個交代……」

    ……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