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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九十一回:豆蔻梢頭晚 文 / 墨筱笑

    「也不知這位趙公子究竟是個什麼人物?」葉青籬眸光一轉,「你識人不少,想必已是看出一二來了吧?」

    她問的自然是那引路的白衣男子,她既不知這人姓名,也不知往常時候兩人是如何相處的,此刻見這人沒有告辭離去的意思,便只能信口引動話題,先撐下去再說其它仙渡。

    「看起來不是普通的貴介公子,也許是修仙家族的人。」白衣男子望著葉青籬,目光隱有憐惜悲憫之意,「織晴,他這樣的人就算偶爾涉足風月,那手段也非我等凡人所能理解。你既然心知他是在遊戲便好,可千萬莫要陷了進去。」

    大概在他看來,如趙熙那般品貌的男子,又慣有風流手段,一旦對誰刻意用心,便沒有幾個女子能真正做到堅守不動。

    葉青籬心裡感謝他的好意,笑道:「我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每日提醒自己注意。」

    「其實身陷此地,這些道理是人人都懂的。」白衣男子輕歎道,「從前那位純蓮姑娘,在我們水國三城紅了將近十年,風月場中打滾,何種人物沒有見過?最後卻還是被一個書生騙財騙色騙了心,落得個裸身過市,萬人唾罵,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這可真是……」

    葉青籬聽他略略惆悵地將此話說來,暗裡卻不免有種別樣驚心動魄的感覺。彷彿這人間至為鮮血淋漓的一幕,在沒有任何色彩勾勒的情況下,就忽閃閃闖入了她的眼前。

    她既覺此事太過遙遠,又覺有無限緊迫之意壓在眉睫。

    「我……」葉青籬笑了笑,「前車之鑒便在眼前,不管是這個趙公子。還是那個張六,我通通只將他們看做人形木偶,你……且便放心吧。」

    白衣男子終於笑了起來:「人形木偶,你倒是會說!也罷,這些話說多了你定是不愛聽的,說與不說,你都知曉。身處此間,別的什麼都能賣了,只這顆心……」

    他伸出手掌,彷彿要按到葉青籬胸口。在手伸到一半時,他又驚覺不妥。忙就將手往上一揚,最後輕輕落在葉青籬臉頰一側。

    指腹若即若離地刮過,他笑道:「這顆心是不能賣的,留著給自己,便是此生最大的財富了。」

    葉青籬一時只覺得周圍氣氛都有些怪異。她強忍著才沒有後退和將情緒表露出來,只靜靜回望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白衣男子卻又觸電般將手收回,彷彿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勉強笑了笑道:「你都回來了,小雯那個丫頭也不趕緊來接你,真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織晴,你且好生歇著養足精神,晚間十三娘回來。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你。」

    話音剛落,他就匆匆轉身,快步走了,只又給葉青籬留下更多疑問。

    也不知道那個十三娘,又是什麼人物?

    葉青籬定定心神。緩步自花叢間走過,步上台階。便輕輕推開這閣樓正前方虛掩的雕花門。

    門還沒完全打開,就有一個人影竄到了她的面前。來人個子嬌小,一把抓住了葉青籬的手腕就將她往門後拉。

    嘎吱一聲,門又被關上。

    拉住葉青籬手腕的這人便改將雙手扶住她肩膀,上上下下緊張之極地打量她,一連串話更是從嘴裡蹦豆子似的倒出來:「姑娘姑娘,你沒事吧?哎呀,你身上這些污痕是怎麼來的?這頭髮都亂了,怎麼也沒人給你梳梳?」

    沒等葉青籬回話,她又將手放開,自己輕輕扇了自己一臉頰,懊惱道:「也是,姑娘你一個人出去,哪有人給你梳頭?都怪我,我就不該答應你裝什麼病!唉!唉!剛才那個什麼趙公子帶頭走過來,可把我嚇死啦,這人我上次遠遠的見過一面,他在街上被一個人衝撞,還沒說話身邊就衝出來一群打手,把那個人打得可慘……」

    她嘰裡呱啦說著,葉青籬聽得心中一動,連忙問她:「你認識那個趙熙?他是什麼人?」

    「不認識,我哪裡認識他?只是遠遠看過一眼而已,原來他叫趙熙呀!」這少女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她小手半掩櫻唇,一臉的驚訝誇張,「姑娘你是沒看到,他身邊的人氣勢洶洶的,把那個人揍得半死,他還在旁邊笑吟吟地看著,一句話都不說。那樣子真像個……對!就是笑面虎,可嚇人啦!」

    葉青籬暗暗苦笑,趙熙可不就是個笑面虎麼,他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就是一副溫柔佳公子的模樣,偽裝得不知道有多到位。

    而眼前這個小姑娘,大概就是織晴的那位貼身丫頭小雯了。

    小雯拍了下白生生的小手掌,又憤憤道:「姑娘,我剛在外頭可看清楚了,那個尚羽可真是賊心不死。他自己覬覦姑娘的美貌,就將天下男子都貶低到了臭水溝裡。那個趙公子怎麼樣我不知道,張六公子對姑娘你可真是一片癡心,若是有他贖身,姑娘你便當真是能跳出火坑啦。」

    葉青籬便知道,原來先前引路的白衣男子名叫尚羽。她聽著又有些驚訝,小雯這丫頭看著長得秀秀氣氣,說話倒還真是不客氣。

    她卻不知,不論小雯原本品性如何,在這風月場所裡打滾了幾年之後,就算原來是只純良的小綿羊,如今也該學會長出犬齒了。

    小雯拉著她便往裡間走,這閣樓正廳不大,陳設素雅簡單,只是擺著不少盆花,三面都開了花窗,陣陣幽香隨著微風飄蕩,讓人身處其間十分舒服。

    沒走幾步,她們就從正廳走過。側門裡是個小小的茶水間,一個小爐子擺在正中,旁邊是一條小凳子,地上放著個小蒲扇,火爐上的水壺口冒著熱氣,聽那聲響,水是快開了仙渡。

    葉青籬沒想到自己進來會看到這般景象,這景像當然不稀奇。只是別有一股溫暖宜人的味道,像極了她尚在家中之時,燒水那個小廚房裡的擺設,讓她忽然有種恍惚之感。

    小雯咋咋呼呼的,又驚叫一聲:「哎呀,這水已經是八成沸了,我只要七成沸的水呢!」

    葉青籬沒及去問她這七成沸的水是用來做什麼的,就見她將爐子上的水壺端開,又拉了葉青籬轉過西側一個門,繼續往裡走。這裡間卻是三面封閉。連窗戶都被緊緊關著的。一個屏風立在門邊,轉過了屏風。便有個小浴池出現在她面前。

    浴池不過五尺寬、七尺長,四面都掛著半透明的紗帳,池子裡的水冒著熱氣,熏得周圍氤氳一片,朦朦朧朧叫人心裡都滋長出幾分曖昧旖旎來。

    這浴池一側靠牆。沿牆那一端又伸了一截牡丹花形的出水口出來,此刻那水閥應是被關著的。只零零碎碎偶有水珠從上滴落,並無大股水波流瀉。

    葉青籬從來就沒見過這樣的浴室,她平常是愛乾淨,但洗澡時多半也就是一個大浴桶解決問題,頂多每次洗澡時多換幾桶水。她可從來就沒想到過,一個浴室竟也能做得這般風光魅惑。

    小雯拉著她走到浴池邊,風風火火地說:「姑娘。我估摸著你這個時候回來,早叫人燒好了熱水倒在這池子裡。那邊爐子上的水沸了八成,待我再燒一壺,為你泡茶去乏。」

    原來那七成沸水,是泡茶用的。

    葉青籬剛想叫她別這麼麻煩。她一個轉身就是急匆匆地跑了。

    呆立在浴室中央,葉青籬再看看邊上擺的軟榻、矮桌、箱籠。真是哭笑不得。

    她心裡壓著事,此刻也確實一身髒亂、疲乏得很,便解了衣裙,沿著浴池邊上的台階緩緩踏入池中。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是終於找到了機會將手中紙條打開。

    這紙條被她連著絹花一併捏在掌中已是許久,這時候皺皺巴巴的,甚至被她掌心汗水弄得有些濡濕。她將絹花扔到水池邊上,一手捏著紙條一端,另一手將之展開。

    一手俊秀飄逸的古魏隸書便出現在她眼前:「致晴字,三月水城芳菲,然余深羨北國冰雪,恨欲飛身賞之。奈何無花解語,飄絮滿天,身如囚籠,倉皇欲出乎?」

    沒有落款,言語間的內容也彷彿見頭不見尾,叫人看著迷亂得很。

    葉青籬無奈地笑了笑,這種中途接手她人人生之事果然是障礙重重。也許織晴本人來看這紙條會看得很明白,可惜換了她,卻直到現在都是兩眼一抹黑。

    不過這留言之人措辭文雅,字跡端正有力,看這言辭字跡倒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物,她估摸著這人有六成的可能是那所謂的張六公子。至於這人為何留言不署名,大概一來是怕留名惹麻煩,二來則是這字跡明顯,織晴應該識得。

    想來他不直接將紙條遞到織晴手上,卻叫她親自到橋頭小販之處相取,也是有著要保密的意思。而為何要保密?葉青籬想來,這人既然出身大戶,那同一個風塵女子交往過深可不是什麼好事,迴避些倒也正常。

    可這般說來,又有很多不通的地方。

    比如說倘若連遞個紙條都要這般麻煩,那此前那人又是如何同織晴相識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就算是被家裡拘著,自己不能到這風月場所來,他身邊總還有小廝下人,要送句話進這永樂教坊,也不見得就是什麼難事。

    而織晴身邊也有小雯,她卻為何不叫小雯到橋頭去取這紙條,偏偏自己親自過去?不但親自過去,她甚至還是獨身而行?小雯裝病不能陪她,對她而言又有什麼好處?

    就葉青籬今天在外頭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來看,織晴上街一趟可真是跟走一遍酷刑差不了多少。

    葉青籬不是織晴本人,又心智堅毅慣受磨礪,聽到那些污穢的言語都很不舒服,何況織晴這個本就身份不堪的凡塵弱女子?只是過了半天本屬於織晴的人生,葉青籬對這個女子就有了說不出的憐惜。

    她此刻的處境同樣不堪,所以她心底的憐惜真真切切,透著股難言的悲涼。

    由此可見,除非是他們兩個都不希望這紙條上的內容被其他人知道,否則他們沒有理由這樣做。

    哪怕——這個其他人,是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

    忽然間。葉青籬心中一動,忙又將紙條放到眼前仔細看過一遍。見上面寫著的「余深羨北國冰雪,恨欲飛身賞之」,以及「身如囚籠,倉皇欲出乎」等語,心跳猛然就加速起來!

    這可不就是明明白白地在暗示私奔麼?

    葉青籬忍不住刷地從水池中站起,晶瑩的水花四濺,各種思緒在她腦中翻滾起來。

    「我跟不跟他走?這可是個好機會!」

    「但若是就這樣走了,先不說能不能成功,難道我進入這畫中世界一趟。就是為了跟這樣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雙宿雙棲?」

    這想法著實叫人惡寒,葉青籬打了個冷顫。忙又蹲身泡進熱水中,無奈地否決了這個方案。

    「這人……真是那個張六?」

    「若是織晴沒再跟旁人有這樣的牽扯,大約真就是張六了。」

    「但是,張六不是要給她贖身麼?難道是因為贖身沒有希望了,所以才要私奔?如果是這樣的話仙渡。這麻煩可真是越來越大啊……」葉青籬搖搖頭,「不過他這樣行事。看似是隱秘,其實漏洞很大。也不知那小販有沒有看過這紙條上的內容,他措辭雖然隱晦,不過只要是稍稍知道這些事情的人,便不難猜出。」

    想了想,她就覺得這個張六行事稚嫩,只怕是個有點死讀書的人。

    而這種人。往往就代表著執拗、一根筋。

    「癡情於一個煙花女子,不顧門第現實,一心效仿那才子佳人,可不就是一根筋麼?」葉青籬苦笑。

    她以前在昭明城中行走的時候,偶爾也會在茶館聽人說書。有時候說書人說到風流才子同風月佳人的癡情故事,也會引來不少叫好聲。但誰都知道。這種事情聽聽便罷,真要沾上,還是免了的好。

    也或者,只要沒有這「癡情」二字,做點風流事兒,也無傷大雅。

    葉青籬自打經歷過左凌希的事情,再見識過江晴雪的瘋狂之後,就對羅玨曾言那「情字有毒」一說深信不疑。

    那時候她還只是懵懂少女,如今她眼界日長,對曾經的所見所聞也就有了更深的感觸和理解。

    正思索著,輕輕的腳步聲又自門外傳來,然後愈來愈近。

    小雯捧著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整齊疊著一套素色衣裙。

    「姑娘,你的衣服我先放在這裡,這水就要涼了,你快擦了身子上來吧,奴婢這就去給你端茶來。」她說著話,放下了托盤,又快速轉身離開。

    葉青籬注意到小雯大部分時候都是自稱為「我」,只偶爾稱「奴婢」,想必她同織晴的關係是很好的。便是這樣好的關係,織晴都不願意將私奔之事給她知曉,可見這私奔若是洩露,後果該有多嚴重了。

    不過片刻,小雯又端著個紅漆的小茶盤過來,上面的青瓷茶杯被掀開了蓋子,裊裊茶香幽幽飄蕩。

    葉青籬在心裡猶豫了片刻:「我跟織晴不同,我對這裡全不熟悉,這丫頭若果真是忠心耿耿,那我在此間立足,還需大大仰仗她才是。這個事情……這個事情還是不瞞她為好。」

    「小雯,」葉青籬目光幾轉,露出笑顏,「你先把茶盤放這裡吧,待我穿好衣服你再過來。」

    小雯半掩小嘴噗嗤一笑:「姑娘你還害羞呀?你這身段,奴婢哪裡沒看過?快起來吧,讓奴婢為你擦身。」

    葉青籬只覺得這仍然帶著微溫的水忽然就變得涼颼颼了,她抿了下唇,輕啐道:「不知羞的小丫頭!快出去吧!」

    小雯這才笑嘻嘻地說:「好啦,知道你如今一心都是張六公子,還偏要跟我來這一套。我出去就是啦,你可快些哦。」

    葉青籬目送她背影離開,輕輕鬆了口氣。看來剛才那笑罵的語氣沒有錯,小雯也沒察覺到絲毫不妥。

    等小雯的背影完全消失,葉青籬就從水裡起身,快手快腳地扯過旁邊一塊白色繭綢,擦起身子來。她這才注意到,織晴的面容雖是同自己極為相似,可這身段卻相差極遠。

    如果說織晴的身段有如熟透的蜜桃、盛放的牡丹。那葉青籬本身就只不過是朵連花骨朵都只剛剛長成的小梨花。

    相似的五官,不同的氣質,不同的身段,便造成了葉青籬只是個清靈如竹的修仙者,而織晴卻是個可以顛倒眾生的紅塵女妖。

    其實光從五官上來說,她們這般模樣並不足以讓人驚艷顛倒,但一個人的美貌從來就不單單只是以五官而論的。美人之美,在其神魂,美人之艷,在其風韻。美人之魅,在其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美人之韻,更在其腹內風華。

    真正會品賞美人的,不單單看其面容,更賞其眼神、品其十指、愛其幽香、醉其娉婷裊娜。

    跟織晴一比,葉青籬不止是差得遠。簡直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織晴無疑是極品的美人。

    葉青籬低頭間見到這身子肌膚勝雪。凹凸玲瓏,幾乎就連自己都要臉紅了。

    她可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風光,這一下就有點愣神,剛才的思緒被壓到一邊,控制不住地想:「原來織晴是長成這個模樣的,原來女子的身形竟能長到這般模樣……」

    好不容易壓下了臉紅心跳,她先前積蓄起來的那點緊迫感不自覺地就被減去不小。她又忍不住去想:「我以後難道也會長成這樣?」

    這個想法讓她愈加臉紅,忍了又忍才終於忍不住呸了自己一生,緊接著就覺得好笑。

    其實女子都愛美,她這一刻遐想並不為過。

    正臉紅間,小雯的聲音又在外間響起:「姑娘。你穿好沒?」

    葉青籬忙放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翻開衣服便快速穿好。

    小雯準備的這套衣物從裡到外俱是素雅。葉青籬看了之後便覺得舒服,待得衣物上身,她先前那點不自在也就自動消去了。畢竟她本質上還是個修心多年的修仙者,不至於因此就扭扭捏捏個沒完沒了。

    「小雯,」穿好衣服鞋子後,她隨口喝完杯中之茶,便自走向外間,「十三娘若是過來,我該如何應對?」

    她雖然決定了要對小雯吐露一些事情,但在這之前還是想要稍微試探試探仙渡。

    那個十三娘她只聞其名就感覺很不好應付,因此也想要先多多知曉一些關於此人的信息。

    小雯見她出來,就自蓋住爐子,往正廳走去,一邊說:「那個老女人一心就想靠著姑娘發財,今天要不是她被城主叫到府上帶人獻藝去了,姑娘肯定沒有那麼容易出去。就怕她回來以後知道姑娘今日外出,會逮著借口叫姑娘接客呢。」

    葉青籬又開始覺得後背冷嗖嗖的,這「接客」二字真是磣人得很。

    她歎道:「也不知這一次該如何躲過。」

    正廳的左側有樓梯通往二樓,小雯自往上面而去,葉青籬也就信步跟上,聽她說道:「若是張六公子今夜能來,姑娘只需跳一曲荷上舞,便能叫他點了姑娘的花箋,也不怕被十三娘胡亂叫去接待別人了。」

    葉青籬便估摸著,這十三娘在永樂教坊的權利應是要遠遠高於先前那引路的尚羽。想來也是,從尚羽說的那些話語來看,只要他能控制,他應該是不會讓織晴接客的。

    小雯說尚羽對織晴有別樣心思,看來倒也不是胡說。

    卻不知道為什麼張六要點她花箋就非得讓她先跳一段舞,從這看來,那「癡情」豈非作假?不過也有可能這跳舞是永樂教坊的規矩,關於這一點葉青籬卻不敢提問。

    這個時候她們已經上了二樓,從樓梯口直入便是一道沒有裝上門頁的拱形圓門。這門上珠簾分卷兩側,邊上開著花窗,若是人站在屋子裡,從這花窗的位置看出來,便能看到一樓正廳。

    葉青籬跟著小雯步入其中,一看過去,心底就暗暗有些驚訝。

    只見這房間足有三丈寬,五丈長,裡面沒有任何傢俱,只是地面上立著數十根手臂粗細的木樁。這些木樁有高有低,排列得有如波浪起伏,葉青籬一眼數清楚,見是五五梅花之數,便是二十五根木樁。

    這分明是一些修仙者練習基礎步法的梅花樁,葉青籬家傳《太元經》中附帶的步法是「落鴻飛羽」。她到練氣六層以後才學會,那時候身有靈力,卻是沒怎麼練過這個梅花樁的。

    此間的梅花樁按照梅花之形排開,中間五根高約一尺,再往外數去,第二圈梅花樁高約兩尺,第三圈則又是一尺左右高,第四圈卻有三尺高,第五圈則是一尺半高。

    這種梅花樁屬於中級梅花樁,難度還是比較大的。

    不過房間的天頂上面還吊下來不少藍色長絹。這些長絹在半空中隨風飄蕩,看起來應該是為練樁之人提供助力而用。這樣一來。葉青籬總算知道織晴是怎麼做到在荷葉上跳舞的了。

    若是她自小就練梅花樁,身柔體輕,再加上速度奇快,倒也並非不能做到荷上舞。

    不過以凡人之軀,硬生生煉成了荷上舞。織晴此人的毅力著實叫人欽佩。

    葉青籬先前感覺到身體濁重,大概是因為經脈中沒有靈力。再加上修仙者和凡人的身軀不能相比,這才覺得身體沉重而四肢柔弱的。其實織晴既能做到荷上舞,這身體就不可能孱弱無力。

    就算這力量無法超越凡人極限,也不能比過男子,但只要運用得當,未必就沒有分毫自保之能。

    這個認知讓葉青籬暗暗有些驚喜之感,她恍然:「我根本就沒能完全掌控這個身體。只要我能自如掌控,先前又何至於被那小偷撞到,還丟了荷包。」

    她恨不得馬上就跳到梅花樁上來練步法,順便將這身體的潛力都挖掘出來。不過小雯就在旁邊,葉青籬從前又沒練過梅花樁。兼且不知道織晴的水平怎麼樣,此刻卻是不敢輕易動作。

    這些心思在葉青籬腦中過得很快。說來且長,但實際上不過是瞬間之事。她接續先前的話題,忽然幽幽一歎:「小雯……」

    「姑娘,你現在是要練樁,還是回房去歇會兒?」小雯眨巴著大眼睛,看起來極為可愛。

    她的身量比葉青籬矮了半個頭,小身板點點大,穿著件窄袖的白底藍色碎花短衫,裙子是從白到藍的漸變色,只剛剛過膝蓋,下面的褲子淺藍,繡鞋蔥綠,模樣兒實在是討人喜歡。

    葉青籬笑了笑,終於將手中那張早皺得不成樣子的紙條遞給她。

    小雯好奇地接過,一看之下臉色就變了:「姑娘!」

    葉青籬神色不變,和聲問道:「你看出什麼了?」

    「姑娘,」小雯有些焦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她步伐輕盈,不看地面就能避過那些梅花樁,看來對此間也是極為熟悉的,「這……這紙條是不是張公子手書?」

    既然連小雯都這樣說,葉青籬便再無懷疑,點頭道:「確實如此。」

    「哎呀!」小雯跺腳,「看來張公子根本就沒有辦法為姑娘贖身呀!這……這私奔可萬萬不可!」

    葉青籬見她毫不猶豫地反對,便更加明白先前織晴為何不告訴她此事了。她暗暗一歎:「織晴這般,只怕是對張六有真情。尚羽還說風月場所的女子,出賣什麼都不能失了自己的心,卻沒料到織晴早已失心了吧?」

    想了想,她試探著說:「可是……若不跟他走,我要何日才能脫離這個火坑?」

    「姑娘仙渡!」小雯的臉色大變,「你要是就這樣跟他走了,才真是落入火坑永無出頭之日呢!」

    「我……很是相信張六公子對我一片真心,」葉青籬看她這樣,暗暗有些欣慰,便繼續引導她說話,「他、他定然不會薄待於我。」

    「聘則為妻奔是妾!」小雯說話語速極快,好像是放連珠箭似的,「姑娘,且莫說永樂教坊勢力大,背後是城主府,你們跑不跑得掉的問題。便是能跑掉,你這般私奔同他離開,那也只能是暗妾,這暗妾地位之低,甚至還比不上咱們呢!」

    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聲音都有些哽咽。

    「姑娘,這些事情你又如何不知?」小雯扁了扁嘴,「我知道你定是將一顆心都掛在張六公子身上了,不然怎會生出這般心思?姑娘,他若是能夠堂堂正正將你贖身出去,小雯只會歡歡喜喜,拼了全力也要幫你。可、可若是私奔……」

    葉青籬被她這樣一說,心裡著實感動,幾乎就要不忍心再繼續誑她的話了。但這些問題她總是要問明白的,此刻是最好的機會,她實在不能錯過。

    「小雯,」葉青籬訥訥地說,「我這樣的身份,即便贖身出去,也只能是妾。」

    她凝目注視小雯,只覺得這畫中世界神奇無限。如小雯這個小姑娘。葉青籬今日雖是第一次得見,雙方甚至只說了幾句話。但她就已經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小雯有血有肉,鮮活無比——真耶?幻耶?

    此一出不論蝶夢與否,葉青籬都覺得,既然身處其中,那這一切就都是真實的。所以在找到離開的道路之前。無論如何,如眼前的小雯。她就不能辜負。這也算是、也算是稍稍償還織晴那被她所侵佔的人生。

    「姑娘,張六公子曾說過,贖你出去之後,要迎娶你為平妻呢。」小雯又抹了把眼淚,「我家姑娘這樣好,做妾怎麼成?只是沒想到,我原以為如張六公子那般便是良人了。他卻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葉青籬首次聽到這個說法,心裡忍不住冷笑:「看來這所謂癡心還真有些難說,原來再癡心也不過就是許個平妻的地位。現在他又說要私奔,卻不知道這張六是真幼稚,還是假癡心?」

    她的母親是凡人。父親曾是崑崙觀瀾峰一系的精英弟子,那時候兩人的地位也是相差極大。但父親卻敢於將母親娶回家,並且終身只有她一個女人。

    在葉青籬看來,張六著實是個沒擔當的。要麼他有能力,就將心愛之人堂堂正正迎娶回家,要麼他夠果決,就乾乾脆脆斬斷這一出孽緣。他兩者都辦不到,偏偏選擇了最糟糕的一條路。

    葉青籬輕歎道:「小雯,如今贖身之事我已不能指望,私奔自然也是不能做的,此後卻該如何是好?」

    小雯聽她這樣說,又擦過眼淚,破涕為笑:「姑娘心裡原來清楚著,倒老是要來問我,你又想考我了是吧?」

    葉青籬暗道:「我倒是想考你,可惜我現在沒有這個資本。」

    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捏小雯圓乎乎的臉頰,笑道:「便是在考你又如何?小丫頭不准逃避,趕緊把你肚子裡那點東西全都給我倒出來!」

    小雯哎喲哎喲地揉了揉圓潤的小臉蛋,噘著嘴道:「姑娘,其實最壞也就現在這樣啦。總之你往後可莫再跟張六公子來往,至於那位趙公子……我得去打探打探他的消息才好,看他究竟是個什麼身份,又有些什麼聲名,會怎麼對待跟自己有過露水姻緣的女子。」

    她歪著頭,苦惱道:「咱們岐水城裡有名的風流人物我可大多都見過,就算沒見過也該聽過,偏偏這個趙熙……真是的!難道他是犄角旮丸裡蹦躂出來的?唉,上次我在路上看到他也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可見他來岐水城的時間也不算短嘛。」

    葉青籬點點頭,含笑看著她。心裡卻仍是苦笑:「她說來說去都是些長遠的打算,卻無法幫我度過今夜的危機。也是,這種場面織晴是經歷慣了的,根本就無懼,小雯又怎麼會特別提起?」

    話說到這裡也差不多了,葉青籬終歸只能自救,便說道:「小雯,那你去將這紙條處理了吧,是燒是埋都由你。還有,打探那趙熙的消息時,你也注意些,你此前在裝病,看是不是蒙個面紗再出門?」

    「這紙條肯定是燒掉啦。」小雯噗嗤一笑,「姑娘還會說趣話兒呢!至於裝病麼,那還不簡單?」

    她轉身從這外廳走進裡間,沒過小半盞茶的時間她就又走了出來,然後出現在葉青籬面前的模樣就大變了一番。但見她臉色蒼白泛青,眼圈底下一片青黑,兩腮又帶點不正常的潮紅,正是一副風寒嚴重的樣子。

    「姑娘,」小雯得意地指著自己的臉,「我這化妝的本事有你七分了吧?你還想考我呀,你考不到!嘻嘻,先前是那個尚羽在外頭,我不樂意出去見他,不然也沒什麼好迴避的。」

    葉青籬頗覺神奇,就憑這肉眼,她還真看不出小雯臉上有化妝的痕跡。

    「小雯真不錯。」她笑吟吟地誇獎。

    小雯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沖葉青籬吐了吐舌頭便腳步輕快地轉身離開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葉青籬就小心踏上了一根梅花樁,開始摸索起這舞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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