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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雷霆雨露 文 / 梅子青

    殿裡的窗糊著明紙,本就比別處亮,加上反射了前面照壁頂上瑩白的雪,倒使得屋中光線明亮而溫暖,幾乎能夠看清灰塵在半空裡跳躍浮動。地龍燒得火熱,穿著裌衣還罷了,像齊恪純穿著棉袍,背上漸漸沁出細密的汗,黏糊糊貼在肉上。

    他感到胸口發悶,似乎有一口濁氣堵在胸膛裡,讓他呼吸不暢,手腳僵硬。這一搏,不但關係他的前程,還影響姐姐的終身,甚至與齊家百年聲望息息相關,他半點不敢大意。

    一步錯,滿盤輸。

    萬歲終於收回凜冽逼人的視線,沉聲喝道:「齊恪純,你—大膽!枉你身為齊氏子孫,讀盡聖賢之書,莫非,連上下尊卑都辯不清?還是你妄自尊大,不把朕的侄兒放在眼裡?」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道理,若說從前只是聽聞,現在的齊恪純,卻是明明白白感覺到了。天威不可犯啊,光是那種氣勢,就叫人魂驚膽裂。

    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幾欲破體而出。他的手握緊又鬆開,忽然觸到冰涼的翡翠,那股燥熱竟然霎時消散,連胸口的威壓都不知所蹤。他毅然抬頭,與萬歲對視,聲音清越灑脫,帶著少年郎特有的桀驁不馴和無所畏懼。

    「萬歲爺爺,草民情知這樣做會得罪於王府,但草民是不得不行此舉。君子當有所為有所不為,草民深受天恩,錦衣玉食,僕從環護,讀書知禮,自當上報皇恩,下不負先人教導。孔聖人曾言『君子義以為上』,草民先父亦曾教導,若是見義不為,無勇也,更有何面目自稱讀書人?」

    片刻的凝窒。

    「這與你毆打顏俊何關?」萬歲略略前傾身子,目光犀利,言辭抑鬱。

    齊恪純竟是對著萬歲憨厚而笑,渾然不覺可能的危險,大大方方敘道:「二公子身為皇室後裔,一舉一動皆為萬人表率。百姓至誠淳樸,只當他既是皇族親貴,必然代表萬歲爺爺的天恩雨露。

    當日,滿街之人俱是親眼見到他強搶良民,而且還是位書香門第的少年書生。此事若傳揚出去,百姓又該如何看待王府,如何看待萬歲爺爺的英明神武?

    倚強凌弱、仗勢欺人,百姓口不敢言,心裡卻是自此埋下不滿。

    草民人微力單,心知不能力挽狂瀾,卻也不能坐視不理。

    當然,草民有自己的私心,田卿是草民知己,為救知己於水火,草民義不容辭,何況這牽涉讀書人的氣節。

    二則,卻是為全萬歲清譽,不致百姓誤以為是萬歲爺爺縱容皇室子弟欺凌弱小。倘若萬歲爺爺要怪罪,草民情願領罪,但萬死不悔也。」他朗朗而談,絲毫不見應有的焦慮惶急,一派質樸天真和少年激情。

    沉默,長久的沉默。

    康郡王學識一般,到底也是皇族中人,把齊恪純的話聽懂了九成,登時大急。

    這不是明擺著指責他兒子仗勢欺人嘛,仗勢欺人也罷了,誰家子弟不紈褲,京城仗勢欺人的不止他康郡王一家。關鍵是把事情的由頭扯到皇帝身上去了,這一來,小事驟然成了大事。

    皇帝最是個要好名聲的,生怕百姓對他有丁點非議,而且一向喜歡讀書人,要是聽信了齊恪純的話,難保不遷怒於兒子。

    「齊恪純,你放肆。這與萬歲什麼干係?分明是你栽贓陷害,擾亂視聽。」康郡王直言厲色,又對萬歲解釋道:「六弟,你可不要聽個黃口小兒信口雌黃,都是沒有的事。俊兒說了是田家小子自願的與他交好的,我看是他自己眼紅嫉妒,與俊兒相爭,爭不過就當街打人。

    六弟,你定要狠狠治他的罪,不然天威何在,王法何在?」

    這話未說完,齊恪純心裡已經暗笑不已,說康郡王是草包還是抬舉他了。

    他振振有詞回道:「草民所言句句屬實,萬歲爺爺要查證,一點不難,只要即刻將田卿傳來問話便可。孰是孰非,當場可辯。」

    沈顯韜在一旁聽得恨不得捧腹而笑,面上卻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低聲斥道:「純兒,切不可胡說。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撒野,萬歲自會裁決,還不給我閉嘴。」

    康郡王又要開口申辯,誰知萬歲眼風冷冷掃了過來,又看向齊恪純,問道:「照你說來,朕還要獎賞你一番了是不是?」

    「草民不敢。草民所作所為實出本心,一刻不敢忘聖人教誨也,絕非為萬歲爺爺的賞賜。」齊恪純假意呆了一呆,忙擺手,露出少年的羞怯情態,還有幾分被侮辱的委屈。

    平心而論,萬歲對這個少年郎還是頗為喜歡的。

    先不論他早就聽說過此事,自然知道孰是孰非,只是卻不過康郡王糾纏,才順著他意思傳了人來。原意是要把齊恪純申斥一番,今後再想法補回來,倒沒料到他這麼勇敢赤誠,絲毫不懼怕,反而能當堂為自己辯駁,而且句句不離報效皇恩。

    這樣心性堅毅的少年人,出身望族,實乃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三哥,事情我已盡知,你無需再分辨。管公公,傳諭:賞康郡王府百年人參一支、官燕一斤、活血化瘀膏、寧神止痛丸。沈卿留下。」萬歲不理會康郡王的不滿氣惱,賞了藥材就當是撫慰顏俊,而對齊恪純,是隻字不提。

    齊恪純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忙瞟向三舅舅求救。

    沈顯韜不及多想,輕輕點頭,示意他跟著一起告退。

    齊恪純雖有幾分失落,卻知操之過急反而壞事,當即與康郡王一同行禮。

    外邊自有內侍領他出宮門。

    殿裡只剩下萬歲、沈顯韜和管易三人。

    沈顯韜侍立在下首,小心翼翼偷覷著萬歲的神情,心裡無數念頭閃過。

    哪知萬歲竟是不理他,顧自鋪展開宣紙,寫起大字來。

    寫了足有半個時辰,萬歲方才收筆,笑瞇瞇盯著沈顯韜,喝道:「沈卿,你好大膽。」

    沈顯韜一驚,忙撩袍跪下,口稱不知。

    「你是他母舅,別告訴我這一套說詞不是你教給他的?他些許年紀,賃般機敏善辯?哼,當朕糊塗了不成。」雷霆之怒,非一般人所有。

    「萬歲息怒。微臣誠不知也,都是少年人逞一時意氣,慮事不周的緣故。

    數日前,微臣還曾去齊府把他大罵一頓,令他傷癒之後趕緊去王府賠罪,奈何他是倔強的性子,連微臣的話都不肯聽。微臣雖是母舅,到底不是自家長輩,有些話不好說得太深……」沈顯韜邊說邊惶愧地打量萬歲神色。

    萬歲喜用青年俊傑,而他恰是這些人裡邊的佼佼者。除他外,英國公、右通政俱都年少有為,深得寵信,不過他們有家族為蔭庇,起點本就高,而他是軍功世家裡出來的士子,其中艱辛旁人難以體會得。

    萬歲略有沉吟,狐疑道:「他一個十歲小兒,能讀過幾日書,難道還有那份胸襟,那種眼光?」

    沈顯韜暗暗放心,徐徐試探道:「太傅大人十七歲時已是高祖皇帝最親信的謀臣……妹婿二十八歲位居吏部尚書……會稽齊氏傳承數百年,其中不乏奇才啊!」

    齊氏一脈,數百年來英才輩出,儼然一等一的望族。前朝那位尚了安晴公主的駙馬,據說三元及第,十六歲就才名冠絕天下。若這等說來,齊恪純早慧也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

    其實,萬歲私心裡很是滿意齊恪純的應對,又怕這是沈家教導的,看錯了人。但轉念一想,無論是誰教他這麼說的,至少在自己面前這般英勇無畏的氣勢,就足以愧煞無數朝廷大員。

    「罷,此事不必再提。我記得齊愛卿夫妻都歿了,他如今,是跟著誰過活?」

    沈顯韜憋著笑,愁眉苦臉歎道:「唉,許是齊家人太過聰慧的緣故吧,命裡不濟。他上頭兩個姐姐,長姐嫁得就是我大哥的長子,竟是紅顏薄命,如今只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好在有齊大人費心照料,不至於孤苦無依啊。」

    萬歲亦是唏噓,他少年登基,滿腔抱負,奈何安逸得久了,朝中權貴盤根錯節,只知享樂不知進取,尤其缺少少年俊傑。齊大人若不是英年早逝,今日他何至於拜徐、蘇二人為相,造成犄角之勢,讓他們相互制約。

    其餘名門望族,王家遠離朝堂,一門心思治學;顧家與蘇家聯絡有親;高家日漸敗落;阮家根基尚淺……

    偏偏齊知繪的才幹比起其父兄來,差了何止一點半點,實在是太平庸了些,便是他想重用,都只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算算齊氏一族,倒還真應了天妒英才那句話。據說齊家長房,當年鬧到絕嗣的地步,最後只能從三房過繼一子去承嗣。而三房,也不比長房強到哪裡去,子嗣艱難,到如今嫡系竟然只剩下齊恪純這麼個孩子。餘下堂族遠親,當初出過俊傑的,都有人才凋零之象。

    可惜啊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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